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那些爱情by展旧书
展旧书  发于:2025年1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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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弱幼,外戚擅权……长此以往,必生乱象。
“如今圣上年纪渐长,窦氏却丝毫也没有归政的意思。反而将天子拘在内宫之中,寻常朝臣连见一面都不易。”十二岁的稚气少女,条分缕析,而后就这么神色平静地道出惊人之语——
“这……只怕是生了不道之心。”
虽知这个女儿一向敏悟,于这些朝政之事,见地远超同侪,所以他才时常同她一道议事。但听到这一句,邓训仍是面色蓦地一变。
“阿父今日提起这些,难道……是有什么缘故?”那厢,邓绥的目光却依是平静地落向父亲,略略思忖后,带了一丝疑惑问。
“确有一事。”暗暗叹了声气,见女儿心思剔透,已窥见了端倪,邓训索性不再隐瞒。
他目光更深凝了下来,紧皱了眉峰,语气颇有些沉重:“今日,窦景寻为父商议,说是窦氏族中有子弟打算自陇西贾货,想让为父批几份符信。”
——若是正经商贾生意,为何不走寻常门路,竟要他这个护羌校尉特批符信?只怕……是些违法乱纪的阴私。
陇西之地,因为羌人聚居,是以多年间朝廷管治向来异常严整,断容不得丁点儿舛错。
“那,窦家许了怎样的报酬?”邓绥闻言,眸光也沉凝了许多,又思忖了片刻后,抬眼问父亲道。
“举荐为父为车骑将军。”邓训答,眉峰皱得愈紧了几分。
好大的手笔!邓绥心下微微一惊,而后,眸光更沉凝了许多。她勉力平定了心神,而后细细思索……这般重酬,想必这生意赚头颇大。甚至可能是窃国之资,贪公自肥。
“阿父,此事当仔细斟酌。”十二岁的少女目光沉静,神色谨慎而郑重——既行犯禁之事,又从中牟取暴利,这种事一旦沾了手,自此可就是与窦家同流合污了。
——甚至,窦太后的亲弟特意寻上阿父,又借机许出这般重酬,恐怕原本就意在拉拢邓氏为其所用。
“为父断不会应允。”邓训眉间皱痕有如刀刻,向来刚硬利落的语声里少见地带了些凝滞-他自然不会行此渎职之事。但若因此开罪了窦氏,后果亦是堪虞——“只是……事关窦氏,颇不易与。”
这阖府数十口的身家性命,他安能不顾虑?
邓绥闻言,略略垂了一双纤密乌泽的眼睫,似是思索,半晌未有言语。
“儿有计画,或可一试。”半晌沉默后,邓绥终于开了口,轻声道。
邓训万分意外地看向对面安静地跽坐于苇席上的女儿,有些讶异地轩了轩眉。
“阿父您不愿与窦氏媾和,但这天底下多的是一心想着阿附窦家的肖小。”稚气尚未褪尽的少女郑重地与父亲对视,目光凝定,语声字字清晰——“不过是批几张符信,朝中有这样权力的人物并不在少数,您只需将窦家求几份特批符信的消息私下透给个有意之人便是。”
多少人对窦氏趋之如鹜,岂会坐失了这等「良机」?
“如此,窦氏事成,而阿父也不必为此污了手。”
“只是,如此一来,虽勉强全了情面,但到底算是拂了窦氏的意……往后阿父的仕途,恐怕会艰难上些。”说到这儿,邓绥神色并未轻松下来。
邓训听罢,怔了瞬后,却是不由爽朗地大笑出声——“阿绥当真是吾家智囊,为父……以往还是小觑了呀!”
“至于仕途,”他笑得洒脱朗然,举重若轻道——“再艰难……还能艰难过八年前那一回不成?”
