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诸葛)亮未有子,求(诸葛)乔为嗣,(诸葛)瑾启孙权遣乔来西,亮以乔为己适子,故易其字焉。《三国志·诸葛亮传》
建兴四年(226)年六月,成都,丞相府。
时令正是三伏,正午炽热的骄阳透过糊绮的菱格窗照进了屋子后已只余模糊的一些微光,室中竹榻竹几,又铺了润青色的流黄簟,看上去便透了十分凉意。
尽管如此,身着一袭轻薄细纱襦裙的黄硕,跽坐在案前执着一卷《公孙龙子》,也仍是觉得有些闷沉。莫名就一阵昏昏然的倦意袭来,她微有些无力地以手支颐,半倚在了案头。但浑身却是愈发昏沉了起来,就这么蒙蒙昧昧地几乎要睡了过去。
孔明进了室中时,正看到妻子倚着书案倦然欲憩的情形,他不禁快走了几步,来到她身侧,伸手揽着肩头让她轻轻靠在了臂弯里:“困了么?我扶你去榻上睡。”
——近日她似乎十分易疲倦,连晨起的时辰都较平日晚了些许。
黄硕被他半揽入怀中后便醒了,眸子里仍带了几分惺忪,微微含糊着道:“大约是夏日天长,这些日子又格外闷热些,所以乏了罢。”听语气,有些不以为意地道。
但孔明行事一惯审慎,哪里容她这般疏忽?所以即刻便遣人请了医工过来。
老医工为黄硕探脉,三管手指搭在右腕间,却是沉吟半晌,凝着眉头没有动静。
就在孔明神色终于失了往常的从容,几乎带上了几分焦切的时候,老医工有些沉嗡的嗓音终于清晰地响了起来——
“想来不会错了。”他终于笃定地开了口,讶异的目光里此刻带着些慨叹——“脉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这是实实在在的滑脉!”
“老朽在这儿向丞相同夫人道一声喜,夫人有身……已近三月了。”
——她……有了身孕!
因为太过错愕,黄硕和孔明闻言竟是双双愣了一愣,片时后方才缓缓回过神来……黄硕有些不可思议地三指搭上了自己的右腕,却因指尖微微发着颤,连脉都无法探准——
一向从容淡若的孔明,此际竟比妻子回神还要晚些,他微怔的眸光渐渐涌上不可置信的错愕与喜悦,而后揽衣起身,郑重其事地朝着眼前的医工施了一礼——
一惯澹和从容,喜怒不形于色的丞相这般大礼,受宠若惊老医工简直有些惶恐地连退了几步。迭声道着不敢,而后很快领着药童告辞而去。
黄硕仍有没有探准腕脉,搭在腕上的手却被另一只颀长秀劲的手掌覆上,带着熨帖人心的暖意——
“阿硕……”他就这样拥了妻子入怀,带着极温和的笑,低声昵语道——“你喜欢小女儿还是小郎君?”
