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那些爱情by展旧书
展旧书  发于:2025年1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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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父见我难过,便令人从交趾挖了几棵,千里迢迢送到洛阳来。”她神色是微微带笑的——“而且,说是问过了当地养竹的人,原来竹子开花会需耗太多养分,所以花落便会枯死。”
“只要在花枝才发的时候剪掉,不让它开花,竹子就能再活几年。”
“我将再次送来的那些竹子一直养到第三年,它果然又要开花了……一根根花苞抽了出来,同上回一模一样。我知道,它开花会很漂亮,也知道,花谢之后整棵竹子便会枯萎。”她神色平静地淡笑着说——“我几回试探着在那花苞处——但,最终还是没有剪。”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世上万事万物的存在,都有自己的本心在。若是剪了竹花,于竹子而言,活得再久……或许都只算是苟全性命罢?”
——这样的活着,真的比舍生取义要好么?
荀彧只要卑躬折腰,只要和光同尘,只要做了贰臣,自然可以尊荣富贵,终老天年——可,那便也不是风骨兀傲、天下仰慕的荀令君了呀。
最终,他轻轻拥住了她,将少女紧紧扣在怀中,把头埋在她肩头。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只是柔和地回拥住了这个人。
久久相拥,不言不动,唯愿时光就此定格,此生就这样伴你身侧,相偕于老。
青龙三年,元旦,洛阳。
正月初一,是为元旦,元者始也,旦者晨也,元旦为一岁之始,故又称「三元」,即岁之元,月之元,日之元。
这年冬雪宜时,纷纷扬扬连日不歇,元旦这一天却是天光初霁。雪后的洛阳城素覆街衢,檐角挂冰。但家家户户门扇上都绘了崭新的门神,左边是神荼,右边是郁垒,身着斑斓战甲,面容威严,姿态神武,门上悬上缚鬼的苇索……一派新元伊始的闹热光景。
在这样团栾喜庆的日子里,荀粲与小莹也都换了崭新的衣裳。荀粲一袭玉色直裾,拥了绵袍,而小莹则是藕荷色襦裙披着白貂裘。而今日的早食也格外丰富些。
主食是一鼎冒着乳白热气的羊羹,旁边青瓷碟里置着两只生鸡子(生鸡蛋),一盘由葱、姜、蒜、韭、萝卜拼成五种菜疏拉成的鲜绿的五辛盘,两盏蜜黄色胶牙饧,饮品则是桃汤与椒柏酒。
时人相信,正月土气萌动,草木生长,而鸡则以五谷为食,羊则喜啮百草。所以应该杀羊磔鸡以助于草木生长。是以,这一天会食羊肉,生吃鸡子。
五辛盘,由五种辛辣的蔬菜,食之使人疏通五脏之气;胶牙饧,故名思义是粘牙的软糖,据说食之有固齿之效;而桃汤以桃枝、桃根,桃茎浸煮而成。相传,后羿死于桃树之下,所以桃木具有祛邪气、镇百鬼之效。
两人在案前吃着羊羹鸡子,又饮了桃汤,五辛盘这样的辛辣菜疏,荀粲原以为小莹不会喜欢……像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大多是不喜欢吃辛辣口味的。
不曾想,小姑娘依次吃了葱、姜、蒜、韭、生萝卜。尽管偶尔皱了皱鼻子,却丁点儿也没有含糊过去。
“葱白辛温,有润肾通阳之效,蒜有清热解毒之效,韭菜性温,有健胃提神、止汗固涩之效……都是对身体有益的呀。”见他疑惑,她抬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理当所然笑着应道。
荀粲其实并不十分意外-小莹平日就极注意养身的。记得去年长兄令人送了一筐时鲜的莆桃过来,口味颇佳,但小莹却一颗也没碰。
后来问,她说莆桃性寒,而自己从小肺寒脾弱,所以不宜食用。
这些饮食宜忌虽然平日也听人说起些,但即便极注重养生的老人也少见对自己严苛成这样……何况是这般年纪的小姑娘?