八年前?邓绥略一怔。
那原本是宫闱妃嫔间的一场内斗,算起来,阿父也是遭了池鱼之殃。
当时,在位的还是先帝刘炟,如今的窦太后也还只是窦皇后。天子宠妃梁贵人姊妹被皇后妒恨,因巫蛊之事坐罪,双双被赐死,既而波及梁氏阖族。
而父亲的挚交——梁贵人的胞兄梁冀,自然也在其列。梁家陡然落魄,人人顾忌着皇后与窦家势力,惟恐避之不及,惟有自家父亲邓训,少年从军,一惯秉直端方的武将脾气,做不出这等落井下石的事情,故而时常接济于他们。
但,不久便因此举触怒了窦皇后,随即被降罪免官。
阿父他少年因祖父邓禹的恩荫得以封了郎官,之后一路迁至谒者、护乌桓校尉,历年政绩卓著,原本仕途不可限量——而那回,一切几乎毁于一旦。
直到三年前今上登基,才又重新起复。
可,即便是当初那样的情形下,自家父亲也从未有过多少怨怼,爽朗豁达,一如往昔。
“倒是阿绥庸人自扰了。”说到这儿,邓绥也不由微微失笑——自家阿父,一向是乐天知命的洒脱性子呵。
“眼下时局如此,为父只望能保得一家安宁,让你祖母得以安享天年,你们兄妹几人顺遂长大便已足意。”他看着女儿,一双与她肖似的秀长眸子里带着近乎蔼然的笑意。
父女俩儿相视而笑,邓绥心底里一脉柔和的暖意涌了上来,如此默契而温暖。
“其实,目光若长远些,如今阿父疏远窦氏……未必不是好事。”这句话比之前为父亲出谋划策时要轻松了许多,十二岁的孩子神色微微垂了眸,看着案上自己面前那一盏满斟的清茶,轻声道:”自古,日中则仄,水满则溢。”
因为当年父亲的事情,邓绥对窦家一直以来可以称得上憎恶,所以说话丁点儿也不客气——“而自大汉开国至今,掌权的外戚又都下场如何?高祖时的吕氏、宣帝时的霍氏,哪一个不是被诛了阖族,门户断绝?”
她的语声虽轻低,却清宜入耳:“前车既覆,后车当鉴。而如今的窦氏,可没有半点取法先贤的意思呢。”
这样不知收敛,一意妄行的外戚……又能张狂到几时?
——何况,南宫之中那个日渐长大的少年天子,当真如传闻的一般荏弱么?
邓训闻言,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女儿的目光,已是更深了许多……这个的孩子,他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心底里深切地叹息——
为何偏偏不是儿郎?
阿骘那个孩子,纯孝敦厚,友爱姊妹,实在是个好孩子,好兄长……但,委实天资平平,待自己百年之后,何以支撑邓氏门庭?
永元四年七月,京师巨变。
大将军窦宪谋逆不臣,十四岁的少年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拘捕叛臣,收符削官,而后将一干人等纷纷处置。
窦宪与其弟窦固、窦景等各回封地,后自尽。其心腹郭璜、郭举、邓叠等皆下狱死。
曾经炙手可热的窦氏一族,彻底衰败——御座上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天子,就这样以雷霆之势,将整个窦氏连根拨起,毕其功于一役。
当真是,不鸣则矣,一鸣惊人。
外戚之乱平定之后,终于继掌大权的少年天子开始着手肃清朝廷,而后拔擢贤能,遴选才俊,朝野上下渐趋清明。
而于闺阁之中的邓绥而言,见窦氏失势,心中自然是替父亲高兴的。而后,细细每日自阿绮那里听着近日京中的趣闻,从中推敲朝局变动,只希望日后能对父兄的仕途有所助益。
不知不觉间,半载辰光荏苒而过,已到了年末葭月,邓绥年将十三岁。
这日,她正跽坐在书房中,捧着一卷《淮南子》看得正酣,却见祖母身边的侍婢嘉平规行矩步进了屋,执礼下拜后,道老夫人唤她过去叙话。
父亲早已回了西羌任上,如今家中一应事务都是祖母主理,今日令她过去……莫非是有什么要事?
