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那些爱情by展旧书
展旧书  发于:2025年1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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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从春秋战国开始,围棋一直是纵横十七道的,北魏起才有了纵横十九道的围棋。

三日后,清晨时分。
用过了朝食,二人依例坐在庭中,临风煮茶。孔明生了红泥火炉,将秋日扫落的枯黄竹叶在炉下燃了,竹露晶莹,在青铜茶鼎中汪成清湛的一潭,在滇黑的茶团一点点碾碎倾入其中,而后加入葱、姜、橘等调味。不一会儿,便有雾白的茶烟携着高香袅袅而起。
红泥炉上,茶鼎中水沸三遍后,他取了木勺汲出茶汤,缓缓斟入竹盏之中……
“临风赏景,竹叶烹茶,如此情境,无琴未免单调了些……”跽坐在对面茵席上的女子,仿佛随意地轻浅笑着,而后看着他道——“不若,我抚一曲琴歌娱兴如何?”
孔明自无异议,温然淡笑着颔首,未久,侍婢猗兰便奉命抱了琴来,黄硕抬手接过。抬手褪了雪白的冰纨琴囊,便露出一尾倚桐所制的连珠式瑶琴。琴身纤巧,长三尺六寸五分,尾宽六寸,素丝七弦,乌漆梅花断。岳山之前的琴首处镌着「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八个婉通古雅的篆字——这尾七弦琴,是新婚未久,他亲手斫木髹漆,为她而制的。
她席地跽坐,横琴于膝,自雁柱右侧七弦间随意一个花指划过,便铮铮然流泻出一脉清越泠音。
“近日天气清朗,倒是不需调弦。”随手试过了音,女子淡淡笑道。若逢了阴雨天,湿气侵弦,便少不得移柱调音,多些麻烦了。
随即,她垂眸看了眼琴,悬腕抬手,起势缓雅地按弦而拔,轻勾淡抹,而后倚着琴乐轻声而歌,嗓音极为清越——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听到这儿,对面温静地跽坐席间的青年,忽地神色不滞,而后蓦地抬眸看向对面的女子。但她却凝神指间,此际正连托吟弦,清波般的眸光随着琴音轻轻漾动——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踞要路津?”
人生一世,光阴荏苒不过数十年,譬如朝露,缈若飙尘——既如此,何不入世进取,一展抱负,以偿平生所愿?
弦歌渐歇,而那厢的青年却是蓦然凝视着她,神间色是不可置信似的错愕,女子曲罢抬眼,他便对上了那一双泼墨般灵动深远的眸子,和眼中洞明了然的笑意……
其实,她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
自那日刘玄德走后,他看似与往常无异,日日煮茶对弈,品诗论文。但她昨晚偶然夜半惊醒,竟看到这人兀自披衣立在窗下,孤峙了了许久许久……一袭薄衣沐月,孑孑独影,莫名地让人觉出了几分萧瑟寂寥……
之所以永夜难眠,犹疑不安——是因为她罢?
时逢乱世,战火连绵,中原大地上处处纷乱,离开了荆州,谁知会遭遇怎样的艰难,历经多少险祸?而这天下,又有多少像他一般心怀抱负的年轻士子择主而随。最终,死于争伐战事,死于同僚构陷,死于主上猜忌。
他此去——前路难料,生死未卜。
若等,她又要等他多久呢?一年半载?三年五载……或者,十三年,十五载?乱世之中,倚门侯着夫君归来,枯守十数载的,几曾少过?
所以呵,她怎么会愿意他走?
二人共制的棋谱才只完成了小半,他为她新斫的那尾桐木琴才上弦,她手植的那两株辛夷到明年春才开花……
可,扶摇九天的鲲鹏,若终老于蓬蒿之间,又与家雀何异呢?