第123章 荀粲与曹氏女(九)
说起来,小莹虽有肺寒之症,身子孱弱些,但似乎也并不甚严重,这半年多来连药也不曾吃过一回。
或许……正是因为平日注重养身,饮食得宜的缘故罢。
想到这儿,荀粲微微笑了,然后取了案上的髹漆木勺,将温在兽纹铜鐎中,正泛着微辛椒香的琥珀色椒柏酒舀了出来,而后缓缓斟了两盏。
他先递了一盏与了身畔的少女:“这椒柏酒于养身延年更是有效,愿小莹满饮此杯,从今而后,痼疾尽除,百病皆消。”
这椒柏酒,乃是以椒花和柏叶浸制而成,时人认为椒为玉衡之精,食之益气延年,而柏是一种仙药,食之祛除百病。
那少女听着这句祝祠,睫羽却是微闪了下,而后才抬手接过,神色自若地抬眸看向他,一双澄澈无染的眸子里尽是如常的无邪笑意:“嗯,愿饮过此酒,往后祛除病邪,寿享期颐。”
话甫落音,便以袖掩口,将这喻意长寿的酒酿一口仰尽……
用罢了朝食,少女自袖囊中取了两粒蜡黄色的药丸出来,那药丸约是拇指大小,分别用一根鲜艳的红绦从中间穿过,丝绦末尾还缀了粒小小的白珠,看上去颇是精致。
“喏,却鬼丸,一人一颗,近日出门的话一定要戴上。”她说着便将那药丸模样的东西放到了他掌心儿里,是有些微凉的润泽触感。
时下元旦人们出门时要备却鬼丸,以驱逐恶鬼,避免邪气侵身。这却鬼丸由蜡和雄黄制成,男左女右,佩于臂上,也蔚为风尚。
只是,荀粲元旦一整日都并未出门,在家陪着她趁着天晴歆赏雪景,到了晚间更是在庭中置了榻,与她拥着厚厚的裘衣等着看灯火——
元旦这一日,朝廷会有规模盛大的朝会,自半夜便开始便燃起燎火,华放齐放,一起迎接旭日东升。这一年的元旦,也是荀粲与曹莹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那晚,她缩在他怀中,仰起小脸目光眨也不眨地与他一起看着那照亮半城的璀璨灯火,眸子里仿佛都坠入了灼然炽亮的火光,暖意如脉滋蔓,仿佛一直浸入心底……
新年的时光总是过得格外快些,一恍眼便已是七天,这一日,是正月初七,人日。
“奉倩你瞧,是彩缎的人胜好看,还是金箔的好看?”寝居中,小莹左右手各拿着拿着一只剪作美人模样的人胜在妆镜前比划,问一旁凭几斜倚,笑看妻子理妆的荀粲道。
今天是正月初七,人日,早上吃过了七菜羹,然后要戴人胜,许多女子还会制作华盛分赠亲友。
她一惯心灵手巧,这样的细致活计每每都做得精巧无比。
“拿过来与我细看。”荀粲眸子里尽是笑意,略招手向那厢的少女道。
从她手中接过了两只人胜,端详了片时,选了那只彩的人胜道:“坐到这儿来,我替你戴上。”
“金箔的更细致些,但,彩缎人胜与你今日梳的迎春髻却是相得益彰。”因为不是头一回动手帮她簪发,所以他动作已然谙练,十分柔和地将那只彩缎的美人系在了她髻间,直衬得乌发更青,红缎更艳。
这般情形,若是教荀家众人或是亲友看到,只怕会齐齐咋舌罢?谁曾料想,性子清冷,目下无尘的荀奉倩,有朝一日会似这般柔情缱绻,与妻子闺中画眉,簪花绾发?