邓绥心下有些疑惑地到了祖母所居的永宁居,雅静的房屋掩映于几株古桑之间,枝柯蔽檐,清寂而幽静。
十三岁的少女,沿着石青的砖阶拾步而上,碧玉为缀的宫绦压着裙裾,行不露足,姿态淑静,气度幽娴——祖母向来喜欢贞静柔和的女郎,老人家已年愈古稀,阖府上下皆用心地讨着她喜欢。
待进了门,邓绥才发现,母亲阴氏竟就坐在祖母右下首,柔和带笑地看着她一路进门来……少女心下的疑惑不由更重了几分——
看样子,定然是有什么要事,且……与她有关。
“阿绥,快过来。”古稀之年的太傅夫人,鹤发苍颜,但却是精神矍铄,语声虽微带了苍老,却并不低沉。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符信」即「通关文牒」,普通百姓出入关口的通行证称为「传」「过所」「符信」,以木为之,长五寸,又以板封之,皆封以御史印章-自秦汉始。

第87章 汉和帝与邓绥(六)
“阿绥,快过来。”古稀之年的太傅夫人,鹤发苍颜,但仍是精神矍铄,语声虽微带了苍老,却并不低沉。
“是。”邓绥闻言上前,走到室中东面那张鹤纹鸟足漆案前,先向祖母、母亲各施了一礼。而后才姿态恭谨地敛衽坐在了祖母右下首的沉青色绣绢褥席上。
满意地打量着眼前出落得愈发品貌拔俗的孙女,眸光不由得更温和了几分:“下月初六,便是阿绥的生辰了。”
“是呢,过了这个生辰,便满十三了。”身为母亲的阴氏,亦带笑看着这个清姿玉质的女儿-早几年的时候,这孩子不肯在女红下功夫,她暗地里不知操了多少心。
近年以来,到底是长大懂事了,针黹烹饪,样样进益飞快,几乎赶得上自己的手艺……毕竟是个极聪颖的孩子。
如今这般的样貌,这等的妇工,再及邓氏嫡长女的身份,定能在京中议一门好亲。舅姑她方才提及阿绥的生辰,是终于打算说这茬儿罢?
“转眼,都这般高了呢。”太傅夫人眸光里带了微微的慨叹,还有爱怜——“记得小时候,阿绥就是个粉团儿般精致漂亮的女娃娃,族中的长辈皆疼爱极了她,就是相熟的人家见了,也稀罕得很,各样儿的点心衣饰收了不知多少。”
七旬年纪的太傅夫人,神色极为柔和,语声里也透出蔼然的暖意:“只是,这孩子幼时性格儿便与别的女娃娃不同,不热衷吃食饮馔也就罢了,竟连花粉衣裳也不怎么上心,丁点儿不爱打扮。”
“那时候,老身便意外得很,所以,一众孙辈里,便格外留心她些……”仿佛一个喜欢说道家长里短的暮年老妪般,老人家有些絮絮叨叨地细念着孙女幼时的事——“阿绥五岁那一年,老身见她额发长了也不知修剪,便亲自动手替她剪发,谁晓得……老眼昏花,竟划破了孩子后颈,血口子有半寸长……”
“可阿绥这孩子,分明已疼得额汗滚珠,竟是生生忍住,一声也不吭。就这么温顺地任我剪完了头发,直到进来伺候的侍婢惊呼出声……”时隔八载,但此事在太傅夫人的心底里却是历久弥新,不由神色感慨又叹了一声——“我活到如今这把年纪,这辈子经见的人?事也算不少,但似阿绥这般灵慧又坚忍的孩子……却只独独见过这么一个。”
“是呵,阿绥她一向便是再懂事孝谨不过的。”阴氏听着都是些夸赞女儿的话,心头尽是喜意,于是柔和恭谨地带笑接话道。
但邓绥,听到此处,垂敛着的眸光已是渐渐凝重了起来——祖母,究竟是要同她说什么事?
