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那些爱情by展旧书
展旧书  发于:2025年1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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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荀粲与曹氏女(三)
荀粲凝目看过之后,几乎不假思索地取了案头的苇管紫毫笔,提袖悬腕,落墨开始回信。
“究竟是什么条件?”见他不答,傅嘏索性取了案头的那卷绢帛,哗啦一下展开。看到其上内容那一刻,他不禁愣了一愣,呆了瞬后方才喃喃道——“这、这乐城侯府的小娘子,竟悍妒到如此地步么?”
“怎么?”听了这句,原本立在一旁的夏侯玄也凑了过来,一眼扫过那卷上字迹,霎时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不纳姬妾,不蓄女奴。”
“你说,这算不算有意刁难奉倩,好教他知难而退?”静了稍时后,傅嘏皱了皱眉头,问。
——京城之中勋贵子弟们,大都是自小斗鹰走犬,长大章台走马,秦楼楚馆且寻芳,偎红倚翠是寻常。
而举凡有些身份的人家,不蓄几个歌伎舞婢,养几位美妾娇娥,难保不为人笑谑。
当年武帝曹操的铜雀台上,不知养着多少绝色,而待到武帝驾崩,文帝曹丕承位。当即便将一众美人收入了自己后宫……所谓上行下效,前后两任主君如此,也是大大影响了洛阳公卿贵戚们的作何况,现今这世道,女子们尚且少见矜持,行止恣意……还能苛求男子如何?妻贤妾美,睦如姊妹才是天下男子的愿景。
就是出家的僧弥,有清规戒律约束。可僧人娶妻,僧尼互婚之类从不鲜见,那白马寺附近的舍里之中,又养了多少年轻貌美的梵嫂?
又如奉倩的长兄——敬侯荀长倩这般娶了武帝之女安阳公主,真正金尊玉贵。但公主也未悍妒到不许丈夫养伎纳妾的份儿上。难不成那位乐城侯府的小娘子,竟是比天家的公主还霸道?
“乐城侯出身军旅,一生戎马,秉性刚直浑毅……若当真要不愿结亲,定是一口推拒,断不会用这样的法子为难后辈。”过了会儿,夏侯玄方开了口,他对京中的宗室们毕竟了解得多一些,说话也有几分把握——“他既提了条件,想必是认真考量过的。”
“只是,这样的条件如何应得?”傅嘏听罢,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君子不宿诺,若应了便是一生的事。将来,二人成婚之后若有个万一……譬如子嗣艰难之类,不许纳妾,难道要奉倩断后不成?
何况,两家门第相当,又不是招婿入赘,竟然提这样的条件,简直欺人太甚!
“这,便权看奉倩的意思了。”夏侯玄倒是淡定,话说间,目光已落向了荀粲的方向。
而荀粲正书罢搁笔,将那绢帛地卷了起来,重新收入函中。
“你……如何回覆的?”傅嘏见状,不知为何,莫名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应了。”荀粲淡淡二字出口,神色平静地阖上了木函。
傅嘏一时怔住,而后不由苦笑——他就知道,也只有奉倩这样清心寡欲的道士脾气,会应承这样儿的事!
果然,得到回信之后,不久乐城侯曹洪便允了婚。因为乐城侯府的小娘子明年三月才及笄,所以婚期便定了初夏四月。
斗转星移,岁月其徂,展眼间便己是婚期将届。
正式亲迎的日子定在了四月十九,即是明天,而今日便是新妇铺嫁妆的日子。
自秦汉时起,女子出嫁,父母便须为其准备妆奁。家境富裕的人家甚至大到床榻几案,小到梳镜笄钗一应俱全,往往还有绢布银钱,以便女儿日后嫁到夫家不必看人脸色。
而依时下大魏的婚俗,婚姻大讲排场,京中大族们甚至无财难婚。男子要大笔钱财下聘,而女子出嫁则需不匪的嫁资。
嫁妆一般都在婚礼的前一天送到夫家,京中公卿们送嫁都颇为豪富,以至于沿途许多人夹道围观。
而乐城侯府嫁女儿,更是满京城翘首以待的一场热闹——乐城侯曹洪何许人也?说来话长。
此人的出身曹魏宗室,与当年的武帝曹操乃是从兄弟。更传奇的是,曾于乱军之中舍身献马,救过武帝一命,而自己险些殒身,真正生死交情。后来,曹洪多年随军征伐,战绩彪炳,为大魏立下不世功勋。
后大魏建国,曹洪因功得骠骑将军,进封野王侯,进邑千户,并前二千一百户,位特进;后又徙封都阳侯。
而曹将军的豪富更是尽人皆知,武帝曹操当年甚至有过玩笑:“我家赀财哪里比得上子廉(曹洪的字)!”
