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那些爱情by展旧书
展旧书  发于:2025年12月04日

关灯
护眼

而于她而言,她的丈夫,终于有了一方长久安身之处。所以可以安顿家小,不必两地离居。
这一天,她已等了太久呵。
黄硕在内院安顿了下来,如她预想的一般,正堂的簟席几案,书房的布置格局,内室的床榻围屏……几乎都同南阳的家中一般模样。
待五月南风吹遍巴蜀大地,遍野小麦覆陇而黄的时候,黄硕终于得了孔明不日归家的消息。
那天暮时,她听了仆从通禀,急急放下了手中竹卷向外奔去,出了中院,便再移不开目光——
那人便立在前院西厢那一株参天的梨树下,柔红色的夕晕筛过密密的新叶,斑斑点点地缀在一袭若竹色的衣袍上,长身立玉,颀长劲拔,眉目温静隽致,气度渊古博雅,清和淡若一如当年。
只是,相较于昔日那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士子。如今的他气度较更显稳敛从容,风云过眼,轻尘不惊。
看到她的一霎时,他眼底里忽然泛上笑意,清隽儒雅的温文男子,就那样澹然含笑立在一树浓荫下,其人如玉,风华独显。仿佛天地之间的所有景物皆虚化作了褪色的背景,清晰可见的,唯有他须他发,他眉他眼……
“阿硕,”他轻唤她的名字,语声温润清醇一如当年——“我回来了。”
她缓缓向那人走去,近了几步,将他眉眼看得清晰时却是怔怔立在了当地,那一双湛然的墨色眸子,此刻隐隐可见血丝,露出彻夜未眠的疲态……瞬时间,一股酸涩自她心底直涌上眼角,连眼前的景物似乎都微微模糊起来……
所谓情根深种,大约就是,莫论那个人怎样的狼狈窘迫或憔悴落魄,你的第一反应,都只是心疼。

自孔明归家之后,黄硕原本悠闲的日子便变得忙碌了起来。
前些日子,湔堋那边的汛情十分严重。孔明虽未细叙,但她却可以想见其中的万千艰难,他赶卦岷江之后,也不知是怎样焚膏继晷地调度斡旋,筹谋细策……如今水患终于得平,自己却劳顿成了这般模样。
——这人呵,总是就是这般妥善细谨,克己求全。
自住进左将军府中这一处宅邸后,黄硕很快便适应了女主人的身份,主持中馈,料理庶务,府中一应事务处置得有条不紊。而今阖府上下都十分信服这位刚刚入主的将军夫人,所以如今行事颇是顺遂。
她吩咐厨下一日三餐令厨下烹了各样口味清淡的温补之物送来,几乎片时不离地守在榻边,看着丈夫按时用了早晚饮食,既而卧榻休养。
孔明的确劳顿得厉害,初回府的次日,午憩的时间都格外长些,这天他一觉睡到了向暮时分,睁开眼时外面淡暖的柔红色夕阳正透过竹制的百叶窗一缕缕照进来,将跽坐在榻侧茵席上,正向竹几上的青铜博山炉里添着香的女子笼在一团柔和的光影里,静谧而恬然……
一脉宁和清淡的宜人浅香在室中弥散开来,沁入鼻端,异样的令人适意——应当是她在信中提过,自己采了家中庭树第一茬儿花亲手制的辛夷香,有安神助眠之效。
难怪这一觉他睡得这般好……孔明己然恢复清湛的眸子里,不自禁地漾起柔和的笑意。
——这,就是他的阿硕呢。
孔明如今官居军师将军,署左将军府事。实际上是一人主理着主公刘备治下的荆、益二州——总揆方圆数千里地域的几乎所有要务,说是隐然丞相也不为过。所以,镇日间公务从不曾轻松过。
但如今,虽卧榻静养,但日子却是轻松了许多。每日间属官将紧要的公文呈送了上来,她便在他榻边茵席上跽坐了下来,展开公文一卷卷清声读与他听。
黄硕一惯心思敏捷,时常甫念罢,便能条分缕析地试着提出几个章程来,许多竟都可行。孔明只需仔细斟酌之后,精简或增益一二,再由她执笔记叙……如此一来,事半功倍。
他目光温暄地静静看着敛衽跽坐在榻侧的青瓷灯下,挽袖悬腕,一字字运墨落笔的女子。暖黄色的灯光映着她秀致恬然的侧颜,神情专注里带着几分潜静之气,文雅娴丽……
他的阿硕,从来就是这般博学广见、灵悟敏捷的女子呵。甚至与他相较,所欠的也不过是政事军务方面的经见与历练而已。
得妻若此,平生何幸?
