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粲蓦然失语,而后忍俊不禁——原来,竟是画糕饼样子。
他生平头一回晓得,妙笔丹青可以作这般用。
新婚半月,自起初的生疏慢慢熟稔起来之后,他发现小莹实在是个……颇为有趣的小姑娘。虽然羞怯,但却并不像他真实以为的那般安静内敛,而是带着些不谙世事的纯然无邪。似乎因为自小家人疼爱,岁月无忧。所以天真烂漫不知愁,笑容永远晴丽明媚,如同寒月里的一轮冬阳,熨帖人心的温暖与纯粹。
她会依在他怀中,同他说整整两个时辰的童年趣事,小到剪了几络头发给雀儿垫窝,大到为看雪景偷偷藏在花坞中,冻得生了好一场大病;也会一脸懵懂地将家丞送予她查阅的账册拿到他面前,不解地问这个是做什么;他练字抄经,她在就在一旁安静地把握着算筹,自娱自乐,好像怎么也不会腻烦……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惹人喜爱的小姑娘?
荀粲神思渐渐飘远,这样平静而温暖的神情看得一旁的傅嘏和夏侯玄一时也有些出神。
“奉倩眼下这温和淡若的模样,当真是肖似昔年的风姿闲雅的荀令君。”傅嘏轻声一叹,几多感慨。
夏侯玄闻言默然了一瞬——荀令君七子之中,容貌最为肖父的,原本就是奉倩呐。
若非荀令君英年早逝,荀夫人又不久随之而去,以致幼子奉倩三岁而孤……好友大约也不至于是如今这般疏离淡漠的性情。
颍川荀氏乃是天下声望最盛的衣冠士族,奉倩的祖父荀淑乃是战国时期荀子的十一世孙,高行义节,学识渊博,曾任郎陵侯相,人称「神君」。
荀淑有八子,并有才名,被称作「荀氏八龙」,尤其第六子荀爽,仕于东汉,官至司空。
而到了孙辈,奉倩的父亲「荀彧」更是光前裕后,震古烁今的风流人物。
荀彧,字文若,出世百家士宦之家,少有才名,经明行修。后汉室倾颓,乃追随武帝曹操,志在靖平天下,兴复刘兴。之后屡献奇策,建功无数,成为曹操麾下首席谋士,更是曹魏平定北方的第一功臣。
故,武帝曹操曾称其为「吾之子房」,乃是天下间堪与蜀汉诸葛孔明齐名的无双国士。
因为荀彧任尚书令,居中持重达十数年,众人敬称为「荀令君」。
只可惜,当时的魏王曹操功绩渐高,野心渐大,便生了取代汉室,自立为君的心思。而荀令君却是一心忠于汉室,志行高洁的荩臣,因而为此违忤了曹操。
不久,曹操便借故遣离了荀令君,虽封其为侍中、光禄大夫,持节,参丞相军事,给予殊荣,但却实际解除了权柄。
之后不久,荀令君郁郁而终。四海之内,追思叹惋者不计其数。
荀彧少年成名,饮誉天下,乃是名重天下的无双国士,经明行修,德操高洁,天下儒生仕子无不钦敬仰慕,堪称一代士人楷范。
陈思王曹植曾赞之曰:“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
即便到了如今,天下间,仍有许多人追慕荀令君的德操风尚。
这般一个誉满海内的父亲,身为儿女,该是引以为傲,深受渐染才是。但奉倩他,不知为何,在夏侯玄和傅嘏看来,他对父亲的感情,几乎算得上淡漠。
奉倩自小天资卓异,幼年时便颖悟善辩,他十分推崇自弟的从兄荀攸,认为从兄的才能胜过父亲。与几位兄长论荀彧与荀攸的优劣,一众兄长竟无法说服他。
待日渐长大,虽容貌眉目与父亲极为肖似,但气度清冷疏离,半点不类温文详雅的荀令君。平日言谈之间,亦是极少提及父亲。
即便总角之交,二十余年情谊,傅嘏与夏侯玄与不曾问过其中缘故……于奉倩而言,这是心结,甚至,是死结。
这一天,离开荀府时已是晌午,夏侯玄与傅嘏二人策马徐行于洛阳城青石大道上。街衢之畔绿柳拂风,丝丝弄碧,也颇惬人意。
“兰台,你说……奉倩幼年时,在心里是不是曾怪过荀令君呢?”夏侯玄语声很轻,看着天际浮弋的游云,几乎有些缥缈。
“或许,当真怪过罢。”傅嘏淡淡一叹,而后道——“怪他不肯和光同尘,偏要逆势而为,以至于开罪了武帝。所以郁郁而终,让不满三岁的幼子成了孤儿。”
“可,若当真违心媚上,屈顺武帝,颠覆了汉室江山,那……也便是不是明经洁行,士之楷范的荀令君了。”夏侯玄慨叹。
——在那个德行无瑕的君子眼中,自己始终是东汉的臣子,自己尽忠的始终是汉室社稷。所以怎样也无法亲眼看着江山改姓,权臣篡政罢?