但,谁知后来竟因这钱财招了祸。先帝曹丕当年为太子时,曾向叔父曹洪借钱而不得,因此怀恨在心。黄初七年,先帝借曹洪的门客犯法一事,将曹洪打入大牢并欲处死。
幸得卞太后从中斡旋,曹洪才免于一死,被贬为庶民,唯归还了家财。
便短短五个月后,今上即位,又拜曹洪为后将军,更封乐城侯,食邑千户。
所以,如今的京都,若论豪富,整个洛阳城谁家比得乐城侯?尤其听说,这回出聘的是乐城侯最为珍爱的小女儿。
众人翘着而待中,长乐侯府的大门在卯时早早启开,比寻常人家足足早了半个时辰,礼乐开道。而后系着红缯的妆奁便一抬接一抬流水似的铺了出来。各样黑地髹漆的紫檀木床榻几案,各色金玉的钟鼎兽尊,各式的琉璃盏,水晶盘,琥珀枕、象牙梳……一抬抬地晃了人眼。
十里红妆,半城喜庆,那一份轰动了整个洛阳城的嫁奁。直到许多年后还被京中的老人们津津乐道,咋舌不已。
而此时,在街市重楼之上,傅嘏与夏侯玄二人凭栏聘目,看着下面大道上流水似的嫁奁,神色也难掩惊诧。
“这等阵仗嫁女儿,我长这么大可还是头回见。”论起来,京都乃首善之地,公卿遍地,朱紫云集,他们两个又都是勋贵子弟,皆阅历不俗的,可耐不住这回也着实是意外不已——“看过了这嫁妆,京中不知有多少人要羡煞奉倩了。”
“只是,盼着那乐城侯府的小娘子脾气千万莫太厉害。”说罢,他又有些为好友担心道。依时下婚俗,女子的嫁奁极其重要。嫁资丰盛的新妇可对夫家颐指气使,而奁具俭薄的则备受轻鄙。
这么大手笔嫁女儿,乐城侯未必没有下马威的意思。
而一旁的夏侯玄却是凝着眉目,静静听着,神色有些凝重:“兰台,有一事……我始终心头不安。”
“何事?”傅嘏听着他这语气,不由转过头问。
“自奉倩与亲以来,我一直留意着乐城侯府的事。这嫁妆之中的床榻箱奁之物……皆都是近几月以来才四方求购而得的。”他看着下方的嫁妆队伍,缓缓说道。
“这……有哪里不对么?”傅嘏凝了眉头,有些不解。
“我险些忘了,兰台你家中并女儿,所以大约想不到这些。”夏侯玄微微失笑,而后道——“我家阿菡才不到三岁,阿母已然开始在备嫁奁了。尤其重要的家俱,因为上等的木材并不易得,所以都是有了合适的便早早留着。”
“你见过京中谁家女儿快出嫁了,才匆匆购置家俱作妆奁的?”
