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画五彩屐」汉代末期,木屐已经流行于洛阳,不再限于雨天穿着,新妇出嫁时常穿漆画五彩为带子的屐。
第101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五)
偌大的书房占据了整个东厢,面阔三间,约有五丈见方,和整座院子的其他房屋一样的青瓦白壁悬山顶,只是两扇竹木长窗开得格外大些,清晨时分的昀光透过菱格窗棂斜斜筛过,被拖长的斜菱形光斑洒在室中润青色的簟席上,光洁的竹面微微反光,映得整个书房通明敞亮。
偌大的书房以一座薄绢绘墨的竹木屏风分作两个隔间,南边置着竹木书案,其上笔墨、竹简、刻刀、削刀、锥、砺石、黄麻纸、石砚、笔洗、青铜厄灯等物一应俱全,旁边还另置了一只小竹几,想必是案头时常卷帙浩繁,所以用来摆放多余的书卷。
而北边一眼看去,尽是一排排罗列有致的竹木书架,各个书架的宽槅上分门别类地置着沉黄色的竹简、木牍和一些黄麻纸卷或者革卷,每卷简册上都坠着寸许大的竹制小签牌。
黄硕见过襄阳许多衣冠望第的书房,眼前这处并不是格局最大藏书最多的。甚至比起那些旃檀为架,梓木为案,室中萦着终年不散沉水香的书房,显得有些朴质简陋了。可,这却是最适宜笃志经史的士子的书房……没有太多繁琐讲究,却涵容广博,类别分明,积蕴丰富而严整有秩。
她心底里暗自赞叹了一声,而后便在书房居中处那张细蔑织成的润青色竹簟上敛衽跽坐了下来——她带来的那二十余口藤编的髹漆书笈此时已经满满地摆在了簟席边。
“妾身并不熟悉书房的格局,便劳烦夫君将这些书分了门类归置到书架上罢。”女子语声清越,说话间已启了书笈。而后将最上层的一卷竹册递向了立在她身畔的丈夫。
“《竹书纪年》。”她抬眸向他,清声唱名道。
“嗯。”对上女子那一双泼墨般灵动纯澈的眸子,青年不由目光一怔,而后神色温静地点头,从容接过。随即走向了东壁那一排书架,将书置上了史部那一层。
于是,二人就这么默契地归置起这些书卷来——《吴越春秋》《东观汉纪》《春秋谷粱传》《越绝书》《礼记》《周礼》《仪礼》《论衡》《太玄经》《黄石公三略》……
她一卷卷地取,他一卷卷地接过归置。直到青年的神色愈来愈凝滞,到了后来竟显出几分难以置信一般的错愕来。他停了手上的动作,微凝着双眸看向妻子,定声问——“还有哪些书?”
黄硕见他有些突兀地顿了手,正在取书的动作自然也停了下来。抬眸回看向他,神色间有些意外,但仍是认真地应道:“还有《九章算术》《金匮要略》《连山易》《归藏易》《法言义疏》《盐铁论》《贾谊新书》《汜胜之书》《说苑》《鲁班书》《考工记》……”这些皆是她自幼研读的书籍,再熟稔不过,所以如数家珍。
孔明听着听着,神色愈来愈不可思议起来,到最后——竟是蓦地扬眉笑了起来,一双素来静澹深湛的眸子里漾开融融笑意,清和而舒朗……
反倒是不明就里的黄硕有些莫名,而后直觉一般目光落向了眼前的书笈,不由问——“这些书,哪里令得夫君忍俊不禁?”
“且随我来。”他并未直接答话,只伸手去扶她,语声温和带笑,神色里带着分明的惊喜——在此之前,她几乎难以想象,眼前这澹然超逸的人物,也会有这般七情上面,喜形于色的模样。
黄硕点头,而后就势自竹簟上敛衽起了身,随在他身后走向了自东向西摆放有序的一列列书架,隅中时分浅金色的阳光照彻厅室,竹木宽槅上叠放有致的书卷下坠着的一块块小签牌上清隽轩峻的秦篆便分外清晰——史部的《吴越春秋》《东观汉纪》《春秋谷粱传》《越绝书》;经部的《礼记》《周礼》《仪礼》;子部的《论衡》《太玄经》《黄石公三略》《九章算术》《金匮要略》《连山易》《归藏易》……
——几乎一模一样!