孔明其实一惯身强体健,卧榻休养了数日便又恢复了往常温静隽致、博雅澹然的翩翩美丈夫模样。
这一天清晨,黄硕自夜梦中悠悠醒转,睁开眼时,却发现榻侧已空,一惊之下,她推枕而起,神色惶急地匆匆披了衣裳,几乎踉跄着步子就向外奔去……
孔明正立在厅堂门前,目光越过庑殿顶上重重石青色的甓瓦,遥眺向东边天穹间微露的曦光,眸光深湛……听到女子有些惶乱的足音,他诧异地回了头,而后便见她泽衣外只披着细绢氅衣,神色匆匆地快步自内室奔了出来——
“晨间寒气尚重,当心着凉。”他急急几步上前,连忙伸手替她拢紧了衣裳,而后动作柔和地将人半揽入怀中,温声关切道。
但心下却是生出了几分错愕——她从来处变不惊,从容自若,眼下究竟为何惶乱成这样儿?
“我醒来时,你不在……”她被他半揽在怀中,低低垂了睫,似乎当真是因为侵晨时分寒气过重的缘故,竟有些畏冷似的微微缩了肩,一惯清越的语声里透着轻低的脆弱——“所以……便以为,又是梦……”
闻言,孔明的神色似乎霎时间滞住,而后心念急转,全然明白了她言下未臻之意——自他走后,这七年间,她一定做过许多回夫妻团聚的梦,而回回梦醒,枕畔已空……
所以,如今方才会这般患得患失,近乎杯弓蛇影……七年长别,一朝团栾,犹恐相逢是梦中。
“阿硕,”他蓦然将妻子揽入怀中,环臂拥紧,语声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意——“对不起。”
她任他拥住,静静偎在这人怀中,感受着他有力的臂膀和怀中真实的温暖,不禁轻轻阖上了眼。
“阿硕,我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来厮守。”最末的时候,她听着他语声温和而诚挚许诺——“执子之手,相看白头。”
清晨初升的朝阳还只是云锦绣影一般的明红色,轻浅柔暖昀光照映在面颊上。即便闭着眼,也感受得到那样的温暖和适意,同这一字字清晰入耳的誓愿一道,暖到了心底。
七雉高的巍峨城墙以石青方砖砌成,一袭竹青色直裾深衣的温雅文士居高而立,垂目俯瞰,目光深远。而他身畔,一名兰青襦裙绾双鬟的娴静女子比肩而立,俪影成双。
蜀中地域平阔,放眼望去,千里沃野,此时小麦黄遍,灿金色的熟黄麦穗沉甸甸地弯了头,麦尖上抽出的一根根半寸长的细芒迎着初升的朝阳熠熠泛光。
“阿硕,你看,今岁蜀中大丰呵。”他广袖拂衣,双手凭着城楼,手指抚着厚重的石青的城砖,目光温和地凝视着眼底千里沃野,无垠灿黄,语声欣慰里难掩喜悦。
是啊,乱世之中,这一方清平,一岁丰收,便能济得多少饿莩饥民,免得多少骨肉流离,平得多少灾荒祸患……救得许多许多黎庶百姓的性命。
她眸光亦随着他看过去,其中却更多了些东西-这千里丰收,又有他前些日子治理水患的几多辛劳在其中?
