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那些爱情by展旧书
展旧书  发于:2025年1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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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养在家中园圃,过些日子,看上去恐只就同芄兰、泽兰之类没有什么区别了呀。”
或许正因为生在山野林壑间,所以才天姿自然,逸质脱俗罢。何必因一己私心,掘根移栽,令得它们失了野趣灵性?
“阿硕呵……”黄承彦闻言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而后顿了一顿,神情微凝了片时。他目光看着不远处那几株绽得正好的雪玉琼化,而后仿佛意有所指道——“花开有时,芳华短暂,焉知它不想得遇一个惜花之人,时时相伴,共度年华?”
那厢的少女,自是听懂了这言下未臻之意,于是瞬时间默然了下去。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过数十载年光荏苒。不知我家阿硕几时才肯开窍,思量思量自己的终身大事,仔细替为父挑个好女婿?”年过五旬的父亲语声隐隐带了几分玩笑,仿佛随意道。
「簏」竹或苇制成的箱子,类似还有笥、箧、笈。簏和笥用于放置衣裳饮食,笈用于放书,箧用途最为广泛(置钱等)。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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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二)
古来女子十五及笄,便是摽梅之龄,当可嫁娶,而自家女儿……如今已是十七岁了。
“阿父便这般巴不得女儿早早嫁了出去?”那厢的少女终于抬眼与父亲对视,微微挑了一双淡色的眉,泼墨般灵动的眸子带着几分慧黠笑意——“阿硕却不知,自己几时这般讨嫌了?”
黄承彦见状,心底里微微一叹……阿硕这个孩子,虽正值韶龄,却从未生过什么儿女情思。
早些年做父亲的一直提防着各家的浑小子,唯恐不一留神,自家女儿便被人哄了去。而如今,长到十七岁上仍不开窍的女儿,却是更教当父亲的操尽了心。这二三年间,荆州士家品貌才识出众的少年郎,他邀来家中做客的不知凡几,偏女儿丁点儿也不曾动心。
他微微苦笑起来……这其间种种,也是一言难尽。
“这般盼着女儿出阁,您倒也舍得。若阿硕当真结缡出了阁,您少了对弈的棋友,共饮的茶友,品字议文的翰墨书友,整日可怎生无趣了得?”
——这样的话头,父亲并不是头一回提,但每回总能给她虚晃了过去。
“为父自是舍不得,”黄承彦闻言,心底里微微一声叹息,而后却像是早有预谋一般,面上却漾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微微眯了眼,伸手捋了捋颔下长须,语气佯带着些无奈道——“不过,谁叫这回阿父相中了个难得的后生,堪做女婿,比起女儿来,更舍不得错失了他啊……”
一派逸士风范的老者,笑音疏朗,语声闲淡,全不顾这一句话惊得那厢的少女被惊得神色一怔,眸光就这么定定凝视向他,仿佛有些不能置信似的。
——她清楚,父亲即这般认真地说起,大半是已有了成算。
黄承彦却是不为所动,神色间仍是一派闲淡笑意,他顿了片时,便又带着几分打趣开了口——
“阿硕且安心……那可是个十分俊秀的后生咧。”一边貌似淡然地说着玩笑话,另一边,却不露痕迹地端量着女儿神色。
那厢,黄硕终于缓缓恢复了过来,目光重新平静下来,而后却是微微垂眸,沉默了好一会儿。
“阿父是当真的么?”半刻工夫后,少女神色安和地抬了一双泼墨般灵动深远的眸子,认真地与父亲对视,清了声,目光是少有的郑重。
“自然。”黄承彦亦收了面上的玩笑,神色缓静下来,二字以应,审慎笃定。
少女得到了答覆,既而神色复静默了下去,再次低低垂了睫羽,抿唇不语。
就这么两相无语,安静了好一会儿。
黄承彦微微叹了口气,再开口却是提起了另一个话头——“阿硕可还记得,五年前你与德操对弈,曾解过一个珍珑残局?”