语声入耳,仿佛之前所有的惊诧、喜悦、张惶、不安,全都涣然而散,整个世界惟余拥着她的这份温暖安然。
依时下的风俗,女子孕期的讲究极多,光饮食方面便要留意「食饮必精,酸羹必熟,毋食辛腥」,且忌食葱姜、兔、山羊、鳖、鸡鸭,民间相传一旦误食,胎儿便会残病。
此外,要恪守着「席不正不坐,非正色目不视,非正声耳不听」等一众规矩。
连平日闲暇取娱也颇多忌讳,譬如不能使唤侏儒,也不要看猴戏之类,以免腹中胎儿受其影响……总之,黄硕可以想象得出自己日后的生活会怎样乏味。
但,自那之后,孔明除了令医工每日都来为妻子请脉之外,自己也几乎花了所有暇余时间,伴在她身边。伉俪二人品棋抚琴,谈诗论画,孔明甚至时常亲自扫了竹叶,取了竹露来为妻子瀹茗烹茶……
在这样的悠闲惬意之中,时间过得似乎分外快些,展眼便是一载辰光。
建兴五年春,黄硕涎下一子,取名为瞻。
七年之后,成都,丞相府。
这一年的冬寒格外久些,己到了正月初春,还纷纷扬扬地落了场细雪,檐下垂挂的晶莹剔透的冰棱还没有化。庭中花木素裹,万树银妆,宛然冰晶粉砌,玉做人间。
室中是火墙,又置了两只圈底支足的青铜方炭炉,焰火正旺,所以并不多冷。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七八岁的稚童一袭玉色镶雪缘的直裾深衣,身姿端正地跽坐在正堂竹青色的毡席上清声诵读。深衣雪白的锦缘衬着他虽带了几分圆腴的婴儿肥,但仍旧轩眉水唇,与父亲十分肖似的容貌,愈发显得清姿秀逸。
此刻,那带了几分稚嫩的清脆嗓音自正堂一直远远传向庭中,字字落音,琅琅入耳。
黄硕坐在一旁临窗的竹几边闲阅着一卷乐府诗,听到书声抬眸看向了那厢稚童肖父的眉目,渐渐地,神思微微有些恍然……孔明像阿瞻这般年纪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稚气样貌?也会这样在冬日雪天里拥着炭炉,裹了绵衣在堂前操着糯软的童声琅琅背书……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小小的稚童终于诵毕,乌灵的双眼不由有些期待地向一旁的母亲看去,却发现她正径自出神。
稚童不由微微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而后揽着衣袍起了身,蹬蹬几步跑上前去,端端正正地站定了身子,唤道:“阿母。”
黄硕看着小人儿走到了眼前才不由回神,微微笑着替他理了理鬓发,将散落的几络发丝顺进衣领里,一面柔和地温声问道:“这篇《诫子书》,阿瞻全篇背下了么?”
“嗯!”稚童重重点头,一双乌灵眸子里透着明亮雀跃的得意。
黄硕看着眼前稚童与父亲逼肖的容貌,心底里不由慨叹——这孩子确如孔明所言,少具夙慧,天资颖悟。
这篇《诫子书》,孔明也是昨日才终于书成……他素来才思敏捷,落笔千言,倚马可待。可是这一篇写予阿瞻的训导,不过短短百多字,却是细阅百篇,增删数次,足足花了一月多工夫方才收笔。
——天下间的父母,大约都是如此罢。
只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这个小人儿。因为太过珍视,所以反而会犹豫不决。
“阿母,待会儿阿父回来了我背与他听,阿父也会开心罢?”小小的孩童仰着脸儿,有些期待地问母亲。
“阿瞻还小,”黄硕又替孩童将略略松垮下来的狐裘重新系好,温和地道——“其实不必这般辛苦。”
——即便再颖悟聪灵的孩子,背下这样还不大读得懂的文章,也是颇为不易的这孩子……昨晚一直背到了子正时分。
——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大多还是天真懵懂,不谙世事呢。
听到母亲说了这样的话,七岁的诸葛瞻不由得愣了愣,有些意外地微微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乌灵眸子。
过了一会儿,他抿紧了唇角,微微垂了眼睑,低声道:“阿瞻……哪里做得不对么?”
