“见到自诩清高之人呢, 当然就要说胡话啦。”
陈浔走后, 马车离县上了官道。
她问马夫是要去哪里, 马夫说,姒青这些天一直隐居在山林之中的茅草屋, 现下是要送她去那儿。
远点就远点罢,她又不着急, 只要能见到姒公子,一切都无所谓。
她钻回车厢,安心睡下。
慢慢地,外面下起雨,雨点子噼里啪啦打在窗棂,还有几滴透过缝隙砸在她面颊。
她赶忙睁眼去关窗。
“娘子, 到地方了。”马夫在外说。
“哦,”她低头整理衣裙, 答道,“知道了,我马上下来。”
她跟在马夫身后, 撑伞走在林间小道,好奇地左顾右盼。
小道旁边长满郁郁葱葱的树,藤萝攀附其间,牵牛花次第盛放。
她倒是第一次来到这么茂密的树林。
到了茅草屋,马夫毕恭毕敬替她推开门,她收伞走进房中,唤姒青姓名。
“姒青,”她盯着晦暗的屋子,语气渐弱,“你在哪里?”
无人应答。
她坐在门口,用干抹布将履上泥水擦干后进屋找。
屋子里乱糟糟的,衣裳器具全摆在桌上,堆成小山。
她看得头皮发麻,伸手去理,将桌上衣物一件件挑出来叠好。
直至摸到一件亮闪闪的斗篷。
她将其展开,举在眼前看了又看。
为什么姒青有一件,与她当初在破屋躲雨时捡到的袈裟,料子一模一样的斗篷?
就连镶嵌在上面的玉石都一模一样。
她正狐疑,马夫从外面跑进来:“娘子,侯爷好像……好像走丢了啊!”
“小的刚才在路上碰见小羽哥他们,他们说方才跟着侯爷上山采蘑菇,结果雨下大林子里起了雾,走着走着就和侯爷走散了!”
“啊?”她放下手里的斗篷,“那,该怎么办?”
马夫扼腕,叹息不止:“听说这附近的山林常有豪猪出没,侯爷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要不,娘子进山去找找?”
“您的意思是,”冷翠烛蹙眉,“让我去和豪猪打架,把侯爷救回来?”
好老套的话本子剧情。
而且,别人都是英雄救美,枭雄与美人,到她这儿竟换成了凭她的微弱之躯去拯救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于水火。
好奇怪哦。
但还蛮遂她的意。
她正需要一个这样的机会。
她点点头:“好,我去找。”
马夫带她往山林深处走,遇上急匆匆的小羽一行人,下人们立刻将她拥住。
“娘子,您可一定要救救侯爷啊!”小羽一把鼻涕一把泪,“侯爷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大好,郁郁寡欢没多少笑颜。或许是因为许久未见到您,又或许,是因为爱宠的逝世——侯爷最喜爱的花栗鼠老死了。”
“啊?老死了?”
她长叹道:“真是世事无常……那么鲜活的一个小活物,说死就死了。好可怜。”
小羽不停点头:“娘子,现下最重要的是把侯爷找到啊!感叹的话,找到了再感叹也不迟。”
山林深处杂草丛生,越往里走就越下不了脚。
她与下人们分散去找,边找边唤姒青姓名。
雨越下越大,她每走一步,履鞋就往湿漉泥地里多陷几分,步履维艰。
“侯爷,”她大喘粗气,抬腿往前走,“你在啊——”
脚下一个不稳就往地上跌去,想抓住身边的树桩怎料却越忙越乱,手中雨伞脱手,身子跌跌撞撞往斜坡下的洞穴滑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衣裙被猛地拉住,身子后仰直往男人怀里倒。
两人一同跌在草丛。
“哎呦……”她揉揉被雨水浸覆的眼皮,睁开眼,“姒青?”
她凝着身下男人,心中五味杂陈:“你是故意的?故意躲在暗处,看我狼狈地到处找你,对我的呼唤无动于衷,等到危急关头才出手救我。”
上次那件事过后,她已然摸清姒青的心思:“演一出雪中送炭……这样,就能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原谅你从前的所作所为。”
她对上男人错愣的目光:“我说的,对么?”