新婚之时,第一次见他的字,端敛清隽的平直汉隶,看上去分明是再温润儒正不过的模样。但一撇一捺细细端量,却是笔力遒健,勾画藏锋,隐隐透着奇纵恣肆的锋锐气势——这个表面温雅的男子,骨子里藏着一柄锋芒无匹的利剑。
甘年磨砺,韬光养晦,终于到了一朝试刃、光寒九州之时,又怎么会甘愿一生匿于匣中,终死不现锋芒呢?
“你的行囊,我前日便开始打点了,两三日内便可起行。”她神色是如常的平静自若,语声极为清越,眸光清润而柔和,静静地看着这个眼前的青年。
“至于家中,不必忧心,我自会料理妥当。你的书阁会每半月扫一次尘,那套棋子我会时常自弈,不令闲置。还有这几株辛夷,明岁便能开花,我会蒸了花制茶,挑最好的茶团予你留着……”
若来日你衣锦荣归,我备着花茶醇酿为你庆功;若你功业无成,那,这南阳隆中,总还有一个一个温暖的故园待你归来。
孔明静静凝视着她,眸光几番急剧起伏,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唇角微微翕动,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黄硕只恬然地微微而笑,带了几分柔和的宽慰。
其实,这世上,万事万物的决断,哪怕再艰难,也不过二字取舍。
他舍不得放下自己经天纬地的宏愿,而她……舍不得为难他。
建安十九年,暮春三月,南阳隆中。
两树并种的辛夷迎着清晨的阳光绽得烂漫,粉白的鲜妍花朵儿繁开满枝,沾了晶莹露水的花瓣儿在晨阳下微微泛光。黄硕立在树下看着一树繁花,眸子里恬然笑意间带了微微怅然。
如今这树,已长了两丈多高,齿轮已是八岁,他离开,也是七年了。又是一年暮春时,辛夷花开,满枝繁绽,她岁岁采花制茶……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自从他离开之后,数年之间,关于他的许多事情,渐渐都成了荆州百姓交口争诵的传奇,家喻户晓,巷陌皆知。
建安十三年,初出茅庐,在刘备兵败之际,临危受命,结成孙刘之盟,而后与曹操战于赤壁,大破曹军,居功至伟——这一年,他只二十七岁。
同年十二月,在赤壁之战后,助刘备平定荆南四郡,被任命为军师中郎将,住于临烝,督令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负责调整赋税,充实军资。
建安十六年,益州牧刘璋派法正、孟达请刘备助攻张鲁。他便与关羽、赵云等入蜀助阵,留关羽负责荆州防务,分兵平定各郡县,与刘备一起围成都。至建安十九年,刘璋投降,刘备入主益州……
当年那个躬耕陇亩,不为世人所知的青年士子,短短数年之间,仿如囊锥脱颖,锋芒崭露。已是名闻诸侯,饮誉天下。
南阳卧龙,诸葛孔明——水镜先生当年的几字品评,如今已是家喻户晓,人尽皆知。
想到这儿,她眸光不由落在了树下小竹几上髹漆竹笈中那厚厚一摞绢帛间……七年的家书,任是绢帛轻薄,也积了几乎满了一笈。
自他离家起,便时有雁书寄回南阳,有时一旬,有时半月,现下战乱,驿亭传舍许多已废置,所以都是遣了军中将士送来……千里传书,天晓得他是费了许多工夫?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通史】
【饮茶风俗渐盛,饮茶方式:茶叶碾成细末,加上油膏,制成茶饼或茶团,饮时将其捣碎,放上葱、姜等煮,最初作药用,后来渐渐成了饮料,坊间有「茶粥」卖】

第106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
想到这儿,她眸光不由落在了树下小竹几上髹漆竹笈中那厚厚一摞绢帛间……七年的家书,任是绢帛轻薄,也积了几乎满了一笈。
自他离家起,便时有雁书寄回南阳,有时一旬,有时半月,现下战乱,驿亭传舍许多已废置,所以都是遣了军中将士送来……千里传书,天晓得他是费了许多工夫?