“不是,”黄硕轻轻将孩子拥入怀中——“阿瞻很懂事,很好。”
“只是,这样未免太苛苦了些。”做为母亲,总是有些舍不得。
“原来阿母是在心疼阿瞻。”小小的孩童闻言一扫之前的失落,神色又重新明亮起来——“其实,阿瞻自己并不觉得辛苦啊。”
“以前,阿瞻总想着快些长大。后来发现小孩子的年纪总要一年年长的,怎么都快不了。所以,就只好勤习骑射,好长得快些;多用些功用学诸子六艺,经史兵法,好懂得多些……”
“这样,阿瞻就可以早些像个大人了,便可以替阿父料理政务,替阿父领兵出征,阿父和阿母就可以清闲下来,不用这么辛苦了。”
黄硕闻言一怔,良久默然,眼底浸出些温热的湿意,而后将怀中的孩子拥紧,许久不愿松开——
“阿父回来了。”忽地,孩童稚嫩的声音响地耳旁,然后那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自她怀中挣了出来,端端正正地站好,向门边行了一礼——
“阿父。”
那厢的孔明,数十年如一日的若竹色直裾深衣,拥着一袭雪狐裘,披着冬日淡薄的夕阳站在门边,背后是银妆素裹的庭院。
整个人如冬日的苍竹,经霜愈劲,遇雪更清,一身风骨儒雅旷达不可方物。
“嗯。”他温声应着进了屋,解下了狐裘挂在门傍的髹漆木施上,朝妻儿走了过来……
为阿瞻讲了几处疑点,又问了他近日的饮食起居,孔明方与黄硕夫妇二人回了正寝。
“阿硕,不日……我将率军北上伐魏。”他看着妻子,缓缓道。
黄硕闻言一怔,却并不多意外。
这八年间,他孔明南征北伐,六次率军出战……前些日子,他多数时候都是对着地域图筹缪计画,她也料到了些。
“嗯。”她看着丈夫,轻轻点头,如同以往许多许多回一向,恬然笑道:“我等你回来。”
她的一生,多数时候似乎就是这样等着他,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
其实,这世上情缘,所谓是非对错,无非是沧海桑田之后回首前尘,洗心自问——问一句,他值不值,你悔不悔?
这个人,值得守候,所以……她,此生不悔。
(建兴)十二年春,(诸葛)亮悉大众由斜谷出,以流马运,据武功五丈原……其年八月,亮疾病,卒于军,时年五十四。《三国志,诸葛亮传》
这一回的分别,他们谁也不知道会是生死永诀。那个守在成都,倚门而望的妻子,再没有等到她等了一生的那个人。
◎「禁欲系道士和绝色少女的故事」◎
“太初,你说湖中泛舟赏莲的这些小娘子们,有多少是为了奉倩来的?”湖心水榭中,凭栏远眺的傅嘏,笑向身畔的好友夏侯玄(字太初)调侃道。
“每回奉倩来水榭,我家这一片荷花便遭了殃。”与他比肩而立的夏侯玄笑着接了话茬儿,目光有些戏谑地落向了这室中的第三个人——几步远处的素漆木几旁,那一袭素衣的清华羽士。
德阳公主府中这一顷烟波翠湖在洛阳颇负盛名,湖中遍植白莲,似眼下这六月天气,碧水涟漪中片片清圆泻露的娉婷莲叶迎风而举,一脉翠玉琼田碧郁接天,藕花出水,荷风送爽,实是游园消暑的不二之选。是以,年年京中夏日的赏荷宴,十有八九都选在了这烟波湖畔。
这日,一如往常的冠盖相属,士女云集,往来皆是京中显贵。
而湖中白莲碧叶的荷花丛里,正泛着一只只小巧玲珑的木兰舟,舟上多是乘兴游湖的少年少女,一色寥薄春衫。而几乎不约而同地,众多小娘子登舟之后,都竞相将木兰小舟向湖心水榭这厢泛了过来。因为船只拥塞,即便撑船的舟子皆是熟手,也难免偶有碰撞,以至于殃及了荷丛窄小水道旁的许多莲梗花苞。看得此间主人——德阳公主之子夏侯玄心下一声长叹:当真梵琴煮鹤,煞了风景。
湖心这处五丈余高的台榭凌水而起,在顶层居高俯瞰,便可将四面湖光尽收眼底,是观景最佳之处。而此时水榭中赏景品茗的三人,便是夏侯玄同他的两位知交——傅嘏(字兰台)和荀粲(字奉倩)。
当下,夏侯玄与傅嘏二人正闲凭栏杆,俯瞰着下面简直趋之如鹜的小娘子们,不厚道地调笑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荀粲。