更无法接受自己竟做了将那奸臣一手扶持上位的祸首罪魁。
所以,才会忧思成疾,郁郁而终。
“晏子曾曰,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傅嘏默然片时后,忽然开了口,神色已然平静了许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实……算是不智罢。
夏侯玄听得微微一愣,而后不由辩驳道:“荀令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取义成仁,不肯做贰臣,怎么算是不智?”
“贰臣?”傅嘏竟笑了笑——“变节弃主则为贰臣。可,世事变迁,朝代几换,哪一家哪一姓又真正算得天下之主?刘汉江山难道是开天辟地就有的么?”
“如果照这么说,昔日张子房、萧何、韩信、夏侯婴可都是秦国子民,助刘氏起兵,覆灭赢秦,而后因功封爵于汉室……岂不是个个做了贰臣?”他神色平静,眸光却深得有些晦暗——“可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名留竹帛,彪炳青史?”
夏侯玄闻言,一时默然。
“若异日,倘若大魏君主昏聩,社稷衰颓……有旁人欲取曹氏而代之,你既知大势已去,又会如何决择?”半晌后,傅嘏看着他,目光沉凝,郑重审慎。
“我,从未都没有选择。”静了一瞬后,夏侯玄回视向他,四目相对,道。
傅嘏笑了笑:“也对啊,我险些都忘了你的出身。”身为曹魏公主之子,身世背景便决定了他的立场,无从改变,也无从选择。
那个时候,相对交心的两人,谁也不会想到,整整二十年后,彼此真的各为其主,无从决择地走到了生死存亡这一步。
第121章 荀粲与曹氏女(七)
荀粲回到西厢时,那小姑娘正跽坐在西窗下茵席上,埋头从自己陪嫁的一只卷云纹髹漆樟木箱中翻找着什么。
而她不远处的小漆几上,果然放着一叠胡桃饼荀粲看着不由微微笑了——小莹喜欢各样糕饼点心,尤其是胡桃饼,正寝、侧室、书房……举凡她平日间常呆的地方,都会放上一盘,每日早晚必得吃上几块儿才成。
他原本并不喜欢吃胡桃仁,且即便再喜欢的食物也不会这样偏嗜,所以曾一度疑惑过……她难道半点儿都不会腻么?
——可,时至如今已然半月,自家小娘子当真是没有半点儿吃腻的意思。
眼下,那个嗜好吃胡桃饼的小姑娘应当是午憩才醒来不久,头髻重新绾过,从衣裙到鞋履也整个儿换了一身——清晨起床时,她梳着双螺髻,珠粉襦衣配了素白绫裙,脚下穿着一双锦缘素丝履。而现在一挽长发己梳作了峨峨飞仙髻,身上是一袭烟霞色的鱼尾曲裾深衣,着一双妃色的的玉华飞头履。
大抵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十分注重修饰罢。小莹不只十分喜洁,且一向不吝于梳妆打扮。他那位岳父大人似乎深知这一点,陪嫁的妆奁几乎置齐时下尚行的各色锦绮绫罗,纨素纱绢,其中不乏齐绣、蜀锦、白越、香葛、清河缣、绛绮觳、白叠布、火浣布这样的衣料。几只妆匣中则分别置着各式各样的珠玉首饰,花簪、发钗、发笄,花钿,步摇,指环、跳脱,臂钏……几乎令人眼花缭乱。
而小莹每日晨起,妆罢镜前,总会转过头来,问他好不好看?
荀粲家中并无姊妹,以往二十余年间也极少同小姑娘相处过。所以起初开口应答时总觉得微微有些窘然。但看着那小姑娘亮着一双眸子满是期待,以及听后他嘉赞后笑得眉眼弯弯的明媚模样,不由也就渐渐惯了。
有时候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原本是那样清冷的性子。但如今竟能这般自若地与妻子闺中调笑……不知不觉中,她改变他多少?
但,试问面对着这样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谁问又能淡漠得起来?
