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2016-09-07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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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是一个历史系列的言情故事,以正史为纲,开扒中国古代各种画风的爱情。
2、纯正古典风,保证品质,文文里面历史人物、衣饰风俗等皆经认真考据。
3、对古代历史有兴趣的各位菇粱,请不要大意地收了吧~(爱历史,就是任性~!)
(PS:请相信,各种惊才绝艳、温润如玉、风华旷代的楠竹,各种聪灵颖悟、恬淡婉约、傻白甜萌的女主以及各种美好的爱情都会有滴~画风多变,一网打尽萌萌哒~)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励志
主角视角历代名人历代名人们
其它:历史,爱情
一句话简介:古典爱情
立意:历史与爱情
第1章 秦始皇与郑女(一)
◎【这是整卷最慢热的一个故事,若不对口味,请先看下一个吧——】(附总目录)◎
暮春三月,郑地鄢陵的洧水之湄,正是一季芳华最盛时候。河畔一脉广袤野陌间,黛青色的蔓草如地茵般无垠铺展开来,其间缀了一簇簇鲜皎带露的白蔹花……
不远处的山麓方向,嘻笑戏闹着行来一群清晨到水边采藿的乡间少女。她们大都是十三四岁的韶龄,清一色素淡的纻麻襦衣,葛布下裙,一边俯身采着绿碧蔓草间菁茂的藿菜,一边互相推搡着玩笑嬉闹。不知哪个促狭的少女起了头,姑娘们忽地同声唱起了一支山谣,取笑她们中一个刚刚有了小情郎,此时已然羞红了脸的女伴——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山上长着扶苏木,水里生着水荷华。不见子都美男子,却碰到你这小狂徒。
山上生着乔松树,池中丛生有游龙,不见子充美男子,却遇见你这小狡童。
正当龄的少女,歌声大都玲玲盈耳。而尤其出众则要数亭亭立在水岸泽兰丛畔的一个小姑娘。她嗓音纯澈而清越,抑扬有止的调子娓娓荡开,比山林间的仓庚鸟还要婉转动听。
那少女唤作阿荼,不过十四岁年纪,一挽乌泽的长发绾作双丱,面貌还带着些青涩稚嫩。她眉眼乌灵,本就是这群少女中最姣好的一个。此时,明媚的笑意烂漫绽开,好像阳光照在了草尖儿的露珠上一般,漂亮得简直有几分晶莹耀眼。
陡然间,自东边的山麓方向猝然逼近的马蹄音惊破了这一方安谧清平。
那是二十余个自山林间狩猎归来的士族子弟,皆身着平纹绢的直裾袍,座骑是清一色骠健的良马,奋蹄奔逸,鬃鬣猎猎,一派凛凛威风。二十余骑之后,还井然有序地尾随着几辆专作田猎之用的黑漆木辂田车。
洧水之畔这一带林泽深广,多有彩翚、山麇、赤豹、驺虞之类的异兽珍禽。所以士族公卿们前来狩猎一点儿都不稀奇。只是,似今日这般情形却是罕见得很。
单看衣饰装扮,这一众年轻人并不怎么张扬惹眼,几乎一色缁黑的衣裳,抬眼望去,尽是暗寂沉沉的一片。但,不论策马还是御车,这些人的动作简直整肃利落得不可思议,连本该纷沓杂乱的马蹄声都规律得有些出奇。
统共二、三十人的队伍,迎面逼近,竟莫名给人一种仿佛千乘万骑奔袭而来般冷肃的压迫感。