黄硕愈看愈惊,近乎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书房中这些藏书,经史诸子,百工书数,和自己带来的这些,几乎一模一样!
她讶异得瞠了双目,微微张着口,半晌语凝。
过了好一会儿,女子方才渐渐平定了思绪,微微侧眸看向身旁与她相偕而立的青年,正对上那一双清湛带笑的眼——
那滇墨瞳仁间的清芒太过明亮,太过灼然,一瞬时近乎烫得人心底一热。
蓦然间,仿佛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一般,她心潮起伏。而后,顿了片时后便也随着他坦然笑了起来——究竟是怎样的天缘凑巧,此生得遇这般一个喜好相契、志趣相投之人?
四目相对,彼此都看到对方眼底真切的意外与惊喜。
缓了好一会儿,室中一静,孔明方才又开了口:“这些书……都是阿硕你亲笔抄录?”
这个略嫌亲昵的称呼终于还是出了口。
汉家取名,讲究「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士家华族尤其如此。
《诗·邶风·简兮》有云:“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硕人者,大德也。这,应当是岳丈大人对女儿的期许罢。
“你见过我的字?”黄硕却是下意识地反问,神色间带着分明的疑惑。
“嗯。”温静隽雅的青年,仍是微微带笑,一字以应。而后他几步走到了不两丈远外北壁边的书架,自书架最顶层取出了一只樟木髹漆匣子。那小匣子似乎略微有些年头了,似乎时常开启。所以锁口处的黑漆被剥蚀得有些微斑驳。
在黄硕微微不解的神色中,他将那髹漆匣子递予了她。
女子接过后,抬手启开了匣盖,却见其中是一卷卷的黄麻纸,不由好奇地取了一卷展开,数行端敛清隽,却笔力遒然的平直汉隶便这么映入了眼帘——
“此卷详述玉人之事,私以为旨要详尽。但仪礼规制过于繁琐严苛,后世不宜取法……”
她蓦地瞪大了眼,生生愣在当地,而后有些不可置信似的,随即又取了另一卷展开——
第102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六)
“此卷详述玉人之事,私以为旨要详尽。但仪礼规制过于繁琐严苛,后世不宜取法……”
她蓦地瞪大了眼,生生愣在当地,而后有些不可置信似的,随即又取了另一卷展开——
“此处详记斫轮之技艺,惟叹费工耗时矣,望后世踵事增华,加以进益……”
——这些,都是她以往读书时随手写下的评议!怎么……怎么他会看到?且记得这般仔细!
