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好痛。
“老爷这几天身体好些了,至少能醒着,还能说话动弹,你就少和他待在一块儿,平日给他上药喂饭就行,他情绪低落也不关你的事。”易音琬呵呵道,“你表现得太好,就会显得我很懒惰傲慢,我不想被人说是什么甩手掌柜,你明白吗?”
“这几天的佣金自己去找管家领,够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花一整个春天了。”
的确如易音琬说的那样,那笔报酬十分丰厚,至少冷翠烛是这样觉得。
她没想到照顾人还能领钱,她之前从没领过。
趁尹渊早晨还未醒,她搭易音琬的马车出府买了很多东西,菟丝子喜欢吃的甜玉米和各种糕点、给尤恩梳羽毛的小刷子和各色发带,还有崭新的衣裳。
到了家门口,易音琬把她甩下马车。
许久未回家,一到门口竟有些陌生。
门口杂草丛生,萧条得很,看样子菟丝子答应的好好打扫净是在骗她。
她看不下去,待在宅院门口将草除透才开门进去。
没在院子里看见菟丝子,她又去里屋瞧了眼,也没有,索性先将手头大包小包的糕点干粮放到庖厨的大缸里。
路过柴火堆,她被眼前的香艳场面晃得忙丢下手头糕点,奔过去。
“你怎么睡在这啊!”
草堆里躺了个人,定眼一看还是个男人,不但光着屁股,还浑身都光着。
粗粝草根将他肌肤磨得透红,胸膛随呼吸起伏,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着。清晨日光洒下来,铺满皮肉,熠熠生辉,脸颊鼻梁还蓄着晶莹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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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墨者守法》
第33章
就像是, 隐蔽在森林之中的,未开化人智的男妖,只待人将其捡回家, 给他穿上衣服, 他就会安安静静待在家里,生男育女, 操持家务,实乃惠夫顺父。
菟丝子没那么好, 他更像是魔童。
捡回来专门气她的。
“啊?”
菟丝子被她拉着坐起, 挠挠脸颊, 冷得直哆嗦:“我怎么又变成人了……”
他下意识往身边人的怀里钻。因是在梦中被拉起来, 现下还不大清醒:“宿主……我的屁股好冷, 我的胸肌也好冷,还有腹肌……你摸摸?”
她恼火得很:“不穿衣服当然冷!你现在又不是鸡, 身上有毛能暖和。”
“毛?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好像没有吧, 你摸摸……”
这般说着,他拉住她的手往下探去。
冷翠烛好歹也是身经百战,遇到过的奇葩数不胜数,还是第一次见到菟丝子这么不知羞耻的。
哪家正经人会光着屁股让人摸命根子啊?
她收回手,顺势重重打在他臀间。
“起来了!”
她脱掉身上披衫,扔给菟丝子:“你不知道去屋里睡吗?感染风寒了怎么办?我每天已经够忙了, 哪里有时间照顾你。”
菟丝子披上藕粉披衫,委屈巴巴:“你又没告诉我, 准我在屋里睡,以前我想进屋,你要么一脚把我踢出去, 要么就是只准我睡在地上……”
他揉揉眼皮,红了眼眶:“你从来就没把我当人看过!”
“既然如此,那你生我的气的话……就踹我,打我屁股吧!反正我只是一只不听话的鸡,又不是人,更别说是什么男人!”
“……你知道有句古话叫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
冷翠烛盯着他,视线下移:“在说出这些话之前,能不能先穿条裤子。这样,我或许会信你的鬼话。”
见被拆穿,菟丝子气急败坏地往屋里跑,跑到门口倏地停住。
“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女人,我光着身子睡在那么硌人的地方,就是在故意勾引你的啊!我就是想让你多摸摸我,这有错吗……不摸算了,其实我一点都不稀罕,我又不像什么猫猫狗狗一样会发情,不摸就不摸!”
她哪里是不解风情,她只是因这孩子的勾引手段太过浅显直白而觉好笑,懒得上钩罢。
“摸哪里?还要让我摸你那里吗?有什么好摸的,还不如摸鸡屁股呢,起码毛绒绒暖和。”
菟丝子顿时羞红脸,往屋里钻去。
她收拾好东西后,就进了房间。
菟丝子正闷头缩在床上,盖着毯子不出声。
“你干什么?”
他探出个脑袋,头发乱如鸡窝:“想办法变回去啊!”