片时后,邓绥神色沉静地抬眸,看向面前亲和蔼然的长者,神情柔婉顺和,却并不说话。
见她这副模样,太傅夫人心下暗暗一叹……这,实在是个太过剔透的孩子呢。
“说起来,京中近日最大的热闹恐怕便是正旦朝宴了,这是圣上亲政后头回主礼这般大事,想必会极为隆重。”太傅夫人面上不动声色,仍是闲话一般,提到了洛阳城中的大事,而后淡淡笑道——“说起来,圣上的生辰也在三月,只是年纪比阿绥长了一岁,如今将满十四。”
“天子已近志学之年,所以,如今朝中已经在议选妃之事。”她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虽然语态仍是随意温和,但看着邓绥的目光却是已然带了丝郑重。
本朝选妃,依制乃是于洛阳乡中阅视良家童女,择品貌端正者遴选入宫。但实际上,真正能入选的少女,一向少有出身微贱的,每逢了选妃,京中各家公卿莫不是挤破了头将自己适龄的女儿往宫里送,门第稍低些的人家都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依例,入选的女子需是十三至二十岁的童女。但这一回,因着天子才十四岁年纪,所以选妃必然也是择年纪相若的……这样一来,条件便苛刻了许多。
而邓家这个品貌出众、颖悟剔透的嫡长孙女,便是个难得的上上之选。
而此时,阴氏闻言却是立时缄默了下来。
她出身五大外戚家族之一的阴氏,与邓氏家世相当,而自小性子便温顺柔婉,结缨出阁,嫁入邓家之后。不仅与夫婿邓训伉俪相偕,更对舅姑曲尽和敬,恭谨已极。
而在阴氏心底里,对这位历世颇深,刚明善断的舅姑,其实一向都是存着几分敬畏的……所以,现下她神情犹豫,双唇几翻翕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当如何开口。
太傅夫人看着儿媳这般神色,心底里也暗暗叹了口气……
入宫为妃,在旁人看来大约是无上荣耀的。但像他们这样的人家,焉能不明白其中艰辛?才不满十三岁的小姑娘家,其实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若非情势所迫,她身为祖母,又哪里值得这个一向最得她心的孙女去遭这份儿罪?
她的夫君邓禹,与光武皇帝刘秀少年求学时相识于长安,乃为挚交。他精擅骑射,勇武过人,当年助光武帝先定河北,复平关中,战绩彪炳,立下不世功勋。
平靖宇内之后,因着这份从龙之功,官拜大司徒,封酂侯。云台二十八将,邓禹居首……何等的威赫荣耀呵。
可……而今又是如何?
他们夫妇五个儿子中,前唯幼子邓训子承父业,入了戎行,且政绩卓著,名著一方,算是最出息的一个。
但,阿骘这个孩子,身为嫡长子,却天资平平,日后恐难有多少作为。她自己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儿子邓训也年过五旬——阿骘他,往后如何承得起邓氏家业?
所以,他必须得有一个得力的助益……阿绥,便是最合宜不过的人选。
只是……看着那厢儿媳沉沉锁眉的神色,她终究有些不忍。
“舅姑,阿绥她……”而此时,一向恭谨婉顺的阴氏,终于在几番踌躇之后,咬牙开了口,神色是那张端丽面容上罕见的决然与坚定。
“祖母,阿绥愿意。”十三岁的少女却在这一刻忽然开了口,阻了母亲接下来的话,而后郑重其事地看着祖母,沉静而清晰地道——“此事,悉凭祖母做主。”
——自懂事以来,她一直都想着多留心政事朝局,好为阿兄添些助益。其实,哪里还有一个身在宫闱,且得圣眷的妹妹更好的助益呢?