见她怔怔看向他,目光里不掩错愕。孔明的语声温淡地响了起来,神色间带着几分追忆的暖意:“当年在官学读书时,蒙水镜先生垂爱,有幸得以出入书阁遍览典籍。我看书一惯有些驳杂,除了诸子经史外,亦喜欢星象、百工、地理水文之类的典籍。因为这些书太过偏颇,所以同窗之中少同好。”甚至连元直、州平几个,也觉得这些书偏僻无用,所以无甚兴趣。
说到这儿,他语声忽而微微一顿,杂进了几分暖意——“谁晓得,有一回看极为生僻的《考工记》,竟发现其中夹了一纸书评,其上的字迹清娟里透了丝稚气,却已笔法初成……是个小姑娘的字。”他仿佛是忆起了其时的情形,眸子里微微漾笑——“那个时候不禁就想,这世上竟会有个小姑娘,同我一般喜欢这些偏颇的杂书。”
“我一字字细读了那书评,其间针砭议论虽未褪少年人的简单稚气,但却颇有独到之处,许多创见,竟同我不谋而合……后来又在《鲁班书》《归藏易》《连山易》《盐铁论》等几部中看到了几张随手而书的纸笺……不知怎的,逐一看过之后,便这么记了下来。后来每每重读这些书,总喜欢拿出来细阅一二。”青年温声细叙着往事,神色极为澹然,暖意几乎自那双眸子里溢了出来-那个时候,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对于在书中意外发现的属于稚气少女的书评,多少暗自意外的窃喜,又多少得遇知交的颀慰。
七年之后,十九岁的黄硕,听他娓娓说着这些,心下霍然开朗-是了,她自开蒙起,便时常司马府上做客,尤其喜欢水镜先生家的书阁,往往一呆便是整天,抱着几册竹简不肯释卷,废寝忘食也是常事。自十一二岁起便喜欢在看书之时,随手记下心中所悟,黄麻纸卷用了不知多少。这些书评大多都带回了家中,但偶尔疏忽,也会有几张遗落在了书卷里。
原本,这些东西竟然有人仔细地看了,且认认真真地记下……这般妥帖地收藏了起来,时时重温。
——一瞬时,心底里竟有些纷乱,思绪如丝,却理出不个所以然。
“直到后来,水镜先生同我说,有人解了那局僵持的残棋……我方猜知,留下卷册间那些书评的人,亦是你。”
他看着她,眸子的暖意较方才更盛了几分,亮得几乎有些灼然,让她-本能地几乎想要错目避开。
但,黄硕终究没有躲闪,这这样力持镇定地与他两相对视——她,其实一惯极少示弱。
“知道了你的出身……那时,心下其实已不敢再做奢想了。”青年静静出声,恳切而坦然——“诸葛氏不过寄居于荆州,亲长俱逝,家世单薄……齐大非偶。”
黄氏在荆州一地,乃是仅次于蔡氏、庞氏的世家望族,根基深厚,声势鼎盛。而他不过一介流寓于此的士子,家门不显,又如何入得了黄家长辈的眼?
“两年前,初见岳父大人,相谈甚契,老人家道——愿将你许我。”青年想到这儿,微微阖了阖眼,唇角微扬,笑意恬然得仿佛都有些恍惚——“那时候,惟怕是自己听岔了音。”
既而,他睁了一双澹然清湛的眸子,静静与她对视,神色挚切坚定——
“苍天眷顾,此生诸葛孔明与黄硕得为连理。今指日为誓,榖则异室,死则同穴,相偕与老,此生不负!”
不知不觉间,时令已是夏至,三个余月的光阴恍然而逝,竟然令人觉得辰年匆遽。
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她过得太过舒心惬意了些罢。
黄硕从来不知道,原本世上竟然真有与她可以这样合契的人。
品诗论文,抚琴对弈,说星象、百工、堪舆,几乎无一不聊得和洽投机,偶有分歧,也是两相畅议,求同存异,合而不同原是君子之道。
他们可以一起说车轴的构造,探讨怎样才能承重更多;可以观星看云,推测明日晴雨,相互作赌;可以说至今走过的州郡,谈水文地理……
原来,得逢知己,就是这样的感觉呵。
正是日出时分,半个时辰前用过朝食之后,孔明便带着几名仆役,持了镰具去田中收麦。
