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少年天子神色却并未有多少波动,只淡淡扫了眼,甚至并未细看,而后便清声吩咐身边宫人道:“邓氏女封贵人,赐居嘉德宫,其余女子,按家世出身,依次安置罢。”
而后,并未再作停留,直截了当地转身,阔步向殿走去,身后的宫娥寺人们自是随后而动,皆跟着圣驾出了殿……转眼间,偌大的宣室殿,便这么又静了下来。而此时,殿下诸位少女,则是齐齐一派失落模样-原本都指着初次面圣上能搏得圣上青眼。所以花空了心思装扮,身上的襦裙的绣纹,头上笄钗的式样,腰间环佩的绦络皆是千挑万选……
谁料到,今上竟是这般清冷的性子,莫说细选娥眉,竟连多看一眼的兴致也无。
看着这些少女们失望的神色,一旁侍奉的几个白发宫人暗自不屑……所谓的广选后宫,于圣上而言,原本就不怎么上心的。
圣上自幼体弱,性子偏于孤静,也一惯寡欲清心,于女色上头,向来淡薄得很。
再则,长秋宫里那位中宫皇后可是深得圣心,宠眷颇厚。
皇后阴氏三年前入选掖庭,家门显赫,样貌秀丽,又擅书法,同自幼喜好翰墨的圣上志趣相投。于是情意日笃,如今几乎算得上独宠中宫。虽然其他宫妃也偶尔见幸……但,那不过是因为皇后一直无出,圣上至今子嗣艰难罢了。
所以,哪儿还能指望他对这一众少女青眼?那怕是为了不令皇后心生芥蒂,也会冷落上好一阵子的。
往开了说,即使那位因着孝名封了贵人的邓氏,也不过是面子好看-位份纵是再高,若无宠,境况又能好到哪里去?
邓绥再次见到天子,已是半个月后了。
他来时正值向暮时分,身后只随着几个心腹寺人,衣着也十分随意,只一袭湖色的直裾袍,外披雪白狐裘,仍是绫带束发,苍白秀郁的眉目因着这浅色衣裳更衬出几分清质孱弱来。
邓绥稽首为礼,仪止娴雅地跪拜于殿前丹陛上,后面十余名宫娥寺人相随而拜,恭谨而有序。
“免礼罢。”
第89章 汉和帝与邓绥(八)
“免礼罢。”少年天子的语声清润而冷澈,不带多少情绪,落音之后便径自向殿中走去……看样子,倒不似特意驾幸,只是因着这嘉德宫临近崇德殿,顺路便进了来的样子。
邓绥领着一众宫人起了身,而后神色从容地跟了上去。
嘉德宫的宫娥寺人们,此时面上都隐隐透出了丝喜色……半月前,新入选的妃嫔们进了宫,可圣上只在宣室殿召见了那么一回,而后便不闻不问。
论起来,今日这可是头回驾幸,竟就来了自家贵人这儿,实在是天大的福份!