“……菟丝子,好了,”她从旁拿了把篦子,坐到椅上,“你过来吧,我帮你梳头。”
登时,他从床上蹦起,欢欢喜喜走到她面前。
然后噗通一声跪下,头枕在她腿间,眸光闪闪,额前还沾根稻草。
一层层地,撩开她裙摆。
“我保证,不会耽误你的事情的,你梳你的,我……”他动动唇,闷头埋了进去。
她坐着,他跪着,她给他梳头发,他湿漉的面颊便埋得更深些。
等她将那发髻梳好,恰好也是雨露最盛之时。
她揪着手头那捋头发,手背绷紧。
过会儿,菟丝子抬起脑袋,他额发汗湿许多,连睫羽都蓄了水珠。
“啊……梳好了没?”
她仰倒在椅背,没吭声。
菟丝子抬手摸摸头:“你怎么给我梳了个女人的发型啊?怎么是两个丸子?”
“哪里是女人的发式……小孩子都是梳这种双髻的,多可爱呀,梳起来就不容易掉头发了。”
她理理裙摆,冲腿间人道:“好了,快起来吧。”
菟丝子恹恹颔首:“……起不来。”
“腿……,腿麻了。”
“麻了?”
“麻了。”
“我卖这么多东西回来累得很,你就别使性子了。”
冷翠烛自是不信,伸手去拉他,刚将他拉起一点,他就倏地跌坐在地,连带她也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自暴自弃般瘫坐在她面前,撩开衣服露出双腿,指着腿上印子:“你自己看嘛你自己看嘛!我哪里在使小性子……”
许是跪了太久,他腿上满是淤青,特别是膝盖,被青紫色的印子覆满。
她没想到菟丝子的肌肤会这么娇嫩,稍稍跪一下,腿上就磕出印子。
是他自己要跪着舔的。
“这样多好呀,以后你看到腿上的印子,就能想起我。”她戏谑道,“我对你好吧?这东西别人都没有,单给你一个人的。”
菟丝子错愣抬头。
她说的话太古怪了,可他却无法反驳,甚至还异常欣喜。
对啊,这淤青只有他有,是奖赏啊。
妈妈赐予他的奖赏。
他好感动。
她柔若无骨的双手轻抚他面颊,指甲挑起他湿濡发丝。
“你在家里,没听我的话是不是?门口的草都没除。”
“……对不起。”
他攀上女人裙摆,埋到她的裙纱之间,双腿就直愣愣地露在外面,腿骨头被地板硌得泛红。
接下来的几天,冷翠烛回来看过几次菟丝子,有一两次正好尤恩也在家,三人会一起吃一顿饭,像一家人似的。
自从被发现偷懒后,菟丝子就勤快许多,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让她一度怀疑他有什么神力。
结果,某天晚上菟丝子喝醉了酒,自己将实情告诉了她。
“空少收拾的啊,嗝……我哪里有空打扫卫生啊……”他埋在枕间,面颊红润,双眼迷蒙。
“……空少是谁?”
“尤恩啊,他这几天没飞行任务了,就一直窝在家里打扫卫生,还给你儿子住的阁楼也做了个大扫除。”
冷翠烛了然于心。
尤恩总是默默无声地做了许多事,给她减轻了好多负担。
就比如,这几日尹渊一直萎靡不振,特别是每餐喝完茯苓霜后,总要坐在四轮车小憩上那么一两个时辰,她便得以空闲跑神儿,或是直接将尹渊丢在亭中,自己出府去逛。
这其中不可能没有尤恩的手笔,只是,她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菟丝子哈欠连连,摆手合眼:“好困,我先睡了……”
“死孩子,”她坐在床边,迭次轻扇他面颊,“别睡呀。我给你熬了醒酒汤,你不喝啦?”
见菟丝子没反应,她又去捏他脸颊,将他微红的脸蛋捏成桃粉。
他真是喝了太多的酒,不连声抱怨,倒嘿嘿笑起来,靥辅奇牙,宜笑嘕只。
“能不能喂我喝呀,就是你把汤含嘴里,再喂给我,如果可以的话,嘿嘿嘿……”
她恝然发问:“要不我直接喝完尿你嘴里?”
他愣了瞬,粲然一笑,酒窝浅浅:“好呀好呀,我一定全部喝完,一滴不剩。”
这是一个有人性的后生会说出来的话吗?