而更出人意料的是,被众人拱卫着,策马行在最前方领袖模样的,竟是一个看上去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少年也是一袭玄色直裾袍,座下是匹同样玄色如墨的黑瞳骊驹。
他逆光而行,背后初升的朝阳已有几分灼目,恍惚间竟仿佛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眼。
只觉得这一袭玄黑,沉敛了一身与年纪不符的冷峻清肃。
几息之间,他已驰马欺近了河岸边那个几乎被惊得呆愣在原地的乡间少女,神色淡漠,语声清冽,吩咐左右道:“买下她。”
仲夏五月,咸阳宫,清池院。
阿荼捧着盛水的黑陶鉴,小心地将最后一掬清水洒在了甘棠树新生的几枚嫩叶儿上,有些欣然地看着那片片仍带了稚黄的叶子被洗得连叶脉也微微泛了光,这才舒了口气,抬袖拭了拭额间沁出的细汗。
少女仰头看了看东边的天空,连绵群山与无垠天穹间,才只微微晕开几分明亮的鱼肚白,离日出大约还有两刻。偌大的咸阳宫,除了各处服侍的宫婢寺人,应当很少有人这般早起罢。
“夫人,该进朝食了。”一名身着熟黄色细绢襦裙的宫婢自外院进了内门,规行矩步地上前,恭谨执礼道。
尽管住进这咸阳宫已有些时日,但听着这声称呼,阿荼仍觉得十分陌生。
两个多月前,她在鄢陵遇到了他。
当天,他遣人向阿父阿母买下了她。整整七百枚寰钱……日后,大约方圆数百里都要争传村东陶工家的阿荼遇了贵人罢。
一队轻骑,数千里疾行。直到乘着屯放猎物的田车一路驶进咸阳城,檖木素漆的双轮平缓地轧过咸阳宫冀阙下的凤纹青砖时,一路心下忐忑的乡间少女,才蓦然被眼前这情形惊得有些发懵……
宫中的内侍安排她住进了这一处唤做清池院的偏僻院落,又分了一名宫婢同一名寺人服侍起居。自那天起,阿荼就再没有见过其他人。
住进这儿的第二天,宫婢蒲月为她送来了新衣,是两套平纹绢的三绕曲裾深衣,一身浅绛,一身淡青。
那衣料细腻柔润得仿佛微微泛着光,工巧已极的平纹织绣,领、袖、襟、裾皆镶了彩缘,腰间是提花菱纹的绢带……她一时间竟不敢伸手去碰触,生怕自己指掌间粗糙的薄茧摸坏了这样精致的衣裳。
曲裾于庶民而言,是只有一年中重大祭祀时才能穿着的礼服,而对士族公卿,却是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衣物。
往后的日子……大约与她以前的十四年都会完全不同的罢,阿荼心底有些无措地想。
——转眼间,到这儿已整整两个月了。
她微微收了心神,沿着菱格纹的青砖台阶拾步而上。
清池院是咸阳宫中附属于主殿的偌多小宫室中最寻常不过的一处。两进三间的格局,堇涂垣墙庑殿顶,圆头篆字的四鹿纹甓瓦,穿斗式的柏木梁椽。檐楣下,青砖台阶两畔是青白卵石砌成的檐沟,雨天作散水之用,润青与莹白两色极随意地交杂相间,斑驳可爱。
阿荼所居的内院正室,是典型的「一宇二内」式结构,居中一间为正堂,东西两旁是侧室。
一路进了门,已是仲夏天气,室中上月便换下了春日的藻席,铺上了细篾织成的精致竹簟。光洁的竹面微微泛着润青的颜色,单看上去,便仿佛透了几分清爽的凉意。
这间正室大约三丈见方,被一架彩绘透雕漆座屏分作了一大一小两个隔间,较为宽敞的东侧为迎客的厅堂,而屏风西侧则是主人平素用餐之所。黑地朱绘的鸟足漆案上已摆好了今天的朝食——彩陶的圆敦里盛了粱饭,附耳深腹的青铜盂中是鱼羹,一旁放着绘漆木梜和饭匕。
