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那些爱情by展旧书
展旧书  发于:2025年1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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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说,是对身边的所有人都生了疑心。
毕竟,将他一手养大的「母后」原是仇雠,而他十四岁一见倾心,视作发妻的皇后竟在暗中谋害他的子嗣……所以,这世上,他便谁也不信了。
所以,锁死了皇长子的消息,处处提防着外戚宫妃暗害……刘肇,你疑忌的人,包括我在内,不是么?
“而永元十四年,陛下病重那一回,是担忧自己时日无多,而身后阴氏外戚会借机揽权,重演当年窦氏当年的故事。所以废除阴氏后位,又重创阴家,原本就是势在必行的一招棋……妾,只是将现成的证据与契机送到了陛下手中罢了,对么?”她条分缕析,透辟明了,眼里的笑意却更添了些讽意,不知是对他,还是自己。
“至于后来,一向清心寡欲的陛下,频繁临幸宫婢,是因为……洛阳城外的那个孩子,重病了一场,落下了残疾罢?”
“朕,需要子嗣。”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目光清明,声音虽有些低弱,却利落斩截得不似一个重病之人。
“那是陛下的子嗣,不是妾的。”邓绥却是微微笑了笑,语声明润一如当年。
刘肇怔了好一会儿,而后自嘲地笑出了声——“原来,朕终究都不曾看懂阿绥呵……”
邓绥静静看着眼前病笃的丈夫,眸光沉凝了下去,神思有些恍然——她,又是几时才看懂了他?
这个人,她喜欢么?
这十年间,她曾一遍遍自问——当然是喜欢的啊。
自十三年前起,她的人生便有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天子的介入——十二三岁的稚气少女,聪慧却也笨拙,她学得会琴棋诗书,针黹女红,却从不知道寻常女儿家要怎样才能讨一个男子喜欢。
所以,只好依着自己的想法,努力地投其所好她知道他自幼体弱,所以她看医书学按跷;知道他口味清淡,所以她习烹饪时花了许多心思;知道他与生母离心,所以他不缺人讨好献媚,却需一份温暖而知心的陪伴……
而后来,她果然以此得了他的心,他的情。
是啊,她步步为营,机关算尽,这些都是真的——可,十年情份,朝夕相伴,那些细琐点滴,那些温情缱绻,却又是作假不成?
因为动了真心,所以……才会伤心呵。
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曾许多次地想过一生照料,相扶相守的丈夫——所以,无法容忍一丝一毫的背弃。
邓绥,骨子里其实是个十二分犟性的人呐。
刘肇终究是听明白了,病榻上的青年半晌怔愣,许久之后,却是径自静静地阖上了眼……
“朕从来都知道,阿绥是个有大志向的女子……”过了良久,病榻上弥留之际的天子重新开了口,有些落寞地笑笑。
她闻言,似乎并不太意外,只眸光凝了一瞬-她……有大志向么?