姒青垂眸不敢看她,眼睑被雨水冲刷得泛红。他敛息轻叹:“嗯,完全正确。”
“你既然全然知晓,又为什么要真的来找我?我以为你不知,以为你还被我蒙在鼓里……姐姐,对不起,是我小觑你了。”
“不,”她失笑间用手背揩去男人面颊水渍,喃喃窃语,“不是因为小觑,是你自己太傻了,心思从不用在正道上,徒有聪明。”
“可是,”男人痛苦出声,泪水与雨水交混,“我若是不使那些手段,你的目光又怎么会像今日这般偏向我呢?所以,我从不后悔,即便自己失去了许多……就连小烛,也因为我的一时脑热,为了向你讨爱,而沦死。”
“事到如今,我不信你对我毫无感情,爱我也好,憎我也好,起码是有一点的吧?”
“我不像你的丈夫那样贪得无厌,我只需要你给我一点爱。只要有一点,有那么一点点,我就成功了。”
冷翠烛一时失语。
她也不确定有没有。
或者说,她不知自己的想法是否受到了蛊虫的影响,她分辨不出。
话犹在喉间,她望着男人的脸,却说不出,无论如何都说不出。
脑中一遍遍回荡着他们相处的瞬间。
那些淫/乱、血/腥、邪/恶,但又无比深刻的瞬间,她好像一辈子都忘却不掉了。
“既然找到你了,就和我回去吧。”她欲起身,又被男人拉回去,跌回他怀中。
“不回去。”
“你不是想利用我吗?”男人佞笑道,“你要的地契转卖文书,我已拟好,就在……”
他挑眉,贴近她耳畔。
冷翠烛瞪大眼,垂头往男人腰腹之下看去。
放在,那里?
她犹如灌铅的脑袋轰得一声炸开。
“不信的话,试试就知道了。”姒青仰躺在草丛,漫不经心地择下一截草苗,“冷娘子,你可要小心些,莫让它太湿,否则我就要重写一份了。”
“重写的话……我的要求可就不止于此了。”
她心一横,伸手探进男人宽大的衣袍之中,指尖触碰到滑润的肌肤,浑身震颤。
外袍之下,他竟什么都没穿。
难怪触感如此显豁。
雨仍在下,甚至越下越大,哗啦的雨声之中,夹杂着下人时远时近的呼喊。
两人深埋于草丛,身躯交缠,耳鬓相磨。
天旋地转间,她仰头望向头顶遮天蔽日的树冠,任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睫滑落,与男人十指紧扣。
她是昏了头。
可她又无比清醒。
清醒地沉沦其中,即便,这图谋之中只掺杂了一丝愫情。
回茅屋后,姒青重拟了一份文书给她,连带原本的地契也一齐交到她手中。
那文书末尾,清清楚楚地写了姒青与她的姓名。和原先说好的那样,他是把地卖给了她,没收一两银。
“要留下来,和我一起用膳吗?”姒青问她,“毕竟,你的目的达成了,以后应不会再来见我了吧?”
“原本还想让你在我的手上褪一层皮,现在的话……也够了。虽说我没得到想要的,但你得到了,见你开心,这样的结果也不错。”
“侯爷,谢谢你。”她抬眸微笑。
“不过……”
姒青挑眉问她:“怎么了?”
“这地契文书,怎么没盖红印呀?”
冷翠烛知道,地契若没有官府的红印,就是废纸一张,算不得数。她性格是软,但不是傻子,这点事她还是知道的。
男人的脸色有一瞬的惊惶,眸光错乱。
只那么一瞬,他又重显笑容:“啊,我把这回事给忘了……”
“盖印的话,明日,我命人去请陈大人过来吧?他有法子。”
“嗯。”她点点头,“那我今晚,可以借宿在侯爷这儿吗?”
姒青叹声:“自是可以。”
夜里又下起雨,雷声阵阵。
男人顺势钻进她怀里,探出个脑袋。
“今晚是我们的最后一晚了。”
“嗯,妾身知道,”她抬手拭去男人眼尾泪水,“侯爷,早些歇息吧。”
男人蹙眉:“那你抱紧我。”
待她将他拥在怀里,他嗅着他发间清香,开口:“小烛,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侯爷何出此言?”