只有羹和饭,这样简单的饮食,在咸阳宫中,实在算得上粗糙了。
安静地跽坐在案前的竹簟上,细细用毕了饭食。而后,阿荼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向了西窗下那张一尺来高的桧木小漆几,几上置着一尊精巧的青铜箭漏,她凝目仔细看了看那浮箭上的刻度——现在,才不过辰时一刻。
清晨熹微的昀光透过东窗洒进了室中,被彩绘镂雕的髹漆屏风斜斜筛过,光影斑驳,细碎了一地浅金。
迎着这微浅柔和的暖意,阿荼敛衽起身,走出了屋子……今日,院中那一架松萝还待人莳弄呢。
自住进清池院的那一天开始,阿荼便有些无措地发现,自己每天的日子就是整日整日的无所事事。这里见不到什么人,没有什么事需要做,宫婢蒲月与寺人孔监都一惯谨慎寡言,连话也不会同她多说……而加深了阿荼无措的是——她既不会秦语,更不懂雅言。
在这个离故乡千里之遥的地方,身边永远只有两张陌生的面孔,出口是她勉强听得懂的异地乡音……阿荼心底开始茫然,甚至隐隐有些慌乱害怕起来——或许,自己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样一方小小的院落里,看着头顶小小的一片天,每天周而复始地过着朝食、下餔、晚寝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阿荼开始夜夜梦到鄢陵——尽管这样的梦自那天离开故乡后便时常会有,但也从来没有像这样频繁过。
在她梦里,鄢陵的洧水永远是清澈见底的样子,分明那么深的水,透过清粼粼的波光,却总看得见水底藻荇间细鳞银鳍的鲂鱼和闪闪泛光的水蚌。水边生满了芳茂的泽兰和蓼草,不必细嗅,一走近便扑了满鼻带着草木清馨的浅香……四五月间正是泛舟的好时候,年及韶龄的姑娘们总会花尽心思打扮,穿了最鲜丽的衣裙,簪了最精致的笄钗来洧水边踏青。而每每都会有许多少年郎采了水岸的兰草或芍药,微微赧红着脸,捧到心仪的姑娘面前,邀她同泛……
好几回自梦中惊醒,阿荼惶然地伸手去摸竹枕,总能从枕面的素丝韧巾上触到清晰的湿意。
在住进清池院快满一个月的时候,阿荼很意外地在院子南隅一处阴僻角落里发现了一株小小的甘棠幼苗。那株幼棠才有她的巴掌那么高,生在一堆杂乱却菁茂的白蘩与莠草间,丁点儿也不起眼。
阿荼却是心下十二分的欢喜——甘棠是鄢陵极常见的树,原来,咸阳竟也有。
总算,见到一点儿故乡的东西了呢。
因为长在背光的阴僻角落里,又被高它许多的白蘩、莠草完全密密地遮掩着,几乎见不着一丝儿阳光,那株幼小的甘棠连叶子都是微微泛了白的稚黄色……若是任由它这样,怕是活不好的。阿荼极小心地把它连根带须刨了出来。然后,移栽在了院落北角的向阳处。
自此,每天清晨给这株小小的甘棠浇上一鉴水便成了她最上心的事。这也从这时起,阿荼的心绪不觉间朗然了许多……几日后,她试探着问蒲月与孔监,能否带些花木之类的种子来。
阿荼所居的清池院位于咸阳宫的北隅,是这偌大王宫中附属于主殿的极不起眼的小宫室之一,自然也秉持了秦王宫一惯庄肃沉穆的建筑风格。虽然深静清旷,但总让人觉得有些过于端严的冷硬。阿荼栽下了甘棠之后,便打算再种些花木布置庭院。
莆月把一些芙蓉、谖草、紫堇、芍药、茜草的花籽和几株女萝、芄兰、苕藤的幼秧带来的时候,已是数日之后了。