这些书函,看得出许多都是仓促之中匆匆书就,那人一惯端敛清隽、笔力遒劲的字迹竟带着些微潦草……不难想象他落笔之时的情形是何等急迫,甚至险恶。但即便这样,整整七年间,卷卷绢帛自夏口、柴桑、临烝、蜀州……他所走过的每一个郡县陆续送来,从未间断。
长时数卷千言,短时寥寥片语,总是先报平安。
每一卷她都反复逐字细阅了一遍又一遍,而后按着月份细致地收进竹笈中,闲暇时候便拿了出来,坐在庭中辛夷树下,细细从头一卷卷翻看……往往一遍看下来,便消磨了整日的辰光。
此时,黄硕便是敛衽跽坐在花荫下的竹簟之上,自搁在小几上的那只竹笈中取出了十余卷来——这些都是建安十三年时,他受命到柴桑,会见孔权时寄予她的书函。
依着惯例,他每到一个地方驻留,一旦有了闲暇,便会执笔细叙各地的风物俚俗,从市坊宅邸的特色到田间作物的种类,还有饮食风俗甚至各类草木花卉……她细细读来,便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遍览九州风物,尽看天下山川,这也是她自小的愿景……原来,他一直都晓得。
在这几卷家书中,他娓娓叙道,江东气候暖润,乃是鱼米之乡,百姓大都饭稻羹鱼,而且常常会做鱼鹾。有腌制或糟制的熟鹾,也有将鲜鱼脍作薄片的鲜鹾。而江东之地,池塘水泊星罗其布,几乎遍植荷花。所以士人之间便盛行以莲叶裹了鱼鹾分赠亲友,格外有一种清香之气,他近日里,刚刚收了周公瑾赠的一卷裹得十分精致的熟鹾……
那一回收到信时,随函附赠的那只匣子里,竟是半份置在素青瓷罐中的鱼鹾……他将周瑜赠的那份鱼鹾分了一半寄予了她。
——因为是糟制的熟食,所以并不担心腐坏。
她收到之后,启开匣子,愣愣看了许久,直到眼底微微有些发涩……
她纤皙的手指一分分地摩挲着那绢帛上端敛清隽的平直汉隶,默然许久之后,方提笔回信。
缠丝苇杆的兔毫笔在素丝薄绢上落下一个个飘逸灵秀的汉隶,凡且种种,思绪万千,一件件细叙了家中这月余以来的细琐趣事……院中的那丛云丘竹今春生出大片新笋。如今几竿翠筠已长到书房墙根,葱葱笼笼地翳了大半窗棂,碍了室中光亮,她原想伐了却又舍不得,所以正犹豫着……她近日新得了几卷古藉,竟意外地在其中发现了《诗》中那一曲传闻中早已佚亡的《子衿》曲谱,心下惊喜,试练了数日如今已奏得娴熟,当真有几只燕雀闻声驻在了竹枝头……写着写着,直到一池浓墨告罄才惊觉自己细细琐琐已是万字。
——她何时竟变得这般啰嗦了?看着字迹密密麻麻的数尺细绢,黄硕心底里微微苦笑。
明明一惯是随意不拘的性子,最不耐烦这样巨细靡遗的记叙。但如今,落笔之后,便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下意识地想将这月余以来自己身边发生的所有细琐事情弦都说与他听;想将自己制好的辛夷花茶寄去予他;想将那一卷两人对弈同录,如今她已制好的棋谱带给他看;想将自己新学的这一曲《子衿》亲手弹与他听……
忽然间,竟皤然明悟一般,晓得了他千里寄鱼时的心绪……一别之后,两地相悬。思念呵,当真能生生把人逼得魔怔。
兀自苦笑了片时,她默然之后重又提了笔,说毕了家中诸事,又细问他许多江东的民风俚俗,末了,方郑重落笔,询道——“何如周公瑾其人?”