“我对你撒了谎。”
他沉默许久:“还因为一己私情让你身中蛊毒。”
“你恨我吗?如果不是我,你或许还能与尹大人相敬如宾吧?即便那种日子很憋屈……可,无论怎样都是我亲手毁了你与他的感情啊。”
“我不爱他了,也不恨你。”
其实冷翠烛心里恨透姒青。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尹渊整天在看不起那些皇亲贵胄什么,真应该报官把姒青这目无王法之人抓进去。
但她对他的情感又很复杂,恨是当然恨的,其余别的……她全不确定。
或许有时候,就该过得稀里糊涂一些。
“我和尹渊的关系破裂,也不全是你的错,在你之前我就已然同他撕破脸。”
“哦……”姒青点点头,“我听说,尹大人身体不大好?”
“你们这十几年间,可曾有过夫妻之实?”
她不明白姒青问这做什么,纠结半晌,还是决定说实话,毕竟假话未免也太假。
她与尹渊相处十几年从未同过榻,这话说出去,任谁也不会相信吧?
“有,但不经常……怎么了?”
姒青小声:“尹大人不会也绝嗣了吧?”
“你们这十几年间, 怎么未曾诞下过一子呢?”
“啊?”她抿抿唇,“就像你说的那样呀,尹渊他, 身体不好。”
“而且我们都不怎么喜欢孩子, 每次都有避孕的施措。”
“每次?就没发生过意外?”
“比如说,破了?或是太着急就……”
她脸颊滚热:“没有。”
姒青为什么莫名其妙提这个?原本白天淋了雨就头昏, 现在又被他不停追问与尹渊在床上的那点事,真真是更为脑胀, 不知说什么为好。
“你别问了……”她抬手环住男人脖颈, 眼睫扑闪。
男人盯着她, 倏地轻笑出声。
“姐姐, 我不是在恼你, 只是好奇罢。”
他绕着她鬓边发丝,吻过她鼻梁, 又去吻她绒软的眉,启唇似是还想说什么, 迎上她困惑却又实在妍美的双目,合上唇,吻落在她脸颊。
冷翠烛被亲得整张脸痒丝丝的:“你别亲我脸了。”
男人不听她言,她就抬手去挡:“我才抹了乳膏的,你别吃进去。”
“为什么不可以?”
“我……听别人说,水仙花有毒, 那乳膏就是水仙花香,万一也有毒。”
她偏头, 怯怯低语:“你中毒了,我不负责的。”
“没关系,我就想对我不负责。”
“尹渊会因为你有别的男人而气急败坏, 我不在乎你有丈夫或是孩子,我只是想要你,要你多看我一眼,多爱我一点。”
“丈夫是谁,孩子又是谁的,我全不在乎,也懒得把精力放在那种无关之人身上。”
他复吻了上去。
只不过这次,吻落在别处,难耐地汲取汁液,含菁咀华。
翌日一早,姒青就亲自派人将陈浔接了过来。
“这,买地人这后头跟的姓名,”陈浔偷摸去瞟身旁人神色,“怎么是冷娘子啊……”
姒青坐在椅上,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烟斗:“陈大人不妨再多看几眼。”
闻言陈浔低头,在纸上看了又看,继而笑道:“其实一开始,我与李兄只打算租来着,没想到侯爷愿意将地卖给我们,还不收钱,侯爷真真通情达理,是个大善人啊!”
“谢我做什么,”姒青起身,“你们多谢谢冷娘子吧,她不知为此磨了多少日夜,我若不是被她的诚心所感动,也不会签下这份转卖文书。”
他慢慢悠悠往屋外走去。
冷翠烛站在桌边,谛视男人离去的背影,愣愣抽神。
陈浔看着桌上地契,笑得合不拢嘴,盖好章后举起来给她看。
“冷娘子,多亏有你啊!还有妙莲姑娘。若不是没有你们两个姐妹,这事儿哪能办成啊!”
“等回去,我就传话给李盐商,叫他们回来,我们好好地给你开一个庆功宴!”
“大人,庆功宴就不必了吧,”她连连挥手,“莫闹太大,传到尹大人耳朵里去。”
“奴家只想问问,那个,约定好的报酬……”
“这还用说嘛。”陈浔咧嘴笑道,“李兄在江南一带有许多产业,前几日就开始琢磨是送您一家酒楼,还是送您几家衣裳、首饰铺子。”
“可我不太会做饭,品味也没那么好,”她低头扣手,“不能给现银吗?”