其实,论起来,诸葛氏的家底并不寒微。毕竟孔明的叔父诸葛玄做过豫章太守,又与荆州牧刘表有旧,在荆州一地交游甚广,经过数载经营,算得小康之家,断不必陇亩躬耕。
但他却坚持在襄水河畔留了半顷良田,晴耕雨读,每岁春分并种,社日酬神,三月三侯杜鹃初啼,四月获谷鸣时犁杷上岸……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岁耕耘所得,恰好够一家人饮食用度。
耕读传家,诗礼继世,原本就是士人的立身之本。自小随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她,对这些,只觉得熟稔而动容。
今日是夏至,依时下农俗,夏至这一日,要取菊花烧成细灰。待小麦收囤之后,将菊灰撒入麦中以防蠹虫。
这些事,以往在家中时她便清楚,不过如今是头一遭自己动手……跽坐在中庭的一丛云丘竹边,点燃了一堆小小的柴禾。不一会儿,便闻见架在干柴上铁盂中不大一堆晒得干黄的白菊,被烧焦后散出清苦微郁的香气。夕阳中,女子的目光宁静地落向襄水河的方向,眉目间尽是恬然的笑意……
近日里,她甚至打算着添一架织机,针黹织绣这些自小便学过的。但因为太过耗时又繁琐,已许多不曾碰过织梭了。可,这些日子,她竟心下有些莫名地生出几分冲动,想自己亲手织布裁剪,与他做一身轻薄的夏裳……稼穑而食,桑麻以衣,寻常的夫妻,便是这般岁月安宁,静好度日的罢。
单想一想,便令人觉得心底里温暖而适意。
第103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七)
这一日,孔明自田间归来时正值日昳时分,黄硕早已在净室中将澡盘、沐壶、洗石、米潘、絺巾、绤巾等一应物什预备周全。晚凉新浴,洗褪了一身疲累,又换上了一身素纱禅衣,霎时清爽了许多。
夏秋之季,正是夜间观星的好时节。所以用过了下餔,夫妇二人便相偕出了门。
宅院外便是大片碧郁青茂的云丘竹,绵延数里,佚云蔽日。而夏日里这一片幽篁繁叶遮阳、浓荫匝地,也是难得的取凉之地。
因为二人时常来这儿闲坐小憩,所以便索性在竹林畔的凉荫下置了一块三尺见方的润石色云石作几案,石案两侧覆了沉黄色的光洁苇席,方便跽坐。
夫妻俩相偕坐在了茵席上,竹林间融了草木气息的晚风带着微微的凉意迎面拂来,宜人而惬意。正是向暮时分,西边的天穹间,一轮蔼红色的夕阳将将坠入苍青山峦,柔暖的绯光晕染得漫天云霞绮艳,凝金幻紫,笔画难描的绚烂。
竹荫下,相伴而坐的二人亦披了满身霞光,柔而淡暖的夕阳余晖将一双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天气骄热,正好试试前几日制的新茶。”赏景品茗,原本就最合宜不过。因为离家近,黄硕时常带了整套茶具过来。说话间她已自身畔的小竹箧中取出了只一尺见方的素漆小食案,将它置在了身畔的青石案上,又取出了一只赭胎白彩色的鱼纹陶扁壶和一双同色的彩陶茶盏,放在小食案中央。而后将彩陶扁壶中已然煮好的,泛着醇和高香的黄碧色茶汤缓缓斟入盏中,一脉缓急有度的水声潺潺流响,其声清玲。
此时的茶饮,都是将茶叶碾成细末,加上油膏,制成茶饼或茶团,饮时将其捣碎,放上葱、姜等煮开最初作药用,后来渐渐在士人间盛行开来,几乎成为同酒一样重要的日常饮品。
“酒量那般浅,也难怪你一惯爱茶。”看着缓绥斟茶、姿态娴雅的妻子,孔明不由温声戏谑道,眼里带了轻浅笑意——她不好酒,于饭食饮馔上也一向不怎么挑剔,却独嗜茶,平日里喜欢制了各种茶团,取了各样的好水来瀹茗。
“难道我制茶的技艺不高明?”黄硕已斟好了茶,笑递了一盏予他——“昔日在家时,挑剔如阿父,一向都赞不绝口的。如今出了阁,若不好好在夫君面前显一番手艺,岂不可惜?”