他们的往来信函之中,也时常会闲话当世才俊。她自小生于荆州,长于襄阳,从来没有机会离开故土。但自孩提时偎在长辈膝头,听他们针砭时局,品评人物时,便对这些纵横捭阖的传奇英杰心向往之。
相较于草莽出身的孙氏父子,周瑜周公瑾,乃是真正的名门之后,贵胄公子。
如今雄踞江东的孙氏一族,仔细说起来其实出身草莽。破虏将军孙坚,少年时便胆魄过人,十七岁为县吏,后历任校尉、县丞等职,渐渐有了些豪侠声名。后来在黄巾之乱中,受命担任佐军司马,聚兵征讨乱贼,战绩不俗,手下的兵卒日渐增多,而他引兵四处征伐,势力渐大,成为一方豪强。
中平六年,孝灵皇帝刘宏驾崩,董卓专权,祸乱京师,刘坚与袁术联手讨伐董卓,颇有胜绩。甚至在乱事之中得到了传国宝玺,可惜不久便又为袁术所夺。之后,孙坚奉袁术之命征讨刘表,死于黄祖箭下,享年三十六岁。
之后,其长子孙策继承了父业,时年十七岁。
孙策与周瑜皆居吴下,恰又同龄,少小相识,总角之交,庐江周氏乃是世代簪缨的衣冠高门,周瑜的从祖父周景、从叔周忠都曾官居太尉、位列三公,而周瑜的父亲周异则任着洛阳令。虽然时值江山板荡,社稷倾危,但周氏一族在庐江根基深厚,势力不容小觑。
孙策自小随母在吴郡寿春长大,少年时便广结名士,饮誉于吴下。周瑜慕其盛名,于是登门拜访,二人同龄,又皆是风华少年,隽才大志。所以于寿春一见如故,推诚相待,甚至升堂拜母,逐为刎颈之交。
数年之后,孙坚猝然离世,十七岁的孙策承了父业,周瑜便自然成了他最得力的臂助。其时,外有豪强袁术欺其年少,虎视眈眈;内是部下离崩,义仆星散,全然孤立无援。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共同面对着外交内困的棘手形势,同心协力,步步筹谋,外御强敌,内结助力,历经数年终于踵事增华,初步奠定了江东基业,成为雄据吴地的一方豪强。
其时,孙伯符、周公瑾皆不过二十余岁的青年,又都是姿仪俊美,衣冠济楚,故江东一地,并称其二人为孙郎、周郎,风流为一时之冠。
而周瑜则尤其风流蕴藉,他出身名门,雅擅音律,凡听丝竹管弦。但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有歌谣曰:"曲有误,周郎顾。"
这般一个人物,黄硕心下自然也是有几分好奇的。
但这一回,孔明的回信却来有些晚,已拖到了年末,正是赤壁之战甫落了幕,孙、吴两方联军大破曹操。经此一战,周公瑾饮誉天下,诸葛孔明声名雀起。
这一年,周瑜三十三岁,诸葛亮二十七岁。
他的回信字字落笔凝正,言语之间是少有的郑重:“其人雅量深致,性度恢廓,堪称当世俊杰。”
而后,他字里行间便透出几分惋惜来:“唯惜孙伯符天寿不永,盛年早逝。”
黄硕其时看信到这儿,心下也是一叹——那个少年有志,英达夙成的孙伯符。在十七岁承业之后,短短十年,便与其父之般,死于弓矢之下,享年二十七岁。
当真是造化无常。
其后,又十七岁的少年——孙权,在兄长死后承了父兄基业。同兄长当年一样的年纪,也同当年兄长一般的胸怀大志,但却因年少稚嫩,难以令群臣服膺。
此时的周公瑾,已是统率三军的、重兵在握的中护军,他越众而出,当着所有的面,对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稽首而拜,行君臣之礼,以头触地,表示自己愿臣服翊戴,而后,群臣纷纷仿效。
而赤壁之战前,曹操发来战书之时,江东诸人大多都欲请降,关键之际,便是周公瑾果决明断,决意一战。之后,更在此次大战中居功至伟。
——此人的节义气度,智计筹谋皆是令人慨叹。
只是……孙伯符已逝,如今的孙仲谋,同他之间却没有那般总角相交,垂髫同乐的情份。而莫论他再怎样表忠示诚,一个手绾兵符,掌着三军调度的大将,也难以令主君全然放心罢?