“娘子,此言差矣。”
“若真全给娘子白银、黄金当作报仇,以后尹大人来你家吃个饭什么的,误入了你的小金库,那该如何是好呀?他肯定会给你没收了的。所以说,手里有能够钱生钱的资本,才是王道,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别人想偷也偷不到。”
“做老板,也不一定要多么精通啊,有钱就行,旁的考虑,是下人的事。”
她扭头,外面下得淅淅飒飒的雨斜打在她面靥。
“陈大人说的句句在理,奴家受教了。”
“所以说,那些店铺的契书,也会像这次一样,只写我的姓名?”
不得不承认,她此前从未感受过这种快意。这种,让她意气风发信心百倍的感觉。
原先,从未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地、完全地属于她的,包括自己以血肉之躯育养的孩子都不能算是。
她连丈夫都不是私有的,更何况,尹渊还压根就不是她的丈夫。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由,她当初总感觉不安,浑身总紧绷成弦。
她活得实在是太虚浮,没有任何可托底的。男人是可以去依靠,但也只是依靠罢,比不上将命运亲手掌握在自己手中。
“当然,那是只属于你一人的东西,”陈浔挑眉,“你的囊中之物。”
她唇梢勾起一抹笑:“好,那便听大人的。”
她与陈浔在屋里商议好,外面的雨也渐渐转停。
陈浔揣着官印高高兴兴出去备马,她坐在桌边品茶,单手撑脸,复将桌上地契默读了遍。
纸上的字写的是最为工整规范的楷书,没什么生难字,她全认识。
指尖触及尾端墨痕,她抿唇微笑。
“小烛姐姐。”
她扭头:“姒青。”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男人什么都没说,捂唇扑进她怀里,猝不及防就跪了下来,遍布泪痕的脸埋进她双膝。
“你真的要走吗?”
“我们昨晚不是说好了……”
男人打断她:“我可以去找他谈。”
“无论他如何不愿,我都一定能说服他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姒青,”她抚着男人额间湿发,沉声,“这不是尹渊愿不愿的事,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我和他只有夫妻之实并无夫妻之名,他能怎样拦我?”
“是我不愿意罢了……”
“与你走?要走到何处?等到你过世后又自己一个人走回来吗?”
“我可以把自己的所有财产留给你。”
她摇头:“不,我不想要。”
男人仍旧说:“只要你愿意嫁给我,等我死后,姒家的财产就全是你的了,冷蓁以后还可以继承我的侯位。”
她讶然:“我怎么能独占你家的财产……再说,冷蓁又凭什么继承你的侯位?”
“因为他就是我们的孩子。”
“你别说胡话了,好吗?”她去拽男人衣袖,试图将他拉起,“先起来。”
男人纹丝不动,头埋得更深。
“姐姐,我没有在说胡话。”
“我查过了。”
“……你查什么了?”
“当年,你的水牌簿子。”
男人抬头,睑缘湿红:“冷蓁若是他的孩子的话,就该是七个月出生的早产儿。”
“可他不是,我说得对吗?”
她浑身一震。
“什么簿子?我、我听不懂……”她做妓女的时候,的确有单独的水牌铺子,是记录自己每月同房的天数的,上面写了客人的名字和身份,方便算日子。
“若是足月出世的话……那个月,除去你来月信与休沐的十七天,剩下的十三天,你有八天是在楼下弹琵琶卖笑,剩余五天一天是我,三天是我的两个哥哥,还有一天是一个老男人。”
“比起那些年老色衰的人,还是我更有可能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些吧?”他眯起眼,“要我把簿子拿出来帮你回忆回忆吗?”
她闭眸,咬紧牙关。
姒青的话,她并非全然不信,但她内心深处不敢去信,更不愿去亲口承认。
对啊,尹渊身体一直不好,绝嗣的话,也不是不可能。他们这么多年又不是每次都做了措施,偶尔也有心血来潮来不及的。或许在一个月里看,那种时候不算多,但若放眼整个朝夕相处的十几年,起码也有五六百次了。
五六百次,怎么可能每次都那么侥幸呢?
“而且,你知道吗?”
姒青贴近她:“尹府每月都会派人去采买治愈绝嗣的汤药。”
“姐姐猜猜,这药是谁在服用?”