傅嘏亦是神色一皮,双眸有些微缩起来:“照这么说,除非是——”
除非是——这个女儿,以前根本没有打算嫁出去过。
次日一早,荀家迎亲的队伍便到了长乐侯府外。

第118章 荀粲与曹氏女(四)
荀粲一袭古礼的玄衣纁裳,在侯府门前下了马,夏侯玄与傅嘏作为傧相随在左右,身后是长长一队礼乐。周遭早已拥满等着看新妇的男女老幼,数十个扎着总角的伶俐小童笑嘻嘻在挤人群最前面,着待会儿抢喜钱。
两扇丈许高的青铜门左边绘着神荼,右边绘着郁垒,虎首衔环的青玉铺首在向晚时分的夕阳里熠熠泛着柔红的绯光,赭红色的藻席自庭院一路铺到了门前石阶,平添了几分喜庆气象。
他们只待了不多时,便家丞模样的老者率了一众仆妇在前开道,打扮干练的年轻仆从抬着装钱的竹箧,到了门前便大把大把地抓着铜币撒了出去,密集的玎玲声响伴着铜黄色的泛光,引得周遭的童子们哄抢起来——
围观的士庶百姓看清了那落地的铜钱,也瞬时间有些燥动了起来——这喜钱,竟是今岁新铸的五株钱!
五株钱在两汉时,是天下通用的钱币,一直流通了三百多年。直到汉末董卓专权,废五株钱而铸小钱,造成民间物价飞涨,借此聚敛囤积了不可计数的钱财。到后来董卓被诛,曹操为相,废董铸小钱,恢复了五株钱。可到了先帝曹丕手上,又一次下诏废了五株,让百姓为谷帛等物交易。时日一久,便有不法商贩囤积粟谷,将绢织得很薄,以此来牟取暴利,朝廷虽严刑峻法,但仍屡禁不止。直到今上即位,司马芝才向朝廷建议恢复用钱,由此五株钱又行于世。
由于这政令去年冬才颁行,新币刚刚铸好不久,才甫在市面上开始流通,所以大多数百姓还未见过。
这乐城侯府竟是整箧整箧地抬出来做喜钱,同昨日里那震动整个洛阳的嫁妆一样,为新妇排足了排扬!
内院之中又一阵人流涌动,却是傅母和一众仆婢侍儿拥着新妇出来了。待那个发绾云髻,一身端重玄纁的纤纤少女渐渐近到众人眼前时,原本喧闹烦嚣的人群竟霎时间不约而立地静了下来——
那少女约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姿纤弱,看上去幼柳拂风似的单薄。肤色是近乎微微剔透的白,一身沉敛肃穆的礼服包裹之下。仿佛墨黑绸缎衬着一块莹皎白玉,直是明肌似雪。她五官极为精致,仿若冰琢雪妍一般,没有一丝瑕疵。
两弯颜色略淡的纤眉下,那双眼瞳黑白分明,好似点漆,干净得不带一丝凡尘烟火气……
——水沉为骨玉为肌,造化天成使绝色。
惊鸿一瞥,令人心悸的脆弱与美丽。
夏侯玄与傅嘏离离更近,也怔怔看着,几乎凝神屏息,直是担心一口大气儿便吹散了眼前的水玉人儿……
“月中姮娥仙子,不知可及得这般颜色?”过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的傅嘏低低惊叹——“以往京中那些芳名远播的美人丽姝,如此一比,简直都成了明珠瓦砾。”
“难怪这么多年乐城侯一直将她深藏闺阁。若我有个这般仙姿绝色的女儿,也不免担心旁人打她主意。”夏侯玄接口道——这等绝色,只怕是圣人也会动了心。
“所以,该说奉倩好眼光呢,还是好艳福?”傅嘏目光不由落向了身旁的荀粲,语气里带了几分戏谑。
自那绝色无伦的新妇出来之后,便吸引了周遭所有目光。众人最初的震愕惊艳过后,便爆发出不绝于耳的赞叹之声,喧哗闹热,沸反盈天。而更多的人则被这不寻常的动静从四面被吸引了过来,愈聚愈多,眼看就将侯府门前的大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几乎可以预见,不消半日,新妇的倾城丽色便会同昨日那数十年难得一见的丰厚嫁奁一般轰动整个洛阳城……
而荀家七郎荀奉倩,简直一举赢得了满京城的艳羡。
荀粲的目光,自那一身吉服的少女映入眼帘的一刻,便一霎不移地凝在她身上。他留意到她被身边傅母牵的手一直握得极紧,微微咬着原本就淡色的唇,努力镇定却仍旧透着分明的无措,尤其四面的赞叹声喧闹着响起之后,她便垂了眼睑,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开始下意识地拢紧……像个有些怯生的孩子。
少女就这么站在绘着青漆郁垒神像的那扇门前,半天也未移步。身畔的傅母抬眼看着不远处纷纷围聚过来,目光热切地胶凝在新妇身上的人群,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按说,现在该她牵着新妇走到新郎面前,可……娘子她这般犯怯,自己又怎敢勉强?