“好看么?”小莹不着急照镜子,却是先回头看他,晶亮着一双澄澈眸子问。
“小莹自然是怎样都好看的。”他说得温文又认真,如同成婚以来的每一次赞美。
小姑娘果然就得了饴糖的孩童般笑了起来,一张致无伦的小脸儿神情灵动,眸子熠熠发亮。
“郎君,乐城侯府来的急信。”有些突兀地,家仆自门外传来了一声禀报,打散了屋中的氛围。
荀粲与曹莹闻言,神色齐齐一凝。
他接过信函,抬手启开,取出了一卷缃黄色的绢帛,其上言简意赅-君侯病危。
曹莹身子陡然间微微一颤,面上霎时间几乎褪尽了血色……
青龙四年,五月,洛阳。
又一年榴花吐艳,榛榛绿叶间,照眼的花儿烨烨如火,绚丽纷繁,黯淡了庭中所有风光。
少女原本懒懒倚在室中曲几上把玩着一串绿琉璃珠,偶然间抬眼,这一树灼灼榴花便映入了眼帘。看着它片刻,她忽然就有些沉默,而后目光下意识地移向了室中睡榻侧的那只小竹几,几上放着两只如真物大小的玉石榴,黄玉为皮,红玉作籽,颗颗晶莹剔透,几乎能以假乱真……这是新婚之时,他们收到的贺仪之一。
石榴千房同膜,千子如一,所以一直被看作多子的象征。
多子么?她眸光微凝了一瞬,而后低低垂了睫羽……
这一天晌午,她进书房时,荀粲正坐在案后阅着一卷《南华经》,随手自案头的铜盘中取了一块胡桃饼,小咬了一口——
“不要——”少女却是陡然间向这边疾步过来,一边大声止道。
荀粲被一惊,呛得刚刚嚼到喉头的糕饼也咳了出来「咳咳,咳」,他咳得脸色都开始涨红。
她紧张得一边抚着脊背替他顺气,一边赶忙将案上的茶盏递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荀粲总算是缓过了面色,不由握住了她的手,不解道——“怎么……这饼,有什么不妥么?”
“这、这是昨日的饼,忘了撤下去,已不新鲜了。”她答得十分匆促,因为紧张,目光有些闪烁。
“那……亏得小莹提醒了。”他仍眸子里仍是带了浅笑,温和地道谢。
“你……不是不喜欢吃胡桃的么?”她垂了睫,小声问。

第124章 荀奉倩与曹氏女(十)
“这、这是昨日的饼,忘了撤下去,已不新鲜了。”她答得十分匆促,因为紧张,目光有些闪烁。
“亏得小莹提醒了。”他温声道
“你……不是不喜欢吃胡桃的么?”她低低垂了眼睑,小声问。
“只是方才一时兴起,见这胡桃饼做得精致,想到小莹你这么喜欢,所以好奇尝尝罢了。”
他随意的回应仿佛让眼前的少女一瞬间缓和了紧绷的心弦,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所以,她错过了丈夫眼底的疑虑——
小莹身边的婢子,都是当初陪嫁带来,个个谨慎妥帖,怎么可能忘了将昨日的点心撤下去?
到底是什么缘故,让她这般失态?
当年,乐城侯病逝之时,见着小莹数日之间憔悴到弱不胜衣的模样,他原以为日后会需许久来弥平这丧父之痛。但,一向荏弱的少女这回却是出乎意料地坚韧,葬礼后不久,便好像从伤痛中完全走出来了一样,恢复了往常无忧无虑的烂漫笑容。
“自小,阿父便一直为我操心,希望我能平安喜悦。如今他不在了,我更应该照顾好自己,让他安心才对呀。”她这样说着,神情是罕见的平和。
荀粲意外的同时,心里莫名起了几分不安,而这份不安。因为今天胡桃饼的事又加重了几分——小莹,你到底在掩饰什么呢?