她猛然瞪大眼,声音抖到暗哑:“什么?”
“你不知?”男人枕在她双膝,拧眉喃喃,“我以为姐姐知道,是在强装镇定呢,看来,是我错怪你了。”
“你说的可是真话?”
“千真万确。”
“若不信,不如回去亲自问问尹大人?”姒青抱臂,“但比起与你说实话,他更大可能是气急败坏吧?”
他在她身边转了转,停在她身后,俯身靠在她肩头:“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四日过后都再来见我一面吧,我会解了你身体里的蛊毒,从此之后我们二人就了无瓜葛。”
“若不快些解,待我逝世之后就没人解得了了,除非……”他抿唇轻笑,吻过她脖际,“我会等你,再来找我。”
回去的路上,冷翠烛始终心事重重,陈浔好意问她吃不吃糕点也不理,坐在窗边,愣愣凝着窗外渐远的树木。
“娘子,你是身体不舒服吗?”陈浔探头探脑,对她东瞧瞧西看看,“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她恍然开口:“……没怎么。我就是困了,大人,你让我自己一个人静静吧。”
“哦哦,好的。”陈浔低头塞糕点。
她复将头侧回一边。
尹渊若真的如姒青所说的那般绝嗣,那冷蓁的身世岂不是早就被尹渊得知?这十几年间,他竟从未对此表露过任何不满与苛责。
尹渊是故意在逗弄她?觉得她神情紧绷惶惶不安的模样很有趣?
看着她发疯,看着她歇斯底里面目全非,而早已知晓一切的他不过是在观赏一具玩物。
他知道她在骗他,他对她的心计谋算全然知晓,可他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纵容她。
不是因为爱,是他的掌控欲使然,让他十年如一日地蛰伏在暗处,谛视她如何一步步披上伪装。
但,冷蓁若是尹渊的亲生孩子,绝嗣只是之后罹患的呢?
那病症是他什么时候得上的,她竟然全然不晓,或许尹渊是在故意瞒她。
那么,她是该去信尹渊宽容大度自愿给别人养十几年孩子,还是将尹渊对病症的隐瞒认作心虚?
她更希望是后者,这样,自己的处境就不会那么艰难,也能更有底气。
如果是前者的话……她简直不敢去想此事被广而告之的后果。
尹渊肯定会生气的吧?
不、不止是生气,他约莫会直接将她关起来,好好责问她一番。
若是两者都有的话,就不仅仅是生气这么简单了,她这种找人接盘对方还恰好绝嗣的行为传出去,定会受千夫所指的。
不单单是她会被指摘,尹渊连带尹夫人也会被嘲笑,还有冷蓁。
那将会是灭顶之灾。
所以,无论事实究竟如何,她都要主动出击,先下手为强。
只有这样,才能在混乱之前有时间去思考应对之策。
待到了尹府,她径直入内,去书房找尹渊。
“那个……”
尹渊抬眼,见她倏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握笔的手微颤。
他垂眸提笔:“何事。”
“尹渊。”她绞着手头帕子。
男人复抬眼,搁下毛笔。
“有事就说。”
她双眸滴溜溜转个不停,话悬在喉间吐露不出,双唇翕张,一时性急,冒了句。
“我想你了。”
她颔首低眉,往男人身边走,却没找到凳子, 迟疑良久才意识到。
故而弯唇, 坐到男人膝上,倚在他肩头, 斜眼去瞧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本。
“官人很忙吗?”
“嗯。”尹渊淡淡,“还有几本规章要改。”
“……哦。”
她蹙眉, 想着正好自己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 不如就顺坡下驴借口离开。
正欲起身, 男人又问。
“怎么了?”
他合上书, 侧目问道:“你心里有事?”
“我……我想问你, ”她被男人的目光盯得窘然,“你最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
“你不需要管这些。”
“不过, 谢谢你的关心,”尹渊唇梢微翘, “已无大碍。”
她挑眉:“全都好了吗?有没有,不好的?还需要每天喝药的?”