少女垂着眼睑,却有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身前,她看着这人一双黑地朱绣的云头履。而下一刻,男子修长有力的手便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纤白小手。
“莫怕。”她一惊,本能地想挣开,却被他温和的语声和掌心的温度安抚了下来。
荀粲本不是温和耐心的人,但此刻面对着这般一个怯生生的小人儿,却是下意识地语声柔缓下来——“我会陪着你。”
感觉到她略略放松了些,他将掌心里有些发凉的那只纤柔小手握紧,温和地牵着她,一步步走到了髹着朱漆的穹顶双辕马车前,扶她踩着踏石上了车,看着少女在车中的藻席上安稳地跽坐了下来。
而后,新郎上马,礼乐开道,一路向荀府的方向而去。
时下的婚礼相比两汉,多了钟鼓礼乐,更为喧哗热闹些,而其他的仪式并没有多大区别。
同牢,合卺,共食之后,便是洞房花烛。
荀粲从前堂回新居时,已然是人静时分了。室内几盏青铜羽人灯照得澈亮,那跽坐在喜榻上的少女十分安静,听到他的脚步方抬眸看了过来,一双眸子仿若点漆,纤密的睫翼扑闪了下,又飞快地垂了眼睑,微微咬唇。
就是这样……像个孩子似的怯生生模样。极娇稚,极脆弱,却又令人心悸的美丽。
“你闺名唤作什么?”荀粲走近了些,在她近旁坐了下来,温声问。
“曹莹。”

第119章 荀粲与曹氏女(五)
“庚帖上写,你是四月十六的生辰,闺名唤作小莹?”荀粲走近了些,在她榻边香蒲叶织成的莞席上揽衣跽坐了下来,温声问。
“嗯。”少女似乎仍有些无措与紧张,原本平置在膝头的双手无意识地十指绞在了一起。
“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他温淡地笑着点出了这名字的出处。
莹者,玉色也。明亮灯华下,眉目如画的娇稚少女安静乖巧地跽坐在榻上,早已卸了钗环,冼净妆面,一挽柔黑的长发只用一支莹白剔透的雀头玉簪松松绾着,粉妍冰琢也似的一尊玉人儿,当真衬得起「如玉之莹」四字。
“阿父也说过,这名字是取自《国风》中这一首《著》。”玉人儿乖巧地点头,语声虽然轻低,却是十二分的清稚,宛若莺啭一般悦耳。
“可巧,恰是一首新婚之日迎亲的诗。”荀粲一惯性子清冷,面对眼下的情形,心底其实也有些不知所措。但多年的世家教养让他努力显得从容自若。而后试探着来安抚那厢十分怯生紧张的娇稚少女。
但,听了这一句,那厢的少女却是默了一瞬,微微垂了眼睑,没有立时答话。
就在荀粲以为她要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曹莹却是垂着睫低低开了口,怯声怯气的,近乎于呢喃自语:“原来……成亲就是这样子啊。”
荀粲闻言不由一怔。
“我……”她微微咬了咬唇,嗫嚅道——“我以往从未见过旁人的婚礼。”
“家中两位阿兄年长我许多,早已娶亲,府中有十多年不曾办过红事了。”她小声说了下去,睫羽垂得很低,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却听得出其中的落寞——“自小……我便极少出门的,连自己住的兰汀院都很少出去。”
荀粲听到这里,不由定睛看着她。却见那小姑娘有些用力地咬了咬唇,原本粉白的唇瓣被噬得凝作了冷白,而后白玉似的纤纤十指近乎扭结成了麻花……他看得莫名微微心疼。
终于,那厢的少女抬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鼓起勇气迎上了他的目光,四目相对——