——成亲不过三月,但伉俪二人志趣相投,倾盖如故,平日里琴瑟相偕,亲昵和洽得仿佛结缡多年的熟稔夫妻。
所以她也恢复了早年在家中时的随意不拘,微微挑眉,睨了他一眼,大言不惭地回敬道。
孔明兀自淡笑,抬手接过茶,垂目凝神,细细啜饮起来——一袭素色直裾的青年竹簪束发,眉目温静隽致,此际正半逆着光,淡暖的柔红色夕晖衬着他阖目品茗的恬然神色,愈发显得风致高逸,一身气度从容淡若。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莫名地,黄硕竟忆起《诗》中这一句古辞……这人,从来就是这般清华蕴藉,风姿卓绝。
“今日,阿硕又取了竹露烹茶?”片时后,缓缓睁开眼,回味着齿颊之上清恬的竹木浅香,他语声温醇,淡笑着开口道。
因为家中便有几丛翠竹,而她时常早起,采了竹叶上的晨露收在瓯中,时常用来烹茶,滋味恬和,他亦十分喜欢。
“不错,而且是燃了庭中的扫落的竹叶,以文火烹制的,你不觉得醇香较往日更胜一筹么?”她亦捧着陶盏啜了口茶汤,闻言目光浅笑着掠向他道。
她眼角余光扫到了天边那一轮夕阳,有些突兀地,目光霎时一凝——
一轮蔼红色的夕阳正当西坠,却有一个清晰可辨的小小黑斑突兀地出现在了落日上,从偏南侧的边缘正一点点移向中心位置……
“怎么了?”那厢的孔明温和询道,在见她神色错愕,有些意外,便也顺着她的方向落向了天际。而后,他的神情便成了与她如同一辙的的惊诧讶然。
——金星凌日!这是金星凌日之象。
这种天象数十年难得一遇,以往只在典籍记载中看到过……
二人就这么近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粒黑子一点点移过太阳,而后又渐渐隐没,天边的那轮夕阳也终于半坠入山峦,漫天的云霞开始褪尽了绮艳,化做一缕缕铅灰色的云翳……一切回复了原样,仿佛方才的奇异天象从未出现过一般。
一双年轻的伉俪静静看罢,却是同时静默了下来——金星凌日,主有难。多战事。
金星是臣,日为君,臣掠过君,意喧宾夺主之位。
荆州偏安一隅,承平二十余年,境内清明,百姓乐业,一派安宁景象,以至于此间的百姓士庶都险些都忘了……此时,正是争战纷冗的乱世。
大汉名义上的天子——许昌宫内那位皇帝刘协,早被权臣曹操架空了权柄,成为傀儡一般的存在。这九州大地,正值社稷倾颓,江山板荡。
自当年汉和帝刘肇之后,和熹皇后邓绥辅政十四载,而待和熹皇后逝后,安帝继位,大权旁落,整个东汉王朝开始由盛转衰。安帝之后,接连十位皇帝皆是稚龄继位,社稷权柄由宦官、外戚把持。于是嬖佞当道,恣意妄为,甚至年仅九岁的汉质帝刘缵,被大将军梁冀生生鸩杀。
连当朝天子,尚且命若悬丝,朝不保夕……这大汉的天下,已是失纲乱常到了何种境地?
而自三十多年前,灵帝刘宏即位,以张让为首的一众宦官更是猖獗到了极处,称「十常侍」,横征暴敛,卖官鬻爵,以致民不聊生,天下动荡。
中平六年四月,灵帝宴驾,年仅十四岁的长子刘辩承位。而外戚何进等人决心铲除宦官势力。于是邀一方豪强董卓进京,以为助力……谁料到,却是开门揖盗。
董卓进京,接回了因洛阳大乱而流落在外的小皇帝刘辨和年纪更小的皇子——十岁的陈留王刘协。未久,董卓便独断专行,废黜少帝为弘农王,另立其弟刘协为帝。
既而,借故取了刘辨性命,又鸩杀了何太后,尽掌大权。此后,他倒行逆施,残暴不仁,纵兵在洛阳城中烧杀劫掠,凌虐百姓,以致天下怨怼。
之后,群雄并起而讨之,尤以孙坚为最盛,董卓恐惧,于是决定由洛阳迁都到长安。之后,司马王允与吕布等设计,诛杀董卓于未央殿,而后「点天灯」焚之,以泄天下之恨。
一月之后,长安被凉州军攻破,十三四岁的小皇帝刘协,千辛万苦回到了旧都洛阳,而后便是一方豪强曹操将其迎到了许昌,改称许都,自此挟天子以令诸侯,年号建安,至今已是十一载。
算起来……如今许昌宫中那个被人视作傀儡的天子,正与孔明同岁,如今是二十四岁的年纪。
汉室衰微,社稷倾颓,曹操、袁绍、孙坚几方势力争战不休,大兵如市,人死如林,九州大地不知多少郡县连年饥馑,瘟病蔓延,最终成为鬼域。
荆州偏安,可四周豪强环伺,面对着如今这般的动荡形势……这偏安,又能安到几时?