天子一路经过前堂,穿过中庭,目光淡淡打量着这嘉德宫中的花木景致,神色并无多少起伏。邓绥与十余名宫娥寺人姿态恭谨地随行在后,一众人就这么安静而有序地一拥着圣驾到了内殿。
刘肇却并未在前堂作停留,而是径自进了后寝,宫人们见状,而后便齐齐止了步,只有邓绥随了进去。十六岁的少女缀着天子一路掀帘进了自己的寝居,神色轻尘不惊,淡若从容。
这间寝居依主人的喜好,张施着素淡的雪青色丝绢承尘,四瓣纹的石青宫砖上覆了同样雪青色的丝缘褥席,清致而淡雅。室中只简单地贴南壁置了一张简单的素漆木床,而后便是东窗下一张沉青色的竹木几,案几右上角叠置着几卷竹册,正中还尚铺开了一卷书简,石砚、墨柱、砺石、锥、锯、锛、刻刀、削刀等物一应俱全……那竹简上墨迹半干,显然是落笔未久。
而三丈见方的寝居中,除了一床一几之外,最显眼的便是置在竹几旁叠置的十余只竹编书笈。看上去只是十分寻常的竹笈,无漆无绘,只是自笈间细隙可以窥间,其中皆满满装了书卷……统共足有百余卷之多。
十七岁的少年天子,原本淡漠端凝的神色似乎怔了一怔……他从未见过哪个宫妃的寝居会是这般,没有锦帷绣幔,髹漆绘彩,亦没有嵌金错银,珠玉为饰,殿中甚至没有置熏笼,室中并无丁点儿宫中惯常的浓靡香气。
整间屋子,不见宫闱的丁点儿奢丽巧致,甚至清淡素致得不似一个女儿家的闺房。
在原地微微怔了片时,刘肇方才移了步,径自到东窗下那张竹几前揽衣落坐。
既而,他目光自然便落在了几上正展开的那一卷墨迹半干的简册上,神色带了些倦怠的懒慢,随意地阅看起来。继而,神色渐渐地竟愈来愈凝重,半晌之后,少年终于开了口,目光仍凝在那竹简上,语声有几分郑重,问身后静静侍立的少女道:“你在看《太史公书》?”
——他手中这卷简册,便是对《淮南衡山列传》的评议。
“是,妾近来日子清闲,便翻了几卷经史聊作消遣。”少女语声极是清宜和润,透着书香墨韵浸染出的气韵,令人觉得十分适意。
消遣?刘肇端量目光落在手中卷册通篇隽秀清婉的字迹上,这其中评议字字针砭,深入肯綮——倒教他恍惚以为看到了朝臣们新上的章奏。
——竟有女子,闲时以此为消遣?
“你以为,淮南厉王之死,并不冤枉?”少年天子仍是凝视着那简册上的隽丽字迹,问。
淮南厉王刘长,乃是昔时汉高祖刘邦的幼子,其母乃是赵王张敖的美人赵姬。孝文皇帝刘恒即位之时,高祖刘邦的八子之中,六人已死于非命,惟余他和这个年纪最小的幼弟。所以,天子对这个异母弟弟颇为优宠,时常同车出猎,亲睦无间。
以至于后来,弱冠之年的淮南王恃宠而骄,嚣张跋扈,竟枉顾朝廷法度,为报其母昔年的旧仇,设计击杀了辟阳侯审食其。
擅杀公侯,哪怕是大汉的诸侯王,也当处以重罪。但孝文皇帝一向怜爱幼弟,又哀悯其为母雪恨的心意,所以竟不予治罪,赦免了他。
而在离京就国之后,这位颇得圣眷的淮南王行事愈发骄纵无忌,竟肆意到了在淮南一地不用汉法,擅为法令的地步。
三年之后,江南王刘长暗中聚众,并遣人勾结闽越、匈奴等外夷,意图谋反。
未久,为朝廷所发觉,文帝一纸御诏将这个行事荒唐的幼弟召入了京中。
谋逆之罪,论律当诛,只是,孝文皇帝怜爱幼弟,不忍杀之。故而只处死了同谋之人,对刘长本人施恩免死。赦免死罪之后,文帝废其王位,并令淮南王举家迁入蜀地,终身幽禁。
之后,淮南王刘长一家被辎车囚载,一路由沿途各县递解入蜀……身为刘氏皇子,一国诸侯,哪受得了这般蹉磨?未久,因不堪其辱,刘长绝食而亡。
孝文皇帝闻讯,哭之甚悲,后以列侯之礼葬之于雍,守冢三十户。
数年之后,淮南之地有民谣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论起来,这个一生以仁德著称的孝文皇帝,总难免落一个「杀弟」的恶名。
而此际,少年天子看着眼前简册上那落墨未久的评议,问邓绥——你以为,淮南厉王之死并不冤枉?