她闻言,不由抬了眼看向父亲,目光里有些疑惑。
——自然是记得的。
父亲的挚友——司马徽,字德操,乃是闻名遐迩的名士,品格清雅,识人善鉴,所以有「水镜先生」之誉。
她自小便随在父亲身边长大,多得几位父挚的教导照拂,也一向是庞府、司马府上的常客。
那一年她十二岁,在司马家做客时,同往常一样珍了闲暇与水镜先生对弈。几番胜负之后,先生他却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暂罢了博弈。而是有些突兀地拈着黑棋白子摆了一枰残局与她,目光蔼然带笑,像是出个难题考察后辈般,问她可有破解之法?
那局残棋颇是玄妙,白棋弯如弦月,仿佛满挽的弩弓一般,将黑棋尽数围困其中。纵观全局,黑棋只有一个活眼,白棋好似只需奋力一击,便能致黑棋于死地。
但是经过数手交换后,黑棋却先后运用避让、腾挪,后发先至,在一块不大的空间中巧妙成活。白棋不论如何动作,都无法将黑棋歼灭,所以只能作罢——于是,高手对弈,僵持不下,便形成了这么一局无从破解的珍珑残局。
黄硕自幼学弈,天资颖悟,而于此道又颇是用心,棋力之高,在同侪之中冠绝一时。所以时常喜欢与几位谙于此道的长辈切磋,以期更上层楼。
此时,头一回看到如此玄妙的残局,少女见猎心喜,几乎片时间便将整个局棋记了下来。之后几日间,昼夜都想着那局残棋,近于废寝忘食……
——其实,她原本也是好胜的性子呵。
而第三日,夜阑人静之时,她躺在榻上却良久。于是又一次将那局棋在心中复盘,而后推演。却忽地灵机一动,兵行险招,将黑子落在了以往不敢试想的一个位置……霎时间,整个棋局霍然开朗。
而当第二日,她执棋一步步落子,将黑子原先的死局打开时。一旁的水镜先生讶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看了那棋局良久,拈须笑叹了声,而后为她讲起了这残局的由来。
这是半月前,叔父他与自己一名学生对弈时留下的残局。那少年士子棋术高绝,一步步将自家先生逼入进退维谷之境,而先生步步回寰,虽陷弱势,却始终不曾落败。于是,形势僵持,便成了这么一局残棋。
“唔,孔明那孩子,若知道这局棋为人所破……只怕也吃惊得很呢。”其时,道貌仙风的水镜先生,看着那已解的珍珑局半晌,笑叹道。
小姑娘心底里十二分好奇,于是眸子一抬,浅笑盈盈地脆声问出了口:“先生十分看重当日与您对弈的那个学生罢?”
“那是老夫在荆州官学中,见过的最为卓荦的孩子。”司马徽怔了一瞬,而后应道,神色微微恍然间带着柔和,目光里多少欣慰——“而今才十七岁,便如此才识,如此心性,往后……堪为王佐之才呐。”
王佐之才!