那时,读罢了信,黄硕心下不由一声暗叹,太息良久。
而七年之后的今日,黄硕跽坐在辛夷花荫之下的竹簟上,默默重阅着那幅薄绢上,孔明清隽端敛的字迹——“其人雅量深致,性度恢廓,堪称当世俊杰……唯惜孙伯符天寿不永,盛年早逝。”
一时间不禁慨叹……只怕,当真是天妒英才。
谁料到,就在她收到这封信短短两年之后,孔明便一语成谶。
赤壁之战落幕后,周公瑾奉命独守江陵,却在两年之后匆匆请求回吴——其中因由,若细细推敲,只怕是孙仲谋已生了猜忌之心?
世事浮云,人心原本就是最难掌控的。
不久,周瑜便病逝于吴下,时年三十六岁……究竟缘何陨命,至今仍众说纷纭,但孙仲谋因疑其不忠而鸩杀能将这种说法,一向也没有断过。
如今,斯人离世,已整整四载。
黄硕默坐于树下,正凝视着那一卷绢帛出神,却忽闻门外有匆促的马蹄声跫跫而响,渐近了来。
婢子闻声前去应门,看着门外十余名高大的披甲兵士和三辆穹顶双辕的马车,竟是被这阵仗微微惊了一跳。
“请问,黄氏夫人可在府上?”领袖模样的军士白衣银甲,语声亢然清亮——“我等奉军师之令,前来接夫人入蜀相聚。”

第107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一)
襄阳距成都一千三百余里,因为驾车的皆是骠悍良马,脚力不俗,原本也只是五六日的车程。但半途中意外逢了春末一场连阴雨,绵绵密密落了数日,前方道路泥泞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沿途的邸店落脚,待得天光晴旺了方继续上路。又因着车中乃是身份贵重的女眷,为免颠簸,一路的行程都颇是稳缓。所以断断续续走了月余辰光方抵蜀中,时令已然入夏。
成都最初乃是古蜀国的国都,蜀国开明王朝九世时,自樊乡迁都于此。取了周王迁岐「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的典故,名之为成都。公元前316年,秦惠文王先后吞并巴、蜀,六十余年后,蜀郡太守李冰造石人作测量,建起了工程浩大的湔堋(都江堰),使这一方巴蜀山水从此蓄起了千里沃野,万顷良田,从而成为天府之国。
这座城池坐落于流江南岸,因为气候暖润,适宜养蚕植桑。所以织锦刺绣之业极为繁盛,蜀绵蜀绣皆冠绝天下。早在百多年前,朝廷便于此设有「锦官」,因此,成都亦称锦官城。
晨光熹微的黎明时分,宽阔平坦的官道上轮声轧轧,一队车马缓缓驶到了锦官城门下,守门的兵士方才了领首的裨将,便立即执礼下拜,恭谨地放了行。
黄硕临窗跽坐在车中香蒲叶织成的茵席上,听着帘外鼎沸的人声,她微掀了那道缃黄色的细缣窗帷向外看去,入目便是街衢两侧林立的市坊重屋和鳞次栉比的楼肆,大道之上各样衣饰的行人牵衣连袂,单辕或双辕的马车、牛车、骡车往来不息,一派昌隆繁盛景象。
成都的建筑格局,与洛阳相似,整座城池呈方形,四面各长数里,城垣高七雉、城隅高九稚,墙高是厚度的三倍。因为中央方位最尊,所以州牧的治所置于此处,宗庙社稷置于其正南方,以示一体。北边设市,四隅比较僻远,为居民闾里之地。
左将军刘备刚刚入主益州,昔日的州牧治所如今便做了现成的左将军府。这也是整座成都城最为壮观的建筑,绵延近十里的殿宇楼阁座落于锦官城中心位置,重檐黛瓦,白壁丹楹,栾形斗拱庑殿顶,远远望去,便是一派旷丽恢宏气象。