看着眼前这般情形,仿佛怎样的辛劳都值得。
孔明就这样静静伫立在城头,看着这遍野熟黄的丰收景象,许久许久——
“幼年时在徐州,家中也种着一顷麦田,我犹记得阿父带着长兄下田时的情形……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一岁劳作便足供衣食。”他终于开了口,仿佛是因为忆起了遥远的孩提时光,所以语声轻而低缓。
“阿母是在我三岁上便过了身,但继母秉性温和,敦厚贤良,一向对我和阿兄悉心照料,不曾轻怠。”他静静说着,语声愈见温和轻柔起来——“即便后来有了三弟,也从未因此薄待过我二人。所以,一向算得父慈母爱,一家和乐。”
黄硕站在他身畔,自侧面看着这人微微恍然的柔和目光,一时也是静默。
“琅琊诸葛氏原也是一方士族,到了父亲这一代。虽已家门不显,但诗礼传承却也不曾轻忽。日日晨起,阿父便教我们兄弟三人读书习字。”他转过头来,温和地看向了身畔与自己比肩而立的妻子——“最初习字,先学的第一个都是自己的名字。”
“阿父为长兄取名瑾,为我取名亮,瑾为美玉,亮乃光明,都是希望孩儿日后成才,拔萃群伦。”他语声顿了顿,忽然微微低了下去“而到了三弟,则取名为「均」,希望家国安宁,均平天下。”
“因为三弟出生之时……汉室天下,已是乱象初现。”说到这儿,他温静隽致的面容上,神色已然凝重了起来。
桓、灵二帝昏聩无能,阉党祸乱,以致社稷不安,天下板荡。再后来,灵帝驾崩,少帝即位,不过短短数月,董卓引兵入京……彻底天下大乱。
“初平四年,阿父病重,正逢了徐州之乱,医药难求。所以不治而亡-那年,我十一岁时。”
所谓徐州之乱,起因是一桩谋财害命的凶杀案,这被杀之人,乃是曹操的老父曹嵩。
其时,任徐州牧的陶谦遣自己的部将张闿护送曹操的父亲及家小东赴兖州与曹操会合。孰料张闿觊觎曹嵩的钱财,竟于半途杀人谋财,而后逃到了五凤山落草为寇。
曹操怒不可遏,发兵征讨陶谦,杀男女妇孺数十万,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
“为泄私愤,曹兵所过之处多有屠戮,因避战祸,长兄带着继母远赴江东。而叔父则携两位阿姊和我们兄弟二人北上豫州。”
“自此一家兄弟分隔两地,多年离居……家,也再不成其为家了。”
“我们一路自琅琊赶赴豫州,沿途所见,不忍卒睹……曹军杀戮数十万,兵祸之后便是疫疾蔓延,兼以饥馑,于是流寇四起。幸存的百姓又为流寇所杀……流尸满河,白骨蔽野,整个州境几乎成为鬼域。”
“我曾眼睁睁看着路边百姓争食死尸,也曾见过殁于兵祸的妇孺尸身渐腐,几只秃鹫正啄食,一片血肉模糊……”
“阿硕,许多同窗曾问过我……若要出仕,为何不北上投奔曹操?”他原本阖着的眸子缓缓睁开,平静而凝重地看向她,一字一顿——
“因为,我恨这个人!”
黄硕怔怔听着,一时愣住-相识近十载,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表现出这般深的憎恨。对,是憎恨,厌恶入骨,沦肌浃髓,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
——是呵,她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点,他怎么可能不恨曹操呢?
——那个毁了他的家乡,间接害死他的父亲,又逼得他们离家避祸,流离他乡,骨肉兄弟十多载离居的元凶!
