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那些爱情by展旧书
展旧书  发于:2025年1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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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啊……”黄硕听得颇有兴趣,笑与他道——“如此慧质不凡的孩子,论起来,如今正是及笄之龄,不知会花落谁家呢?”
孔明闻言,却只是淡淡笑了笑。转而便同她一道赏起了窗外的风景。
——几日前,东吴那边传来消息,吴主孙权府上新进了一位「赵夫人」。
赵达此人一向自诩淡泊,不慕官爵……若当真淡泊,又如何会将唯一的妹妹作了奇货,献主邀宠?
依稀记得昔年做客东吴时,那一双自幼双亲亡故,所以相依为命的兄妹。
赵达与他的长兄诸葛瑾同是客居东吴的流寓之士,所以彼此有些交集。那一回他受邀来家中做客,便带了稚龄的小妹一起。一众年轻士子于湖心水榭赏荷聚饮,那个性情温和的青年,酒酣之际,近乎是有几分得意地,将自已头上的幅巾、身上的深衣、腰间的博带、香囊等一应物什上精致的绣饰向众人展示,在大家惊赞的目光中,指了指身畔跽坐的女童,道俱是出自舍妹之手,笑意里的自豪怎么都遮掩不住。
而那个腼腆乖巧的女童便安静地坐在兄长身旁,有些紧张地牵着他衣角,神色间满是信任与依恋……
岁月迁流,光阴荏苒……若而今再见,只怕已是物是人非了罢。
历世三十余载,孔明一向觉得,人生一世,为了仕宦前途,为了名利富贵,或者为了志向抱负,或许可以牺牲良久,舍弃良久-但,有些东西,不在此列。

第111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五)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正月,魏王曹操病重,薨于洛阳,终年六十六岁。
其子曹丕承位,当年十月,威逼汉献帝刘协禅位,篡汉自立,国号为魏。
次年,汉中王刘备于武担山之南设坛称帝,国号「汉」,史称蜀汉,年号章武,定都成都。以诸葛亮为丞相。
章武三年(公元223年)四月,蜀汉昭烈皇帝刘备病逝于永安,临终托孤于丞相诸葛亮。刘禅继位,封诸葛氏为武乡侯,开府治事,不久,领益州牧。
新君年仅十七岁,未谙政事,是以社稷之务,莫论巨细,皆决于诸葛丞相之手。
章武三年七月,成都,丞相府。
更阑人静,时令虽未出三伏,但初秋的夜风已带了些微寒意。秋风拂过深旷庭院,窗外几丛修茂的翠竹曳曳摇影,一地疏影斑驳。青灰色悬山顶的双鹿纹甓瓦挑檐下,数十只玲珑檐铃叮呤作响,在四围阒寥、万籁俱寂的寅夜里听来,清声泠然,近乎有一种深山梵呗般的幽渺空灵……
“夫人,夜里凉,且添件衣裳罢。”青衣侍婢手中捧着一袭素白的绵袍,自西边的侧室轻步走到了女主人身侧,恭谨执礼道。
篆字青瓦赭红椽的檐庑下,那女子依是兰青曲裾绾双鬟,数年如一日的从容淡若,清雅幽娴。仿佛幽谷涧泉边一株葳蕤的兰草,慧质内蕴,潜静高华不可方物。
“嗯。”她略点了头,但眸光却仍是落在东厢书房的方向,神色微凝……室中暖黄色的光晕清晰地将那个跽坐案前,执笔而书的男子身影清晰地映在了糊绮的菱格纹长窗上。
那是一道修长秀颀的影子,略略清瘦,却苍劲梗直,如竹一般端敛儒正。
——已是寅初(凌晨三点)了。
“厨下的食材可还齐全?”黄硕披上了绵袍,自东厢的书房移开了目光,而后微微侧过头问身后的侍婢道。
“几位厨工早先领了夫人的吩咐,一应五谷稻梁和荦素菜疏都是备好的。”青衣侍婢微微顿首,而后恭谨地询道——“夫人是现下过去么?”