冷翠烛摇头,长嘘短叹:“……没救了。”
她撇下昏睡不醒的菟丝子,去后厨盯汤。
路过阁楼,见尤恩从里出来,手里提着个破烂药篓。
“听说你把阁楼打扫了?”
“嗯,夫人,您看看这些东西还要不要。”他将药篓里的东西倾倒出来,堆了一地。
“啊?什么东西……”
只瞥了一眼,她便吓得惊愕失色,泪落不止。
“这、这都是些什么呀……”她捂住脸,直往尤恩身后躲。
那堆东西黏糊糊又鲜血淋漓,浆糊似的一大滩,尚在蠕动。
“看起来,”尤恩转头冲她笑,“像是尸块。”
她咽了咽口中残存津液,莫名口渴。
“……尸块?”
冷蓁房里为什么会有尸块?这又是什么物种的尸块……她越想越口渴,心绪也烦躁起了波澜。
口渴的同时,她竟又觉得有点饿,盯着那滩肉,望眼欲穿。
好奇怪,自己竟然会对那种恶心的东西有食欲。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
“是的,尸块。”
尤恩拾起地上木棍,拨弄起那滩肉泥,从中挑拣出几块带血的骨头,道:“这几颗碎裂的骨头,应是老鼠的骨头,这是它的门齿。”
“这么大一滩肉,应不止有一只老鼠,至少是二十只,捣成肉泥,估计是要拿去当饲料,喂给宠物。”
她拉住男人衣摆,眨巴眼:“喂、喂给谁?”
为了一探究竟,她同尤恩进了阁楼。
之前她进过冷蓁的房间一次,是被尹渊引进来的,那次未点灯,屋里黢黑什么都没看清。
这次,她与尤恩还是未找到屋内烛台在何处,但他们提了灯笼。
况且,有人陪着,冷翠烛不觉害怕。
透过橙黄的灯笼光,她发现房间的陈列摆设跟刚开始搬过来时完全不一样,阁楼里的所有房间全变了样。
到处都乱糟糟的,稍不注意就容易摔一跤。
还有股难闻的腥味,血腥、土腥、草腥……都不像,有点像猪肺叶煮熟后的肥腻气味,很是黏喉咙。
她拿帕子捂鼻,挽住尤恩胳膊走,忽而将手头帕子递给他。
“这里面怪味太多了,你拿这个把鼻子捂住吧,我还带了一个帕子。”她低头解开腰间的汗巾子,抬头见男人仔细抓紧那块青楸色手帕,沉思默想。
难道是因为自己常攥住帕子,帕子上有汗,他才不愿意用来捂鼻?
“要不……我们换换?”她指指手里的汗巾子,“这一条是我新换的,一直绑在腰上,没有用过。”
“没事,夫人,”他说,“就这样,挺好的。”
那巴掌大小的帕子由他握着,挡在鼻尖,轻嗅气息。
屋外寒风将窗牗吹得啪啪作响,两人走到窗前,一条巨物陡然扑来。
“啊!”
千钧一发之际,尤恩挡在她身前,眼疾手快,掐住那物脖颈。
灯笼照过去,她也终于看清来者是个什么东西。
竟是一条白花花的蟒蛇!
蟒蛇嘶嘶吐信子,刹那间便从尤恩手中挣脱开,蛰伏在地,围绕两人蠕蠕爬行。
那蛇身体并不是全白,浑身长满青色蛇纹,蛇背还有斑驳污血。
尤恩拔出剑架上的剑,挡在冷翠烛面前。
冷翠烛要晕了。
冷蓁、冷蓁怎么在屋里养了一条这么凶猛的蟒蛇啊!她从没想过,阁楼这么窄小的地方,竟还能养出一条这么大的蛇,岂不是人与蛇日日都生活在一起,吃住同行?
“别、别杀……”她拉住男人握剑的手,“万一他哪天回来,发现自己养的蛇死了,会很伤心的。”
她盯着舔地上肉泥的白蛇,小声嘀咕:“这蛇这么肥美,他一定养了很久,废了好多心血……”
她忽听见声抽泣。
“娘,”冷蓁从屏风后出来,“你怎么这么傻,它是要杀了你啊,它扑上来你就没命了。”
他仍穿着从茅屋逃离那日的衣服,衣襟、衣袖,还有胸口,皆黏满血,干涸成块,面容消瘦,比往日憔悴好多。
冷翠烛顿时明白:“是你想杀我?”