“呀,找到了!”那厢的少女一声带着惊喜的轻呼声打断了荀粲的思绪。
他走进了她身边,温声问:“你又寻着了什么好东西?”她拿在手中的东西,似乎是一幅字。
小莹近日正在兴致盎然地布置书房。所以时常会拿了各样的东西出来作装饰,这一回——又是谁的墨宝?
“奉倩,你说,这幅字挂在书房中好不好?”小姑娘已站了起来,立在他身畔。她原本就娇小些,如今还只是半大孩子的年纪,个头堪堪只及他的肘腋处。
说着,少女已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手中那幅字——“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是一手飘逸明秀的汉隶,于翛然之中又透出几分儒正端方之态……亦是他,最熟悉不过的笔迹。
——父亲荀彧的手书。
未及他问,小姑娘已开口道出了这幅墨宝的由来。
“阿公他才名昭著,享誉中原。早先的时候,我家植从兄便十分仰慕他的人品才学,植从兄也是蜚声国中的少年才子,与父亲诗文论交,互有赠答,这便是他赠予植从兄的一幅字。”陈思王曹植,是曹莹血缘十分亲近的从兄。
“十年前,也就是黄初四年的时候,植从兄他徒封雍丘王……此去千里,路途艰难,许多书籍字画为怕损毁都托予了亲友,我家阿父便代为保管了这幅字,原是想着植从兄异日回京时,璧还原主的……谁曾想,竟是天人永绝。”
——三年前,曹植病逝于雍丘。
当年的两位故人皆已远去,唯墨迹犹昔。
“我出嫁时,阿父特意将这字找了出来,作为嫁妆带过来。”
荀粲看着那字,却是默然了一会儿。
“奉倩,”她仰起小脸儿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牵了牵他衣袖——“你,莫难过了。”
——她以为他是睹物思人,怀顷已逝的父亲了么?
荀粲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揽过她的肩,让少女依在他怀中,再不说什么。
但此后,他再也未见她拿出过这幅字了。
夜幕四垂,天穹黧黑,一弯如勾的上弦月纤纤然悬在中天,几点银亮的星子散漫地缀在月胧边,偶然有大片的乌云被罡风吹移过来,遮星碍月,只留亮色的银边与模糊光影,却是云诡波谲的幻丽景象……
荀粲与曹莹在榴花荫下置了一张黑地朱漆矮足木榻,二人合榻而坐,拥着厚厚的氅衣赏着夜景。
荀粲以往对这些事情其实并不怎么热衷。但不知为何,小莹却是极喜欢夜里赏景。说起来,这一点她并不似这个年纪的娇气小姑娘,一点儿也不贪眠,平日都会早早起床,而每旬都会挑一个日子在庭中赏夜景,甚至是看上整晚。
头一回拉他一起夜里赏月时,小莹曾有些孩子气地说过——“这么美的景色,错过了多可惜呀。”
——无非月明月晦,阴晴圆阙,有那么吸引人?荀粲其实有些不解。
“其实,昨晚的月色和今晚的不一样;上月这一晚的月色和本月的也一样;去年今日的月色和今年的更不一样……每一晚的月色都是不同的。”
“错过了,就再没有了呀。”
——小姑娘似乎能看出他的疑惑,所以曾这么解释道。她其实心思十分纤敏,天真单纯……可一点儿也不愚笨。
还曾遗憾不能经常熬夜,好像如果可以的话,她每晚都会来庭中赏月一般。
一阵夜风带着微微的寒意刮过,感觉到身畔的小姑娘微微有些瑟缩。荀粲不由微微倾过身去,替她将身上的绵厚氅衣系紧了些。
又想了想,索性解开自己的大氅,将少女拥了进去,她身材娇小,这么被他拥在怀中仿佛孩童似的,小小软软的一团。她安心地倚靠着他,任氅衣密密裹住,只从绵绒绒的毛边中露出一张仰面看天的小脸儿。
荀粲不由微微笑了笑,小莹她……其实一惯怕黑怕冷。
记得新婚次日,晚间他才刚刚熄了寝室中的灯盏,她便蓦然有些紧张起来,面色都微微有些发白,他诧异之下立即重新点亮了那盏青铜羽人灯,又好了半晌,她才才缓缓平复下来。
“以往在家中时,都是点着灯睡的么?”他有些担心地问。
她轻轻点头,过了会儿却又摇头:“以后……不会了。”目光从那灯烁烁而亮的灯盏移到了他脸上,小声问——
“奉倩,待熄了灯,你……你抱着我睡好不好?”