这一日,荀粲正在午憩。湖青色的缣帐半遮了阳光,却隔不断外间不止不歇的蝉噪声,他一惯喜静。所以躺在帐中半晌才有了些睡意,正当将将入梦的时候,但却听到有轻悄的脚步声渐渐近了,而后是窸窸窣窣一阵微响——是小莹掀开缣帐坐到了他榻边。
她要做什么呢?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想。
但少女就只这么静静坐在榻边,看着他的睡容,半晌也没有动作。过了不知多久,就在他倦意袭来,要睡过去的时候,她却伸出手指触上了他的面颊……少女柔嫩的指尖带着微微凉意,从眉骨摸下来,一路摩挲着他的眼睑,鼻梁,唇角,下颔。
就在这微凉酥痒的触感让荀粲险些再假寐不下去的时候,少女俯身在他右边眼睑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一触即分。
成亲这么久了,她仍旧怕羞得很。
算起来,这是头一回主动亲近他。
不等荀粲再想什么,少女却极轻地自语了一声:“要是能一直这么看着奉倩,该多好呀……”
天气渐渐转冷,不觉间到了已凉未寒的深秋时节,小莹因为寒症一直十分畏冷。尽管屋子是四壁是火墙,室里又生了好几只炭炉,但仍然没有多大用处。
这一天,荀粲自外面回家,刚刚进了内院就察觉到几分不同寻常的慌乱气息。侍女仆婢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什么祸事一般,个个忙累得额头见汗,甚至有几个眼睛有些哭过之后湿红,见到他回来,勉强镇定地施礼之后,神色都有些紧张。
——小莹出事了!

◎「完结章」+「荀粲」◎
荀粲疾步奔进内室时,这里已经从半个时辰前一片狼藉的乱象中恢复了过来。但,静静躺在床榻上的那个人儿——却是触目惊心。
少女脸颊苍白如纸,双眸紧紧阖着,鬓角的头发都被汗水浸透,嘴唇是诡异的紫绀色……贴身的侍女正细心地用绢帕为她拭着手心不断沁出的冷汗,那双手每片指甲泛着和唇角一样可怖的紫绀,看上去有些糁人。
荀粲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定在了原地,识海近乎有一霎的空白。整个世界仿佛都淡褪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那人苍白的脸颊和紫绀的唇角清晰地烙在眼底,震动、惊诧、疑惑各种情绪轮番滚过,在心头紧紧揪作一团。
小莹的病——绝对不是寒症!想想种种可怕的可能,他的呼吸几乎滞了一瞬。
“郎君。”原本正小心翼翼拭汗的侍儿见他进来,却像是吓了一跳,脸色泛白。然后她第一反应竟然是突兀地借行礼的动作挡在了女主人面前,恰好遮住了她刚刚发病之后近乎糁人的面容。
“娘子……娘子她有些不适,恐过了病气给郎君,待明日好些了郎君再来探看罢。”
室中静了一静。
“你且下去,这儿我来照料罢。”片刻后,荀粲终于开了口,他嗓音有些低涩,却是出人意料的平静温和。
侍儿闻言,眼眶一热,泪珠子就这么滚落下来,匆促地重重向他叩了个头,这才起身退了出去。
曹莹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入暮,室中昏黄的灯光映着榻边那人清隽的轮廓,温和安静。若不是自己浑身发病之后的脱力感,她简直以为一切只是做了场梦。
“醒了?”他温声问——“可要用些温水润润口?”
少女在神色在经历了起初的惊慌无措和一切暴露的狼狈后,渐渐平静了下来。
“很吓人……对不对?”