那蛇看着凶猛, 其实一直围着她转圈,圆头圆脑的很温顺,单凭自己是不可能对她和尤恩做出那种举动的。就算不是冷蓁在背地指使, 他也的确在坐视不理, 任由蟒蛇包围她。
冷蓁一愣,指着她身旁男人, 问:“他是谁?你凭什么带他这个外人来我们家?”
冷蓁避之不谈,她就确认了大半。
闻言尤恩低低笑了声, 同冷翠烛耳语一番后, 放下剑径自出了阁楼。
他们竟然这么亲密?
她若是抛下自己, 和这个男人私奔, 那该怎么办?
之前的那个小杜, 莫不是她与这男人的孩子?
冷蓁色若死灰。
他的脑海被无凭无据的幻想充斥。
他实在太害怕,害怕母亲有一天会抛下他。他希望母亲过得没从前那么苦, 但他又对母亲过得好极为恐惧。
她翅膀硬了的话,就有可能独自飞离这个痛苦之地, 独留他一人在这儿受煎熬。
她慢慢不受他的控制,她愈发鲜活,他好难过。
凭什么?
他们就该一同发烂、发臭,她凭什么这么灿烂?凭什么不再视他和尹渊为生命的全部?
他拧眉哭出声来,捂脸蹲在地上,双肩瑟缩。
身旁蟒蛇觉察到主人的一样, 凑到他脚边蹭了蹭,爬上他瘦弱脊背。
冷翠烛见此景况, 不免担忧,欲言又止终是合上唇。
白蛇在冷蓁身上缠绕几圈,攀上他肩头, 伸舌帮他舔舐颊面泪水。
“嘶嘶嘶……”
“……它可有什么名字?”
冷蓁闷头不理,头埋进双膝,良久,才答:“糯米。”
他今日本是回来给糯米喂食的,怎料遇上冷翠烛和白发道士厮混,那道士竟然还想杀他的糯米。
冷翠烛努力去接受家里养了条蟒蛇这个事实:“那……你一定养糯米很久了吧?还很用心,它看起来肥肥胖胖的,身体很好。”
“若是没有你回来看望它,它或许就郁郁而终了。糯米不能没有你啊。”
白蛇像听得懂人话似的,在冷翠烛说完后嘶嘶叫个不停,还用油光水亮的蛇头去撞冷蓁的脖子。
“我……”冷蓁失语。
“所以,就不要走了。”
“你能够将糯米藏住,母亲也一样能将你藏好,没有人会发现的。你不想去见尹渊,我们就不去见他,也不告诉他。”
“好不好?”
“娘……”
他已是泣不成声,仰头顶着两行清泪,哽咽道:“好、好,我不走了。”
刚下阁楼,乌鸦便落到她肩头。
“夫人,如何?”
冷翠烛叹息道:“唉,倒是愿意留下来的,可是……”
冷蓁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么能让她放下心来。
更何况,他还和一条蛇生活在一起。方才白蛇爬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都缠住,把他裹得严严实实,那场面,任谁看了都出满身冷汗。
现在的孩子,怎么都喜欢这种宠物啊,小猫小狗也就算了……竟然养了一条白娘子。
之后,冷翠烛找了个空闲的日子,带冷蓁去看病。
听冷蓁说,他逃离的这些时日不敢进城,一直躲在深山老林里,饿了就吃野果抓野畜牲,渴了就喝溪水和雨水,硬是将自己的性命拉扯这么多天,没死在野外。
但,也仅仅是没死。他终日过那种日子,身体早就垮掉,还得了各种顽症。
“娘子,你看呐,他这里这里这里……全是被毒虫子咬出的伤,都化脓生疮了,你看到了吧,”老大夫摇摇头,“哎呀,这可不好治。”
“吃药的话,也至少要吃上六个疗程,这体内的毒素才能除去大半,还不是完全除尽。”
“啊……”冷翠烛绞着手头帕子,“那,大夫,一共需要多少钱?”
“至少也要十两银子。”
“什么?”冷蓁从榻上弹起,“十两?”
“你这个老庸医!哪里需要十两,抢钱呢?”
老大夫瞪大眼:“吔,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老朽在和你娘讲话,你插什么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儿!”