从这天开始,清池院中原来生着杂草的荒芜角落处和大片空置的地方都被逐一辟了出来,一处处按着主人的喜好种草植花、引藤牵萝……到了五月末,先前种下的花籽已经陆续出了芽,嫩莹莹的新绿日渐一日地茁壮了起来,一派喜人的生机盎然。
而此时,阿荼在便立在花架下,为那几株已经开始抽蔓的女萝固定枝蔓。她双手的动作熟稔而轻柔,眸光润和,唇角不自觉地便漾起了一丝笑纹……劳作的间隙,偶一抬首,却惊讶地看见去外院井边汲水的莆月正脚步踉跄地疾奔进来,神色间是掩不住的惶然失措:“夫人,夫人,王上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藿」嫩豆叶,在当时算是野菜。先秦时期,庶民的主食是「豆饭藿羹」。
「寰钱」秦国是在惠文王二年(前336年)开始使用统一货币,就是我们今天熟悉的圆形方孔铜钱。这种钱币当时称为「寰钱」。
「鉴」当时用来盛水或盛冰的器皿,陶制或青铜制。
「寺人」宫中侍御的宦官(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太监」)
「藻席」当时有五种铺地的席子,称为「五席」——“莞席、藻席、次席、蒲席、熊席,其中莞席是最下面垫地的「筵」,而后四种,分别春、夏、秋、冬用。
「梜」即「箸」,就是筷子,但当时只用来从羹中捞菜。
「韧巾」即今天的枕巾。
「曲裾深衣」上图哈——
另外,因为有不少筒子都问到文文都会写到哪些人物。所以,作者菌就把大纲设定列在这儿吧——
这个系列总体以朝代来划分,共是五卷(秦汉卷、三国魏晋卷、隋唐卷、两宋卷、明代卷)。
每一卷是六、七个小故事(主人公有历史出名的,也有不怎么出名的),每个故事三、四万字左右。
《秦汉卷》和《三国魏晋卷》的目录为:
秦汉卷:
一、秦始皇与郑女(千古一帝和民间少女的故事)
二、项羽与虞姬(少年将军和绝色舞伎的故事)
三、张敖与鲁元公主(落魄王侯和开国公主的故事)
四、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寒门才子和富贵千金的故事)
五、汉宣帝与霍成君(心机皇帝和纯真少女的故事)
六、刘庆与左小娥(低调皇子和掖庭宫女的故事)
七、汉和帝与邓绥(病弱天子和腹黑皇后的故事)
魏晋卷:
一、诸葛亮与黄氏女(千古名相和聪慧女子的故事)
二、荀粲与曹氏女(儒雅名士和倾城佳人的故事)
三、谢安与刘氏女(魏晋名相和狡黠少女的故事)
四、王献之与郗道茂(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
五、独孤信与崔氏女(铁面将军和淡定淑女的故事)
六、高长恭与郑氏女(美貌皇子和名门千金的故事)
由于刚刚啃完《史记》,中毒太深,导致文文开始时文言风很重,可读性不够高。可是请相信——作者君真的已经发现问题,并努力在改正了,坚持到第二个故事就好些了,后来会越来越接地气的,汗——
然后,请相信各种绝色或温文的楠竹,各种强大或腹黑的女主,以及各种忠贞不渝或唯美浪漫、精彩惊艳的爱情,都是会有滴!(秦汉卷风格比较古朴苍凉,故事慢热,这是客观因素决定必须酱紫的,觉得兴趣不大的亲,等到魏晋就转为清丽秀逸的文风,然后楠竹清一色旷代美男子撒——)
秦汉卷已经快完了,将将进入魏晋卷,亲们有兴趣的话就收了吧——
第2章 秦始皇与郑女(二)
阿荼闻言一时怔在了那儿,似是不知该如何反应,愣了片时思绪才重新清明起来——竟,来了么?