她声音低弱,语气却是异样的淡然平静。
“我得的根本不是寒症,而是哮疾——胎里带来的哮疾。”顿了顿,补了句——“医不好的。”
曹莹,自出生起便命定早夭。
“早先的时候,阿母就是这样的病,所以生下我后不久就去了,寿数不过十九岁。”她语气平缓地话着家常——“我自小身子就弱,阿父一直告诉哄我说,我生的不过是寻常的寒疾,只要好好调理就会没事。”
说到这儿,她目光里带着几分追忆,唇角下意识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其实,九岁的时候,我躲在窗下偷听了医工对阿父的嘱咐,知道了——我的病根本活不过双十年纪。”
曹莹平缓地说着这些,仿佛打过很多遍腹稿。所以语气淡然得近乎恬静:“从九岁到二十岁,还有九年,我的术数学得不好,算了许久才算清……是三千二九一十六天。”
一天多短啊,才十二个时辰,夜晚还占了一半。所以她总是早起晚睡,近乎贪婪地看着每天的日出月落……生命于她太过吝啬,这么短暂的光阴,所以怎么能这么睡了过去?
“所以,从那以后我便很想出门走走,看看洛阳城的繁华风物,见见这人世百态……也不枉活过一遭……可惜因为病弱,阿父一向不许我出门,磨缠许久才得了一个机会。”她恍惚地笑了笑,目光柔和地落在丈夫身上。
“那是我长这么大头回出门,见着什么都稀奇得很。尤其在旗亭楼下见着几个名士抚琴论诗,那抚琴的人一曲《漪兰操》我听得都怔了,从些再也没能忘记那首曲子,还有那个抚琴的白袍少年……”
荀粲听到这里,忽然目光一愣,怔怔然说不出话来——八年前,旗亭楼,猗兰操。
见他这副神色,少女苍白的面颊仿佛都有了些生动的神采:“那回在夏侯家撞见,其实是我偷偷从家中溜去,想着可以有个机会悄悄看你一眼的……谁晓得会搞得那般狼狈,还偏偏给你瞧见,窘得简直想哭了。”
“谁曾想,后来你竟会去府上提亲。”少女眸子里泛上极亮的光彩,几乎不像一个重病的人——“我高兴得简直像做梦一样。阿父原本不允的,可是见我哭闹得厉害,也就心软了。”
“不过,却让我应下一件事——服避子的药。因为像我这样的情形,若生育的话,只会更短寿……那药,就掺在我平日吃的胡桃饼里。”
——所以才那样避忌着你,那样害怕被发现。
“其实,我问过医工的,他说像我这样的情形,若有儿女大半也会胎里带病,命定早夭。”少女声音低了许多,近乎呢喃——“我自己已经连累得阿父操碎了心,后半生过得艰辛。我怎么能再给你添一个这样的孩子,成为甩不脱的负累……”
少女似乎打定了主意开诚布公,所以根本不给自己留一点儿余地:“成亲后,我一直很害怕你知道我的病情。所以平日就连补养的汤药时也都不怎么敢当着你的面喝……无论是谁,若知道自己娶了一个时日无多的药罐子回来,受了哄骗,一定会厌恶的罢。奉倩,你恐怕不会知道我又多怕你会讨厌我,憎恶我。”
她低低垂了眼睑,不再再看他:“我心里一直默默想着,与你相守的日子顶多只有五年,一千八百二十五天……我贪心得很,就想这么安安然然地守着你,看着你,这样的话,大约在我死后,你便多些回忆,也能多记我一些日子。”
——可如今,却成了一场空想。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看到我发病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我心里一直晓得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样貌生得好看,如果我不好看了,大约……也就不喜欢了罢?”