呵,最初的时候,那个居家读书,被母亲戏称做「诸生」的邓绥,志向便是熟悉朝局,通晓政务,好成为阿兄的臂助,保得邓氏门庭声名不堕。
而后来呵……待手执御笔,代行天子之权。蓦然间发现曾经那些自己需步步为营,费为心血,甚至付出身家性命才能换到的东西。如今便在她手中这支御笔的点折勾画、一字一言间。朝局更变,如此容易。
原来,权掌江山,总揆社稷是这样的感觉呵……这样轻易地决定一个人的前途生死、一个家族的兴衰枯荣,一方百姓的身家性命。而也正因为手掌着这样决定天下人命运的权力,所有便有了让整个天下顶礼膜拜的资格。
翻手为云覆手雨,如此轻易。这样的至尊与权望,一旦日久,一旦习惯……便会成瘾,便会恋栈,然后再难放手。
元兴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孝和皇帝刘肇崩逝于章德前殿,时年二十七岁。
孝殇皇帝讳隆,和帝少子也。元兴元年十二月辛未夜,即皇帝位,时诞育百余日。尊皇后曰皇太后,太后临朝。《后汉后·孝和孝殇帝纪》
二十六岁这一年,邓绥以皇太后之身临朝称制,其后辅政十有六载。
其在位十余年间,勤勉政事,刚明善辨,术谢前政之良,身阙明辟之义,永安汉室,绥静四海。
朝野安宁,贤德见称。
而邓氏一族,亦因之而光前裕后,门庭鼎盛。太后之兄邓骘自虎贲中郎将迁任车骑将军、仪同三司,未久,拜大将军,权重朝野,位极台辅。
岁月辗转,世事迁流,多后之后,已愈不惑的邓绥在一众宫人随行下,乘玉辂到了一处宫殿前。
「嘉德宫」三个髹漆朱字已被风雨剥蚀得有些斑驳,看着竟有些陌生。
为什么竟莫名想来这儿呢?辅政多年,刚明决断的皇太后,罕见地有一丝丝迷惘……
这座宫殿,空了已近二十年。
她在宫人服侍下踩着踏石下了车,而后摒退了众人,独自迈步进了殿中——
虽然一向有人悉心照料,但一殿花木没了主人,仿佛就少了许多生气似的。庭中几株参天的高大柿树,又是初冬时节,挂了满枝繁果,一个个红彤彤,晶莹剔透的漂亮……
她微微仰头,暮时明红色的夕阳自树枝细杪间丝丝缕缕地照到脸上,让人有一霎时的眩晕,仿佛就在这样刹那的恍然间,有一声少年微微带笑的语声——
“朕方才见宫中的柿果还留了三成……怎的未摘干净?”

◎「邓绥」◎
在《后汉书》的漫漫记叙里,看到邓绥的传记时,当真是眼前一亮的……鲜活生动,如此惊艳。
史册的记载,自邓绥五岁时的发生在家中的一件琐事开始的。这一年,她的祖母太傅夫人为五岁的邓绥剪头发,老人家年迈眼花,剪刀一不留神就伤了女童的后额。小小的五岁稚女却安安静静地任祖母剪完,忍痛而不言。身边侍奉的人万分诧异,问及缘由,女童回答说:“非不痛也,太夫人哀怜为断发,难伤老人意。故忍之耳。”
若史书所载属实,那仅此一事,就可以看出这个孩子的基本性格——懂事,聪慧,隐忍。
而这三点,也在她之后的人生中一一得到了印证。
一、颖悟好学童年时的邓绥,与其他稚龄的小女孩儿不大一样,她的嗜好是读书,且聪颖过人,六岁能史书,十二通《诗》《论语》,几位兄长都时常拿着课业上的难题向她请教。综上,就是在那个时代里难得一见的醉心经史、勤奋向学的女孩子……搁现在,妥妥儿的「别人家女儿」。
可惜,在东汉时代,世家大族虽然也会让女儿读书识字,但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于女子而言,学好女红、烹饪这些手艺才是正经事,而邓绥则因为醉心于诗书。所以「不问居家」之事,于这些「妇工」一窍不通……在当时,这算是「不务正业」的。
因此,母亲阴氏非常担心,于是训诫于她——你不学女工以供衣服,却把心思都浪费在诗书上,将来难不成要做博士么?(女子不能出仕,这是反话)
邓绥实在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尽管并不喜欢针黹烹饪之类的东西,但仍是听取了母亲的教训。然而……她并没有像我原本预想的那样,从此抛却诗书,长向花荫课女红。
这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她拿出了不凡的毅力,日日白昼习女红,夜晚读经史。因此,家中众人都戏称她作「诸生」(当时对读书人的代称,类似后世所说的「书生」)。