“不止恨他……也恨这江山板荡,百姓流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恨自己,手无寸铁,无能为力。”
当年,那个十一岁的孩子,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家乡被战火烧作灰烬,自己的乡邻舍里成了刀下亡魂,尸身被禽鸟野兽分食……这一方养育自己长大的故土化做鬼域。
在这一场兵祸之前,那个叫做诸葛亮的孩子,也不过是个徐州琅琊一个寻常的士人家子弟,像这天底下所有的士家子一般,跟着父亲晴耕雨读,学诗习文。平生的愿景便是长大后同父亲一样,几分薄田,稼穑而食,桑麻以衣。或者可以同叔父一般,凭着人品德行、经书才学,举业出仕,在大汉朝廷中有一个微末职奉……
而十一岁这年,眼见着这眼前流尸满河,白骨蔽野,他从未有一刻像那般痛恨!痛恨那个手握兵权的上位者,只因个人私愤,便可以向数十万百姓挥下屠刀,戮杀无辜……也痛恨自己的年幼弱质,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人活一世,大多数的痛苦,其实,都来自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他手扶着城砖,声音低沉下来,凝重得带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微微沉嗡:“天下乱世,肆意杀伐的豪强,何止曹操一人,而战祸之中,人肉为食的,又何止鹰犬禽兽?”
“脯肉……阿硕应当不陌生罢?”他一双眸子尽量温和地看向了她,轻声问。
黄硕闻言,轻轻点头……以兽肉切块淹制,做成肉干,是为脯肉。
“--那,可听过「人脯」?”
语音刚落,她面色霎时间有些发白,定定不能信似的,怔怔看着他-以人肉为脯,何等惨然可怖!
他眸光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妻子……他的阿硕啊,生于荆州,长于襄阳,自出生起便逢州境承平,从来没有经过兵灾,见过战火-而他,唯愿她此生安然,永世都不用经历这些。
“当年,曹操最初起兵之时,军粮短缺,程昱劫掠了本县,供上三上军粮……其中,大多乃是「人脯」。”
她双手攥紧,十指绞得顿顿发疼……
“做过这样事情的豪强不知多少,而就这样被做了「人脯」的百姓,亦不知多少……”一向那般温和澹然的男子,语声发紧,涩得几乎带了微微颤意。

第109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三)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他神色凝然,而后顿了一顿,轻声恍惚似的叹了一句——“那个时候,只盼着,这天下若还是大汉的太平天下该有多好……这天下,若早日宁靖,归于太平该多好啊。”
“所以那个时候,我曾发愿,此生,原倾已身之力,使大汉的社稷重复太平,河清海晏,天下安澜。”
“--最不济,要辟一方净土,保一方太平,养一方百姓。”三十三岁的孔明,站在城楼之上,凝视着眼底千里沃野,一片丰收熟黄,坚定地轻声道。
黄硕静静看着眼前风姿卓然,神色坚定的青衣文士-这,是她的丈夫。
从来就是这样,志高德劭,重义安民……让人仰望敬慕,从心底里折服。
——你既志愿如此,那我便陪着你身边,看你辟一方净土,保一方太平,养一方百姓。
纤月如勾,皎皎然悬在西边高树的枝梢间,银亮的一弯。漫天星子散漫地缀天际,光华熠熠。苍穹是明净的琉璃蓝色,没有一丝云翳。
“呀……流萤越来越多了。”女子清越的语声响起在夜色中,透着并不掩饰的欣然喜悦。
淡薄的月色下,一双相偕出行的伉俪挑着盏薄纸绘墨的竹骨灯,缓步走在锦江之畔一条细草铺毡,繁花糁径的僻静小路上。江上水汽氤氲,润泽得两岸草木葱笼,在这样清朗的夏夜里,黛青色的菁茂草丛里便出没着许多流萤,点点柔和的淡黄色萤光浮动在水畔草尖,分外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清幽静谧。
而此刻,似乎是被那盏同样的月色下熠熠发光的竹骨纸灯所吸引。所以不断有柔和的浅黄色光点靠近过来,绕着纱灯来回浮动……挑着纱灯的黄硕,索性驻了步子,只静静凝目看着点点流萤围拢过来的奇异景致。
