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那些爱情by展旧书
展旧书  发于:2025年1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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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绥动作轻柔地将他额头的那方白绢湿帕取下,又浸了回凉回,再拧干敷上去,仍是有些疑惑的神情间难掩忧悒——「不是」?
究竟,「不是」什么呢?
到底发生了怎样骇人听闻的事,能让他情绪彻底失控,崩溃成这般模样?
而不久之后,她便知晓了答案。
永元九年秋,皇太后窦氏薨逝之后,十九年前的一场惊天密谋随之浮出水面。
梁贵人姊妹的从兄梁禅和妹妹梁嫕入京面圣,上书陈情,道出一桩宫闱密辛——当今天子刘肇乃是梁贵人所生,昔年刚刚涎世时被当时的窦皇后所夺,养在膝下,谎称已出。
而后窦氏一族网罗罪名逼死了梁贵人之父梁竦,梁贵人与姊姊自尽而亡,梁氏一门举族受难……而窦太后把持后宫,一手遮天,真相也就被掩藏了这整整十九年。
此事一发,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整个京都为之震动。
而此时,嘉德宫中,病榻上的刘肇昨日恍恍惚惚中被喂过两剂药后,高烧渐渐褪了,只是多数时候仍神思昏沉。中间偶有一回清醒过来,看到榻边的邓绥,不由紧紧攥住了她正为自己拭汗的手……仿佛濒死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浮木,想要借得一点依靠,挣得一丝生机「阿绥,阿绥」他有些虚弱地低低唤着她。
“我在,一直就在这儿陪着陛下。”少女回握住他双手,她手掌间的柔和暖意仿佛带着奇异的安抚的力量,让病中的人一点点安宁了下来。
到了第三日晨间,刘肇神智终于清明了起来。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半伏在他榻侧,倦极而憩的青衫少女。
他掌心里还攥着她的手,不知这么紧紧握了多久,以至于眼下那纤白的皓腕间清晰可见几处淤痕。一怔之下,刘肇缓缓松了开来,但只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也令邓绥自浅眠中醒了过来。
“陛下醒了?”她睁开了双眸,眼底重重淡青的翳痕透露了这些日子的疲惫。但随即下意识的动作就是先微微撑起了身子,然后伸手探向他额头,触到那处已然恢复了正常的温度,眸子里才露出一丝欣慰来。
“嗯。”刘肇任她探着自己的体温,仍有些虚弱地轻应了声——“已好多了。”
邓绥已整衣在榻侧坐了起来,闻言微微笑了笑:“如此便好,那,妾去为陛下准备朝食。”这几日,都只勉强喂进了一些粥靡,他须得好好用些饭了。
“都交给宫人们罢。”他却拿住了她原本抚在自己额头,将要抽离的那只手——“你这些日子也太过劳顿了,也该歇歇。”
“来,到榻上躺一会儿。”他仍旧有些弱气的目光中,却是温和的怜惜。
“嗯。”邓绥从善如流地轻应,而后便褪了外衫和绢袜,躺到了他身侧。这几天她几乎时刻守在这榻侧,实在疲累到了极处,一沾到绵软的被衾只觉得似乎全身的倦意都涌了上来,很快便意识有些混沌。将要睡熟时,隐约觉察到有人替自己掖着被角……于是,难得一觉酣眠。
此次卧病,天子休养了整整半月。
“阿绥,你可知道,幼年时我想了多少遍……母后为何不喜欢我,莫论我再怎么努力,也讨不了她的欢心。”他语声有些低,但目光已然比先时平静了许多。
这些日子,刘肇几乎一直是待在嘉德宫的。自清醒之后,多数时候他都是在与邓绥叙着昔年旧事。仿佛仔仔细细地在这个善解人意的少女面前将这些年的心事都说开,那些心结便渐渐随之涣释开来。
“那时候,我羡慕极了阿兄,宋贵人是那样温柔可亲的人,总搂着抱着阿兄,柔柔地唱着歌儿哄他,他撒娇时他的阿母从来也不气恼,却是想着法子逗他笑……阿兄生病时,宋贵人总守在身边,寸步也不离,亲自下厨,煮粥喂药。”