不待他再说什么,她就这么吹熄了榻畔的灯盏。然后像个孩子似的整个儿蜷缩进他怀中,头紧紧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心脉的博动渐渐入睡,这样似乎才不害怕一样。
时日渐久,他发现小莹是其实是有些粘人的……确切些说,是喜欢粘着他。他在书房看书临帖,她可以拿着算筹或纸镇笔洗之类的小玩意儿自娱自乐好几个时辰;因为自幼修道,所以十余年来他都会在静室默诵几篇道家经典,而小莹发现之后,不久便在静室外架了一架秋千索,他在静室中偶尔看向窗外时,入目便是她高高荡起,一身衣袂随风翩跹,脚上那双缀着白珠的五彩云霞履鲜亮得晃眼……
是不是因为年纪小,自幼又孱弱,一直对身边亲人十分依恋倚赖……所以,如今出嫁归宁,便格外喜欢亲昵他呢?
——毕竟,如今在这世上,他是她最为亲近的人了。
魏明帝青龙二年(公元234年)九月,洛阳。
庭中西隅的花坞里种着绵延成片的木芙蓉,现下正值花时,雪白、馨黄、浅绛、娇红绽得一派绚烂。清晨时分一阵微凉的晓风拂面而过,许多芙蓉花瓣随风漫落,纷纷落瓣如雪乱,铺作一地锦茵绣筵,美丽得有些奢侈。
百卉争妍的芙蓉花坞中,一名身姿纤袅的少女拥着一袭白狐裘,正俯身在花丛中,十指纤白如玉,将那地下沾露的花瓣干净的轻柔地拣拾起来,而后小心翼翼放进一旁细蔑织成的竹匾中。
不一会儿便拣了满满一匾,小姑娘心满意足地捧着竹匾出了花坞。荀粲便跽坐在花坞旁石案的茵席上,她快步走了过去。
“喏,你看,一会儿工夫便拾了这么多呢。”她笑得芙蓉花一般明媚烂漫——“这些花瓣趁刚落的时候拣来,去掉瓣梗的白处,而后置在陶罐中,用饴糖腌制,不时翻转,直到花瓣略烂。而后再用火文火煮上片时,封口,就可以做成芙蓉花菹(酱)了。”她解释道。
“原来你一早起来拣花瓣,是作这个用。”荀粲似乎刚刚回神,听到她的话神色十分温和——“以往见过用笋、韭、菁、葵、芹这些菜疏作菹的,用花瓣做菹,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那待过几日我用这花菹做成芙蓉花糕,拿给你尝……整个儿都是玉红色,你大约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糕饼呢。”她眸子莹莹发亮,任谁都听得出小姑娘隐隐的自豪。
“嗯。”他闻言,轻轻应了下。
那小姑娘见他这般,却是默然了一瞬,而后微微垂睫,将盛花瓣的小篓放到了石案上,然后在他身畔的茵席上坐了下来。她仰起小脸儿看着荀粲,神色是少见的认真——
“奉倩,你……这是在为阿公的事情难过么?”昨日是荀令君的祭辰,自从为父亲祭扫归来,他便比往常沉默一些。
荀粲,有些意外地神色一滞,然后抬眼看向眼前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少女——其实,小莹她从来心思敏锐,他的悲忧喜惧,她向来都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中觉察出来。
似乎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他默然了下来。
“我自出生还不弥月,阿母便过世了,我连她什么模样都没有见过,只听说,同我生得很像。”她去牵住了他的手,轻声叙着以往不曾提起的旧事——“自懂事后,每每为阿母祭香时,都祭奠阿母时都忍不住地难过。但阿父说,阿母若还活着,定然是疼爱极了我,决计不想我伤心难过的。所以,后来再想到阿母,我就想自己一定要过得开心快乐些,这样若她在天有灵,一定会安慰的罢。”
“所以,若阿公他当真有灵,也一定希望奉倩你过得好。”
荀粲看着那张孩子气的面庞上带着努力试图安慰他的笑,不由回握了她略有些凉的手,但却仍是沉默。
她一双纤眉忽然蹙紧,目光凝重了起来,语声虽轻但却是直截了当:“还是说——奉倩你,真的是一直在怨怼着阿公?”
——这话若从旁人口中出来,几乎是指责他不孝了。
但她只是握紧了他的手,再次小心翼翼地安慰着丈夫:“奉倩你做事,总归是有理由的……可,总一个人闷在心里,也会难受的罢。”
面对着眼前目光澄澈无染的小姑娘,静静四目相对,良久之后,荀粲却是微微笑了:“好,那我说出,小莹同我一道分担,好么?”