黄硕心下微微一惊,万分讶异,世人都道水镜先生识人善鉴,而她因为自幼亲近,更明白这位父挚盛名无虚。这些年来,她是头一回听这位言辞谨慎的长辈,予人如此之高的评价——而对方,才只是十七岁的未冠少年。
想来,应当是个惊才绝艳、拨萃群伦的年轻人罢……若有机会,倒真当见识一番。或许可以对弈一局,博个高下出来。
十二岁的黄硕,曾在心下这么暗自想过,只是后来始终缘悭一面,日子久了,那个念想便也渐渐淡了。
而今,父亲旧事重提,黄硕追忆一番之后,不由有些疑惑地看着了他——
“那少年晓得是你破了那棋局,后来……便有意无意地向师友探听你的事。”
“他做得聪明,旁敲侧击且曲言九折,极是谨慎,所以少有人察觉。若非德操心细如丝,只怕也发觉不了。”说到这儿,黄承彦微微眯眼,眸间带了些笑——“唉……德操与我说起时,为父倒当真有些得意呢。”
黄硕听得心头略略一跳,但随即却是清定心神,重新淡静了下来-大约,只是年少气胜罢。
这世上,愈是才华卓荦之人,也就愈是心高气傲,少年时候还不懂得收敛锋芒,尤其如此。
若异地而处,是她自己被一个年纪小了五岁的对手赢了棋,只怕也必然是耿耿于怀,会多留心些对方的事……最好寻个契机扳回一局罢。
似是明白此际女儿所思所想,黄承彦不由笑了笑:“那孩子虽天资超逸,拔萃群伦,但却一向秉性温文,极少做意气之争。且,而今他已二十二岁,性子较当年更是沉蕴厚敛了许多。”
见女儿不言,黄承彦仿佛漫谈闲聊一般,同女儿娓娓说起了那人:“说起来,那当真是个极难得的孩子。”
“他出身琅琊诸葛氏,单名亮,双字孔明,年纪长了你五岁。”
“琅琊诸葛氏原也是一方士家大族,只是这孩子命途多舛,三岁上母亲章氏病逝,十一岁上父亲诸葛圭又殒身……双亲皆殁,少失怙恃。”
“那一年,又正逢徐州之乱,战火频烧,民不聊生。孔明是家中次子,上头有个兄长,但也只十七岁,另有两个尚未及笄的姊姊和继母所出的五岁幼弟。”
“幸得还有个早年在外为官的叔父照拂。他家叔父名玄,字胤谊,是个难得的厚德之人。千里回乡料理了兄长后事,便带着两个侄儿——孔明和幼弟诸葛均,还有两个侄女离开了徐州,其后几经辗转,到了荆州避祸,从此便在这儿安了家。”
“五年前,诸葛胤谊病逝,其年,孔明十七岁,还正在荆州官学读书……为叔父治丧之后便大病了一场,卧榻数月。而自那之后,这孩子于学业上便愈加勤恪了起来。”
“数月前,他学满出师,却未入仕途,而是在襄阳城外的南阳隆中结庐而居,似为父一般过起了晴耕雨读的闲淡日子。”
“说起来,那孩子的两位阿姊,一个嫁入了庞家,一个嫁入了蔡家,俱是盛门华族,凭着这层姻亲,他若想要在荆州出仕,是再容易不过的”
“孔明呵,只是表面温文,骨子里实则傲气得很。”说到这儿,黄承彦的目光里却尽是欣赏,更兼了几分对后辈的嘉许。
“这孩子天资卓荦,更难得经明行修,人品无瑕……莫论秉性才学,皆是为父生平之仅见。”总结陈词一般,他最后捋了捋颔下长须,悠声道——“所以,实在舍不得错过这样的好儿郎。”
“因此,两日前便向他提了这门亲。”
◎作者有话要说:
唔……请相信,这是个相知相许,过程温暖,结局美好,稳耐风波愿始从的故事O(∩_∩)O——

第99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三)
一直始终聚精会神地听故事的黄硕,冷不丁地给父亲这一记惊雷炸得心头有一瞬的空白,面色生生僵住。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缓缓抬眼,一双泼墨般灵动的眸子有些不安看着父亲,弱声问:“阿父如何提的?”
“闻君择妇,家有丑女,而才堪配,君岂有意否?”