“嗯。”黄硕又看了眼那青灯照壁的书房,点头之后便径自向西厢厨室的方向走去,青衣侍婢领着两名十一二岁的缃黄襦裙的小婢缀行其后。自东厢经过时,不由得向书房看了一眼。
——先帝晏驾,新君承位,近日里政事可谓繁冗。丞相每日下朝之后,便是在外书房议事,朝中重臣一拔儿接着一拔,往来不绝,一直自巳初到了申正,连下餔都错过了。待匆匆用过些饮食,时辰已然入暮,便又要回内院东厢的小书房,着手应对案头两尺来厚的各处章奏……
他们这些服侍的人,几乎都习惯了丞相焚膏继昝,夜以继日地案牍劳形,错过饭时早就成了常事。而书房中往往一议事就不知多长时间,厨下连饭菜都不好准备。所以丞相饮食无律,且饭食菜蔬之类从不讲求精致,只越快越好……
领袖群伦,位极台辅——这人,是蜀汉的丞相。
自十年前掌政蜀中起,他便革新政令,严明法度,体恤黎元,劝课农桑,且以身作则。所以,虽时值乱世,而蜀地却是安享了近十年的清晏太平-近十年间未遭战祸兵燹,未有饥荒时疫,未见臣贪大蠹……
——境内清平,士民殷富。使多少百姓免于战火兵灾,免于四处流离,免于饥馁之苦,免于性命之患。
整个蜀地,不知有多少人家为诸葛丞相立了生祠,朝夕供奉。这个人,被蜀汉的万千百姓顶礼膜拜,敬若神明。
而朝野内外,文武群臣出入相府无不规行矩步,进退恭谨。她们这些下人偶然也曾听过朝臣们私下窃语,仿佛莫论怎样繁难的政事,怎样的窘迫的军务。一旦交到了丞相手中,仿佛都会举重若轻,迎刃而解。
诸葛丞相,在朝堂之上,就是这样高山仰止的存在。
这十年间,他出将入相、纵横捭阖,名震诸侯,享誉天下……更赢得了蜀汉上下千万计的士庶民心,真正泽及一国,万民翊戴。
亘古及今,试问天下之间,能臣贤相做到这般的,又有几人?
——而这背后,又是多少像这般殚精竭虑的不眠之夜?
青衣的侍婢好一会儿才自那厢书房收回目光,敛了敛心神,看向前方不远处一灯如豆的厨室。
丞相夜里焚膏继昝,料理政事,夫人每每便在夜里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送了过去……从不假厨工之手。
趁丞相用饭的间隙,帮他整理各方章奏,抄录要紧的公文,甚至有时会献计献策,世间男子汲汲而求的贤内助,大约莫过于此了。
大抵也只有这样的夫人,才配与经天纬地、冠世绝伦的丞相比肩而立罢。
建兴元年(公元224年),二月,成都,蜀宫。
两名发绾采鬟、宫绦环佩的的十五六岁宫婢在侧前方引着路,后面则是身着一袭刻缯彩画青色揄翟礼服的黄硕。右边的宫婢一面走一面笑语盈盈地向丞相夫人说着眼前这处假山方池中新增了那些景致,又新栽了哪些花卉……
今日乃是皇后亲桑之日,也是一年之后由国母主持的最为重要的祭祀。
当今皇后张氏是已故车骑将军张飞的长女,年纪比天子刘禅稍小一些,如今不过一十五岁。这也是她承后位以来第一次行亲蚕礼,难免有些惶然无措。所以一早便遣人请了丞相夫人入宫,好请教一二……说起来,皇后殿下一向将黄夫人作长辈看待,十分亲近。
黄硕看着青石道路两侧的一片湖石假山,假山荫葛垂萝,其下种了各样奇葩异卉。虽才是仲春二月,却已有了些零星的绿意,一片生机盎然,不由心生愉悦——何况,这个地方她住了近十年,自有一份亲近之感。
如今的蜀汉皇宫便是昔日的左将军府,孔明自入蜀以来,便署左将军府事,所以一直随先主刘备住在这府中。直到当今天子刘禅承位,孔明以丞相之身开府治事,才自这儿搬到了如今的丞相府。
黄硕对这儿十分熟悉,也喜欢入宫来陪伴皇后张氏。
说起来,刘禅和张皇后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犹记得十年前,初初来到蜀地,在左将军府花园中见到的那个安静得有些带怯的七八岁孩童,还有不远处被父亲张飞举在肩头,兴奋地伸了胖嘟嘟的白嫩小手去摘枝头一朵棠棣花的五岁稚女……一恍眼,光阴荏苒,已是十年。