蒲月的目光,却是胶凝在自家夫人曲裾衣褶处方才溅上的几点暗褐色的泥点子上,眉峦蹙得死紧……眼底的惶恐惊惧几乎要溢了出来。
主仆二人尚未来得及作什么反应,便见内院的门边,一角玄色的衣裾已映入了眼帘。
匆忙迎着那人走来的方向恭谨执礼,中规中矩地委身下拜,衣料窸窣的细微响动间,阿荼清楚地听着身后的莆月瞬时间紧张得连呼吸声都屏了起来……原来,宫人们对他都是这般敬畏的。
秦王政阔步进了内院,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那个绾着双丱的小丫头领着身后的宫婢向他稽首而拜。行止礼仪倒也堪堪过得了眼,但一身衣裳却明显有些不齐整。而且,脚边数尺远处还搁着一只还盛水半满的黑陶鉴。
少年目光略略移远了些,便见了她身后架刚刚抽蔓的女萝和花架近畔几株已半尺高的菁茂谖草,再远些,便是一畦畦莹莹翠嫩的芙蓉、芍药,目力所及的尽头,堇涂的暗色宫墙边一地的茜草、苕藤、芄兰正抽了新叶生机盎然地沿墙攀蔓而上……他以往从未来过宫中这些僻远的院落,同咸阳宫主殿相较。这儿虽鄙陋,不过这些零碎花木倒是意外地多了几分自然讨喜。
目光回落到她身上,深湛的长眸略微一眯,未有言语。
阿荼仍是恭敬且局促地稽首而跪,额头险险触地,目力所极,便是眼前数尺远处那一双金綦银饰的木底黑舄。
才只片刻工夫,颈子便开始略略发酸。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已跪得双膝与臂肘僵硬发疼,耳边才听得秦王惜字如金的一个「起」字。
如蒙大赦般扶着自已麻木里带着涩疼的双膝,动作僵硬地敛衽缓缓站起了身。不过,这些微的痛楚倒是稍稍平复了她方才心下的慌乱。
秦王又是未言语,只略转了身,随意朝前方种了花草的那一片田畦走了去,樟木厚底的黑舄落在地面上,发出有些钝意的木质轻响。
阿荼便静静在他身后隔了三尺之距随着,不远不近。
她脚步极轻,一双锦缘青丝履轻悄落地,几乎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以往莆月曾提过,王上喜静。
就这样默默走着,目光平视着前方那个背影……现下,十七岁的秦王乌绫束发,身着一袭玉蚕丝的玄端,应当是甫下了早朝,连朝服也未换。
这套衣裳一色玄黑,全无半点章彩纹饰,极讲究方直端肃,衬着少年颀长的身姿,只显得愈发秀挺劲拔。既便是这样随意的庭中闲步,也仍是雪中苍竹一般的笔挺姿态,不见一丝半点的松懈。
小小的清池院不过两进三间,环了院子一周,也只半刻钟辰光。而后,秦王便径自进了内院向正室走去。
进了门,入目是正东边主位上的一张蕉叶纹嵌松石漆案,背靠着一架竹木薄绢六扇屏风,东窗下置着张小巧精致的卷云纹朱绘漆几,而西侧则被那座彩绘透雕漆座屏隔开了视线。
赢政径自走到主位的漆案后,身姿端正地席地而坐。
石青色的菱格纹宫砖上覆了香蒲叶织成的莞席,厅堂居中位置摆着尊三尺余高的跽坐人漆绘灯,灯盏南北两侧皆铺了精致清凉的竹簟。
阿荼便在他下首的竹簟上安静地敛衽跽坐下来,垂眉低目。
不知秦王素日里是否亦是这般寡静的性子,他只默然地背靠屏风端坐着,目光静水无波地打量着这屋子,清清冷冷的淡漠神情。
他不说话,阿荼也只好安静地陪着扮哑巴。
不知过了多久,只能看到透过东窗的日影渐变渐短。直到彻底移向了糊绮的木格长窗那一边……原来,日已过午。
“可想回鄢陵?”