不过,这个聪颖过人的孩子绝没有读成酸腐的书呆子,而是藉此开拓视野,增长见闻,从而思想上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上许多。她的父亲邓训初时惊讶,后来便十分重视这个女儿,几乎当作智囊。(《后汉书》载:事无大小,辄与详议。)
二、斩衰三年永元四年,刚刚平定了窦氏的少年天子刘肇初次选妃。而刚刚满了十三岁的邓绥恰在待选之列(东汉选妃,年龄要求是十三至二十岁)。
但,就在这一年大选之前,邓训病逝于陇西。
史书记载,邓绥为此「昼夜号泣」,悲痛欲绝,然后为父亲守丧三年。
斩衰三年虽然始于周朝,但到了汉初,汉文帝曾特制「短丧诏」,将为君父服丧的日期由三年缩减到三十六日。所以纵观东西两汉,服丧三年的十分少见,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士大夫,「服丧三年」之事基本都被作为至高的孝行而载入史册,可见是有多难得。
而服斩衰三年的人之所以少,除了社会风气外,应该也是因为当时对服丧的要求极为苛刻,因服丧三年而身体病损的例子史不绝书。比如《韦彪传》载,彪为父母丧「哀毁三年,不出庐寝。服竟,羸瘠骨立异形,医疗数年乃起」,又如《逸民传》载,明帝时,戴良与其兄为母服三年,伯鸾「居庐啜粥,非礼不行」,以至「毁容」。
而邓绥当年为父亲服丧三年后,出孝之时——“憔悴毁容,亲人不识之。”
可见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决心,而坚持下来需要多大的毅力。我读这一段时,心里实在感慨不尽……这个少女,当时只有十三岁。
三、宫闱十载三年之后,永元七年,服满出孝的邓绥,正是十六岁,选入掖庭,成了汉和帝刘肇的宫妃。
关于邓绥的容貌,这里必须提一下。
从《史记》《汉书》《后汉书》一路读下来。作为正史,笔法端肃,其中写到的女子寥寥无几。而对于她们的容貌则尤吝笔墨(几乎没有!)
而一枝独秀地,《后汉书》中,对于邓绥的容貌,极尽溢美之词。
我们一起来看一看范晔的记叙:后(邓绥)长七尺二寸,姿颜姝丽,绝异于众,左右皆惊”。
身段颀长,容貌绝丽,惊艳四座……当然,也惊艳了初见邓绥的汉和帝。
这是十六岁的邓绥一生宫闱生活的开端,而其后八年,从新进的宫妃到中宫皇后,她的经历几乎可以作为两汉宫斗的范本教材……真正大开眼界,令人咋舌。
策略一:卑事皇后
《后汉书》载,邓绥「恭肃小心,动有法度。承事阴后,夙夜战兢」。也就是说邓绥侍奉皇后,几乎小心到了如履薄冰的地步,而从后面的其他地方,可以看出这样的记叙一点儿也不夸张。
1、每次宫中宴会,一众妃嫔华妆盛饰,争奇斗艳,而邓绥总是素服,从不特意打扮,而一旦自己穿了与皇后同色的衣裳,即时就会换下。
2、进见皇后时,从不敢正坐直立,而是微微偻着身子。一方面以示卑微,另一方面大概是因为身段高挑,担心盖过了皇后阴氏。
3、每当天子刘肇和众人闲谈议论时,他一旦提了问题,邓绥都不敢先于阴后开口。
4、后来邓绥宠爱渐盛,因担心皇后猜忌,每每天子召见时都借病推辞。
这时候,邓绥也不过十六七岁……如此心计,如心手腕,如此隐忍,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策略二、笼络人心而在小心翼翼卑事皇后之外,而对于后宫的其他妃嫔,邓绥大度容让,为人谦敬。对宫婢寺人们,则是恩泽广布,和善宽仁。
所以,以此观之,当时邓绥在后宫应该是十分得人心的。
策略三:赢得圣眷邓绥入宫之后,天子对她恩宠日盛,缘由大约以下几点:
1、品貌无双。邓绥姿容绝丽无需赘言,单就才学而言,自幼熟阅经史的她,在一众后宫女子里自然冠绝群伦。
而从史料记载来看,刘肇一惯是喜欢才女的,邓绥之前最得宠的阴皇后就以书法见长。所以,不难想见以邓绥的才学品貌有多容易让他动心。
2、进退得宜。卑事中宫皇后,容让其他妃嫔,善待宫婢寺人,这些已经让汉和帝「深嘉爱之」。而后面两件事则使得她更得圣眷。
一次邓绥生了病,刘肇特许她的亲人入宫陪伴,并不限时日,这是莫大的殊荣。而邓绥听后却是婉拒,对天子道:“上令陛下有幸私之讥,下使贱妾获不知足之谤。上下交损,诚不愿也。”
刘肇不禁感慨——这宫中女子都亲眷时常入宫为荣,独你反倒为此生忧,深明其中损益。这一点,谁人堪比?