黄硕闻言,懵了片时后,不自禁地恼羞成怒,狠狠咬了下唇,瞪大眼抬眼看向父亲,原本白皙的面色几乎涨红。
“唔……他应了。”黄承彦神色闲淡地又捋了捋长须,悠声道,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又丢下一记惊雷。
自周代以来,士家大族的婚姻一直遵循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男方遣媒求亲,待女家应允之后送上采礼,是为纳采,这是双方缔结姻亲的第一步。
诸葛氏与黄氏结亲,纳采那一日上门的乃是诸葛孔明在官学时的两位同窗好友——徐元直与崔州平。二人皆为荆州官学中的翘楚人物,又俱是二十出头的俊郎青年,此时鲜衣策马,蹄下扬风,一路引了襄阳城中许多人家纷纷侧目。
采礼依着时下的规制,最为重要的礼版之上书写了各方礼文,婿父姓名,媒人姓名,左方则罗列着男方送来的各样采礼。礼版裹以皂囊,缠以白绳,封章一般,十二分的精致。奉上礼版之后,便是正式的中庭献礼了,羔羊一口、豕一只、雁一双,黍一斛、稻一斛、清酒一斛,笥中盛缯,奁中盛采,黄绢囊中盛米……
待到暮时,家中宾客散尽,中庭也已然清静下来的时候,黄硕出了内院,一路来了这儿。
十七岁的少女,仍是一身兰青色细绢襦裙,长发绾作了双平髻,素致而雅净。她亭亭立在中院垂葛荫萝的黛瓦垣墙边,静静看着庭中细蔑织成的竹笼里那一双褐羽白额,用红缯绑着长咀的鸿雁……这,是那人亲手所猎。
莫名地,一直以来隐隐有些惶然的心绪仿佛有了个定处,渐渐安宁了下来。
——虽然不知日后会如何,但至少是个不错的开端,不是么?
而那一厢,黄承彦立在东壁木格长窗下,目光遥遥凝视着垣墙下伫立的女儿,神色间多少爱惜又几分慨叹……
阿硕这个孩子呵,骨子里其实是有些离经叛道的。
幼时学《女戒》,才不过冲龄的女童,却是将这卷百余年来天下女子奉为圭臬的戒条,依着《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叔妹》七章,条分缕析遂一驳斥,令得傅母哑口瞠目。
后来她年纪渐长,学经史诸子,习诗赋琴棋,更兼该百艺,于堪舆、观星、百工之类也广有涉猎……这样的资质卓绝又勤恪向学,即便与各大士家的同龄子弟相较,亦是拔萃群伦的。
而这孩子性子又肖父,任心自适,萧疏放逸……在她看来,婚姻之事,大抵并没有那么重要罢。
甚至,身为父亲他也相信,若阿硕此生不嫁,留在家中料理族务、教导后辈,她也决计做得出色……但,世人对女子何其苛刻,终身不嫁的士家女,会受戋戋俗子多少流言鄙薄?
何况,如今阿硕尚是年少,所以不觉得孤居独处有何不妥。但她才十七岁,往后还有数十年的漫漫光阴,而父母至亲……终究不可能陪她到桑榆暮年。
所以,他近乎有些独断地替阿硕决定了这门婚事……而他的阿硕,比他以为的更懂事。
自那日自岘山归来之后,她便去了司马府上一趟,也不知同德操都说了些什么,待回府之后便对婚事点了头。而后像所有待嫁的女郎一般,开始织绣裁衣,为自己准备妆奁。
静静看着这一切,黄承彦默默松了口气。虽然有些意外一惯颇有主见的女儿这般平静地接受了这桩对她而言太过突兀的婚事,却终究是欣慰多一些。
阿硕这个孩子,极有主见也极有担当。既然点了头,便会沿着选好的路,一心一意地走下去。
而孔明——那也是个十分难得的孩子呵。