“阿父不许我出门,是因为……我胎息积弱,生来便有肺寒之症。”
仿佛终于出了口,她面色反倒轻松了许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是比寻常人更容易畏冷,易咳,少血色,身子孱弱一些。”
“因为这病,阿父大多数时候都是拘着我在家中静养。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侯府门前的那条街道……今天我才是第二遭走。”她语声很轻,又垂了眼睑。
果然……是这样。荀粲却不由微微笑了出来。
那日在德阳公主府初见她时,他便觉出了她的病态,肺寒之症,少血色,畏寒,易咳——这,便对上了。
就是他这一瞬的静默,那厢的少女却是十指绞得更紧了些,指节处都泛了红,带着些怯意地急忙道:“平日不需吃药的,只是冬日要格外小心些,不着凉便好。自小为我调理的几位医工,也随嫁来了府中,不会……不会添很多麻烦的。”
“疼么?”他看着那被绞得发红的纤白玉指,不由将手覆了上去,骤然的温暖令少女措手不及。
但一瞬的惊慌后,她却并未挣开,只是眸子垂得更低了些,轻轻摇头。
荀粲只是情不自禁,而后终是缓缓松了开来,试探着找着能聊起来的话题:“上回,在德阳公主府,泰山大人他……并不晓得你来赴宴的事罢?”
偷溜出门的事被人这样点破,小姑娘霎时面上微微涨红起来,神色有些窘迫,但仍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嗯,我悄悄拿了公主府上的请帖,然后去求了傅母……我家阿母过世得早,傅母待我视作己出,被我央得心软了,便点了头。然后筹划好了一应事宜,带了我去看那十里荷花的翠微湖。”
“本以为一应事情都计画妥当的……谁晓得我这么笨,竟然被藤萝绊倒崴了脚,然后——”她神色蓦然又窘迫起来,又用力咬住了下唇,不再吱声了。
想到当日被他撞到,小姑娘提起裙角落荒而逃的情形,荀粲不由微微失笑,为免她尴尬,他再不提这一巫茬儿,只关切道:“你脚原本就伤了,那时候跑得又急,大约疼得厉害……伤势是不是加重了?”
曹莹神色缓和了许多,小声轻道:“嗯,吴医工开药方时,阿父气得面色发青,因为我哭着求情,才没有罚傅母。”
“那也是我自小到大受得最重的一回外伤了,卧床将养了好一阵子。”说到这儿,好像有些怕疼似的,小姑娘面上仍有些悸意——“幸好,后来都好全了。”
“当真好全了?”他微微一笑,关切道。
“嗯,全好了!”她听到这一句,神色莫名就有些急,开口飞快地道——“没有落下病根儿。”
任是荀粲这般清冷的人,此时也忍俊不禁:“当真么?要么……给我瞧瞧?”
小姑娘闻言,微微咬着唇默了一瞬,而后却是当真扶膝换了下坐姿,既而便抬手去褪右脚的绢袜。她细心将胫上束袜的白丝绳解了下来,露出整个笋嫩玉白的脚丫。
少女小巧玲珑的纤足,是羊脂玉一般的莹白无瑕。肌骨匀婷,五瓣莲趾粉白幼嫩,在夜里明暖的灯火中泛着微微的柔泽,漂亮得简直微微晃眼,让人忍不住想象握在手中会是怎样软嫩温腻的触感。
而荀粲情不自禁地……当真这么做了。
被男子温暖修长的手一把握住了足踝,小姑娘下意识地一个瑟缩抽了回去,像只受惊的兔子。而后又片时后觉察自己似乎反应得大了些,掩饰一般小声嗫嚅道:“真的已经好了……连瘢痕都没有留下。”
面对着那双带着些许委屈的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荀粲不由为自己方才蓦然涌动的情?欲有些赧然。
可——如何能不动心呢?