“我心底里做梦都想阿母能这般待我。所以,有一回,便故意夜间背着宫人悄悄掀了被子,晾了整晚,终于冻病了自己……”他看着她,唇角略略带起一个自嘲的弯度——“呵,可真傻啊。”
“我便常常想,我当真那般不堪,所以怎样也讨不了母后喜欢……以至于后来,她辅政,我的日子形同傀儡,我还在想,是自己不够好,没有为君之材。”
“原来,根本不是呵。”
天子病了,但朝廷的事情,却仍不得马虎。
病榻间,刘肇连下御诏——为生母梁氏以礼改葬,谥「恭怀皇太后」,姨母梁大贵人也同时雪冤,姊妹同葬西陵。
至于窦太后,仍然上谥「章德太后」,葬于敬陵。
“阿绥,你说,阿母她若泉下有知,会不会怨朕呢?”嘉德宫中,十九岁的刘肇倚枕半靠在榻上,目光无意识地看向窗外的黄叶纷落的寥寂秋色,像是问身畔的少女道,又似自问。
“事到如今,终于得晓实情,知道自己十九年来认仇为母。可,却不能还阿母一个公道。”
“顾着满朝公卿,顾着民间议论,顾着史册声名……不得不予窦氏以太后之礼隆仪厚葬。”他神色间多少不甘——“身为人子,委实不孝。”
“窦氏一族早已败落,如今以太后之礼落葬,不过全一个体面罢了。但,如此一来便堵了言官们的口,换陛下耳根清净,也免了日后许多麻烦。”邓绥语声清宜和润,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而况,陛下已为母平冤昭雪,又建祠供奉,厚遇梁氏族人。”
“尽心竭力,不外如此……太后她若泉下有知,惟有安慰才是。”
刘肇闻言,静了半晌,神色渐渐回转了过来,而后有些突兀地道:“说起来,阿母当年被害,梁氏一族因此被牵连,举族落魄之时,曾受过令尊恩惠”
邓绥怔了怔,这才记起,父亲当年与梁贵人的从兄梁扈乃是挚交。在梁家落魄之时,仍私下接济梁扈,以至于被当年的窦皇后记恨,并因此获罪免官,险些葬送了前途。
“令尊乃是当世难得的良臣,更是少有的义士。”刘肇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称得上柔和——“原来,你我之间那么早的时候,便有牵绊了呢。”
“真是天缘凑巧。”
天子忽地淡淡笑了起来,看着她,目光真挚而沉切:“刘肇此生,得遇阿绥,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定数罢。”

永元十四年夏,洛阳南宫,嘉德宫。
“贵人……承光殿那边,大皇子似乎撞了邪祟,自昨晚起便哭闹不止,汤水不进,侍医们一直守着,到现在还未离开。”邓绥身边的心腹宫婢-赵玉,早已见惯了女主人的处变不惊。所以虽未闻回声,仍是平静地继续清声回禀了下去。
邓绥手中的紫毫笔不由一顿,在缃黄色的绢帛上洇开一团墨迹-撞了邪祟?
当今圣上子嗣艰难,自十四岁广选后宫以来。五年之间,宫中妃嫔怀妊者陆续也有七八回。但总是意外频出,接连几个竟都没能保住腹中龙裔……以至于活到十月胎成,瓜熟蒂落的唯有这一个婴孩儿。
只是,这一回……恐怕也性命堪虞罢?
当初宫中身怀有孕的几个妃嫔接二连三地意外落胎时,宫中的仆婢寺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是这南宫之中阴气太重的缘故。甚至,连外朝之中也有数名重臣谏言,说后宫之中妇人聚居,阴阳失协,怕是有碍婴孺,若日后有皇子诞世,不若选寄养在民间,待长大成年再接回宫中。
跽坐在室中的邓绥,眸光透过半启的文杏木格长窗落向了长秋宫的方向,神情渐渐深凝——
这后宫之中,果然是「阴」气太重了呢。
不知不觉间,时今已然入夏,庭中绿树成荫,流莺啼啭,时时传入室中,但沉心的书卷的女子却无心理会。
邓绥手中正翻着一卷《针经》,细阅着最后一节,眉心深蹙——还有没有什么收获。
自永元九年那回卧病后,他的身子便愈见孱弱了,而前些日子大皇子意外夭折,更是雪上加霜……她能做的,也只是悉心照料,此外再多看些医书,希望对他的病症能有些裨益。
“贵人,”赵玉执礼而跪,一向性子稳敛的宫婢这一回罕见地语声里带了些焦切。
“何事?”邓绥听出了其中的异样,抬手掩了卷,看向她道。
“是长秋宫那边的消息。”赵玉缓声道,努力平静着神色。
皇后?圣上病重若此,她不在榻侧侍疾,却又有了什么动作?