“太初,你倒说说,这副不解风情的脾气。这般寡淡无趣的秉性,到底哪里讨喜?”傅嘏回眸看了眼荀粲,戏谑里几乎带了无奈。
那厢的荀奉倩依是充耳不闻,兀自执盏,垂眸饮茶。
他约是二十出头模样,眉目佚丽而冷隽,天姿清劭,风神秀彻。以白纱幅巾束了乌发,褒衣博带一色素白,手执一柄麈尾拂尘,周身都透着道家羽士的出尘绝俗,却又难掩诗礼世家积蕴出的一身清贵矜雅。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不外如是。
“奉倩乃是少年才子,誉满京华,又品貌出众,引得一众女儿家思慕理所应当。”夏侯玄此时倒说了句公道话,只是看了眼下方的木兰小舟自四面八方泛了过来,几乎将水榭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由得有些无奈了起来——“只是,如今这些勋贵世家的小娘子们,委实也太大胆了些。”
自汉末以来,天下纷乱,而后群雄逐鹿,战火频烧。历经二十余年,魏、蜀、吴三分鼎立,终于战事稍歇。魏都洛阳承平已久,所以京中勋贵们的作派也早已闲娱放逸起来。
而此时,历经战乱后,天下间的风气比先前汉时要开化了许多,对女子不似早先的拘束。街市之上男女同游,嬉闹交游十分常见,而京都之地身份贵重的小娘子们,行事就愈发的张扬恣意了,夜间也常外出,喧哗盈路,不拘形迹,似今日这般明目张胆地围观美貌郎君也寻常得很。
“这等殊遇,当真羡煞旁人呐。”傅嘏闲闲笑道,又看了眼一旁无动于衷的荀粲,神情转为了无奈。而后俯身取了身畔乌木小几上早先晾的两盏清茗,递了盏与夏侯玄——“且饮盏凉茶清清火,免得给这块石头气着。”
“说起来,奉倩平日里深居简出,难得一见……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那些小娘子们哪里肯放过?”夏侯玄却是看着下面一只只木兰小舟,认真地端量起来——“喏,满京城的贵女,今儿大约来了六七成。”
傅嘏啜了口茶,认真也正经了些:“仔细瞧过去,倒真有些家世品貌不错的……若合了奉倩的眼缘,也是一桩美事。”
夏侯玄目光里露出几分赞同之意:“这主意正经不错。”
“若真能玉成此事,到时候荀家上下怕会备了厚礼来谢我这俩儿这媒人?”
——毕竟,这位好友的终身大事,可是教荀家阖府上下操尽了心。
奉倩自幼修道,潜心研习黄老之学,从小性子就比同龄的孩童寡静些。待年纪渐长,脾气也就更清冷了。虽才学卓荦,十四五岁上就以清谈饮誉京都,斐声洛阳内外。但因着这副孤静的脾气,一向不喜喧闹,甚少交游。
之所以与他们二人交好,则是因为自小一处长大,总角之交,垂髫同乐,二十余年的情谊。
到如今,他与兰台(傅嘏)的字早已成婚经年,儿女绕膝,奉倩却依旧孑然一身。
荀家两位高堂皆已仙逝,如今的家主——敬侯荀长倩乃是奉倩的长兄,年纪大了他二十余岁。自父亲逝后,身为长兄的他一手将幼弟照拂长大,情份自然比寻常兄弟更亲厚许多。这些年来,因弟弟不肯婚娶,他也是用心良苦,朝堂上政事纷繁,却还几度拔冗来关心幼弟的婚事。可偏偏奉倩是个又犟又硬脾头,莫论怎样都梗着性子不肯娶妻,几回将兄长气得拂袖而去。
所以,婚事就一直拖到了如今。
他们二人以往虽甚少在奉倩面前提及这茬儿,但并不意味着不关心,尤其如今好以己是二十四岁的年纪了。
“那怕为了荀侯的谢媒礼,我也得好好替奉倩挑一个玉姝出来。”傅嘏开始仔细凭栏聘目,在一众泛舟的春衫少女中遴选起来,不一会儿眸子便亮了亮——“东南色柳烟绿色襦裙那个,是范阳卢家长房的九娘子,上回在郭府的桃花宴上见过,谙于音律,尤擅琵琶,当日一曲《别鹤操》引得座中人人击节而赞,算起来今年不过一十三岁,委实难得。”
夏侯玄也目光凝然地仔细端量着,而后接口道:“发髻上戴着芙蓉冠的那个小娘子,出身赵郡李氏,家中行六,自幼养在李老夫人膝下,幼承庭训,淑静幽娴,且晓畅诗书,妙笔丹青……”说着,不由转向了那厢的荀粲,神色里难掩嘉赏——“奉倩,我看过这小姑娘的几幅画作,格局疏放,笔致清逸,当真有几分灵气,你不是也擅丹青,说不定会十分投契,引为知己呢?”