闻言,男人沉吟半晌,搂她腰的手收回,去解衣衫。
待将脖际扣子解下,露出消瘦颈窝后, 他徐徐抬起眼皮,眸光时明时暗。
他是认为, 自己是想引诱他?冷翠烛若明若昧。
那他怎么一引就上钩了呢。
“我,”她绞帕子的手一松,也去扯腰间系带, 言行却相诡,“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在府上的水槽里,发现了未丢尽的药渣。我好奇,就拿回去给冷蓁看了,他说那些药……是用来疗治不育的。”
男人取玉戒的手一顿:“谁的?”
他将玉戒搁在桌上,环绕她腰际:“你在意这个?”
“我只是好奇……这府上,谁需要喝这种药。”她转眸偷瞟男人神色。
尹渊脸上没什么情绪,只眉心略皱。
“我会命人去查。”
“你只是好奇这个?”
“嗯。”话毕她去揽男人脖颈,找补道,“来找你,也不仅仅是为了这个。”
“还是为了你。”她莞尔一笑,在男人颊侧落下温软的一吻,抬手去拭唇脂印,却被抓住手腕。
“不必。”
“为什么?”她直接挑明,“你舍不得,想要一直留着,对吗?”
男人握腕的手明显一僵。
她手背轻抚男人冰凉面靥,弯唇眯眼,应付裕如:“那就留着吧。”
“当作……”她手背向下,擦过男人脖颈,一直到胸膛,指尖勾起脖间已然解开的梅花扣,“我给你的谢礼,或者说是,对你听话,帮我去查的奖赏?”
“谢礼还是奖赏,怎么认为全在于你,反正我可是送到了,以后不要再怪我对你冷淡,好不好?”
“嗯。”
“晚上留下来吗?”男人手臂一收,将她搂得更紧。
她不理他,偏头去玩桌上毛笔,丈量笔杆,过了许久才回问。
“留下来干什么呀?”
“官人不是说,”她学着男人的腔调,“嗯,很忙,还有几本规章要改。我可不敢打扰你。”
男人拧眉,似是纠结,到最后还是开口:“……留下来,一起睡。”
他对她强撑起一个笑,颊侧唇印仍旧鲜妍,如落雪红梅。
冷翠烛颔首。
试探这么多,看样子,尹渊似乎不像姒青说的那样有绝嗣之症,至少他对她表现出了一副懵懂样。
还是要亲自去查。
而且,要赶在一切被旁人发现之前查清楚。
易音琬正在院子里练箭,见到冷翠烛出书房路过,忙叫住她。
“嘿!”易音琬举起手中弓箭,“你之前不是说,想让我教你嘛,我今天心情好,可以勉为其难教你一下。”
“啊,”冷翠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连点头,“哦,好。”
易音琬边教她拉弓射箭,边笑眯眯道:“刚才你进去找老爷,聊什么了?”
“……没什么。”
易音琬撇唇,这一次未翻白眼,也未开口啧她,挥手笑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会逼你说。”
她讶然抬眉:“夫人今日为何这么高兴?”
“婆母死了,”易音琬毫不避讳,“给留了一笔遗产。”
“过几天,我就要和尹湫然回老家去,办完丧事就能领到那笔钱,他和我说好了,把钱和继承的地契全交给我管。”
“我少时在尹家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一直是尹母在照顾我。她对我很严厉,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她认为我不成体统堪称野人,活着就是个祸害。”
“现在好啦,那老妖婆终于死了。”易音琬拉弓射箭,正中靶心,“再也不用每逢过年就回去受气挨骂了。”
她仰头长舒一口气,丢掉弓转身坐到一旁石凳,端起桌上药盅猛喝一口。
“她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呢,天天咒她死,没想到啊没想到,还真被我咒死了。”
冷翠烛愣愣摸摸酸胀发麻的手臂,坐到易音琬身边:“尹母死了,那,尹大人不会有所悲落吗?”
“谁在乎?”易音琬挑眉,“你在乎?”
“亲生母亲过世,一般而言常人都会伤感,老爷心里是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但估摸着,他应该也挺窃喜的吧?毕竟从小,他受罚的次数不比我少,虽说罚我的是挨板子跪祠堂,罚他的是抄书背家规。”她扶额翻了个白眼。
“他父母对他寄予厚望,特别是母亲,不容他的人生出一点差错。当初你的事被尹母发觉后,他还因此被关在祠堂里跪了七日,那个老妖婆本还打算以正妻失职让我也去跪,幸亏我跑得快,得到消息后就偷偷溜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