先主刘备和张将军已然做古,留下这一双小儿女。
所以,一直以来,她近乎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的,希望看顾照着他们长大。
前方是一条白石小径,两侧的假山垂葛荫萝,绿郁葱笼,十分清幽静谧。所以当其后宫婢细细的窃语声传来时,也就分外清晰——
“今日厨下当真遭了殃?”一名小宫婢仿佛捺不住好奇心一般,小声问道。
“哄你作甚?陛下勃然大怒,径自掀了食案,玉鼎琉璃盏水精盘碎了十多个,厨工们吓得跪了满殿,通通杖责二十板……幸好幸好,没有我们几个的事儿。”寺人绘声绘色地说着,末尾出透着一丝庆幸。
“这回厨工们又是为什么惹了圣怒?”宫婢追问道。
“唉……还不是为着丞相府上有郡县进贡的野王甘醪,而陛下自己却不曾吃到……可那是因为陛下因为体质湿热,而此酒性烈,侍医叮嘱过不宜饮用,所以厨工们才不敢奉上的。”小寺人也颇是无奈,有些叹气道。
“就为这个?”宫婢听得有些不可思议,“四方进贡之物,依先帝在时的旧例,都是要分赐予朝中诸位重臣的,这有甚值得生气的?”
“你不在陛下身边服侍,哪里晓得这些内情。诸葛丞相如今在天下间何等盛名,在蜀汉之地何等民望?九州之内,有不知当今天子的,怕也没有不知诸葛孔明的。又因陛下尚且年少,丞相又是先帝钦定的辅政托孤之臣。所以平日里文武群臣自然是以丞相以首是瞻……陛下日渐年长,近些日子已是发过好几回脾气了。”
“有一回,盛怒之下,竟说……说丞相他与曹瞒何异?”小寺人刻意压低了声,但四周太静,仍是足以让人听得清楚。
“啊?!”宫婢低低惊呼出声,仿佛不能置信一般——“陛下怎的这般……这般是非不分!”
“嘘,你小点儿声!”小寺人急急阻道,待她压下了那声惊呼,方才低声娓娓同她解释——“你想啊,丞相他如今领着益州物,封武乡侯,论名望、官职、论权势,哪点儿输于当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
“混话!那曹操名为汉臣,实为汉贼,我们丞相殚精竭虑,克己奉公……分明天壤之别!”宫婢有些不忿地急急争辨。
“这殚精竭虑究竟是为国尽忠还是为己拓名……又哪里能分得这般清?人心难测,那曹瞒最初不也是打着迎奉天子、兴复汉室的旗号?”小寺人显然是思及天子平日的一些言论,说起来头头当初——“当初的汉献帝,如今的山阳公那时候可是感激涕零呢……到后头幡然省悟,却已然迟了……”
在假山的另一侧,方才被黄硕示意止住了步子的两名引路宫婢,早已面色一片惨白,腿软似的委身伏首跪地,畏冷一般瑟缩着肩,身子一阵阵作颤。

第112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六)
黄硕袖中的双手已紧攥成拳,但以只是凝了片时,便回复了初时的平静,听着假山后的两名宫人走远了,她语声淡然地从容吩咐:“且起来罢,皇后那边还等着呢。”
但,眸子深处却是一派冷凝。
这日,黄硕回到家中已是向暮时分,走入内室时,有些意外地看到孔明静静跽坐在窗下竹几前,兀自拈了博箸下着一局六博棋。
他束着时下士人尚行的白纱纶巾,身着一袭同色的白纱直裾深衣。昔年温静隽致的眉眼,如今多了些许岁月积淀的从容旷达,一袭白衣沐着夕阳,在柔和的绯光里风华无俦,整个人素洁清峻不可方物。
“回来了,”孔明听到她的脚步声,不由搁了手中的博箸抬起一双澹然深远的眸子,淡笑着向妻子招呼道——“阿硕可有兴致陪我相博一局?”