见那厢的清华羽士仍是兀自品茶,一副恍若未闻模样,傅嘏几乎忍无可忍,道:“我们两个都说得唇焦舌蔽了,你就不能移步过来瞧一眼不成?”
那厢,荀粲终于淡然开了口,声如山涧漱玉,清籁入耳——“女子要才德何用?美色足矣。”
“噗——”傅嘏一口将将入喉的香茗全伺候了新上身的那袭细缣直裾袍,被呛得咳喘不止「咳咳,咳」。
——荀奉倩,你敢不敢别端着张清心寡欲的道士脸说这么诚实的话?!
夏侯玄也因这惊人之语一时愣在了当地,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既而福至心灵一般,蓦然记起了什么似的,长长一声叹问:“奉倩当真是要觅个倾城国色,可以入画的女子为妻么?”
他本以为,这只是少年时一句玩笑话,如今看来……好友大抵是当真的。
奉倩五岁开始学画,师从名家,到十五岁上已是造诣不凡,冠绝同侪,只是不知为何,从来只绘山水景致,而不画时下尚行的仕女图。
他曾笑问缘故,少年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平生未遇可以入画的女子。”
一段痴念,偏执经年——有时候,寡静内敛的人,往往更是固执得可怕。
荀粲起身离席时,赏荷宴还未开始,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喧嚣闹热的情形,今日只为赴太初之约,会了好友,自然便该走了。
至于旁人如何看待,怎生议论……又干他底事?反正,荀奉倩的恃才傲物亦是闻名京都,一向行为不拘,早已惯了。
京都洛阳,近些年来勋贵世家竞相修筑园林,一时蔚为风气。而德阳公主府几乎算得上京中园林之冠。庭院穿筑皆摹写山水,聚石蓄池,积土为山,楼台亭榭依地势而建,筑蜗舍于丛林,构环堵于幽薄。果园在后,开窗以临花卉;蔬圃居前,坐檐而看灌甽,四季景长新,水长流,园长青,直是人间胜境。
而此时荀粲便正沿着绿草铺毡的小径穿过一片湖石假山,假山皆形态奇峻,其上垂葛荫萝,在季夏六月天是一片怡人心目的绿郁盎然。
忽地,他听见一旁的假山后,传出低低一声痛呼。虽轻,但因为离得很近,足以令人听个清楚。
谁在此处?心下诧异,几乎下意识地,荀粲已向假山后绕了过去,山石之后又是几重假山,碧翠欲滴的繁茂萝叶覆了整座,又一路自地上蔓延开来,尽目皆是无垠的绿郁颜色。而荀粲绕过数重假山之后,终于眼前露出一抹如霜的白色来——
重重掩映的绿萝间,竟倚藤坐着一个通身雪白,周身宛在烟中雾里的小人儿。
惊诧过后凝眸细看,却原来是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稚气少女。因为太过单薄纤弱的缘故,楚楚怜人地抱膝坐在松萝藤下,似孩童般小小的一团。
但那少女空灵绝俗的姿容,几乎令得误闯的青年一时间不由屏息——
雪玉一般无瑕的面庞,冰琢粉妍的精致眉眼,肤色白得微微剔透,几乎和身上那一袭霜白色的衣衫融为一色。那少女就这样有些无措地抱膝在碧郁绿蔓坐着,碧萝叶,白纱衫……直让人怀疑是这花荫间清露霜华凝出的精灵……
仿佛呵一口大气,她便眨眼间散化了身形。