“唉……好孩子。”太傅夫人看着眼前稚气尚未褪尽的孙女,低低一声叹息,眸光也带出几分心疼来——这个孩子,从来就是再明理,再懂事不过的呀。
永远四年冬,天子刘肇依制选妃,护羌校尉邓训之长女邓绥亦在备选之列。
但,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一场晴天霹雳会来得这般猝不及防——
永元四年冬,护羌校尉邓训病殁于陇西,享年五十三岁。
噩耗传来之时,正在指点女儿针黹的阴氏闻讯当场晕厥了过去,而太傅夫人则旧疾复发,一病不起……阖府上下,哭声匝地,惶乱作一团。
因是病殁于任上,所以邓训的遗体尚在陇西,只是薄殓,并未下葬。身为长子的邓骘听闻丧信的次日便启程,三个月后,扶棺归京。
邓训的丧礼是由邓府的太傅夫人亲自主理的,年过七旬的垂暮老人,拖着病骨支离的身子,面容憔悴地一样样安排儿子的丧事,过问每个细处,指点每个仪式。仿佛要将所有的精气神统统耗在这件丧事上……偏执而严苛。
直到终于入土安葬,此后,邓府之中便仿佛一潭死水似的哀沉阒寂,终日不闻多少声息。
这一天,晨间早起的阴氏独坐在室中,手中拈着细针,执着绣绷,却是只静静坐着……目光凝视着目力所及之处一片的素白,半晌也没有动作。
正是仲夏的薄阴天气,虽是临窗而坐,光线仍是有些昏暗。外头隐隐起了几声闷雷,大约是要下雨了。所以便格外地窒闷难耐,仿佛人的心也被什么沉重的块垒压住了一般,怎样也挣不动,脱不开。
“吱轧——”原来半阖着的云气纹髹漆木门被人推开了一扇,阴氏微惊,既而抬眸向门外看去——
少女伶仃的身影孤孑孑地出现在门中,一袭缟素,凄白如雪,外头的天光自门扉透入,在她向前拖着一抹长长的瘦峭单薄的影子。
未及阴氏自怔愣中回过神来,十三岁的邓绥,便已静静长跪于母亲面前,抬眸对视,字字清晰,道:“阿母,阿绥想为父服三年之丧。”
“啪……”阴氏原本握在手中的绣绷与蓦地松脱坠地,发出一声轻微的钝响,细针丝钱凌乱地散开一团。而她的脸色,霎时间比身上那一袭缟素麻衣还要白……
“舅姑,你说这可如何是好?阿绥这孩子,她怎么这般想不开……”阴氏伏案而泣,在太傅夫人面前哭得几乎哽咽失声,双目是泛红的浮肿,整个人几乎憔悴得黯淡了所有光彩。
时下,依礼俗,父亲过世,儿女需行孝服丧。但服丧之期,大半人家只是数月时间,时间长些的也有一年之期,至于服丧三年……这是绝少见的。
行丧时,条件极为苛苦,要孝子在父亲墓旁建「服舍」居住,日日着丧服,饮食无肉,淡食无味,不行房,无歌舞……这般的日子,任是壮年男子熬下来也是形销骨立,落下病根,甚至熬坏了身子的不知凡几,而况阿绥她一个弱质女儿家?