金星凌日,这天象不过是机缘凑巧……他们二人虽都喜欢观星,但并不迷信这些谶纬之学。但此时,不约而同地,二人心绪都因着这一个意外出现的罕事而沉重了起来。
建安十二年,仲秋八月,南阳隆中。
隅中时分,一轮高远的秋阳近了中天,阳光已不似夏日那般骄热,一缕缕明亮干爽的浅金色昀华筛过竹梢,在地上投下落下疏密有致的烁烁光点,一地竹影斑驳。
中庭的这一丛筠竹近畔是两株丈许高的小辛夷树,此刻正伸展着狭长的叶子,碧郁的叶片在阳光下愈显得青翠欲滴,一派勃勃生机。
黄硕一袭薄缥色细缣襦裙,发挽双鬟,足着锦缘素丝履,手中正拿着一把小铁匕,为辛夷树修剪枝叶。
这两棵辛夷-是她去年秋天植下的。
孔明时常夜间读书,日子一久难免便难免劳神伤眼,而辛夷主五脏,久服有下气轻身,明目益寿之效。所以她便种了这两株小树,打算将来采花制茶,与他烹了饮用,益气且养身。
去年瑞雪宜时,今岁六月的三时雨又分外丰沛些。所以这辛夷抽条很快,照眼下这个长势,明年春想必便能开第一茬儿花了。打量着眼前长势喜人的两株小辛夷树,黄硕眸子里不由微微漾开几分轻浅笑意。
今日正值秋分,依时下的习俗,应当以牺牲祭社,而后在社树下卜蓍问卦,最后将祭祀余下的胙肉分赠乡里周邻。
孔明今日一早便去祠社了,如今……应当正在社祠前那株老社树下占卦罢。
想到这儿,她抬眼看了身畔郁郁的翠竹,顺手折下了一段竹枝。而后一片片摘净了竹叶,置于掌心,微微阖上了眼,向上抛掷。再睁开眼时,数十片碧郁的竹叶已经俯仰无序地散落了一地。
黄硕敛衽在一地散落的竹叶旁蹲下?身来,而后仔细地一片片点着,俯叶几片,仰叶几片……
“不需点了,我方才在社祠中已剪了桐蛤占过了,明岁乃是丰年。”一道温淡清醇的语声,就这么带了微微笑意响在了她身后,黄硕回头,便看到一袭若竹色细缣直裾的青年正迎着光向她走来。
“不过是行行时令罢了,夫君卜过了便要管着我么?”仿佛偶尔背着大人顽皮一回的孩童被逮了正着一般,她仿佛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试图掩饰自己微微的窘迫,而后理了理衣裾站起身来,轻笑着回眸看向他。
依风俗,秋分日的社祭占卜十分重要。一般是在社神面前,折了竹枝或者用桐叶剪作小蛤,以占来年丰俭,以半俯半仰者为吉。
——他们二人其实并不大信卜蓍之事,但却敬畏天地,于祭祀上向来不曾轻忽。
“是孔明失言,这厢且与娘子赔不是了。”他仿佛纵容一个偶尔顽皮的孩子般,语声温和,眸子里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
那厢的女子看着他这副模样,却是忍俊不禁-这人一惯正经,此时做出这副郑重其事的无奈情状真是分外有趣。
日阳渐渐炽热,连竹荫也不复初时的凉爽了,二人便相偕进了屋,在前院的侧室中摆了棋枰,对坐手谈起来。
棋室窗外亦是一丛绿郁葱笼的云丘竹,幽篁送碧,疏影半窗,清风致爽,枕簟凉生,一派安然静谧。