第116章 荀粲与曹氏女(二)
“你是说,那小姑娘应该是不慎崴了脚,躲在假山背后等着家中的仆婢,却被你撞到,然后……惊跑了?”夏侯玄轩着眉头,仔细地问。
“嗯。”荀粲略略颔首,神色平静里透着些少见的温和——“应该是崴到了脚腕,伤得不轻,但受惊之后却提了衣裾拔腿就跑,步子不稳,脚下踉跄得厉害,给近处一块假山石勾破了裙角。”
说着,他便自袖中取出了一块撕扯得边角不齐的零碎衣料,递给了夏侯玄,面上带着些许疑惑——“我以往从未见过这样的白纱,你可认得?”
夏侯玄的目光却是瞬时间凝在了那块如霜似雪的衣料上,有几分不信似的接了过来,垂眸细看,并捻在指间一分分地摩挲。而后,他神色终于转为全然的诧异:“这不是纱,是桐华布。”
“桐华布?”连荀粲都微微凝了眉,神色间掠过一丝诧异。
据《后汉书·西南夷传·哀牢夷》:“有梧桐木华,绩以为布,幅广五尺,絜白不受垢污。”
——以花织布?这种事委实难以置信,所以他当年读史书时,一直以为那只是坊间杜撰出来的逸事奇闻而已。
“此物确是世间罕有。”夏侯看着手中那一块雪白衣料,神色已然平复了许多——“永昌郡那边,生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梧桐树,桐花开时,花梗上长有细毛,柔长如丝。当地百姓便取了这花上的白毛,淹渍之后织为布匹,轻薄似羽,晶莹若雪,且不染尘污,洁白如新……名曰「桐华布」。”
“这可比西域那边来的白叠布、火浣布之类稀罕多了,真正有市无价。虽是贡品,但因为产量极少,所以每五年才进贡一次。今年开春,便刚刚贡上了十五匹新布。”
“圣上分赐给了后宫与几家宗室,我家阿母便分得了一匹。”说到这儿,夏侯玄仿佛想到什么似的,有些无奈地低低笑叹了声——“她老人家宝贝得很,压在了箱底儿打算将来给阿菡做嫁奁。”
阿菡是夏侯玄膝下幼女的乳名,如今方才两岁大。
“那,得了圣上御赐的,又哪几家宗室?”荀粲听罢,却是平静地问了这么一句。
“奉倩,你……莫非是想打探那小姑娘的身份?”夏侯玄目光有片时的微凝,但转瞬之后,却是恍然而悟似的,微微泛了笑意——“这倒不难,统共也只有六七家,而年约二七的女儿更是有数,我令人将昨日前来赴宴的名册拿来,想必不难找。”
“你且先稍待,也不过盏茶的工夫。”说着,夏侯玄便自客厅的茵席上揽衣起身,向屋外走去。
“乐城侯家的幺女?”一刻钟后,夏侯玄难掩错愕的语声响起在了近乎旷静的室中,像是有些不能置信似的。
“太初为何这般讶异?”静坐一旁的荀粲微微凝了目光,问。
说话间夏侯玄神色已然恢复了平静,而后看着好友,话家常般说道:“你是知道的,我家阿母论辈份算是圣上的姑姑,也是这京城里头现今唯一一个还在世的大长公主。”
“因着辈份高,所以宗室们大都愿意给几分尊敬。每逢府上年节宴席,小辈儿孙们都会被大人带着来磕个头讨份儿赏,济济一堂,聚得齐全……所以,整个洛阳城的宗室子弟和贵女们少有我不熟的。”说到这儿,他语声略略一顿。
“但,我却从未见过乐城侯的这个幺女。”
垂眸跽坐的荀粲,闻言眸光微微一动。