有些突兀地,少年清冽冷澈的声音蓦地在旷静的室中响起,令得跽坐在下首发怔许久的阿荼倏然一惊。
她陡然抬眼向上首看去,便正对上了那一双犀锐冷冽的眸子。
这是阿荼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这人的模样——十六七岁的少年,剑眉长眸,面部轮廓略显冷硬瘦峭,白石寒铁似的棱角分明。
实在是一个英姿天成的俊朗少年,只是这一双眸子太过清湛犀利,仿佛收在匣中的霜刀雪剑般,平日锋芒暗敛。一旦出鞘,便泛了寒光万千,不饮血不回锋。
不知怎的,阿荼竟不由得心头微微颤了一下。
见她仍未回话,年轻的秦王不禁略紧了一双剑眉。
犀利冰冷的目光扫过来时,几尺远处的少女一惊,身子微微打了个颤,堪堪回了神。
“阿荼,不敢。”连忙垂眼,甚至不及思虑,她恭谨地清声道——出口却是流利的秦语。
这倒是令得主位上的少年秦王眸间微微露出了丝异色。
昔年周王朝辖下的各诸侯国,除吴越、齐东、燕、楚等地的言语晦涩难懂之外,其他几国大抵相通,但口音却有别。
而鄢陵,原是郑国故地,后来战乱间归了楚。再就是三十七年前,秦将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鄢陵自此划入了大秦版图。可是,虽然郑国已亡了百多年,但故地并未移风易俗,寻常的百姓,仍以郑人自居,平日也是讲郑语……所以,秦语于她,虽大抵听得懂,但应当并不会讲才是。
而此时,她开口竟是熟极而流的秦语,听不出丁点儿乡音。算起来,到咸阳不过两月……倒不是个蠢物呢。
“不敢,还是不想?”也只微微静了片刻,秦王语声已恢复了一惯的淡漠。
这一次,却是久久也未听到回答。偌大厅堂里落针可辨,阒静得骇人。
蓦地,主位上的少年振衣而起,眸光依旧冷漠无温,只声音里似乎透了那么一丝寒意:“寡人不许,这咸阳宫便一只雀儿也飞不出去。”
他自主位上一步步走近了她,清清冽冽的声音仿佛有若实质一般,化做冰寒的尖刃一字一字地刺在阿荼心头——
“自一百多年前孝公建起这座咸阳城,迁都于此,这些年来咸阳宫中不知住过多少女人。大抵都是这般,一日日枯守在一座宫院里。然后,不知那一天会得罪了什么人,沾惹上什么事,卷进哪桩阴私里……”
他嗓音正响在她头顶,甚至有些恶意地略扬了声——“——身首异处,死状可怖。”
十七岁的少年,双目瞬也不瞬地细瞧着她,简直仿佛歆享般看着少女小小的身子渐渐颤抖,几乎瑟缩作一团的模样。
他一步步自她身边走过,最后,神色归于漠然,白石寒铁似的面容上是不带丝毫表情的冰冷。
阿荼听着那双金綦银饰的木底黑舄踩上了室外的青砖台阶,格外清晰地敲出一声声带着木质钝意的轻响。此时,这声响简直让人自心底里发凉……
若干年后,九岁的扶苏坐在枝叶婆娑的甘棠树下,就着一树浓荫捧了卷新简蘸墨习字,甫书罢了一卷《郑风》,不知为何,原本埋首笔墨的孩子匆然间搁了笔,抬起头,尚带稚嫩的嗓音有些突兀地问:“阿母,当年父王缘何会带了您回咸阳宫?”
彼时,已为人母的阿荼依旧形容素淡,绾了最简单的螺髻,一身薄缥色襦裙,足着浅履,正俯身在不远处的芍药丛中,小心地将那金色的花粉扫落进手中的青玉瓯里。
闻言,她微一怔,手上的动作略顿了顿,默了片时才一边扶正手边一棵被撞歪了芍药枝,一边淡淡笑道:“大约,是因为有趣,或许……妒忌罢。”
那时候,他终究也不过十六七岁……还余了些少年任性的年纪。
承位未久的少年秦王,四周虎兕觊觎,列国环伺;朝中吕相当道,寸步难行;后宫更有生母掣肘,肆意弄权,何况……那个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竟给了他那样不堪的羞辱。
那大抵是他人生中极为灰暗的一段时光罢。满心的郁愤无处排遣,所以轻车简行率了心腹行猎鄢陵,所以……意外见到低贱的庶民女子嬉闹游戏、笑颜烂漫便觉得万分刺眼。所以,便任性地买了带回来,再扔进深宫的偏僻角落里任她自生自灭。
是呵,一个再鄙贱不过的庶民,也配那样笑?