流映的暖亮灯光中,冰琢粉妍的娇稚少女,肌肤吹弹可破,水玉也似。眉目如画,因为饮过合卺酒,所以唇色是润泽的粉白,晚春桃英一般浅浅的两瓣绯色……美好得有些诱人。粉颈柔皙,颈下薄薄振翼的两道蝴蝶锁骨单薄而纤巧,精致的弧度一直没入白绢衣领……
那玉人儿此刻只穿着一层薄薄的白绢中衣,安静乖巧地跽坐在他近旁的床榻上,菲薄的衣料十分贴身,隐约看得出少女初显玲珑的青涩身段。甚至,此刻因为她方才自他手中挣脱这个有些大的动作,腰间原本就松松系着的缦带更散了几分,衣领略敞了些……她似乎很容易出汗,几络乌泽的发丝柔湿地贴在那儿,更衬得肌肤幼嫩白皙,让人再难抑制碰触的冲动。
荀粲不由拢紧了五指,背到身后,一向冷隽的面庞上却有微微的绯色在耳根晕开。
外间的鼓声有些猝不及防地响起,一声声清晰地传回了室中——已是二更天了。
那厢的少女看了眼叠在榻角的衾被,又看了眼他,微微犹疑之后,垂了眼睑小声问:“你……你不歇息么?”

五月五,端阳节,洛阳,荀府。
“不愧是乐城侯府出来的厨工,这手艺……堪称冠绝京都了。”傅嘏手中拈着一只菰叶裹的「角黍」(粽子),尝了口后,目光不禁一亮,忍不住连声赞道。
“这「角黍」的确滋味绝佳,即便与宫中赐食相较也是平分秋分。我尝出这糯米里放了饴糖,胡桃仁,香药,有些似「裹蒸」,但又别有一味清郁的淡香……可实在是猜不出了。”夏侯玄已经吃罢了一只,极口揄扬道。
清晨时分,庭中几株榴花照眼,薰风拂衣,夏侯玄,傅嘏。荀粲三人在花坞中石案畔席地而坐,品尝着应节的「角黍」(粽子)。
“是松子香。”一旁的荀粲正剥着只角黍,闻言应道。
“你怎么知道?难不成竟亲自过问了这些事?”傅嘏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好友——奉倩这人,一向奉行君子远庖厨,从不理会这些琐碎事情。
“她昨日问我,喜欢吃菰子还是松子味儿的。”荀粲面容仍是佚丽而冷隽,但神色却淡淡带笑,令身边看惯了他淡漠模样的二人一时都有些微愣。
夏侯玄最先反应过来,理了理思绪,问:“你是说……这角黍,是新妇的手艺?”
傅嘏也不由怔住了,十二分讶异地看向了荀粲。
正当此际,那厢却有四名仆婢用小食案捧着几盘糕饼规行矩步地走近前来,恭谨施礼,而后一盘盘摆到了石案上。
雪白的麦粉饼,金黄微焦的煎饼,面肉葱白做的烧饼,还有香气四溢的鸡子饼,甚至……还有一盘精致漂亮得完全不像吃食的蒸饼。
那两只蒸饼看起来宛若将绽未绽的荷花苞,外表浅绿,荷尖微微绽开,内里却是雪白,聚睛细看,最中心还有一点如蕊的金黄——直是看愣了在场的傅嘏与夏侯玄。
他二人也是京都的勋贵公子,自幼见惯了豪奢场面,尝腻了玉粒金莼,夏侯玄身为公主之子,打小宫中的御宴也吃过不知凡几,但论糕饼……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这是裂纹蒸饼(开花馒头)。外层用了蔓青汁和面,蒸熟是浅绿色,里面白荷是麦粉做的,那金黄的一点是鸭卵。”荀粲见他二人微微瞠目的模样,作为主人,不由开了口解释道。
“这当真是你家那位娇滴滴的小娘子下的厨?”傅嘏几乎是长长吁了口气,仍有几分难以置信似的道。
——京中的贵女们大都自幼修习妇工,针黹织绣,烹饪厨艺多是娴熟,他本不该这么吃惊的。
但,奉倩家的这位小娘子……又哪里是寻常的贵女?乐城侯曹洪视作掌珠的幺女,论辈份,当今圣上曹睿都要尊一声姑母。且那般倾城姿容,那等清弱模样,怎么看都是老侯爷娇花弱蕊般呵护宠溺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玉叶金枝。
且当时出嫁,厨工就陪嫁了五个……哪里还需劳动她一根指头?