“不止是我,相识的宗室子弟们……也一样无人见过她。”夏侯玄眉头微轩,语声有些缓——“算起来,这个小姑娘,明岁也该是及笄年纪了。一直以来,只是隐约听说过,乐城侯晚年才得的这个小女儿,百般呵护,千般疼爱,仙露明珠一般宝贝着。”
“城侯府的两位公子——大郎曹馥和二郎曹震从我都打过交道,玩笑之间曾问及此事,他们也只道是幼妹自小娇养闺阁,性子柔怯,不喜出门。”
夏侯玄目光落向了案上那卷沉青色的绢帛:“且,昨日她虽来赴了宴,但……我却未听任何人提起过。只怕是有意不让人知道。”
“那,又是如何确定我撞到的……便是她?”荀粲听到这儿,微微打断了下,问。
夏侯玄最闻言笑了笑:“其他几家年纪相符的小娘子我当日都见了,并没有伤着脚的。”
而况——除了乐城侯曹洪的掌珠,还有哪家贵女能奢侈到用桐华布裁衣裳?
“而且,此事要得个准信儿也容易,若受伤的真是那小姑娘,以乐城侯对这个女儿的重视,府中总会有些动静,遣人去探探消息也就是了。”夏侯玄颇有把握地道。
“那,便劳烦了。”荀粲难得请托他人,一张佚丽而冷隽的面容上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但却十分挚切。
“定不负奉倩所托。”夏侯玄看好友这样,却是勉力忍了笑,一本正经地应道。
半月后,荀府。
“你说,奉倩他托了官媒向乐城侯提亲?”傅嘏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像是看陌生人似的直直盯着荀粲。
“嗯。”仍是一身道人打扮的清华羽士淡漠着神色开了口,一字以应。
夏侯玄将傅嘏的惊诧看在眼里,不由有些感同深受地笑了笑-半月前,他受奉倩之托遣人前去乐城侯府探听消息,得知就在赏荷宴的当天傍晚,侯府便请了洛阳最擅治跌打损伤的医工过去,次日才离开。
所以,可以奉倩那日遇到的的确是乐城侯府的女公子无疑。
而奉倩说要遣媒提亲时,他的惊诧,可不亚于此刻的傅嘏半分。
“奉倩乃是敬侯的幼弟,与乐城侯府的女公子论起来正是门第相当。而敬侯尚了武帝之女安阳公主,乐城侯是武帝的从弟。从亲缘上来讲,这一双小儿女辈份也相当。”
“所以,怎么看都是一门好亲。”总结陈词一般,夏侯玄对傅嘏笑了笑。
——这么多年了,奉倩他总算是顽石点头,对一个小娘子动了心。作为好友,自然只有倾力鼎助的份儿。
“官媒是五日前去的乐城侯府,这几天应当就有回音了。”夏侯玄道。
三人正说话间,外间便有仆从通禀,官媒卫氏登门了。
随着仆从恭敬地走到三人面前的官媒娘子是一个四旬光景的妇人,红缣襦裙绾低髻,面相似十分灵活。但此刻,她行过礼后,神色却有些罕见地有些忐忑。
“如何?”荀粲二字相询。
夏侯玄与傅嘏亦神色紧张。他们两个几乎不约而同地觉得,以传闻中乐城侯对这个女儿的百般珍爱,绝不会这么容易松口允婚。
官媒娘子递过了一只黑地朱绘的木函,恭谨地道:“侯爷说,郎君若是应了这函中的条件,他便许婚。”
荀粲抬手接过木函,启开自其中取出一封沉青色的绢帛来,执轴看着,其上遒劲有力的八分书映入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