纳采之后,便是问名,即将女子的名姓及生辰年月送去庙中占卜,观其吉凶以决定是否适宜结亲,若结果为吉,便告于女家,是为纳吉。而后送聘礼于女方,是为纳征,既而择定婚期。
婚姻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而士族之间的姻亲,则尤为隆重谨恪,各个礼节走下来便是一年多光景,待到真正迎娶,已是建安十一年的仲春时节。
士家的婚姻礼仪向来循周制古礼,婚礼即是昏礼,迎亲的时辰自然也依古制选在了日入时分。
那一天,黄硕平旦早起,跽坐在妆镜前,安静地任一众仆婢服侍修眉、搽粉、涂唇、膏发、定发、熏香。一挽鸦雏色的长发绾作了双鬟髻,用了玉纚、骨笄、银次束起簪定。最后换上一袭周制的纯衣纁袡,庄重而高华。
因为循古制,所以氛围端肃而静穆,并不闻钟鼓之声,更无多少喧闹嘈杂,是以待新郎在众人拥行之下一路进了大门、中庭、内院之时,那声响便分外震动,少女听闻外间响动,一抬眼,透过那扇半启的菱格纹长窗,那人便这么无遮无掩地落入眼帘——
二十余岁的年轻士子,身着一袭与她相配的玄端礼服,缁衪纁裳,他眉目温静隽致,一身气度渊古博雅,沉蕴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稳敛淡若。
此刻,即便被众人簇拥其中、带了些嬉闹地推搡着,也是闲庭信步一般的缓静从容,轻尘不惊。
那一双眸子仿佛涵山容水,清和澹然,却又透着几分林泉隐者的疏旷放逸,一眼看去……极澈然,却也极深湛。
陡然间四目相对,仿佛都有些意外。
少女先是一时怔住,而后反应过来连忙匆促地低了眉,心头竟有些无稽地浮上一个念头——阿父说这人是个「俊秀后生」,可真是谦虚得过了……
而后带着些意外和莫名的无措,黄硕在亲友瞩目之中,由仆婢服侍着出阁,任他牵着她登车。而后乘着婚车一路回到了襄阳城外二十里的南阳隆中。
隆中的家宅不过是一所二进三间的小院,青瓦白壁悬山顶,周遭大片碧郁菁茂的云丘竹荫檐蔽户,疏影横窗,简雅而素致,婚礼便在前院正堂举行。
依礼制,婚嫁当日,最庄重肃穆的仪式便是一双新人同牢合卺。
时下的「同牢」,大多是新婚夫妇分食一头乳豕,象征此后夫妇并尊,不为宾主。
而后的「合卺」,则是用一只瓠瓜剖成两半作为酒器,分别盛酒,夫妇二人换杯而饮。瓠既分为二,合之则成一器,象征夫妻一体。而又因为瓠瓜味苦,所以此酒便是苦酒,希望夫妻二人自此共苦同甘,恩爱不离。
当酒液斟入髹漆的瓜瓠之中的时候,跽坐在堂中的黄硕,不心微微紧了紧交握叠置在膝前的十指,心底里微微有些不安……她向来沾不得酒,十一岁时与兄长作赌,逞强饮过一盏,却当即浑身发热,而后反胃醉呕,难受了整整一晚。
所以,此后便再不曾碰过这杯中物了。
但今日,这是合卺酒……她强压了心头的些微怯意,双手持瓠,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微微仰首将瓠中的酒灌入口中,谁知,下一刻,舌尖却触到清晰的稻米清香——竟是米汁制成的酢浆。
难掩意外地凝目向对面的人,却见他也正向她看了过来,一双清和澹然的眸子里透了微微笑意。
黄硕难得心虚地垂了睫,分明饮的只是酢浆而非酒酿,却莫名觉得双颊有些发烫……

第100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四)
次日清晨,孔明进了正堂,看到案上已备好的朝食时,一时间竟微微怔了怔。