今日乃是六月初六,民间谓之「洗晒节」。因为此时正是盛暑伏天,又多有三时雨。所以气温湿热闷燥,故而自皇室到民间,这一天都要晒谷、晒物和洗浴。
成都城外的锦江,白天便迎来了许多赏荷兼沐浴的百姓。而到了晚间,因着水汽洇泽,草木蓊润,十分清凉宜人。所以便有许多士庶百姓挑灯在此消暑赏景,两岸灯火流映,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孔明与黄硕轻装简行,月色淡薄,看不清面目,而他们又特意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所以并不担心引人瞩目。
“走了这么久,不若在此处稍作歇息罢?”身侧的孔明语声温和地看向妻子道。
“嗯。”她轻轻颔首——其实并不怎么累,她自小便时常登山临水,丁点儿也没有寻常女子的娇气。但从重逢以来,他这般体怀入微的细心妥帖却令她近乎贪恋,所以一向从善如流。
这一条小径两侧大多是丛丛簇簇的野薇,郁郁的黛青色如地茵一般铺展开来,在淡薄月色下看起来甚至有些柔和的绵软。一双伉俪就这么随意地席地跽坐了下来,全不在意夜露沾了衣襟。
黄硕将竹骨薄纸灯置在了一旁,惬意地看着它引来四周的点点流萤,那薄亮的细纸上是孔明手绘的一幅兰溪月色图,灯中柔和的暖黄色光华透过薄纸,照澈了那纸上那一幅工笔勾勒的灵秀山水,一轮如镜月胧,映着山中野石涧水畔,几株幽长秀颀的兰草……此刻流萤飞来,时不时有淡黄色的光点扑在那纸画上,美好得令人舍不得移目……
直到树梢那一勾纤纤的上弦月渐渐近了中天,夜色深浓,流萤才终于一点点散去,黄硕也看得有些倦了,转而将目光移向身畔的丈夫。
只见他正抬手将身边另一盏竹骨灯上的薄纸罩小心地取下来——出门时,他多带了一盏灯,她好奇地问及缘由时,他却但笑不语。
这盏灯,虽是同她先前挑在手中的那盏一样是竹骨纸罩,但是从里到外都有些区别。原本插置脂烛的地方盛了大块的松香,且灯上封顶——以往,她从未见过谁家的灯笼是这般模样。
那厢,孔明已成功地取下了纸罩,而后自原本亮着的那一盏灯中取过了脂烛,点燃了灯中的大块松香……松香的热气和烟气不断积聚起来,那封顶的竹骨灯整个儿被映得通红,而后就在黄硕几乎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它自己一点点离开了地面,缓缓平稳地向高处升浮起来——
那盏明红的薄纸绘墨竹骨灯就这么升上了中天,在苍茫寂黑的夜色中美丽得如此璀璨,柔暖而耀眼……
就在这第一盏灯笼升上中天后,锦江两岸的人群中,不久便升起了一模一样的明灯,而后是第三盏……第五盏……第八盏……第八十盏……暖红色的明亮灯盏就这么络绎不绝地相断升了起来,柔和而明亮的点点暖红色的光华近乎照澈了夜里泛着微澜的浩渺江面,百千灯影流映,璀璨如星,美丽得近乎奢侈,宛若一个令人情不自禁沉醉其中的梦境。
最终,这一盏盏灯火陆续升高,化作黧黑天穹间点点璀璨的暖红,然后遥遥消逝在天际——
“这是原先在军中时,为了传递迅号想出的法子。后来在蜀地广为流传,后来坊间索性就用了我的名字,唤作「孔明灯」。”他看着妻子,语声清醇而温和,眸子里带着极柔暖的淡淡笑意——“因为夜间升灯十分好看,所以蜀中百姓逢了节令,便喜欢放灯来祈愿。”
放灯祈愿?一直微微仰着头,凝目看灯的女子,此时方才彻底回了神,忆起了他们最初放上去的那盏薄纸绘墨的竹骨灯……
她记得那薄透的灯纸上,工笔细绘了一双比翼的鸿雁,其傍是两行清隽温敛的汉隶——“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第110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十四)
日过中天,已是午后时分,安然静谧的书房中,微光透过糊绮的青莲纹木格长窗照进来,室中一应事物都被笼在一片淡薄朦胧的光影里。而那个跽坐在案边茵席上,正执了兔毫细笔凝目看着眼前一方绢帛,神色沉凝的女子则更显得安宁恬然。
孔明进来时,看见的便是妻子正凝目思量,聚精会神的模样-甚至,连他的脚步声都未察觉。
他不由放轻了足音走近前来,目光同她一道落在案头那方绢帛上,细细端量起其上的图画来——
这是……织机?