类似的事情还有一桩,邓绥恩宠愈盛,是以汉和帝多次打算封赏邓氏族人,但每次都被邓绥辞让了过去。所以终和帝一朝,邓绥的长兄邓骘都只是一个小小的虎贲中郎将。
如果说才貌只是让汉和帝喜欢上邓绥,那这样的睿智与剔透,就让天子对她刮目相看了。
3、善良贤淑。从我们今天的视角来看,邓绥的「善良」绝对要打上个大大的问号。但是在当年的汉和帝的眼中,她却绝对是聪慧美丽,纯善无瑕的。
对待其他妃嫔和宫婢寺人的善意自不必说。即便是对待那位恨她恨得咬牙切齿,打算灭了邓氏满门的阴皇后。在皇帝打算废她后位之时,邓绥也是御前求情的,可惜并未奏效。
而此外,历史上的邓绥非常「贤淑大度」。
汉和帝刘肇一直子嗣艰难,前前后后倒有过不少宫妃有孕,但是统统夭亡。
邓绥为此忧心不已,几次选进才人,以博帝意。
综上:邓绥品貌无双,进退得宜,善良贤淑(才貌绝伦,心机绝顶,演技绝好)……皇帝怎么可能不陷落,阴皇后又怎么可能匹敌?
所以,在邓绥入宫八年之后,也就是永元十四年。因为天子刘肇的一场重病,终于将后宫之中皇后和宠妃之间愈演愈烈的暗斗拉到了明处。
因为邓绥宠爱日盛,曾经圣眷殊深的阴皇后被完全冷落了。所以她病急乱投医,和外祖母邓朱合计之后,用了巫蛊之术(又见巫蛊!)诅咒邓绥,恰和帝病重,于是阴皇后私下对人说:“我得意,不令邓氏复有遗类!”
她得意?她一个失宠的皇后,当然只有在皇帝宴驾,成了太后才能得意。
所以刘肇听到之后深为愤怒,而邓绥则是自缢未遂,被宫人赵玉等救了下来。她哭得百般无奈千般委屈又万分深情:“我尽心竭力侍奉皇后却仍不见容,定是获罪于天。既如此,还不如随了陛下而去,既灭了灭族之祸,也报了天子恩遇。免得日后活在世上受「人彘」之辱。”
而次日,原本病得命悬一线的刘肇,竟然渐好了起来——待他身体日益恢复,当然是时候报德报怨了。
于是,永元十四年夏,皇后阴氏因巫蛊之事被废,整个阴氏家族都受了牵连,且从此败落。‘
而邓绥却在不足百日之后,经过几番推辞,被刘肇封为皇后,住进了长秋宫。
这一场宫斗,她几乎不损分毫,大获全胜。
这一段在《后汉书》的记载中,邓绥完全是一个善良无辜,处处被迫的受害者形象。但在我们今天看来,实在是她手段高明,不损分毫,而在这一场宫斗中大获全胜。
至于「善良」什么的,单看一点就是破绽。
阴皇后招祸的那一句「密言」,既然是私下里说的,那又是如何散播出来的?会在她身边安插眼线,探听私密的,除了邓绥,几乎不做第二人想。
邓绥终于成了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但刘肇的生命却是真正走近了尽头。短短两年之后,汉和帝刘肇驾崩,享年二十七岁。
而刘肇逝后,从民间找回来了两个皇子,八岁的刘胜和不足百天的刘隆。
为什么皇子要从民间找回来?起因是汉和帝的子嗣接连夭没,所以就有传言说后宫之中阴气太重,不宜稚儿生活。因此,后来宫妃生了孩子就秘密地寄养在民间。
两个皇子谁当承位?依制,是应该立长。刘胜年纪大,自然是他合适些。
可这个时候,却是查出了刘胜「有疾」。所以邓绥迎立了出生不足百日的婴儿刘隆为帝,天子年稚,于是太后临朝,邓绥就此真正开始了她的政治生涯。