“皇后她……欲对贵人不利。”宫婢语声沉了沉,面露忧色——“长秋宫那边的传来的消息,她对身边的心腹剖白-若异日她得了意,不令、不令邓氏复有遗类。”
——不令邓氏复有遗类?!
邓绥闻言,原本已然烦燥闷沉的心绪像是崩开了一个裂口来……所有繁杂郁卒顷时都泻了出来。
——呵,就这么等不及要赶尽杀绝,灭了邓氏满门么?原来,已经恨她恨邓氏到这般地步了啊。
也是呢,以阴皇后那样的性子,这六年以来,恐怕已恨不能吮血啖肉,将她挫骨扬灰了罢。
阴家,不止是阴皇后的母家,亦是她的她的外祖家。
所以,这些年,她虽筹谋算计,步步为营地一手握住了整个后宫……但,到底也不曾真正将长秋宫中的阴氏逼入死地。
如今看来,委实太过天真。
或许,自从十三岁那年,决定听从祖母的安排入宫为妃之时,这条路便已选定。所谓善良、所以道义、所谓良知,在云诡波谲、生死悬于一线的宫掖之中,都奢侈得可笑。如今,也该是时候动手了——
跪在堂下的赵玉,看着自家贵人眸子微微一皱,而后面上神情虽无多少波动,但手却是缓缓握紧了手上那卷《针经》,眸光渐渐凌厉凝定……而后像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她也总算略略安了心。
如今这般情势,圣上病重,或许……时日无多。而天子至今无嗣,若山陵崩,后宫主事的自是皇后-那贵人她,哪里还来得活路?
这种时候,哪里容得心慈手软?
两日后,南宫崇德殿。
清苦药香弥了满殿,刘肇躺在御榻上,刚刚用完了一碗汤药,那热意熏得原本苍白的面庞有些病态的晕红。
“咳咳,今日,今日怎的不见郑侍医与吴侍医?”天子微微有些意外地问,平日里,几个阖宫的医者都涌在这儿,今日却平白少了两个。
“禀陛下,两位侍医……自昨日里,便一直在嘉德宫。”御榻畔,一名侍立的青衣寺人忙恭声禀道。
“嘉德宫出了何事?”刘肇蓦地揪着锦褥自榻上勉力半坐了起来,紧凝了眸光,质问道。
“这……是邓贵人误服了汤药,幸得身边的宫人发现得早,医工又及时赶到,所以……才脱了险。”寺人答得有些磕绊,言语间遮遮掩掩。
刘肇心下一警-她是何等谨小慎微的性子,怎么可能误服了药。
所以,这……其实是饮鸩自尽!
他面色更苍白了几分,他病重这几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情境能逼得她如此?!
“唤嘉德宫内殿侍奉的宫婢过来,给朕细察究竟!”他语声带出了几分厉色,听得周遭宫人一阵心惊。
几个时辰之后,长秋宫皇后身边的心腹宫人连同几名侍医也跪在了这崇德中,面上血色褪尽,惊惶一片,身子俱都瑟瑟发颤。
“陛下,施毒戕害皇嗣一事,当真是阴家与皇后合谋,我等,我等……只是无奈从命啊”一众宫人伏地跪求,舌都在打着颤——“望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呐。”
天子身边的内侍,已然压不住心头惊惧,面色纸一般苍白起来——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原本,只是因邓贵人自尽一事审问长秋宫的宫人,谁知竟牵出了皇后近十年间谋害龙裔的惊天密闻!
这一回,这宫中当真要大变天了!