他看了片时后,神色微微有些讶异-但并非寻常的五十综或者六十综的织机,而是他从未见过的形制。
女子神色极为专注,冥思了片时后,似是终于了想什么关键点一般,挽袖悬腕,执笔落墨,熟稔地迅速在绢帛上那架织机的构造图上几下涂抹,改动了机棙式样……
而后,又反复细看,端详了半晌,待那绢帛上的墨迹已然干透,方才舒了口气……应当,是成了。
“可累了?”直到此时,孔明方才温和地出了声,关切道。
即便他语声刻意放轻,也仍是惊得她堪堪回了神,既而移目向身侧的丈夫,不由佯嗔道:“来了也不出声……倒吓我一跳。”
“见夫人这般专心致志,岂敢搅扰?”他温暄的眸光里微微带了几分玩笑,而后落向了案头的绢帛,问道——“不过……这织机看着颇是新奇,有甚么讲究?”
黄硕眸光也回落到了自己眼前的图纸上,伸指轻轻抚了上去:“听说,前些日子,扶风郡那边有个叫做马钧的士人改进了旧织机。原先的织机都是五十综,五十蹑,六十综,六十蹑。他却皆改作了十二蹑……如此一来,奇文异变,纹样繁丽,价格便翻了数倍。”
“我于这些事情向来有兴趣,听着不由便动了念头,也打算试着做一架出来。”纤白的指尖一点点摩挲着绢帛上墨绘的织机图,女子清越的语声里带着几分大功告成的欣慰——“这图纸已耗了好几日功夫,方才修改了最后一处,我反复验看,应当是堪用了。”
“待会儿便送去给府中的将作大匠们看看,三五日内想必就能做出实物来。”
孔明微微一怔,看着眼前灵慧颖悟的女子,神色不由有些凝住——
整个益州,最大的出产便是蜀锦,算得上整个州境的经济命脉,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改进织机,锦价翻倍,可谓是惠施百姓,泽及阖州的大功。
原来,近日间她废寝忘食……就是在忙这个。
见他一时无言,神色沉凝了下去。多年夫妻何等默契,黄硕几乎瞬时了然。
“孔明,”她不由自案侧茵席上敛衽起了身,立在了他对面,四目相对,女子的神色温和中透着几分凝定——“你莫忘了,我也是自幼沉迷于《鲁班书》《考工记》之类,于机棙百工,原本就是十二分喜欢的。”
做这些事情,虽然会累,但却并不觉得辛苦……因为,这也是我的志趣所在。
——所以,你不必有愧,不必歉疚。
“嗯。”他静静凝视着妻子的双目,顿了片时,而后缓缓地轻点了头,片时间,孔明仿佛是忆起了什么似的,眼里竟带出微微的笑意来——“说起来,阿硕一向都有许多奇巧心思。”
“记得你初嫁予我的那一年。新婚不久,我为乡中射礼,日日晨起院中练箭,你一时兴起,便要习箭,结果却因膂力太弱而连连脱靶……”
女儿家天生体格不及男子,又是初学,这原本平常得很,想到这儿,他眸子里不由漾起了极为暖然的笑意——“但阿硕受挫之后,却是索性释了弓,发誓说要做出适宜女子习用,威力不俗的□□来……”
黄硕听他温声娓娓而叙,一时间也不由陷入了追忆之中-是呵,其实少年时她骨子里好胜得很。甚至于自信得有些自负,明明是自己身娇体弱无力御使□□,却抱怨说是这□□不堪用,誓要做出一副趁手的□□来。
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是有几分无理取闹。但那时他听了,却是温和带笑地点了点头。
而后,便四处为她寻适宜做弓身的各种兽角竹木。适宜做箭尖的各种铜铁锡银,适宜做箭翎的各种鹅毛雁羽,适宜做弓弦的各种蚕丝犀筋……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连你偶尔的异想天开也这样认真地对待,这般郑重地纵容?