这一处宅邸外绕围墙,墙头是双城檐顶,前墙正中开着一扇两丈余高的大门,上设着一座五脊庑殿顶门楼。
马车在宅邸前那扇兽面衔环的铺首的青铜大门前驻了步,黄硕透过车帘的间隙,目光落在那门楼上奔兽逐雁纹的石青色瓦当上,神思微微有些恍惚……他,如今便在垣墙之内。
七年长别,相见在即,她心底里竟隐隐生出几分紧张无措来……近乡情怯,大抵如是。
早有一个家丞模样的老者领着十余名仆从侯在门外,见车马驶近,健步迎了上来。他约是五旬年纪,身着一袭群青色的细缣衣袍,面貌清瞿儒正,气度谦和,周身透着几分阅世颇深的稳敛与从容。
“老朽姓郑,忝为府上家丞,奉了郎君之命在此恭候夫人车驾。”老者隔帘向她躬身执行,语声恭谨道——“千里奔波,车马劳顿,府中已备了饮食茶水,只待为夫人一洗风尘。”
马车中却是静默了片时,不闻回音,过了一会儿方响起女子极为清越而和润的语声:“劳烦了。”
顿了一瞬,车中的女子却未立时掀帘下车,而是静了片时,既而启声问道——
“敢问老伯,州境之内近日可生了大事?”
她语声温和而平静,字字清晰,虽是问询,但言语之间却近乎笃定:“前些时日霪雨不止,莫非是何处汛情?”
郑伯闻言,意外之下竟是神色一滞,心底不由暗叹了一声——颖悟剔透,敏锐如斯,难怪自家那位人中龙凤的郎君目下无尘,唯牵念着家中结发之妻。
“夫人睿智。”一惯稳重的家丞,暗自敛了面上的惊叹之色,而后恭敬地应道——“的确是因着前些日子的连阴雨,岷江上游泛滥成灾,半月前湔堋南边有两处决了堤,郎君闻讯,星夜兼程赶赴了岷江,至今未归。”
——郎君走得那般匆忙,但临行之时却不忘留下话来。若夫人问起他的行踪,须据实以告。
黄硕闻言,心下有几分了然——湔堋决堤,乃是关系着这益州全境数百万黎民的生计的要事,以他一惯事必躬亲的性子,自然是毫不迟疑地前赴岷江了。
只是,至今未归……黄硕心下刚刚泛起微微的失落已被忧切压了下去——已去了半月,想必那边的汛情颇是棘手。
“如今府中诸事具备,只待夫人入住了。”老者温声和缓地出声道,亦打断了她的思绪。
“劳烦了。”黄硕微微颔首,而后素手掀了帘帷,扶辕踩着车前的踏石下了地。由郑伯领路,一路进了府中,自南阳随她来此的婢子仆从们便着手开始搬箱笼。
孔明的住处是府中毗邻着主宅的一处三进五间的院落,颇是深旷雅致。正值莺时四月,已是桃李红褪,春芳渐歇,但甫进了院门,便见东边一株繁花正绽的高大梨树,漫树梨花竟放,琼苞玉蕊,一树繁白,初雪一般的晶莹皎洁,鲜妍不可方物。
那株梨树大约看上去至少有百年齿龄,高约有□□丈,横柯细杪挓挲开来,佚云蔽日,近乎荫了半个东厢。
一阵晨风拂面而来,夜露未晞的雪白瓣儿扑簌簌地抖下几点水珠儿来,零落地点点飘洒下来,有几点正落在自花树下经过的颊边,一阵沁人的清爽凉意。仿佛瞬时濯净了这一路的疲倦与窒闷。
她不自禁地仰头看了上去,才正是花时。所以叶芽儿还蜷缩在枝头一个个覆着细白绒毛芽苞儿里。所以举目而视,唯见满树梨花盛绽,似雪繁白,透过繁花间隙,可以窥见晴蓝的天穹和缕缕萦浮的云丝,时卷时舒,惬意而自在。
黄硕几乎是在这一霎间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一路进了内院,前院和中院皆是他办公之处,而这儿则是他们夫妇的寝居之处了。
有些意外地,院中东西两厢前后原应种草植花的地方,眼下皆是空置的,大片湿润的褐色新土似乎刚刚翻过不久……