四、辅政太后对于邓绥,写了前面宫闱夺位中的步步为营,百般算计,我却仍然对她没有多少恶感。一方面大约是因为处在那样的位置,任何人都无从选择。要么成为炮灰,要么踩着炮灰上位,若邓绥当真善良无瑕,那她肯定会是前者。
另一方面,以阴皇后在整个事件中表现出的智商。如果汉和帝死后,由她辅政,那于整个东汉王朝和天下的百姓而言,绝对是一场灾难(东汉外戚擅权本就是一大乱源)。
而邓绥,作为古代总揆社稷十多载的临朝太后,是极少见的名垂青史,而鲜有诟病的。
甚至,我在细阅了她后半生的政治作为之后,再回头看之前的宫闱十年,顿时竟然有一种明珠蒙尘的感觉——明明是经天纬地之才,却只能用来和一群深宫妇人玩宫斗,当真屈才得厉害。
而我喜欢邓绥,不止是因为她少女时代的「书呆气」,更因她是古代掌权太后中,少有的行事「大气」的一个。
我们一起来看看邓绥执政后都做了哪些事罢:
一、厚赐和帝的妃嫔周贵人、冯贵人车马、黄金、衣料、首饰,然后送她们去外园颐养天年——善待先帝留下的妃嫔。
二、赦免建武年间以来所有以「妖恶」获罪的犯人,还有马家、窦家的家属——宽赦轻罪和被株连的外戚家族。
三、大力缩减宫廷用度,以禁奢侈之风。自己的饮食从简,早晚一顿肉食;上林苑的珍禽异兽一律卖掉;郡国的进贡统一减半,蜀郡、广汉郡供进的金银缘器以及九带佩刀,一并不再上调;停止画工三十九种;又御府、尚方、织室锦绣、冰纨、绮鄃、金银、珠玉、犀象、王毒瑁、周彡镂玩弄之物,都别制造;离宫别馆所蓄积的米粮薪炭,一律省去;做闲差的年老宫人,园监核实之后可以任意去留,即日就遣离了五六百人……以身做则,节俭开支。
四、当时和帝新丧,宫中法禁不大严明,结果丢了一箧珍珠。事情严重,邓绥想要拷问,但又觉得会伤及无辜。于是亲自一个个阅看宫人,观察他们的神情,果然找出了窃贼……宽仁大度,处事睿智,既严明了法纪,又未累及无辜。
四、京师大旱,邓绥亲自去洛阳寺考察冤狱。有个无辜的囚犯因为之前的严刑拷打而自认了杀人之罪,看到太后,却仍畏缩狱吏而不敢开口。在太后临走之时,他抬头似是想要说话。太后察觉,于是唤来仔细问状,辨明了冤情还他清白,而后收押了洛阳令下狱抵罪。此行还未回宫,大雨自降。
邓绥的后半生,基本就是这样度过的。她身为辅政太后,掌权多年却能青史留名而无诟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勤政几乎不输于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位圣主明君。
其在位十余年间,勤勉政事,刚明善辨,术谢前政之良,身阙明辟之义,永安汉室,绥静四海。
她名字里这一个「绥」字,可以算至恰至协。

建安九年,季秋时节,襄阳,岘山。
天将破晓,连绵叠嶂的苍青山峦与东边天穹交际处,已然露出了一抹明亮的鱼肚白。晨光熹微,山间的雾蔼岚气还未散尽,轻烟般淡白的山氛萦浮于林壑间,薄笼着秋日的苍翠山水,一派蓊润的氤氲迷蒙。