而御榻上的天子,似乎是惊愕到了极度,面色发白,神情却是极度地平静,一句句将宫人们还有侍医的陈情听毕,过了许久,仿佛有些脱力似的,只轻声挤出了一句:“责有司彻查。”
(永元)十四年夏,阴后以巫蛊事废。《后汉书·皇后纪》
“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岂易哉!唯邓贵人德冠□□,乃可当之。”内侍清亮的语声抑扬顿挫地一字字响起在嘉德宫中,满殿跪拜的宫人面上皆是掩不住的喜色。
圣上几次提及封后之后,自己贵人都推拒了过去,这回索性直接下旨策封,又将贵人的长兄邓骘迁为虎贲中郎将,宠爱之盛,可见一般。
邓绥神色安然地领了旨,如旧的宠辱不惊,从容淡静。
几日前,阴皇后死在了冷寂的桐宫里,草草收敛,葬于临平亭部,甚至没引得朝堂之上泛起丁点儿议论。
早先,阴皇后与其外祖母邓朱和谋,行巫蛊之行,天子惊怒,责令中常侍张慎与尚书陈曪查实,京师震动。之后,阴氏族人经严刑拷问,阴奉、阴毅、阴奉等皆死于狱中,而另有人认罪。阴皇后之父阴纲自尽,其实家属流徒,宗亲外内昆弟皆免官。
整个阴氏一族,连根拔起,几无幸存。
这一系列动作,反应太过迅速,手段亦太过凌厉,好像早有谋划一般。莫名令她觉得……有些蹊跷。
半年之后,长秋宫。
“咳,咳咳……”虽是在睡梦中,仍不时听得一阵阵低弱的清咳,使得那张沉静秀郁的面容有些痛苦地纠紧,看得人心下不忍。
邓绥静静守在榻边,轻轻抚着他的脊背顺着气息。直到天子的吐息渐渐缓和了下来,方才又替他掖了掖被角,重新跽坐在榻边小竹几边,看起来了那一卷《龙树菩萨药方》。
明帝永平七年,天子因夜梦金人,遣使西域拜求佛法。三次之后,汉使及天竺二高僧迦叶摩腾、竺法兰以白马驮载佛经、佛像抵洛,明帝刘庄躬亲迎奉。次年,汉明帝敕令在洛阳雍门外建僧院,为铭记白马驮经之功,故名该僧院为白马寺。
而邓绥是不久前游白马寺之时,方知道三十五年前,二位高僧带来汉地的书籍不止佛经,还有医书。
她令人将这些梵文医书译作了汉文,抄录了许多册,宫中的医工们各人一份,自己亦留了册来细细研读——天子的病,中原的医者没有根治的良方,西域的或许有呢。
那怕再微渺的希望……也总要试过了才行。
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病弱的青年,这个人,是她的丈夫,是她二十三年的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她——只希望他好好的。
这一晚,长秋宫的灯盏又是竟夜不灭。
永元十七年七月,洛阳南宫,长秋宫。
长者,久也;秋者,万物成孰之初也,长秋宫为历代皇后所居。
而这宫中,也确是树木蓊郁,花草葱笼,正值兰秋七月,满眼望去,一派繁郁盎然的绿意。
“殿下,晏餔食材已备妥了……您亲自下厨么?”赵玉恭谨施礼,询道。
“嗯。”一袭素洁的白越襦裙,正坐在书案前阅着一卷章奏的邓绥,闻言微微颔首。
赵玉见状,心下暗自叹了声气……这二三年间,殿下整日里也是太过辛苦了些。
之前圣上病笃之时,许多的章奏便令皇后殿下代为批阅,再呈天子御览。是着实让圣上松缓了许多精神,而皇后的理政之能,除天子嘉许外,公卿百官亦是有目共睹。
所以,后来便渐渐成了定例。
而此外,殿下每日都会亲自为圣上煎汤煨药,烹饪饮食,也是因了这般悉心的照拂,两年多下来,圣上的身子已是养回了一些元气。
两个时辰后,邓绥便坐在食案前,看着一席各色饮馔,眸光微带了几分不安。不时目光会落向外面已然渐深的夜色……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有一个小侍婢急步进了殿内,跪禀道:“殿下……圣上、圣上他,今晚恐不会过来了。”
出了何事?!想到他的病,她心下一阵忧急,目光迫向那婢子,有几分凌厉地逼询。
“是、是……”那婢子咬了咬唇,面色发白,十二分为难,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是宿在御书房。”
“晚间又有许多章奏送来么?”她皱了皱眉头……这些事情,她都可以代劳,他何必这般辛苦?
那婢子闻言,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一般,面色泛白,为难中又透着一丝惧意。
邓绥察觉出了异样,心下更加不安了些。但却是勉力缓了缓语气,面色平静地启声道:“究竟出了何事,你尽管道来……本宫断不会迁怒。”
“是、是御书房一名侍奉笔墨的宫婢……”得了这句话,小婢咬了咬唇,终于说出了口。
室中,诸人面色骤变,殿中霎时一静,再不闻一丝儿声响。
那种令人几乎窒息的静,压得跪在地上的小婢子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木雕泥塑似的邓绥,面上才渐渐有了情绪。她开了口,语声静得不带多少波动:“你,下去罢。”
“喏。”小婢子如蒙大赦,施礼再拜后急急退了出去。
“殿下……”赵玉见她放在膝头紧紧绞住的十指,不禁有些担心地轻声道——圣上于女色上一向淡薄,只是先前的阴皇后多年无出,所以宫中其他妃嫔也偶尔见幸。
只是,从现任皇后入主长秋宫后,帝后二人琴瑟相偕,情意笃深,三载以来,圣上枕边心上,都从未有过旁人……这一回,也难怪自家殿下这般大的反应。
——这世上,哪儿有当真贤达不妒的女子?