阴氏看着眼前虽面色较先前似乎苍老了些,但依然眸光深锐的太傅夫人,神色间带了多少乞求……一直作为依靠的丈夫已经不在人世,儿女尚未成年,这世上能做她主心骨的,便是这位一向刚明决断,处变不惊的舅姑了。
“我晓得阿绥孝顺懂事,可行丧三年……那是一辈子伤身落病的事儿呐,这孩子怎么这般傻?”她伏在案几上,泪水自眸间潸潸滚落,哽着声泣语,多少不解,多少疼惜。
太傅夫人眸光里带了沉沉的哀意,看着从来庄重端丽的儿媳,眼下涕泗交横的憔悴狼狈,继而想到那个决绝做了决定,不肯移志的孙女儿,心底里尽是叹息——

第88章 汉和帝与邓绥(七)
“我晓得阿绥孝顺懂事,可行丧三年……那是一辈子伤身落病的事儿呐,这孩子怎么这般傻?”她伏在案几上,泪水自眸间潸潸滚落,哽着声泣语,多少不解,多少疼惜。
太傅夫人眸光里带了沉沉的哀意,看着从来庄重端丽的儿媳,眼下涕泗交横的憔悴狼狈,继而想到那个决绝做了决定,不肯移志的孙女儿,心底里尽是叹息——
阿绥哪里是傻?这孩子……分明再剔透不过呵。
许久之后,当家主母终于开了口,语声柔和里透着几分耐心的安抚,带了怜意轻声道:“阿绥是个好孩子,一向都极有主意,这一回……只怕你劝不住。”
“这种事……这种事怎么能任她小孩子家胡来呢?”阴氏的泣声已带了几分哑意,听了这话,不由抬起一双红肿的眸子看着舅姑道——“阿绥她年纪尚小,定是不知其中厉害。”
见儿媳这般,太傅夫人似乎有些苦笑,而后神色终于郑重了起来,肃了目光看向她道:“你以为,阿绥当真是年纪小,所以不懂事么?”
“这么多年,这个孩子……几曾真的任性胡闹过?”
闻言,伏案低泣的阴氏已不由止了声,只抬着一双红肿的眼,怔怔地看着自家舅姑,神色间带了些茫然。
见她这副模样,太傅夫人心底叹息,这个儿媳品貌德行皆是极出众的,只是性子太过实诚了些,失之灵慧。论起来,阿绥这一点当真是与其母迥异。
“你可曾想过,这个家……日后该当如何?”老妇人静静看着儿媳,眸光深湛,终于开诚布公地问道。
这个家……日后当如何?
闻言,阴氏似乎一瞬时心下怔了怔,而后方才渐渐冷静,沉下气来思虑。既而……片时间心底冰窖般僵冷起来,几乎冻得丁点儿都化不开——
家中的擎天梁柱轰然倾塌,唯余孤幼老弱,短短月余辰光,她便算是看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上月,阴家刚刚登门退了亲,阿骘同她家内侄女的这门亲事,是六岁上便定下的,甚至数月前两家长辈才议定了次年二月做婚期……这种时候落井下石,这便是她的娘家,她的血脉之亲的族人!
而阿绮,如今也是十一岁了,以往提过亲的人家。自丧事之后,大多便再未登过门了……而仍遣媒探问的,结亲对象却已换成了族中庶子旁出之类,甚至有残弱或鳏夫。
她的阿绮,那般好的孩子……阴氏原本垂放在膝头的双手,蓦地紧紧攥住了衣裾,绞得指节处一片糁白。
太傅夫人微微阖了阖眼,见儿媳神色,自然明白她想到了些什么。
“原本来往的人家,如今大多已疏淡了……日后,家中几个孩子的亲事只怕会艰难上许多。”她语声里带着几分苍凉,但却并无多少意外。
原本早几年的时候,她的两个孙儿都尚了公主的。而今……还愿意结亲的人家,又有多少是看着邓家还有个将来要入宫为妃的女儿?
——趋炎附势,攀高踩低,世情如此罢了。
“阿绥三年服满之后,仍是要入宫的。”太傅夫人神色间带了几分叹息几分爱怜,轻声道。
逝者已矣,而活着的人,莫论再艰难,也得挣扎着活下去。
“而那个时候,她的境况同先前……只怕便是天渊之别了。”
早先选妃之时,身为护羌校尉邓训的嫡长女,算得备选的女子中出身极高的了,论背景,唯阴家的女儿可以比肩。
“阴家是你的娘家,备选的那个丫头,论起来算是你的孙女辈了。以往也是见过的,平心而论,论样貌、论才学、论智略心术,哪样儿及得阿绥?”太傅夫人似是心下惋惜,苍老的语声里带着喟息——原本,阿绥若顺利入宫,凭这般品貌,这等慧质,那怕长秋宫中那一席尊位亦是可以争一争的。
而如今,邓氏已然式微,她入宫后已然没了甚么依凭。待三年之后,那便是与下一批入选的女子一同进宫了,早失了先机。
阴氏出身外戚之家,自然对这些内情比旁人清楚,此时思及女儿日后的处境,几乎片时间便心下一片冰凉——
宫闺之中原本就深险,求存不易,如今又是这般情势,阿绥她日后入了宫……
何况,她的阿绥是那般淡然无争的性子……在那样的地方,又失了家族依恃,可要怎生活得下来?