晨雾中有潺湲的水声清晰地传来,涓流淙淙,清籁悦耳。走得近了,才看清是这山腰林壑间,几块嶙峋叠嶂的岩石下泻出了一脉明澈清亮的野泉。涓细的泉流在前方不大的一块平畴间汇成了一汪方圆丈许的小溪潭,两尺来深的潭水澄澈见底,些许柔绿的水藻与荇草随流轻轻摇曳,衬得水底那些积年下来已被磨蚀尽了棱角的润青、赭褐、莹白各色圆润卵石分外光洁可爱。
“这回采到的山茶品相色泽都不俗,这么满满一簏,辛苦阿硕了。”一记十分闲逸的语声伴着潺湲水声响起,说话的老者此刻正搁了探路的筇竹杖,倚着潭畔的一块大青石撩袍坐下,微见沉嗡的嗓音里透着几分疏朗笑意。
他约是艾服之年,五官蔼然,两鬓微霜,以沉青色的幅巾束发,身着一袭朴素的葛布衣袍,通身气度高爽旷然,此际在这山野林泉畔姿态随意地席地而坐,格外有种放逸不拘的自在。
“节气将近寒露,这前后采茶最合宜不过,阿父正选了个好时候。”走在老者身后几步远处的是个十六七岁的韶龄少女,嗓音如涧水泠泉一般玲玲入耳,清越已极。
那少女一袭兰青色的细绢襦裙,颜色略浅的雅雏色长发以玉色丝绦绾作了双鬟,容色并不十分出众,只称得上清秀而已。但一双眸子却泼墨般气韵纯澈,灵动宛转。
说话间,她亦释了手中那只探路的筇竹杖,同时解下背上的藤编小簏放在了身畔,其中满盛了一簏沾着晨露的嫩绿茶芽儿,不必细嗅,便有清新的草木浅香扑鼻而来。
而后,少女便在离父亲两三步远处的小水潭畔席地坐了下来,水边生着大片绵绵如茵的柔绿色野薇,惬意而舒适。
这父女俩是平旦时分便上山采茶,虽则家近岘山,对这一带的山路极为熟稔。但一个多时辰忙下来,也是腿脚困累,所以便在这野水溪潭畔稍作歇息。
兰青衣裳的少女,额角虽有细汗沁出,面上却并不见多少疲惫之色。她坐下后,便俯身在藤簏中检看,微蹙着眉头自簏中拈出几片不慎沾了泥污的茶叶,置在手心,浅浅浸到潭水中,好藉着清流濯净尘垢。
澈透晶莹的潭水衬着那只皙如兰笋的素手,纤白手心又托着几枚新绿鲜嫩的茶芽儿,异样的好看。
“岘山南面这一带生茶的几处山凹,我们父女已然翻遍了。看来,今岁的秋茶总共就只得这么些了.”老者倚石坐在一旁,看着一簏茶芽儿,长长叹息道,仿佛受了老天多大亏待似的——“往后怕得省着些喝了。”
对于嗜茶如命的黄承彦而言,一年才只有这一簏香茗度日,着实煎熬。
“唔,不成,若连饮茶都不得自在,那活在这世上还有几多趣味?”不过,叹息也只片时,转瞬工夫,似是灵光一闪,福至心灵般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阿硕啊,待这些茶罄了,为父便带着你去德操那儿打秋风如何?”原本一派逸士风范的老者,此刻语气惫赖,活脱脱儿的老玩童模样。
“阿父眼馋水镜先生珍藏的几饼好茶,自去讨了便是,何必扯上女儿?”那少女兀自洗着茶,头也未抬地回道,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唔,这不是因着我家阿硕自幼得他们几个珍爱看重,面子比为父大么?”黄承彦却是悠悠然捋须而笑,神色间多少自得——自家这个天资颖悟的小女儿,从四岁上开蒙识字起便令得尚长、德操几位挚友极口揄扬,十余年间教授诗书琴棋,视作得意门生。
早已习惯了父亲这般的玩笑,黄硕闻言,仍旧一派淡定。