——光洁的素青色瓷碗中煮得糯软的的甘豆羹散着缕缕热气,彩陶的圆敦中是泛着稻米熟香的监粱饭,黑地朱绘的小漆盘中叠置了糯白的粉饼和焦黄的蔬饼,三只柿蒂纹的青铜耳杯里分别盛着调味的豆豉、逐夷和酢酱。而一旁竹编的簪笼里整齐有致地插放着几柄青铜饭匕和两双绘漆木箸。
直到女子轻缓的足音清晰地响在了近处,他才蓦地回了神,侧目向门边看去……入目便是一袭素淡宜人的兰青色。
她已褪下了昨日玄纁二色的吉服,卸了珠簪玉珥,此时身着一袭兰青色的白缘曲裾深衣,长发绾双作鬟,髻间只以一双水玉髻珠为饰,腰间缦带下以碧绦系着白玉环佩压了衣裾,垂下同色的流苏丝穗苏随步而动,娴静而端丽。
因为已经换了昨日新婚时的漆画五彩木屐,只穿着一双细软的锦缘青丝履。所以她历阶而上时步音极轻,以至于都走到了门边他方察觉。
女子双手捧着一只黑地朱绘的梓木小食案,身后缀着两名十一二岁的青衣小婢,姿态恭谨地亦各自捧着一只小食案。此时,她也正抬了眸,看到了立在室中的新婚丈夫。四目相对,眸光微微一怔,而后却又下意识地飞快错开——
新婚次日,乍然相对,终究是尴尬里杂着些许赧意的。
但她足下却未顿,仍旧步履轻缓地走进了室中,而后领着两名小婢,将手中的食案置到了室中的竹木大案上。而后把小食案上的六只竹盏分别置到了东西两侧,各人是一盏桂浆、一盏柘浆和一盏梅浆……因为不晓得他口味,所以饮食便多备了几样,以求妥当。
“妾身才过门,不谙夫君食性,手艺也精疏,且多担待。”布好了食,她隔着一张食案,抬眸看向丈夫,语声和润地开口打破了僵局,嗓音清越入耳。
原本,新妇成婚次日是需谒见长辈,下厨烹饪以馈姑舅的。但诸葛家中如今亲长俱逝,所以她需要馈食的,也只自己的夫君一个。
“劳烦你了。”顿了片时,那厢的青年方才开了口,语声温和清醇。但神思似乎微微有些恍意,说完了这一句便又语凝。
而后,他顺势与她分了东西,揽衣落座之后,却是看着那满满一案饭食饮馔默了片刻,一时间并未动箸。
——果然是厨艺不精,被嫌弃了么?
黄硕顺着他的目光,亦看了眼自己亲手料理的一案饮食,心底里默然叹了声气,而后微微歉然道——“妾身并不擅长饭食烹饪,饮馔之类也只会家常的这些。”
她自小便对诗书琴棋之类更有兴趣,针黹烹饪这些虽也学过,但并未花过多少心思。因此在一众士家女中实在算不得出众。
黄硕长到一十九岁,向来性子随意,也并不重口腹之欲。因而从未觉得这是多了不起的事情,但……旁人恐怕难以苟同。
此刻,看着对面默然而坐,并未应声的丈夫,她心中并不意外,只神色平静地清声续道:“日后,妾身于饮食烹饪上会多用些心,总归会有长进的。”
——既嫁予了他,便需学着适应丈夫的生活习性与喜憎好恶。在当初几番犹疑,而后应下这门亲事时,她便有了这样的觉悟。
其实,这也是早些年她一直隐隐无心婚姻的原因之一——黄硕骨子里坚定且执拗,不喜欢为了旁人而去改变自己的习惯好恶,不喜欢迎合屈从,更不欲成为那人的附庸。
但,她同样是一个重信守诺的人。既然点头应允这门婚事,那莫论对方如何,她自己都会努力做好份内之事……包括在许多琐事上的涵容与退让。
“我并不挑饭食,也没有什么忌口的东西。”那厢的青年终于开了口,温声道。她忽然听到他的回应,微微诧异,不由抬了眼向他看去,却正对上一双微微带笑的清湛眸子——
他今日是一袭若竹色的直裾深衣,竹簪束发,褪了昨日那身端肃的玄纁礼服。仿佛骨子里的高逸旷然就这么透了出来,眉目温静隽致,此刻就这么静静透了笑意凝视看她,而后说:“放才一时失神,是因为……”