“是,妾以为,淮南厉王刘长并非屈死。”邓绥语声清宜和润,神色从容淡若。
“因为他意图谋逆,论罪当诛,所以……死有余辜么?”刘肇微顿了一瞬后,反问。
“并非如此。”十六岁的少女,字字落音,虽恭谨地垂眉敛目,但依是从容淡若,分毫也未露怯——“淮南厉王此人,虽当死,却不单因谋逆之事。”
“一则,他擅杀辟阳侯,罔顾朝廷法纪,此为不智;二则,不用汉法,自为法令,此为不臣;三则勾结外夷,欲乱社稷,此为不忠。”
“妾以为,而如此怙恶不悛之人,却因天子厚眷,屡屡得赦,实是不该。”
“所以,错的不只是淮南厉王,更是孝文皇帝?”少年天子静静听了,出声问。
“是。”顿了一瞬,邓绥依是清声答道。
“淮南厉王不智不臣不忠,固然罪无可赦。而文帝身为天下之主,只为一已私心,对这般一个骄纵肆意的诸侯王优宠厚眷,屡次姑息,以至于最终他胆敢勾结外夷,险些危及大汉社稷……更是不当。”
“孟子有云: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身为一国之君,只重善德而无视国法,又何以令公卿翊戴,群臣服膺?”
十六岁的少女,条分缕析,字字针砭,语声分明柔和清润,却是入木三分的深切犀利。
话音落后,室中一时间便静了下来,阒寂无声。
——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
那厢的少年天子,跽坐于几案前,默然了下去,只略略自那卷沉黄色的简册上转开了目光,怔看着窗外已坠入山峦叠嶂间的夕阳留下的几抹余晖,直至霞光散尽,暮色一分分深沉……十七岁少年苍白秀郁的面容被余霞浸染了一层浅淡绯色,却并未因此多些暖意,竟是愈显剔白,仿佛一尊冷白的玉像石雕。即便衬了锦缎红纱,也是如旧的冰雪颜色。
半晌后,他仿佛化开了心间块垒似的,神色渐渐倦怠而松解了下来,身心俱疲顿般稍倾了身子,以肘支案,扶着额头倦极困顿似的倚到了身旁凭几上,既而静静阖上了眸子……
“陛下可是倦了?”少女的声音柔和而淡静地响起在了耳畔,道——“妾曾习过按跷之术,或许……可为陛下祛乏。”
闻言,原本似乎倦极欲憩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眸,带了些意外,略略抬了头,头一回认真地端量起了几步远处静静侍立的少女——
正是十六岁的韶龄,身姿颀长纤细,一袭素淡的雪青色曲裾衬着她明肌似雪,周身皆透着书香墨色浸染的清华气韵,淡而冷丽的惊艳。
即便见惯佳人的刘肇,心下几乎有微微的失神——原来,竟是这般清姿玉质的少女呢。
上回在宣室殿时,她也是这般垂眉敛目,他只匆匆瞥了一眼,甚至未及看清相貌,惟记得那一袭少女亭亭起身时,迥异于众人的淡静从容。
而现下这般敛眉低目的姿态,若旁人做来,必是都是恭顺卑弱。而她,竟是莫名令人觉得虽柔和恭敬,却依是从容,轻尘不惊。
一如,当日在宣室殿的初见。永远的淡静从容,波澜不惊。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令得她牵心动容。
“你懂得按跷?”怔了片时后,刘肇已然褪了初时的诧异,恢复了一惯的端然冷凝,淡看着眼前的少女问。