——位尊一国、富有四海的秦王,活到一十七岁,只怕都不曾真心的欢愉喜笑过罢。
真是个霸道又任性极了的人呢。只因自己不曾真心喜笑,便霸道地见得不旁人展露欢颜。只因妒忌,便任性地恣意决定了那个芥草般卑贱的庶民一生的命运。
后来,阿荼听人讲,许多公卿大夫家的小公子们喜欢狩猎。但猎到了野物却并不立即宰了剥皮折骨。而是将它们囚在笼子里,每日供给充足的草肉食水。然后,近乎享受一般地看着那些山林间威风凛凛的野物一天天孱弱瘦削下去,渐渐嶙峋见骨。最终,身边堆着山积的食物,枯瘦如柴地死在囚笼里。
山林间的野物,哪里能养在笼子里?若执意豢囚,唯有一死罢了。
他,大约也是觉得她活不了-至少,活不好的罢。
而十四岁那年,秦王第一次造访清池院的那天,阿荼的确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惊极怕极,心底里森寒的惧意汹涌而泛,沦肌浃髓……她畏冷似的抱紧了自己小小的单薄的身子,打着寒颤,瑟缩着,独自在偌大旷静的厅堂中留了许久许久。
翌日,又是一个晴好天气。
没有了意外的访客,清池院里的日子似乎恢复了往常的安谧平静。阿荼平旦早起,莳弄花草,洒扫庭除。她迎着初升的晨阳静静立在庭中,看着那一畦碧莹莹的谖草似乎又长高了些许,长势最好的那株最芍药今天又生出了一片嫩红的新叶,而那丛紫堇,分明种得太晚,已失了花期。但不知是否气温过于和暖的缘故,竟不顾时节地打出了几点嫩紫的花苞来……
到了八月上旬,正是芙蓉初绽时节,一庭粉白浅绛争妍,幽馥花香薰了满院-而阿荼,也到了及笄年纪。
很小的时候,她便知道,只有公卿大夫家的女公子才有盛大的及笄礼,寻常庶民的女儿,只是家中长辈亲手做支木笄,由母亲挽发簪上而已。
早在前些日子,阿荼便折了一段舜华枝,用几天时间,精心地为自己做了支简单的雀头木笄。
这一天清晨,十五岁的少女,换上一袭新衣,静静坐了在妆台前。她对着那面嵌绿松石铜镜,手执着卷云纹漆木篦,一缕缕细细梳理,将自己一挽乌泽的长发高高绾作了单螺髻,然后,用了那支雀头木笄簪定。
静静地看着镜中的韶华少女,阿荼竟陡然间觉得有些许陌生-记忆中的青涩面庞,不知何时竟已悄然褪尽了最后一丝稚气的圆腴,蜕变为属于妙龄女子的秀致轮廓。额前厚密的齐眉穗儿被梳了起来,露出了一双不画而青的纤远眉黛,双眸乌灵,黑白分明,干净明澈得不染一丝尘埃。
细润温腻的凝脂面庞上,只一双唇瓣红润得宛如立秋的水红菱,仿佛能咬出清甜的汁子。
镜中的少女,清灵皎秀,丽质如斯。
甚至,她有些犹疑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近半年的宫闱生活,较之前在家中时委实算得上娇养。指掌间的细茧早已褪尽,而今纤柔白皙,肌骨匀婷……美好得如同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阿荼敛衽起身,一袭茜色的三绕曲裾深衣衬着少女花柳般身段,腰间绫带一束,无需缀饰,便已是娉婷玉立,袅娜生姿。
莆月恭立在她身后,一时间,竟看得有几分怔愣。
小小的清池院一方清平,安宁无争。秦王第二回 造访,是在八月末,满院芙蓉盛绽,纷纷落瓣如雪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