“丞相相请,何敢不从?”黄硕亦带了几分玩笑,而后轻步向他走了过去。
近些日子国境之中诸事顺遂,他这个丞相亦稍微清闲了些。所以偶尔才能像现下这般,夫妻二人摆了棋枰,博杀几局。
六博之戏,滥觞于战国时期。
人们常说的「博弈」,弈是围棋,而「博」便是六博。
六博棋由局、棋子、箸或茕组成,局即棋盘,一般是髹漆的矩形板,局上有十二曲道,中央有一个方框,四角绘着禽鸟图案。六博棋子共十二粒,分两组,各一大五小六粒,大棋子称「枭棋」,小棋子为「散棋」。博箸长约七八寸许,是一根细长的半边竹管,填以铜铁之物,茕又称琼,为珠状。
相较于高深玄远的围棋,六博要轻松闲懈上许多,闲暇取娱最合适不过。所以近二三年来,他们夫妇的兴趣也是自围棋移到了六博上。
黄硕走到了窗下的蕉叶纹黑地朱绘漆案旁,在他对面敛衽落坐,眸光落在了案上那一局六博棋上。
着眼前这一副竹制的六博棋,竹木棋枰,竹片棋子,竹管博箸-朴素简单,却十分精巧。这是三年前,他们还住在左将军府中,他砍了庭中几株越王竹,亲手所制。
二人置好棋子,各拈了博箸,你来我往,许多手交换下来,仍是难分轩轾——
“阿硕……今日有心事?”他顿了手上的动作,抬眸向妻子,温声问,目光了然而深澈。
——围棋到后来,他时常胜她一筹,而六博胜在灵活,他向来不是她的对手。
黄硕微微一顿,抬眸与丈夫对视,片时后方才清声问:“你,都知道?”
——所以,因为担心她,早早在这儿摆了棋枰等她回来。
四目相对,一时静默,过了会儿她才又开了口,神色郑重,眸光仿佛直看入他心底深处:“你一早就什么都知道的,对不对?”
那厢,蜀汉丞相沉默了一瞬,而后微微颔首。
「呵……」也是啊,这人连她在宫中遇了些许意外都了如指掌,皇帝刘禅的衣食起居、举止言行,哪里又能瞒过他的眼?
黄硕狠狠闭了闭眼,默然了许久,交叠在膝前的双手十指相扣,绞得指节处有些发白。
十多年间,作为朝夕相伴的妻子,她看着他履正奉正,为调度粮草殚精竭虑,昼夜以继,不知多少回累得伏在案头睡了过去;看着他心忧黎元,为治理水患旱情事事躬亲,一回回去蜀中各地探访民情,几度身临险境,以至于双腿受寒,如今每至阴雨天便隐隐作痛;看着他呕心沥血,莫论政务怎样繁冗,也日日翻阅少年天子的课业,时常亲自督导,只望诱掖劝学,能使其早日进益,堪承社稷……
可,他倾尽的心力来辅佐的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今日在宫中听到天子近侍那一番言论时,黄硕愤怒得几乎五内欲焚!