“是,家中祖母年迈,平日里极易犯困。所以妾幼时便从医工习过按跷之术,常为她老人家祛乏。”邓绥语声明润,清宜入耳。
“嗯。”少年天子闻言,微微颔首——“这份孝心确是难得。”
“那,且一试罢。”顿了一瞬,刘肇略整了姿态,扶着案几揽衣起了身,而后向室中南壁边那张宽大的素漆竹屉床。
“衣裳,须褪尽么?”站到了榻前,刘肇转过头来问了句。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按跷」类似于按摩,是中医的六大医术(砭。针,灸,药,按跷和导引)之一,最早出自《皇帝内经》。
第90章 汉和帝与邓绥(九)
室中霎时间便是一静,他未闻回音,却见面前的原本从容淡若的少女蓦地垂了眼睑,微微抿了唇角,耳根处浅浅泛红。
少年一怔,蓦地反应过来——才只是小姑娘呢,以往只怕连外男都未见过几个。冷不丁听了他这样的话……也难怪窘迫成这样儿。
“不必。”邓绥勉力平复了神色,力持平静地轻声吐出了两个字,应付了眼前的窘境。
室中并无宫人,所以她服侍天子散了束发,褪了白舄和绢袜,再宽了外袍。除了中衣,只余贴身的泽衣,缓缓躺到了床榻上。
十七岁的少年,脱去了锦衣华服,一身盛饰后,便全然褪了原先的端凝气度。仿佛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温文秀静的病弱少年……
此刻,他安静地平躺在素漆床榻上,十分配合地暗自调理着吐息,并阖上了眸子。少年青润乌泽的长发披散了下来,柔和地迤逦在身体两侧,衬得他秀郁沉静的面容多了几分孩子气的青涩。肤色是病态的剔白,这样静静躺在这儿,几乎隐约可见他眉额侧细细的淡青色脉络……孱弱得简直令人心惊。
邓绥按下了方才有些浮散的思绪,清定了心神。而后在床畔的茵席上敛衽跽坐了下来,缓缓抬了手,纤纤十指轻轻试探着落到了他额头……
此时的按跷之术,除了需药物辅助的摩按之外,大抵分按、靡、中骚指、括四种指法,而邓绥皆是驾轻就熟。
被略带了凉意的温腻指尖,以轻柔的力道触上的一瞬,少年身子似是略略一僵。但幸而,她舒缓温和的动作,让他渐渐又重新放松了下来。
邓绥以靡指轻轻地柔按,动作舒缓,屈伸有节,听着他一分分匀静下来的呼吸,她不变延伸着手上的穴位,一路自眼侧睛明穴到颈间人迎穴……
直至胸前风池穴时,天子已恬然入梦,匀细的呼吸中带着微微清酣,显然已睡沉了。
邓绥这才顿了手,已近定昏时分,殿室中全然笼了夜色,不见多少光亮……外间的宫人们自是不敢入内掌灯的,方才见天子进了内寝,一众宫婢寺人便已识趣地止了步。
邓绥静静在床畔跽坐了会儿,舒缓了下有些发僵的双臂指掌。而后径自起身,点亮榻侧小漆几上那盏青铜朱雀灯。焰光莹莹而亮,暖黄色的光晕映着素漆床上静静沉眠的天子一张秀郁沉静的面容,如此安和恬然。
邓绥立在床畔,看着十七岁少年安然的睡颜,不由陷入了深思——刚刚逼死了自己的族兄,他心中想必颇为沉郁罢?
北海王刘威,乃是当今天子的同宗兄长,因谤议获罪。两日,在押送入洛阳的途中自尽身亡,消息今日刚刚传入京中。
当年的文帝宠纵幼弟淮南王,未必不是存心养成其恶,意在捧杀。但她眼前这个人……却是当真心软呵。
她方才细细缕析,同他评议淮南厉王与汉文帝之事……想来这一番劝解应当奏效了。如今按跷之后,又一夜好眠,明日想必就能缓和上许多罢?