“这么心疼钱,出去胡玩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母挣钱有多么不容易啊?非要被虫子咬到皮都烂了,哭兮兮让你娘带你来看病,才来心疼钱。”
老大夫摆手说:“你这种的呀,我见得多了,要治治,不治就走。”
“我不治了!反正又不会死。”
冷蓁起身就走。
冷翠烛忙拉住他,劝道:“蓁蓁,要治的,必须要治的,再贵我们也要治,莫要落下病根。”
冷蓁小时,就因冬日用冰水洗发,天冷时脑袋就隐隐作痛。他每晚头疼的时候,都是来找她哭诉,她每次都会从床上爬起,帮他揉脑袋。
她一直自责,如果她有银钱去买干木柴,就能烧热水,冷蓁就可以用暖和的热水洗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头疼。
她现在比从前要富裕了,就不想再让家人吃因贫穷而受到的苦痛。
她从荷包里一块块地掏出银两,塞给老大夫。
冷蓁杵在一旁,原本挣扎的手垂下来,眼睫也垂下来,簌簌落泪。
等开完药,冷翠烛又与冷蓁在街上逛了会儿,将药包递给冷蓁,说:“你先回去吧,娘还要去尹府照顾你父亲,今晚不会回来。”
“你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要锁好门,”她从荷包里拿出几块铜板,“晚饭看你自己,不想在家里做的话,就用这些钱去买点包子米糕什么的……一定要好好吃药,好好休息。”
他瘪着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语毕,他又懊恼不已:“我不是这个意思……娘,对不起。我费了你好多钱。”
“所以啊,”她拭去冷蓁颊上泪珠,“就不要随便乱跑喽。”
“当年尹渊将我从楼里赎出来时,我还不值十两银子呢,你从前自然也不值,这么折腾下来,你的身价可是翻了好几番。”
若换作从前,她定安慰冷蓁没事。
哪里没事?十两银子的确很多,她实话实说。
她将冷蓁从肚子里的一块软肉养到这么大,花费可是不止十两银子。
还有她的命、她的魂。
他总有一天要还回来。
冷翠烛回到尹府,正巧碰见不知谁家的马车停在门口,从里下来位红衣女子。
她无甚在意,走偏门进了府。
尹渊这几天身体好些了,就由她推着在院子里逛。
她进房见尹渊披狐裘坐在四轮车上,勉强行了个礼。
“官人。”
“去哪里了?”
他盯着她,眼睛未眨一下。
“回家沐浴更衣去了。”
“这里不是你的家?”
“不是,是官人和您夫人的家,奴不过外人罢。”
“……嗯。”他闭目盘起手头珠串,“推我出去罢。”
阳春三月,府里的景色宜人,花草树木都开了,各处皆香气弥漫。
冷翠烛垂眸聆听树上鸟叫,心情舒畅。
尹渊看着这大好春光,脸色比方才待在屋里时还要黑。
不但面色阴郁,他整个人皆是如此,虽说长着一副凉薄矜贵之相,浑身上下却莫名透露出股霉气,连身上的银狐裘都成了湿苔藓似的无精打采之物。
偶尔有几个丫鬟小厮路过,皆低头快步走,不敢对老爷多说些什么。
尹渊:“太晒了,我要回去。”
冷翠烛正蹲下身瞧地上的米白小花,未听到男人的诉求。
真顽强的花,长在石头缝里,还能生出这么多来。
尹渊:“泠娘。”
她仍未抬头。
或许是没听见,或许是听见了,但,懒得搭理。
一小厮从旁路过,怎料被尹渊叫住。
“这什么花?”
“回老爷,这花是……”
“全铲了。”尹渊面无表情,“府里不准有这么煞风景的野花。”
尹渊是身体不康健连带心理也跟着扭曲了吗?
冷翠烛站起身:“老爷,我推你去别处逛逛,免得煞风景。”
她将尹渊推到水塘边,就将四轮车停在塘边的石头上,自己去赏水中锦鲤。
“泠娘。”
“泠娘。”
“泠娘……”
她从兜里掏出吃剩的白面饼,撕成碎块喂给锦鲤。
锦鲤眼见有吃的,全涌了出来,争抢水面寥寥几块饼渣。
看样子,平日里也没人喂这些鱼。
那些鱼的吃相,让她莫名想到菟丝子。
也不知道菟丝子现在怎样,若是又光着屁股睡在草堆,被冷蓁发现了该怎么办?俩孩子会不会打起来啊……
“您是尹大人?”