“这儿因着郎君吩咐,翻地种了笋。州境之内少有云丘竹,所以便种了越王竹,蜀地暖热多雨,适宜竹木生长,这些笋到秋日便能长成丈余高的新竹了。”郑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温声解释道。
黄硕闻言一怔——待这几丛筠竹长成,这院落的格局便几乎同南阳的家一模一样了……
“自两月前主公城头受降,入主益州,郎君封了军师将军,住进这府邸起,便一面遣入东赴南阳接夫人入蜀,另一面亲自布置了家宅,安排了夫人住处的一应细务。”老者的语声没有太大起伏,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份量。
——刚刚接手益州,正是千头万绪,诸事待举的忙乱时候,他身为主事,竟还分心为妻子安排这些琐碎事宜。
黄硕听得也是微微一怔……这人呵,从来就是这般的妥当体贴,数年如一日的温和细致。
她走近了几步,低头仔细端量,果然在褐色的土壤间,看到零星几个细尖的新笋已破土而出,鲜嫩又茁壮,一派生机勃勃模样。
她心底里忽然不自禁地涌上几分动容——七年了呵,他终于有了安定之处,可以给她一个安宁的家。
他当年择定的主君——左将军刘备,如今已据有荆州二州,北抗曹操,南凌孙权,天下三分之势隐然已定。真正划地称雄,位尊一方。
而天下间又多少人赞叹诸葛孔明的鉴人之明,当年慧眼识珠,扶助英雄于穷途末路。到如今,昔日落魄皇叔成就了一方基业,俨然无冕之王,而居功至伟的南阳才子坐镇中枢、总揆百事,俨然丞相。
黄硕莫名便忆起了七年之前,南阳隆中的草庐之中,她自棋室的小窗中窥见的那个年近五旬的谦和长者。那个时候,他几度惨败于曹操之手,部属流离,义仆星散,狼狈地带着寥寥几个亲信投奔了荆州牧刘表,以求荫庇。
真正寸步难行,前途渺茫。
那个时候,其实,她心底里也并不看好这位刘皇叔。
以时人的眼光,士子们若要求仕,想在乱世中博一个前程,最佳的选择乃是北上许昌投奔丞相曹操。
因为名义上的天子,所以就有了名义上的正统,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朝廷势力。对于一个有志之士,不论他拥护汉室天子还是拥护曹操,他都必须归附到曹公的麾下,为其效力。当年荆州官学的许多士子,都同孔明的同窗好友孟公威一样择了这条路。
而即便不选曹操,其时江东基业初定的孙权亦称得上一方雄杰。虽不及曹操兵多将广,但据着长江天险,自保却是无虞。
但,那个时候,孔明却是在连她也意外之中,择定了其时狼狈落魄的刘玄德为主——是为了那个汉室宗亲的身份,还是因着三顾茅庐的恩义,甚或……其他?
她……一直疑惑。
而,七年之后的今日,几乎整个天下的士子都在惊赞孔明当年慧眼识珠的睿智。他所择定的主君而今已成为了与曹、孙两家分庭抗礼、三分鼎足的一方雄主,而他自己更因当年识于微时,所以为主君推诚相待,至敬至重。
因此,令名得彰,文才武略著于天下。
——诸葛孔明,几乎已是天下士子心向往之的楷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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