“已经许久没有人陪我在家中用过饭了。”
六亲俱逝,兄长别居,唯一在身边的幼弟诸葛均如今正在荆州官学读书,平日便住在襄阳那边,少有归家的机会。
所以,这处小院中,往常便只他和一名书僮,几个杂役住、偶尔也有几个同窗好友相邀共饮,抚琴对弈,品文论诗,可……却从来不曾在家中用过一餐饭。
真是许久没有人一共用过家常饭菜了,以至于刚刚进门,看到这一案各色饮食和布菜的女子,一竟是有些愣了。
她闻言却是一怔——原来,他方才的默然是这个缘故。
不由自主地,黄硕原本有些紧绷的心弦瞬时间便松了下来……思及他的境况,心下竟莫名也有些伤怀。是呵,原本偌大一个家,如今只余他孑然一身,孤居于这千里之外的异乡。
几分触动油然而生,她不禁抬了眼与他对视,一双泼墨般灵动纯澈的眸子里笑意暖然真切,语声清越却柔和:“往后,我们夫妻还要一起用许多年的饭,夫君莫嫌腻烦才好。”
“嗯。”他怔了瞬后,眼里的笑意更暖了些,一字以应。
这一餐朝食用得安静而和洽,二人俱是士家出身,举止随意中透着和缓温雅,依次取用着簪笼中的匕箸,食器碗杯偶有碰触,宛如乐律。
用过饭后,黄硕略微犹疑了一瞬,终于还是向对面的丈夫开了口,神色郑重——“不知……家中书房是在那一处?”
“妾身的嫁奁,大半乃是书卷简牍,大约需归置一二。”不及他回应,她便出声解释道,语气有些轻。
——谁家女儿结缡出阁,会带了千卷书简?黄硕自己也觉得此举有些出格,但……说到出嫁,除了血脉至亲,她最舍不下的,便是自幼研读,日日相伴的这些书卷了。
书藉在当下,算得上十分贵重的东西,而她自冲龄起,便习惯将平日喜爱的书籍都抄写一遍,而今积年累月,竟有了千余卷之多,所以便作为陪嫁带了来。
不过,这要怎么同夫君解释才好一些?女子微微凝了眉头。
“书房便在内院的东厢,尚有不少空置的书架。”青年朗润的声音就这么温和地响起,神色是惯常的从容澹然,几乎不带丁点儿地意外——“简牍笨重,我在一旁帮着你理书可好?”
「逐夷」也作「鱁鮧」,一种可以下酒的鱼肠酱。相传最初是汉武帝逐夷于海滨,偶得此物,所以叫做「逐夷」。最初在北方是以盐腌制,味咸。后来传到江南,因为南方人喜欢甜食,所以就变成了用蜜腌制的甜酱。(好吧,「甜党」「咸党」什么的,从一千五百多年前就有了。)
【桂浆、柘浆等】当时的饮品,有酢浆(米汁制成)、蜜浆、果浆、椒浆、桂浆、梅浆、柘浆(甘蔗汁制成)、桃滥水等。
「漆画五彩屐」汉代末期,木屐已经流行于洛阳,不再限于雨天穿着,新妇出嫁时常穿漆画五彩为带子的屐。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逐夷」也作「鱁鮧」,一种可以下酒的鱼肠酱。相传最初是汉武帝逐夷于海滨,偶得此物,所以叫做「逐夷」。最初在北方是以盐腌制,味咸。后来传到江南,因为南方人喜欢甜食,所以就变成了用蜜腌制的甜酱。(好吧,「甜党」「咸党」什么的,从一千五百多年前就有了。)
【桂浆、柘浆等】当时的饮品,有酢浆(米汁制成)、蜜浆、果浆、椒浆、桂浆、梅浆、柘浆(甘蔗汁制成)、桃滥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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