“我们颍川荀氏从我的曾祖荀淑那一辈算起,在东汉时已是百年士家,在中原颇有些声望。而我的父亲——荀彧荀文若,更是少年成名,才识卓荦,志学之年己然蜚声洛阳。”说到这些,他神色十分平静,并无多少情绪波动。
“那时候,灵帝昏聩,内宦擅权,军政朝局几乎被几个宫监搅作一滩浑水。而我的祖父荀绲和叔祖父荀爽皆在朝中官居要职。”说到这儿,他几乎有些揶揄地笑了笑——“因为忌惮宦官,为免遭迫害,祖父他们拿出一个权宜之计——联姻。”
百年衣冠,士族清流,竟与阉党结为姻亲——落在旁人眼中,会是怎样不堪的笑料?
“而被择定联姻的人选,正是……我的父亲。”品貌出众,声名蜚然的少年才子,这样深受器重的子弟选来联姻才显得出荀氏一族的拳拳诚意。
而那个时候——他的父亲荀彧,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年纪。
曹莹微微睁大了眼,她自幼深居闺阁,一向很少出门,对京中的佚事也不怎么有兴趣……此事,她还是头一回听说。
但,即便天真烂漫如曹莹,也明白宦官声名狼藉,而士家子弟娶了宦官女子,不知会被世人怎样讥议,几乎相当于葬送了仕途。
这样的联姻——其实,算是为保全家族被作了供案牺牲罢?
“那,阿公他……应了么?”少女仰起一张稚子般纯真的小脸,问得很轻,有几分小心翼翼。
第122章 荀粲与曹氏女(八)
荀粲微微颔首:“我的母亲,便是当时的大宦官——中常侍唐衡的女儿。”
“成婚的时候,父亲十七岁,阿母才只十三岁。”说到这儿,他略略顿了顿——“结缡之后三十余年间,他待她……一直都很好。”
——哪怕是后来灵帝崩后,董卓进京,宦官势力被彻底清剿,唐衡身首异处,他的女儿成了无依无恃的孤女。
经明行修,德操无瑕-他的父亲荀彧,或许真的当之无愧罢?
即便是为保全家族而牺牲了自己的婚姻,娶了宦官之女;即便因她而受人讥议,清誉蒙尘。他也从未有过半点迁怒,温文相待,始终如一,付出了一个丈夫应当的庇护、关怀以及尊重。
数十年如一日,相看不厌,相守不疑……情重如许。
曹莹目光落在自己拣拾的那一匾芙蓉花瓣上,眸光映着那娇红的颜色,微微波动起来,低低道:“我家阿父也说过,阿公是这世上他最为敬慕的人之一。”
荀令君的儿子,又会逊到哪里去?当时,这也是阿父允婚的理由之一。
荀粲神色却是有一瞬的恍然,而后极轻地低眸笑了笑:“是啊,自幼所有人都同我说,我的父亲是怎样的怎样的才代旷世。怎样的见姿卓绝,怎样的国士无双……”
“但,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想,旁人看到的是名士荀文若,是贤臣荀令君……而不是作为父亲和丈夫的荀彧罢。”他看着自己的妻子,目光是少有的认真,语声轻而清晰——
“从我刚刚记事的时候起,便很少见父亲的面。那时还是魏王的曹孟德刚刚平靖了北方,正是百业待举的关键时候。作为尚书令,镇日里焚膏继昝,案牍劳形……永远有阅不完的军务要函,批不尽的政事公文,往往下朝回府,径直进了书房,一日三餐都是送进房里用,晚上倦极而憩,便这么睡在书房中……”
“同在一个屋檐下,阿母和我们这些儿女,却是极少能见到他。”有些感慨地,他的目光落向了正南边主院的方向,那是他的父亲生前呆得最多的地方。
“我的阿母出身宦家人家,所以富而不贵,当初因联姻嫁予父亲,算得上诚惶诚恐罢。”说到这儿,他唇边无意识地勾起微微的弧度。
——毕竟,那个时候,品貌无瑕,誉满京华的荀姓少年,倾了几多芳心,不知是京中多少待字少女的深闺梦里人。
而大宦官唐衡的女儿,除了父亲的身份之外,又怎堪俦匹那般风华无双的少年郎?而讽刺的是,她深知自己父亲的身份,恐怕正是他心底最为厌憎的东西。
“所以,自成亲时起,她便从来都小心翼翼,惟恐哪里惹。她知道衣冠士族皆重礼仪,所以便一举一动都模样着荀家的女眷,生怕出了丁点儿舛错累他被人讥议;她知识他精擅书法,便拿了他的字来临帖,一横一折,一勾一画地学,最终几乎能仿得以假乱真;她知道他妙笔丹青,所以请了名师来教授绘画,这个却需天资,她怎样也学不好。于是只好自各处收集了他喜欢的画作,却不敢进他书房一步,只一幅幅悄悄放在寝居中显眼的几案上……她学围棋,学六博、学琴瑟……渐渐地,也是不负所愿,她比京中任何一个士家女还要更像士家女。”荀粲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始终是平稳中带着微微的恍惚,仿佛轻声自语似的。