——所以呵,教她如何不动容?
后来的日子,便是她几乎废寝忘食地翻阅古籍,而后一卷卷不分昼夜地画着图纸,他在一旁细细参详,一处处认真地提出异议与建议,而后二人一同修改图纸,他操刀动手,斫木煅铁,磨角上弦……最终,制出了一副以铁为矢,可以连发十箭,威力甚强,当世无匹的奇巧连弩。
那个时候,一双年轻的伉俪不会知道,这种威力臣大的连弩日后会大行于蜀军之中,甚至竹帛留名,史称「诸葛连弩」。
是啊,当初就是因为这样的志趣相投。所以所以新婚之夜才初初见面的一双年轻男女得以相知相契,渐而伉俪情深。
时隔七载,听他温声说着这些,她的目光不由愈来愈暖然……她俯身拾起了案头那一卷绢帛,而后几步绕过几案,走到了孔明身畔,抬手将那帛书在他眼前平缓地展开,笑言道:“说起来,我倒当真有些好奇,这十二综的织机,究竟会织出怎样繁复绚丽的纹样来,竟能使锦价翻了数倍。”
——她虽不擅长针黹织绣这些,但身为女子,于衣料布匹天生就比较有兴趣。
“府上这几位工匠,技艺皆是冠绝郡中的,最多不过五日想必织机便能制成。新织的第一匹锦缎自然会送过来给我们二人过目……到时便能看到了。”孔明抬手握了绢帛的另一端,与她一同细看着那织机图,淡笑着回道。
“倒也不急。”黄硕收了绢帛,二人相偕走到了东窗下,今日天气晴好,碧空澄霁。唯有东边的天宇间浮了几缕舒白的云絮……她静静看着,神思不由飘远,忽然叹道道“若说锦绣,当世第一的,恐怕非江左「机绝」,赵娘子莫属了。”
自古以来,织绣之业,中原一向以丝锦为主,而江南以织布为主。但如今以一手织绵绝技而饮满天下的,却是东吴名士赵达的小妹。这位赵娘子自幼颖悟,雅擅丹青,而兼擅织锦,能于指间以彩丝织就云霞龙蛇之锦绣,大则盈尺,小则方寸,见者无不惊赞。
据说,吴主孙权曾想寻一位画师绘出山川地势之图,方便军旅布阵。而赵达便将自家小妹举荐给了主公。
这位赵娘子真正兰心惠质,孙权令她画出九州方岳之图,却回道,丹青之色容易歇灭,不易久存,妾身擅长刺绣,可以画列国地势于方帛之上,写以五岳河海城邑行阵之形。
后来,此绣画成后,进而于吴主孙权,时人莫不惊叹,赞之曰:“针绝。”
“我昔年在东吴时,与赵达有几面之缘。这位赵娘子,倒曾见过一回。”夫妻闲话,孔明的神色也颇是温和随意——“当时,那小姑娘才是九岁年纪,但针黹造诣已颇是不俗了,为兄长绣的一方幅巾,其上白鹤根根翅羽分明,眼眸宛转如生,十分了得。”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