即便明白刘禅才只十八岁,自幼又一向被呵护备至,少历练少见识-所以,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而已。
可,她怎样也难以抑制心头的失望、忿然以及愤怒!她怎么能容忍孔明受这般的误解,这般的怨怼,这样的侮辱?
——而更使她心内如绞的,是……他居然一早就什么都知道。
这些误解,怨怼、侮辱,他已然默默承受了许久许久。
约过了半刻辰光,再抬眸时,她的神色已转为从容平静,她看着朝夕相对十余载的丈夫,一字一顿地清声问:“孔明,既知如此,你欲将何为?”
犹记得幼年时读史,对书中所标榜的那些高行节义,愚忠于昏君弱主,而最终却不被信任,以至于殒命亡身的所谓「忠耿荩臣」,黄硕也是一样心存仰慕的。
但-她却绝不希望这样的事情,落到孔明身上。
所以-她问他——“欲将何为?”
原为伊尹,原为霍光?莫论怎样,她舍不得他过得这样隐忍,这般辛苦。
那厢的蜀汉丞相,亦是默然良久,此刻听到这一句,却是平静而坦然地对她对视,道:“愿效周公。”
周公,姓姬名旦,乃是周文王姬昌的幼子,有圣德,令名彰于天下。
早年,姬旦辅佐其兄武王姬发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后来,武王病重,周公册文祭天,愿以身相代,将册于藏于金匮之中。
但不久,武王最终病崩,临终之前,以周公为丞相,将年幼于的太子托付于他。周公每日将小天子抱在膝头,朝见永诸侯,悉心教导,恪尽职守。但有两个宗室子弟-管叔、蔡叔,打算图谋不轨,忌惮周公。所以布散流言,说周公欺侮幼主,意图篡位。
小天子就这么对叔父生了猜疑之心。周公为避嫌,所以辞去相位,避居东国。
后来有一日,天降风雷,疾雷劈开了当年那只金匮,成王见了其中册文,方知周公的一片丹心。因而将叔父迎归相位,而后诛了管叔、蔡叔,周室自此危而复安。
闻言,黄硕一瞬默然。可孔明,连周公也有恐惧流言之日呵。
假使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之心,而金匾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
这世上功高震主而被疑忌的,又有几人得以善终?
孔明见妻子垂睫默然,心下瞬时涌上了几分不安。
正此际,却听到黄硕低低叹息了一声:“傻子。”
他闻言眸子蓦地一凝,双手无意识地有些发紧-他如何不明白自己这算得是「愚忠」。而且擅自做了这样的决定,将会连累她一齐担了所有谤议,冤屈甚至……险恶的前途。
孔明唇角几翻翕动,正欲开口解释什么,却见那女子已抬眸向他看了过来,一双泼墨般灵动的眸子,清澈深远一如当年:“嫁乞随乞,嫁叟随叟,既嫁了个傻子,也只好同他一起犯傻了。”
“夫人,今岁秋寒早至,天气较往年更冷些。所以老朽将这方子略改了改,又添了二钱干姜,温补效果会好些。”一袭葛布衣袍的老者躬身行礼,示意身侧的总角童子将一纸医方送到案头。
“劳烦石公了。”黄硕敛衽回礼,而后令侍婢送了医工出门。
她拿起案头那一纸医方,眸光一字字划过……
“夫人体质阳虚,兼有宫寒之症,所以……于子嗣上略微艰难,平日宜悉心调养。”七年前,初次因多年无妊而求诊时,医工的医喻又重新浮起在心头,下意识地,她不由微微用力地攥了手中这纸薄笺,手心微冷的汗意浸了一角。
这七年以来,她一向谨遵医嘱,饮食宜忌,平日行止,还有医石针药……从不曾松懈了分毫。可……终究还是于事无益么?