“原来,我竟是看走了眼。”夏侯玄也慨叹了声——“本以为,你家这位新妇……性子大约娇气些。”
自幼众星拱璧,被父亲珍爱呵护,一路宠大的小女儿,大多性子娇纵,行事恣意,加上之前数十年一遇的丰厚嫁奁,这小娘子到了夫家,实在有颐指气使的资本。再想到奉倩表面疏离,内里冷硬的脾气,他着实为好友担心了好一段日子。
似如今这般,新妇厨艺了得,且肯为了奉倩洗手做羹汤,花了百般心思——实在是意外之外。
“小莹她秉性纯良,天质温和。”荀粲下意识地就开口替妻子辩白道,语声清晰而温和。
夏侯玄几乎愣了一愣,回过神儿后不由打趣道:“成婚还不弥月,便这般护着你家小娘子了?”
傅嘏更是笑得有些暧昧,不客气地戏谑——“新婚燕尔,竟连奉倩也沉湎于温柔乡中了……果然弟妹好颜色,好手段。”
荀粲有些窘迫,神色不大自在地微微侧过了脸去,耳根却略略泛红。
——这,竟是害羞了?
傅嘏二人心底里暗暗诧异,似奉倩这般清冷的性子,竟也会有这样少年情窦初开的青涩模样?看来,对那小娘子是打心底里喜欢了。
这样,他们二人也就放心些了……早先,想到这桩婚事的诸多蹊跷,总难免不安。只是思及乐城侯曹洪的为人,觉得不至于做出妨害奉倩的事,这才没有擅自干预好友的姻缘。
如今看来,幸好没有。
“好了,且快尝尝这一案的糕饼,单看着就令人垂涎……待会儿凉了那可是暴殓天物。”傅嘏先拈了只裂纹蒸饼,夏侯玄也随之取了另一只尝起来。
“新妇厨艺这般精湛,奉倩的口福,当真羡煞旁人。”二人依次尝着案上各样色泽鲜香的糕饼,大朵块颐,不时地露出惊叹神色。末了,夏侯玄总结陈词似的感慨道。
荀粲听着,轻浅一笑。而后目光下意识地落向西边厢房的方向——小莹她,现下应该已经自厨室带着满满几匣糕饼回了西厢罢?
记得新婚的第三日,小莹便做了一案的各色糕饼做朝食,他也是十二分意外。
而后却听小姑娘道:“我自小最喜欢吃各式各样的糕饼,可又挑嘴得很,总嫌厨下做出的不合口味。所以后来索性寻了膳谱,自己学着做了……如今手艺比府里的厨工要好上些。”
不及他夸赞,她已经接着道:“不过,因为只喜欢吃糕饼,所以就只学会了糕饼。”除此之外,一概不会。
他竟是微微语凝,面对着满满当当的一案糕饼,没有粥靡没有佐食……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而昨日傍晚,他回到寝居时见她竟正执笔作画,画上是一支半绽的荷苞,绿苞雪瓣,蕊心嫩黄,用色清淡,笔致明逸,颇有之风,显然师从名家,才欲开口相询。却是小姑娘发觉了他,而后拿起那轴半干的画,歪着头问:“你说……蒸饼做成这样儿好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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