相传,围棋最初创于尧帝,先秦典籍《世本》载,“尧造围棋,丹朱善之。”
古时候,尧帝因为其子丹朱性行莽撞,不易拘束。所以便仿着猎捕之法,以博石为黑棋白子,画地为棋枰,创出了「围棋」之戏,用以磨砺其心性。后来,这种游戏渐渐流传开来,到春秋战国之际已大行于世。
秦时围棋一度式微,直到东汉中期才又重新兴盛起来。因其格调高雅,奥妙无穷,常现静谧玄妙之境界,所以如今盛行于士人之间。
眼下,青石棋盘之上,纵横十七道,白棋黑子一步步成局,正值酣战-他们二人时常对弈,孔明的棋风稳若审慎,格局严谨,总是步步筹谋,而后一击绝杀。黄硕却是看似散漫随意,实则灵巧机变,多以奇招制胜。
所以常常一局玲珑,来回厮杀二三个时辰也难分胜负,前些日子,孔明提议索性二人制一卷棋谱,将这些难解的玲珑局都记叙下来,闲时遣兴也颇为有趣,黄硕亦欣然应允-翰墨知交,琴棋良友。
所谓伉俪相偕,只怕莫过于此了罢。
小阁幽窗之间,正是弈棋至酣,二人皆凝神注目之时,外间传来童子叩门之声。
“何事?”孔明并未分神,只淡声问。
“有客来访,自称姓刘,名备,复字玄德。”外间童子带了几分稚气的语声传了进来,清晰入耳。
手上那枚白石棋子似是一滞,青年的神色微微凝了一瞬,而后语声却未稍缓:“回复刘将军,今日主家访友未归,且多涵容。”
“诺。”外间的童子恭谨应道。
次日,又是隅中时分,那位刘玄备将军如期而至。
“先生今日入山览胜,仍是未归。”童子将早先记好的说辞拿来应客。
主客身边的黑面武人和长须将军脸色都不好看起来。但他仍是神色不改,歉然道:“是在下搅扰,明日再来拜访。”
黄硕与孔明跽坐在棋枰前,透过疏窗竹影,隐约看着那个年近半百,当得起他们长辈的男子谦和执礼的模样,她不由微微凝了眉-折节下士至此,也是亘古少有了。
而那厢的青年,却只凝目静静端量着一局弈棋,神色许久未动,温静隽致的面容在光线幽谧的室中愈显清华。但神色太静,一双眸子如何也看不分明。
第三日,刘备再访,终于见到了诸葛孔明。
而后入室相谈,论天下时局,军政民生,从隅中时分一直到了日暮。
三顾成佳话,一对足千秋。
许多许多年后,这南阳拜访,这隆中对策,这千古臣君,都被演绎作了精彩曲折的俚俗传奇,巷陌流传,家喻户晓。
而那个躬耕陇亩之间,却怀经天纬地之才,凡君主三顾茅庐方得相见,隆中千言对策针砭中原时局的传奇士子,便成了天下读书人高山仰止、心向往之的楷范。
但,建安十二年,他们初见的这一日,黄硕却是在一堂墙之隔的侧室中静静坐了良久,目光无意识地落向窗外一丛碧郁欲滴的葱笼筠竹,许久也没个定处……孔明呵孔明,你当真不求闻达么?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通史】
「秋分占卜」就是在社神面前,折了竹叶或者桐叶占卜,来预测明年是不是丰收,以半俯半仰者为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