尤其在家族失势之后,丈夫的始终如一,不疑不弃,于她而言不止是感动,甚至是感激罢——在她的眼里,丈夫是身家所依,是情愫所系,几乎类于神祗。
也正因为这样,才会在丈夫猝然离世之后,死后,整个人都彻底崩溃,形销骨立,弱不胜衣……不久便随他而去。
真正的忠贞不渝,情深不寿。
——后来,渐渐长大,他便时常想,女子要才德何用?她的母亲若非那般看重这些,或许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是因为阿家病逝,所以你才生阿公的气么?”少女清稚的语声响地耳畔,他一回神,便对上了那双黑白分明,此刻尽是关切的澄净眸子。
四目相对,她轻声安慰他——“可是,阿公他自己忧思成疾,是天定的命数,谁也没有办法呀……若是可以,他一定也是愿意陪着阿家白首偕老,看着奉倩你长大成人的。”
听过这一句,荀粲却是神色一滞,垂了眼睑,一双眸子深沉得似乎看不到底:“不,并非天命。”
闻言,曹莹一时怔住,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家父荀彧——是自尽而亡。”他说得并不大声,但原本扶在案上的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指节紧绷得略略泛了青白——“服毒自尽。”
那厢的少女瞬时间惊住了,震愕、惊诧、意外甚至是难以置信。
荀粲微微阖了眼,默然了好半晌。
“--是死谏?”她似乎终于平缓了心神,也厘清了思绪,问得郑重而认真。
荀粲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而后睁开了眼,语声似乎带了几分嘲弄:“谁说他慧冠群伦,智计无双?最终,那个无双国士是这样愚忠地为注定将亡的大汉祭上了自己的性命?”
正因为他同武帝曹操二十一年情谊,太过了解他的为人,知道劝谏无用,所以便用自己的死来破了这个局。
说起来,也算伟大罢?以血为祭,阻住了距皇位一步之遥,代汉易如反常的曹操,让他至死也未真正称帝。
但——真的值得么?那么多的人都可以奉曹氏为君,都可以同流合污,都可以弃却汉室做了贰臣?为什么他就不可以低头折腰,不可以顺从时势,不可以合光同尘呢?
为了维护那个将亡的汉室江山,真的值得祭上性命,弃却妻子么?
他久久沉默,庭中半晌阗然,只听得晓风拂过花叶的沙沙声响。
“奉倩,我说一桩儿时的事情与你听,好不好?”最终,那同他一起沉默许久的少女开了口,语声仍是清稚悦耳的,不及他回应便继续了下去。
“幼年因为不能出门,整日里呆在家中。所以我便喜欢在花苑里玩耍,也爱各样的异卉奇葩。阿父常常令人从各地带了稀奇的花草与我。有一回,带回的是交趾的一种四季竹,枝节疏阔,秆绿叶秀,箨耳是很少见的紫色,而且几乎整年都会生笋……稀罕得很。”说到这儿,她神情里带了许多追忆,温和恬然。
“而更出奇的是,第二年,它竟开花了。”她一双眸子晶莹灿亮,几乎晃了人眼,笑看向他问:“奉倩可见过竹花?”
荀粲轻轻摇头:“以往只在书中看过。”
《山海经》中写道:“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
——但,世人多以为竹花只是传说。
“我怕一辈子都忘不了,是一串串像米粒似的东西,阿父说,叫做「竹米」,生在玉绿的竹杆上,真是稀罕极了,也漂亮极了,我开开去看,一颗颗地数那几竿竹子上今日又多结了几粒竹米……”她笑着笑着,神色便低落了下去,而后微微阖了眼——“可是,待竹米熟了,竹子也就死了……”
整整十余竿,尽数枯死,没有一竿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