冷翠烛扭过头。
红衣女子往尹渊身旁靠了些,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女子妆容精致昳丽,鼻尖有颗小痣,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
她微笑道:“妾身是陈浔陈大人派来的,名为觅觅。大人昨日骑马跌伤了腿,正卧床在府,他心念大人,便派妾身来代为问候。”
冷翠烛攒眉不语。
陈大人还真是热衷于官场交际啊……这觅觅姑娘看起来年轻,应该是陈大人的妹妹吧。
或者是妾室一类,两个人年龄也相仿。
“这位,想必就是您夫人吧?果真是貌美如花天仙一般呢。”
觅觅冲她笑笑,看来是把她当作尹夫人了。
“嗯。”
尹渊双眸不知在看何处,亦或者没看任何,纯粹是在发愣:“我很好。”
“……怎么还不走?”
“泠娘,我们回去。”
冷翠烛没理。
她好奇这个觅觅姑娘究竟想干些什么,而且,她总觉得觅觅有点眼熟,又想不出来和谁相像。
“陈大人让妾身来请您,三日后去府上小聚,最好能带着您的夫人。届时,还会有王节度使和李盐商出席,他们也会带着自家夫人。”
尹渊眼都没眨一下:“身体抱恙,不去。”
觅觅仍带笑:“好吧,那大人好好休养。”
“夫人呢?夫人想去吗?几位夫人会聚在一块儿品茗插花,你若是想去,大人与你琴瑟和鸣,这般恩爱,定会同意的。”
“啊……”冷翠烛不知该怎么回才为好。
她被错认成尹夫人,尹渊又不出言解释。若真的将错就错去赴了宴,改天尹夫人知道定会将她叉出府去。
尹渊:“她也不去。”
觅觅姑娘悻悻而归。
她推尹渊回房的路上,尹渊冷不丁问她:“你真的想去?”
“官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无甚想法。”
他竟开口解释:“……那几个,净是琢磨着怎样从国库里多捞些银子的,若去了,就是同他们沾了边。”
“这县里的官商关系盘根错节,还是独善其身为好。”
冷翠烛自是不信他的话。
尹渊若真的如他说的那般清正廉洁,就不会被冷蓁连捅数十刀报仇雪恨。
见她仍情绪不高,尹渊又说:“我可以把你纳为侧室,与易音琬一样能够管家。”
她有点不知该说什么才为好。
“泠娘,如何?”
“官人还记得吗?”
她冷白的面颊带了笑,淡褐眼眸湛亮,愈发的黑,黑森森望不见底。
“那日在茅屋,我对官人说的话。”
她说,喜欢的话,就像狗一样乖乖听她的话。
尹渊记得。
她还打了他一巴掌。
不,两巴掌。
一边一个。
冷翠烛回家与冷蓁一道吃饭时, 冷蓁忽递给她一封信。
“昨日一个不认识的女人送到家里来的,说是给你。”
她拆开信封,拿起信纸看了又看:“好多字都看不懂啊……冷蓁, 你看看。”
冷蓁接过信, 沉吟片刻:“陈浔让你去他府上做客,说还有其他姑娘会来。”
“娘, 你不会去的,对吧?”
冷翠烛的确对此不怎么感兴趣。
但尹渊不让她去, 冷蓁也不想让她去, 倒激起她的牾逆。
陈大人设的这个局再坏, 总不会将她吃喽。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她答, “开的那些药, 都要按时吃,全都是用银子买来的呢。”
“过几天, 娘还要抽出空带你去医馆驱虫,你自己一个人又找不到那地方。若你脾性好些, 又记得住事,娘就不用这么费心了,唉……。”
“原以为你长大了就好了,结果还是一样,甚至捅出的篓子比小时候大得多,补都补不住, 补都补不住……”她叨叨个不停,如梦呓般。
她是故意这样说的, 她知道冷蓁会因此内疚。
但,她说的全是肺腑之言,绝无一句假话。
冷蓁努努嘴, 沉默不语。
陈府要比尹府小好多。
说是府邸,其实就是几个小院子合在一块儿,道路迮狭,弯弯绕绕曲径通幽。
甚至,走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上,还时不时蹦出几只觅食的狸花。
“娘子你终于来了,”陈浔坐在宴客厅的软垫上,招呼她坐下,“来,娘子尝尝这个,刚让下人们热好的红枣枸杞汤,这边还有玫瑰冰酪。”
“我记得娘子之前说过,不喜喝茶,所以这些吃食里皆未加一丝茶水茶叶,娘子且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