“你,也下去罢。”这时,邓绥却是看了眼自己的心腹宫婢。而后目光又落向了外面已然笼进了暮色里的庭院——“本宫,在这儿等圣上过来。”
赵玉唇角几番翕动,最终,却只是施礼褪了下去……自家主子,哪里是劝得动的人?
那一天,邓绥就这么静静坐在旷静无人的殿室中,守着一席亲手烹饪的各色饮馔,不言不动,目光凝在外面的院落,从暮色渐侵,守到更深人静,再到月上中天,直至东方渐白,天色欲晓……
有时候,无望而固执的等待,并非为了守到哪个人的音信……而是想籍此消磨尽了自己所有的执念,彻底死心。
次日清晨,长秋宫中掌事的谢女官亲自捧上了厨下新烹的饮食与温水:“殿下,且用些汤水罢。”
就这样不吃不睡地熬了整晚,一个弱质女子哪里受得住?
邓绥仿佛木雕泥塑一般,静静坐着,闻言只转过目光看了她一眼。
“殿下,又何必如此自苦呢?”谢女官看着眼前二十余岁的年纪女子,仿佛是看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这些事,殿下应当都明白的。」毕竟,圣上至今无嗣,而……皇后无出。
——应当都明白么?
闻言,邓绥一时间心绪迭起-是呵,她都明白的。
十二岁明白自己日后要嫁入高门,为家族谋利益。
十三岁明白,为父守孝不止是尽孝,更要博一个「孝」名,好为日后入宫多一个筹码。
十六岁明白要步步为营,争后宫中至尊的那个份位。
二十三岁明白,为此需不择手段,哪怕这双手染血沾腥。
二十四岁明白,自己的丈夫宿在别的女人哪里,她甚至不能妒忌,还要关心那女子是否得了子嗣,替他保养儿女!
呵,凭什么……凭什么她要什么事事都明白!
蓦然间,仿佛以往压抑在心头的诸多情绪骤然间暴发一般,她挥手猛地奋袖一拂,那案上昨夜晾至今晨的一席饮馔就这么尽数被扫落于地,汤汤水水,溅得满室狼藉……

第95章 汉和帝与邓绥(十四)
“谢女官,你在崇德殿各处皆安置些年纪适宜的女子,要颜色好,性子伶俐些的。”八年相守,他的好恶她再了了解不过。
半个时辰之后,邓绥微哑着声吩咐道——他不是要子嗣么?那,她成全便是。
中年女官,闻言却是意外中带了几分叹息……自家皇后,总算是想通了。
原本,像如今这般的局势……天子病弱,膝下无嗣,各路诸侯虎视耽耽,最合宜的打算便是莫论如何留下了皇子,将来握着这样的筹码才算稳当。
如此一来,若哪天山陵崩,便可以名正言顺扶幼子登位,而后辅政当权。若没有皇子这个筹码,到时候做为先帝的皇后……哪儿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偏自家这位……一直犟成这样儿。
刘肇下了早朝,驾幸长秋宫,却便听宫人道皇后今日抱恙。
“阿绥,”他径自进了内寝,快步走到垂着雪青色细缣帷幔的床榻边,下意识地放轻了足音,低声唤道。但,却良久不闻回声。
“阿绥,”他语声更柔和了些,抬手掀开了缣帐,却正见帐中原本倦眠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晨光熹微,映着那眸间密布的血色和眼下深重的青翳分外骇人。
看到是他,她却又是侧过了身去,只留了后背予他。
“阿绥……”天子伸手去揽她单薄的肩背,语声里多少心虚,又多少心疼。
她仍是侧身躺着,不言不应。
“对不起,”他将榻上的人儿,连着被衾一起拥入了怀中,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到后来,语声都有些喑哑——“是朕有负于你……”
“阿绥昨晚……等了一夜。”好半晌,她干哑带涩的语声响了起来,全不似往日清润。
刘肇心底里愧疚、心疼、伤楚齐涌上来,只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朕,朕至今无嗣……”他的话却被她阻住——
“阿绥明白。”她转过头来,带着血丝的眸子看着他,轻声道,仿佛一个痴情而伤心的妻子,却仍然深明大义。