翌日,平旦时分,嘉德宫。
刘肇睁开眼时,微微蒙昧间,入目的便是头顶文杏横木之上张施的雪青色丝织承尘,无纹无绣的素淡颜色让他一瞬觉得有些陌生,而生才惊觉自己此刻正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神色微怔了片时,思绪渐渐清定,而后方才重拾起昨日的种种来——
因听了族兄自尽的消息,心底里闷窒难言,是以在宫中四处随意走动,权作散心,不知不觉走到了嘉德宫前,索性便进了来,继而见到了此间主人。
以往,他只记得这嘉德宫是赐给了新入宫的邓氏。因为是已故护羌校尉邓训的长女,邓训一生履正奉正,堪称一代良将。而邓氏又为其父服丧三年,孝名昭彰,所以,于情于理都应当封赏厚赐……于是当日在宣室殿便封了贵人,赐居这临近主殿的嘉德宫。
至于其他……这偌大的后宫,除了长秋宫,他向来不怎么留意。
是以,昨日心绪繁乱间到了这儿,见到邓氏,与她相处片时后,当真是颇为意外的。
才只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女,竟熟阅经史,且颇有见地,如斯颖悟剔透。而况,若没有记错,昨日是因她替他按跷才得以入睡,且一夜安眠……他自幼体虚孱弱,平日里心悸少眠,已经许多没有睡得这般酣沉过了。
当真是出人意表呢。
少年天子正微微出神间,便听得有轻悄的足音渐渐自门边走近了过来。透过眼前一道雪青色的轻纱帷帐,便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娉婷的身影立在了帘帷外,少女隔帘恭谨地敛衽为礼,而后便响起了她清宜入耳的语声:“陛下,已近卯初了。”
——再过大个时辰便是早朝了。
“嗯。”刘肇在帐中轻应了声。方才醒来,见天光大亮,他便明白是该起榻的时候了。
说着,少年天子在帐中推枕坐起,而后抬手掀开了帘帷。
帘外那一抹素淡的雪青色衣袂就这样毫无阻隔地映入了眼帘,清姿玉质的韶华少女,绾着最简单不过的螺髻,一袭白缘雪青色曲裾深衣,仍是记忆中淡静安然的姿态,恭谨却从容。
见他已然醒了,少女仿佛放下心来似的,眸间神色略略一松,而后轻声询道:“需妾服侍陛下更衣么?”
闻言,刘肇怔了瞬,而后微微颔首。
昨晚天子宿在嘉德宫后,早朝的衣冠便送了过来。这一袭皂色深衣庄重沉肃,系印配佩,缀饰繁多,邓绥服侍天子穿戴洗漱完毕,首尾花了小半个时辰。
而待刘肇在一众宫人随侍下出了内寝,外殿居中的蕉叶纹髹漆食案上已摆好了今日的朝食——
云气纹青铜鼎中的羊羹浮着袅袅雾白的热气,浓郁的鲜香弥开了半室。玉盂中盛了鸡纤与牛脯炙,红白相对,色泽诱人,另有枣脯佐餐,配了乳酪为饮……满满一案的饭食饮馔,皆是温补之物。
菜品食以朱绘小食案分作了两份儿,刘肇与邓绥分东西落座,而后便各自静静用起了饭食。
似乎饮馔十分合口味,刘肇箸匕未顿,各样儿都用了不少,可见十分称意。
“宫中新进了庖人?”天子有些意外地问,这回的菜品他往日并未见过,口味淡而不寡,颇为合他心意……更难得,满满一案饮馔,皆是温补养身、补血益气之物,正对他的病症,可见这庖人竟谙于医理,委实了得。
邓绥闻言,一时间怔了怔,而后微微垂了眼睑,并无答话,似是语凝。
刘肇见她色,略一思忖,心下大为意外——“今日的朝食,是你亲自下厨?”
邓绥此时方轻轻颔首,但并不居功:“妾在家中时随母亲习过烹饪,所以惯于自己入厨。”
刘肇的想法被证实之后,几乎是怔了瞬——他长到一十七岁,因为身居尊位,也算经见不少,但眼前这个女子……实在太过令人意外。
自十月末头一回驾幸后,天子每隔些日子总会来嘉德宫一趟。而且,近日里竟是愈来愈频了起来。满殿的宫人们从最初的惊诧讶异,到转而惊喜,直至如今,已是见惯不惊了。
论起来,圣上每每驾幸,多数时候都是在同贵人聊经史。论时事,有一回来了兴致,还曾命宫监取了主殿中那幅地域图来,两人议起了近些年间北疆的战事。
贵人亲手烹的饮食总是十分合圣上口味,二人同案而食后,也会聊些前朝饮食、膳谱菜品之类的趣闻逸事,而晚间,贵人多会为圣上按跷助眠……
自家贵人这般出众拔俗的女子……也无怪乎连圣上都日渐动了心罢?