历世多年,黄硕从来洒脱自在,从容旷达。但此时,她却自心头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难道不论怎样,都无济于事?
孔明,如今已年愈四旬……至今无子。
依时下风俗,那怕家门再清正,族训再严苛的十族,子弟四十无子,也当纳妾了。
纳妾?想到这些,黄硕有些脱力地坐在了案边香蒲叶织成的茵席上,倦极一般静静阖上了眼——
其实,在当年最初允婚之时,她便对自己今后的人生有过种种臆测,甚至不吝以最坏的可能来作打算,其中……便包括应对丈夫的姬妾美人。
在她自幼所受的闺训中,妾通贱流。不过是男子们豢养取娱的玩物而已。身为衣冠望族的士家贵女,不应纾尊降贵,同姬妾之流争宠置气。曲尽和敬,敦睦大度乃是女子美德。
而妒忌-则犯了七出之条,论理,可以休妻。
她自幼骨子里便有些离经叛道,并不认同这些闺范诫条。但,在允婚之时,却是对可能面临的情形,做了打算……那时候,十七岁的少女,以为这些事情自己可以淡然处之。
莫论丈夫的姬妾或者庶出的子女有多不讨喜,可身份怎么也逾不过她去。她自己闭居一隅,诗书琴棋,种草莳花,终日过得惬意自在就好……其他的,又干她底事?
——她的生活是自己的,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丈夫纳姬妾养美人,只要没有混帐到宠妾灭妻的份儿上,又会扰到她什么?
少年时的黄硕,是一个极有主见,同时也十分淡漠的人。即便决定嫁为人妇,也从来不觉得旁人可以左右她的人生。
而此刻,面对着眼前种种,明知自己最理智的做法,便是择一个柔顺卑恭的平民女子为丈夫纳妾,可……
这个人,是孔明呵!是当年新婚,便两心相许,琴瑟相偕的孔明;是七年长别,千里传书,终得相聚的孔明;是十载厮守,风雨同舟,自己宁愿弃了所有死共与同的孔明……
这些日子以来,她在心底试图说服自己一千一万遍……终究是,做不到!莫论如何……也做不到!
黄硕狠狠闭了闭眼,静静跽坐在案侧茵席上,一动不动,许久许久……
孔明跽坐西窗的几案前,案头是一尾未上弦的乌漆桐木琴,他正执了缠丝苇管的兔毫笔,蘸了浅碧色的彩漆,在琴首岳山处髹着漆画,随着柔软的兔毫细笔一点点勾勒,几株葳蕤的兰草便生动地跃然笔下,菁叶狭长,绿郁如碧……
黄硕就敛衽跽坐在他身畔,静静看着这琴着岳山处这幅欲将成形的宛然生动的兰草图,眸子带着恬然温暖的笑-他前些日子说要为她制一尾琴,而后便寻了上好的倚桐,斫木刨底,钻孔系徽……近几日琴身完工,终于开始髹漆了。
她知道这人兼学百艺,不止晓畅诗书,于篆书、草书、八分书皆造诣颇深,且谙于弈棋,妙笔丹青。甚至,于制琴制墨这些也是技艺拔俗,当初新婚之时便曾制了一尾连珠式的七弦琴予她。
时隔多年,再次见他斫琴髹漆,一时间心神恍然……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荆州南阳那个坐落于幽篁修竹间的小院,中庭云丘竹的凉荫下,他揽衣跽坐,横琴膝头,凝神垂目,执了雕刀一笔一划地在琴首处錾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八字婉通古雅的篆字……
星移斗转,光阴暗换,但眼前此人此情此景。仿佛全然淡化了十余年间岁月的痕迹,安然静好,一如当年。
那厢,凝神执笔的孔明已绘毕了兰叶,又换了支细笔蘸了白漆,开始工笔细绘兰花的花瓣,他澹然的目光那样柔和,随之落下的墨迹笔致淡雅细致,晕染出一个含露半绽的雪白苞儿……
“丞相,属下有事需禀。”正此时,门外有侍从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微微打断了黄硕的思绪。孔明已绘毕了琴首处那幅兰草图,顺势搁了笔,向她微微笑着示意。然后揽衣起身,向门边走去。
“何事?”他神色平静,语声清醇而凝定。
“是江东那边左将军的书信。”侍从恭谨地奉上了一只黑漆朱绘的鹤纹木函。
黄硕闻言倒是怔了一怔,左将军?孔明的长兄诸葛瑾。
那这信……是家书?