过了会儿,她吩咐了朝食,二人一起用饭。
案上青铜鼎中的野鹿羹,他方入口,便怔住了……竟是她的手艺。原来——即便这样,她却还不忘替她料理药膳,调养身体。
刘肇握着饭匕的手,微微一滞。
邓绥有些虚弱地用着饭食,看着他面色愈来愈深的愧色,心底里无波无澜……
一个受了委屈,伤心却不怨愤,难过而仍深情的妻子,是最能让男子愧悔又怜惜的罢。
如今,她最需要的,便是他的心虚与愧疚了。
在刘肇眼中,之后的一年多日子似乎与先前无甚区别,但嘉德宫的宫人们却知道……自此之后,皇后殿下再未夜间挑灯看过医书了。
永元十七年冬,有宫婢怀妊,次年九月,产下一子,赐名刘隆。
而汉宫之中,却并没有因小皇子的出生而添多少喜色。天子一向体弱,自半年多前便时常抱恙,而近日病情更重了许多……卧病已是半月有余。
“陛下,用些粟糜罢。”邓绥温声劝道——“妾加了些甘棠肉在里面,略见酸甜,又有开胃之效,陛下不若尝尝再说。”
二十六岁的邓绥,容色清丽绝伦,体怀入微地在病榻畔照料着丈夫,仿佛天底下最贤惠的妻子,再温和耐心不过。
“好。”刘肇清减得厉害,原本秀郁的面庞而已瘦峭了许多,语声也十分低弱。自近日重病后,他几乎对一向温柔体贴的妻子言听计从,那怕丁点儿食欲也无,听了她这话,也勉力接过玉碗,用了些许。
「说起来,我这副病体残躯……当真是拖累了阿绥,咳,咳」说话间,他又咳了起来,直咳得佝偻了身子,仿佛把肺腑都要咳了出来。
“陛下……”邓绥忙替他抚着脊背顺气,好一会儿才稍稍恢复了些许。
“看样子,这病……”他面色苍白如纸,可终究却没有说下去,只看着一旁神色焦急,满目忧节的妻子道——“即如此,诸多的政事,便劳阿绥操心了……今日,朕便交待李桢取了玺印与你。”
“陛下——”邓绥神色一急,仿佛要说什么。
“这些……交到阿绥手中,朕才放心。”他阻住了她的话,病弱的天子微微而笑,眸光温和里尽是信任——“如今,这世上,朕也只信你了。”
三月之后,天子病笃。
邓绥守在病榻前,静静看着已十分虚弱的丈夫。
他神智勉强还清醒,睁开眼看到是她,蓦地露出一个孩子般欢喜的笑容来:“阿绥,你还在。”
“嗯,妾一直在这儿陪在陛下。”她轻声答。
“朕有好些日子没有见着李桢了……”他似乎有些疑惑,低声道——这个心腹内侍,在他卧病之后几乎成了唯一得知外面情形的耳目。而自取了玺印与她后,便再未出现过。
“有什么事,陛下问妾便好。”她避重就轻,神色温和平静。
刘肇近乎本能觉得有些蹊跷,于是罕见固执地向她道:“还是将李桢召来罢。朕……只怕时日无多,有些事需交待他。”
“交待与妾,也是一样的。”邓绥仍然温和平静,波澜不惊。
“阿绥,你……是想做甚么?”似是到了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一般。尽管一双眸子因为重病已微微凹陷。但他的目光却是异乎寻常的清醒,定定看着她,问得字字认真——“朕这般信重你,所以阿绥定然不会有负于朕的,对么?”
邓绥闻言,却是默然了一瞬,而后微微弯唇笑了笑:“陛下对阿绥,当真……倾心信任么?”
床榻上的病弱青年因着这句话,蓦地怔了一怔。
“那,陛下可否同妾坦言……洛阳城郊三十里那户崔姓人家,究竟藏着什么?”她静静与他对视,字字落音,清晰得令人心惊。
而榻上的天子,神色罕见地惊诧了一瞬,而后渐渐静默了下来,唇角有着僵直地抿成一线。
“当年皇长子其实并未夭折,而是被悄悄送出宫,养在了洛阳乡里——陛下这一步暗度陈仓,当真高明。”她回想起自己半年前初初得知这个消息时,愣愣在庭中立了半晌的情形,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阴氏大约不会知道,陛下是那个时候觉察了蹊跷,从而对她生了疑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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