她洗毕了茶芽,便理了理裙裾,更随意地在水边茵草上揽衣坐了下来,黎明时分微微带了凉意的晨风拂过脸颊鬓侧,异样的清爽惬意。少女仰头,看着头顶的一望无际的天穹,晴空一碧,净澈如洗,只几缕舒白的云缕萦浮其际,偶尔被高处的罡风吹得时展时卷,悠悠浮弋……
未得回应,黄承彦也只一笑了之——这个幺女自幼跟在他身边长大,因而一惯亲近,父女俩又都是随意不拘的性子。所以平日中相处得其实更似友人一些。
他目光温和地落向那厢席地而坐,悠然仰头观云的女儿,眼底的欣慰里带着几分慨叹——
阿硕这个孩子……真是半点也不像寻常的士家贵女呵。
虽则如今汉室衰微,天下板荡。可是荆州一地却并未受战火波及,数十年安靖清泰,算得眼下难得的太平地儿。千里沃野,州境富庶,又多年承平,因此各家士族亦十分繁盛。而襄阳城的士家贵女们,每逢了上巳、端午、七夕、重阳之类的时令佳节,莫不是鲜衣丽饰、彩袂蹁跹,花尽了心思出一番风头……
偏自家这个女儿,因着打小跟在他身边读书教养。所以秉性品格也似他这个父亲多些。已过笄龄,却从来没有这样女儿家争奇斗妍的小心思,一惯性子旷达,随意放逸,譬如今日,平旦早起陪他来岘山采茶亦无半点烦言。一路披荆斩棘、草露沾衣多少辛劳,她却半点也不见娇气。眼下偶作休憩,虽身心俱疲,却仍是这般惬意地听风赏景,怡然自乐。
——这个幺女,是他此生最为夸傲的孩子。
东边的天光愈来愈亮了起来,山间雾氛渐渐散去,远处的层峰耸翠,近处的林壑草木都变得愈来愈清晰了起来。正悠闲赏景的黄承彦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泉水源头之处的那几块嶙峋山石,却忽地眼前一亮,既而有些惊喜,不禁微微扬声招呼女儿道:“阿硕,你看那边的几株兰草。”
正仰头观云的少女,闻言便转头顺着父亲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跟他们数丈远的泉源处,深赭色的嶙峋山石之间,几株苍劲的兰草生机盎然地自石缝中长了起来,一片片黛青色的幽长兰叶恣意伸展开来,在晨熹中仿佛连叶脉都微微泛着光。方才因为隔着一层薄烟似的雾霭,并看不大清楚,而眼下晨雾散尽,这几株野兰便有些令人惊艳地映入了眼帘。
正是季秋九月,这零星的几株野兰也恰值花时。黛青兰叶间抽出了一根根细柔的嫩绿色花茎,皆头顶着一枚指尖大小的晶莹花苞儿,初雪一般素洁无瑕的白。有一二枚已半绽了开来,黛青色的菁茂长叶衬着那颤微微沾着露珠缓缓舒展的素洁花瓣,还有终于隐隐露出的玉雪琼瓣间一点嫩稚的黄蕊……在野涧山石之间兀自绽放的素白兰花,在这秋日的苍翠山水间,分外显得鲜妍明丽,空灵不可方物。
父女二人一时间都看得有些怔意,过了会儿才相继回神。
“这兰草,的确比家中养的芄兰、泽兰都要有意趣些。”少女目光仍凝向那几株兰草,清越的语声里不掩赞叹。
“可惜阿硕一惯不爱自山间移栽花草。否则倒可以挖了一二株回去,养在家中花圃里。”老者看着那几株鲜妍而绽的几株兰草,语声里隐隐带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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