“所以,你还以为阿绥要为父服丧三载,当真是任性胡闹么?”太傅夫人轻叹了口气,看着儿媳道。
自前汉起,时人便极重孝道,甚至几乎历任皇帝谥号中首字皆为「孝」。
“阿绥啊,是个再懂事也再坚忍不过的孩子呢……”
永元四年,(邓绥)当以选入,会训卒,后昼夜号泣,终三年不食盐菜,憔悴毁容,亲人不识之。《后汉书·皇后纪》
三年服满,邓氏孝女,名满洛阳。
永元八年冬,邓绥复选入掖庭,时年十六岁。
洛阳南宫,宣室殿,隅中时分。
清穆肃静的偌大殿宇中,数十名绮年玉貌的少女,姿态恭谨地长跪在殿室居中处绵厚暖和的熊席上。虽是开冬十月,但大殿四壁皆是火墙,殿中各处置着的十余只青铜圈底支足炭炉上焰火正炽,所以并不多冷。
殿外将近中天的冬阳,浅而柔和的晖光透过窗扉的绿琉璃照了进来,斜长的浅碧色莹然光斑碎落在殿中少女们一色单薄的绫绢衣裳上,更添了些绮丽色彩,在冬日里看来,分外地窈窕动人。
但,一直自辰时等到了日中,大约已跪了太久,原本仪止娴雅的少女们,似是终于有些捺不住性子了,偶尔有人时不时地偷偷用眼角余光觑向殿门的方向,神色紧张里却带了一丝丝雀跃——待会儿,便能见到圣上了。
跽坐在众人之中的邓绥,在这数十名少女之中极为显眼。她身段匀婷修长,在同龄少女里原本就是十分高挑的,且又生得那般清姿玉色,眼下这情状,简直似鹤立鸡群。
所以,自进殿起,便被众少女有意无意地冷落了。甚至,有几道打量向她的目光已隐隐带了不善。
士无贤愚,入朝见嫉;女无美丑,入宫见妒,自古使然。
而邓绥自始至终只是安安静静地垂睫跽坐,神色自若。即便被周遭众人无端排斥,眼底也不见一丁点儿微澜。
一直等到隅中时分,才终于听闻殿外响起了宫中内侍响亮的宣声,而后便是一众宫人的足音。
十七岁的少年天子,随五时色着冬日的皂色直裾深衣,外披了一件玄狐裘衣,身姿颀长,却显得有些单薄。缁黑如墨的衣裳反衬得他肌肤愈发白,是那种病态的苍白,没有多少血色,白得宛若微微剔透,冰雪似的。
可那一挽用玉色绫带束起的长发却漆黑如墨,白得过分的雪肤,黑得异样的乌发,使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幅黑白分明的淡墨山水。
少年眉目秀郁,气度沉静,长身玉立于殿中。虽孱弱,却自透着属于大汉天子的清尊贵介。
他眸光仿佛静水无波般浏过长跪殿中的一众姿态恭谨的韶龄女子,并未作什么停留,而后似是微微思忖了片时,问:“朕听闻,邓氏孝女誉满京都,是哪一个?”
“这位便是故邓校尉的长女。”殿中年长的女官妥帖地开口道,示意邓绥起身。
十六岁的少女,姿仪幽娴地敛衽自茵席上娉婷起身,依旧恭谨地垂眉敛目,神色安然。可,那般的清质出尘,丽色照人,却令得满殿佳丽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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