“不过——奉倩,你先不要写休书,好么。”
她声音有些微弱:“我知道自己骗了你,又害得你至今无子,荀氏绝不会容我。可是……医工说,我只有半年寿数了。”
原本一直愣愣听着她说话,神情似乎有些恍惚的青年。在这一句话入耳之后,蓦然惊醒了过来般,脸色陡然——
“是真的。”少女居然努力冲他笑了笑——“我死后,不必入荀氏祖陵,这样你日后新娶的妻子就可以有原配的身份了。你且放心,我家两位兄长,与我都不是同胞所出,自小便不喜我,所以不会为了我的事为难于你的。”
“不过,奉倩,你答应我,不要那么快忘了我。至少一年……不,再多记着我一年好不好?如果你也忘了,这世上就再不会有人记得我了。”
她语声很认真,神色甚至称得上郑重——“还有,日后你娶了新妇,不必带她来见我。我,我总归不愿看到你同旁人亲昵……”
青年伸了手,温和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渍。然后将少女裹着被子紧紧拥入了怀中。
“好。”
你说什么,我都应你。
曹莹的病情日渐一日地重了起来,整个人愈来愈孱弱,荀粲日日衣不解带地小心照料。她生命中最后这些日子,却是一生最为珍视的一段记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捧在手心儿里呵护,仿佛易碎的琉璃。
这一年冬日,腊月里她竟发起烧来,荀粲便褪了外衣立在飘雪的院子里,将自己冻得浑身冰凉然后将妻子抱入怀中好让她略微舒服些。
次年五月,曹莹病逝在院中的石榴花树下,灼然明艳的石榴花翩跹着飘落在少女苍白的脸颊上,凄艳美丽。而荀粲就这样静静拥着妻子,感受着怀中的身躯一渐渐泛凉……
爱妻逝后,荀粲一病不起,不久之后随之而逝。
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後少时亦卒。《世说新语·惑溺》
◎作者有话要说:
【荀粲】
一、父子因为比较喜欢荀令君,所以读三国史记得很清,他死时,幼子年仅三岁。
那个时候,心里莫名地划过一个念头——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怎么想他的父亲呢?
一个崇高到舍身成仁,也自私到抛弃妻儿的父亲。
读《荀粲传》时,果然看到了这样的情节:荀粲和同宗兄弟们议论学问,他的兄弟们都十分推崇享誉天下的荀彧。而身为人子的荀粲,却固执地坚持——父亲荀彧的学问不如堂兄荀攸,且口才了得,几个兄长虽生气却辩不过他。
这个孩子,并不以自己享誉天下的父亲为荣,也并不崇慕。
史籍中对于他性格的记载,是这样一句话——「性简贵,不能与常人交接」。
他孤傲、不合群,鄙夷功名,也不在乎世俗的看法。
可以作为佐证事情有两件。
一是曾和好有夏侯玄、傅嘏闲坐时,曾说过:“你们两人混迹于世俗间,功名盛过我,但学识可不如我。”傅嘏反驳:“正是因为学识才成就了功名,天底下哪里有本不足而末有余的人?”荀粲答:“我凭学识可以和你们有一样的盛名,可我未必为你们所为。”
二是在当时那样一个士人爱惜「清名」的时代,发表了「娶妻娶色」这样不合时宜,的言论。
也正因为这样的孤高不群,我行我素,他逝后落葬时,前来吊唁的只有寥寥十余人——
他的一生,简直和自己通达温雅、享誉天下且极位人臣的父亲是两个极端。
有时候莫名觉得,他大约内心深处对父亲有着隐隐的抵触罢。
二、夫妻荀粲为妻子殉死的故事,是编在《世说新语·惑溺》卷中,作为反而教材警喻世人的。
魏晋时期,曾有个士人,在发妻死后,严格守孝,不与姬妾同房,结果遭到时人耻笑,可以想象,为妻子殉情在当时社会是多么天方夜谭的行为了。
可,任性的荀粲,也并不在乎这些罢?
《小窗幽记》里,有一句话我很喜欢:“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
奉倩任性地度过了自己短暂的一生,逝后与爱妻同归并骨,幽冥相聚,没有让她自己孤单太久,其实也很好罢。
作者要说的话:近段时间因为工作的原因,很少有空闲,而且也真的静不下心来写东西,所以这个故事暂且完结。
十分愧对一直以来留言支持的亲,真的很抱歉,对不起!
等过段时间空闲点儿,状态好点儿了,可能会按时间轴接着写完这个系列吧,谢谢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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