“嗯,且退下罢。”孔明抬手接过了信函,微微颔首。
“诺。”侍从恭谨地领命而去。
孔明启开了木函,自其中取出了一卷帛书,而后边走边展了开来-黄硕有些意外,他这般心急,难道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果然,孔明只一眼扫过那绢帛上的内容,眸子里便融融地漾开了几分笑意-这人自拜相之后,人前多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即便是在家中,像此刻这样七情上脸地高兴,也是许久没有过了。
那家书上……究竟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完结这个故事,后天开始发魏晋卷的第二个故事《荀奉倩与曹氏女》。咳,这个基本上就是冰山美男和病娇女的甜宠中篇——

黄硕心下不由有些好奇起来。
正出神间,孔明已几步走到了她身畔,一面将那方帛书递予她递了过来,一面温和带笑地开口道:“阿兄膝下有二子,长子阿恪,次子阿乔,我都曾见过,皆是十分聪灵颖悟的孩子……你见了定会喜欢的。”
黄硕闻言,几乎瞬时间听懂他言下未臻之意,一双眸子神光滞住,仿佛又什么都不明白似的,怔怔看向他——
四目相对,孔明仍是温然带笑:“上月,我去了一封家书,与阿兄商议将阿乔过继到我们夫妇膝下。”他目光落向了她手中那卷她还未及细看的帛书,笑意更深了些——“这是阿兄的回信。”
看孔明的神色,想必是他家兄长应允了。
“东吴大帝孙权近日便会遣阿乔出使蜀地,而后便过继到我名下,日后,那孩子承继我的这一脉香火了。”
看着怔怔然不可置信的妻子,孔明神色愈发温和暖然:“阿乔如今已是十多岁的年纪,已不用在衣食起居上费多少心……不过需我平日抽些时间出来,督导他学剑学书罢了。”
“我们夫妇已是四旬年纪,若真养个新生的稚儿,不知会多少操劳辛苦,如此倒是免了。”他有些玩笑地看向她,温和的目光里多少默契——“阿硕一向为照料我的细务已十分辛苦,近一二年政事总算顺遂了些,我们俩儿也该好好享享清闲才是。”
黄硕只怔怔看着眼前这双澹然带笑的温暖眸子,一股热意几乎自心头涌到了眼角,伴着湿热的液体要流出来一般……
“你何时……做的决定?”黄硕开口,发现自己的嗓音竟有微微的涩意,仿佛哽咽。
——多少年来,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失态动容过。
孔明静静看着妻子,神色安然,目光极为温和——“早年间,因我为一己私心,所以新婚长别,聚少离多……彼此错失了最好的辰光。若说过错,这也是我的错。”
“何况,人生一世,岂能事事无憾?”说到这儿,他的神色温和里另透着一份洞彻世情的从容霍达——“既然命定子女缘薄,何须勉强?”
他这样平静地温然带笔同妻子说着心事,清醇的语声近乎有些令人心安的力量——
“此生,贤妻如此,相偕伉俪,半世厮守,已是苍天眷顾……当知惜福。”
孔明走近几步,将妻子的手握在了掌心,十指相扣,亲近默契一如当年。那双手早已不复少女时的柔润细腻,却有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阿硕,你从来不愿因任何事为难了我,我……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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