而嘉德宫内殿之中,此时正是一派暖意融融。
洛阳地处北方,入腊之后便愈见寒冽起来。殿宇的四面火墙散着热意,室中那张素漆书案被搬到了东墙边,暖厚绵软的熟褐色熊席,一双少年少女围案而坐,正议论着案上朱漆木奁中置着的一块碧玉。
“掸国送来的贡品大多是自产的玉石,这是其中品相最好的一块。”刘肇看了眼奁中那一块湛碧似水、温润莹泽的美玉上,淡笑着向近旁那一袭雪青曲裾的少女道。
邓绥抬手自奁中取出了那块半尺见方的碧玉,细细端量起来,温润细腻的玉质,却难得灵透明莹,浑然一汪湛碧潭水也似——果然是绝世的美玉。
大汉的传国宝玺,乃是当年秦始皇帝以和氏璧雕琢而成,堪称稀世奇珍。若单论玉质,眼前这一块……竟不逊宝玺分毫。
“陛下,似这般品相的玉石,那掸国使者带了多少来?”少女缓缓将手中的碧玉放回了髹漆木奁中,缓了片时后,问。
“与这块不相上下的,还有十多块,最大的一块约有三尺见方。”刘肇见她神色认真,便也答得郑重。
“如此看来,在掸国,玉石之类大抵不似我们中原这般贵重。”邓绥略略思索着,说道——“掸国虽地小民寡,但距我大汉数千里之遥,气候异宜,出产的丰物应当也是迥异。”
“陛下,不若向那掸国的使者细细问询,看究竟还有哪里物产是我大汉所稀有的。”她沉吟了片时,一双似水明眸亮了亮——“若有谷物粮食之类的新种,又适宜中原种植,那便是天大的幸事。即便退一步,有良马之类,也可以引进。”
说起来,如今大汉最好的战马——宛马和乌孙马,可都是出自西域。
“再不济,玉石珍宝之类,可以互通贸易,也是一桩好事……”少女语声明润,清宜入耳。
刘肇细细听着,目光里不掩嘉许,但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却转而有些无奈。他看着条分缕析、针砭利弊的少女,轻叹了声道:“这些事情,若要问个清楚,却是不易。”
“为何?”邓绥神色有些疑惑,论理说,大汉乃天朝上邦,那掸国的使者即携礼来进贡,自是态度恭谨,知无不言的……问个话又难在哪里?
“言语不通。”刘肇笑意里带了几分无奈,四字以应。
邓绥闻言,一时也怔住了,而后也有些忍俊不禁……竟是这个缘故!也实在出人意料。
“论起来,掸国是头一回遣出使来我大汉。”甚至,以往从来都不知在距大汉数千里之遥的东南之地,还有这般一个撮尔小国。刘肇缓声叙着详情——“随他们的使者前来的倒有一个译者,但汉话却讲得含糊……许多地方词不达意,十分难懂。”
少年仍是随五时色着皂色直裾深衣,拥着一袭绵厚的玄狐裘。但面色却是如旧的苍白,不见多少血润。
“原是这样。”邓绥明白过来——即如此,那只能从长计议,等那译者将汉话学通了再说。
说话间,她似是随意地自壁间带钩上取下了火钳,既而十分自如地执钳探到了案下那只双链耳的圈底支足银炭炉里,谙练地拔弄了几下,那炉炭火重新旺了起来,不一会儿周遭便又暖和了几分。
酡红的火光映着少女清丽无双的眉眼,向来从容淡若的面庞,此刻更显出几分令人安心适意的宁静来。
刘肇就这么静静看着她拢火,一时间竟微有些发怔。
邓绥微微垂着眼睑,看着那灼红的焰光,似乎微微恍了神,语声变轻,有些不自禁地转开了话头:“记得幼年时,每到了腊月寒天,阿父便像这样在书房里生了炭炉,我们兄妹几个尚是稚龄,总爱围在炉边,缠着他说故事。”
她仍低着头看炭火,温声娓娓而叙——“阿父他虽一惯端严,但那时候赋闲在家,镇日里十分清闲。所以,实在给我们几个磨缠不过时,便只得耐下性子来说一些早年经见过的坊间趣事。阿父他其实并不擅言辞,所以说起故事来算不得十分生动,可奈何那本身都是些太过传奇的事儿。所以每每仍引得几个小儿惦念许久……”
一旁的少年天子,只神色安然地静静听着,神色极为温和。
“后来啊,待年纪渐长,妾便开始随兄长一处读书识字,一二年间便自己看得懂许多书了。也是自那以后,才渐渐不怎么缠着阿父了……”少女说到这儿,似是陷入了恍惚的追忆之中,眸光无意识地落在案下炭炉中正炽的酡红火光间,神色略略怔然。
她静静看着炭火,刘肇静静看着她——他自己的孩提时候是怎么过的?
那时候,父皇镇日里政事繁冗,从来也没有什么闲暇同他们这些皇子公主聊闲话。而母后她——
他总是不讨她喜欢。
四岁上封了太子,五岁开蒙,所以,自七八岁上,他的日子就是几位博学鸿儒轮番教授,督导诱掖,被一堆课业压得几乎喘不过气……五岁大的稚童,整日把自己拘在东宫练字学书,时时勤习,寒暑不辍。
长了他一岁的阿兄刘庆,过得就要自在快活上许多。每每游园泛舟归来,看着还苦苦练字的他叹气——这么小,何必把自己折腾得像个小老头子?!
可他自己知道,只有他课业出众,才能得诸位师傅们夸赞,才能令父皇心悦,才能……稍微讨母后一点点喜欢。
所以,小小的稚童,即便是难得的闲暇,也喜欢一个人躲进云台的书阁里,静静读史阅经……数年下来,竟读完了整面南壁的书。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掸国」缅甸的古称,据《后史书》载:汉和帝永元九年春正月,特许外蛮及掸国前来进贡,掸国奉上了珍宝(很可能是翡翠)。但是双方语言远远不通,经过多方翻译,和帝赐金印紫绶。
这也是史书确切记载的中国和缅甸古代的第一次往来。
第91章 汉和帝与邓绥(十)
“哔——”炭炉中的火炭微爆了一下,发出不大的一声轻响,有零碎的几点火星溅出。但实在太过微弱,未及触到衣衫上,便已黯淡了下去。
刘肇被这声响打断了思绪,回过神来,见身畔的少女正向他看过来,似乎是见了他方才那太过凝重冷寂的神色,所以目光透着一丝关切。
“无妨,只是听阿绥说这些,朕也忆起了些昔年旧事罢了。”少年天子语声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温和与安抚之意。
“说起来,阿绥这般熟谙经史,想必也是嗜书之人。云台之中,珍藏了许多古籍珍本……你若得了空闲,不若去看看。”他神色平静而温和,几乎是怔询似的向她道。
白虎门内的云台,乃是周朝所建。当年,光武皇帝刘秀定鼎洛阳之后增饰修缮。如今有高阁四间,是为大汉贮藏珍宝、图书之处,举国之珍宝重器、古籍旧典皆藏于此……是以,非天子特许不得入内。
少女闻言,仿佛太过出乎意料,以至于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于是微微有些发怔,一双眸子微滞着与他对视——
少年天子见她这难得的呆愣模样,几乎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