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那些爱情by展旧书
展旧书  发于:2025年1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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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左?是哪一个左家……何时因何事入的掖庭?”掖庭各处服侍的宫婢,多是罪官家眷。
“婢子的伯父,单名一个圣字,七年前坐妖言获罪,伏诛,家属没官,婢子姊妹便入了掖庭。”左大娥神色恭谨,平静地坦言道。
“左圣?”少年闻言,微敛神色思虑了片时,眸间忽地有些异样,似乎有些凝重了起来,而后便静静端量了她们姊妹片时。
“其时,你二人年纪都尚小罢?”
“婢子九岁,舍妹四岁。”左大娥仍是垂眉敛目,姿态平静而从容。
“四岁啊……”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仿佛自语似的低喃道,而后默然垂下了眼睫。
“可想离开这儿?”少年片时垂眸思虑后,便又抬了眼,目光落向她们姊妹,清声开口道。
三日之后,洛阳南宫,崇德殿。
重檐庑殿顶的旷丽宫殿,以木兰为棼撩,文杏为梁柱,重轩镂槛,青琐丹墀,一队宫装采寰的韶华少女正步履轻盈地踏着一路延伸到殿外青阶上的纁色毡席鱼贯入殿,鲜衣接踵,彩袂翩跹,一派绚丽纷繁景象。
昔年,光武皇帝刘秀定鼎洛阳,驾幸南宫,以却非门内的却非殿为宫中正殿。直到明帝年间,起了更为恢弘壮丽的崇德殿,将后者改作了正殿,至今已有三十余年。
此际,一阵清风拂过檐庑,檐角悬着的数十只小巧铃铎皆迎风而动,叮呤作响,其声玲珑。
原本垂眉敛目走在队列尾端的左小娥不由仰头向上看了一眼——这般清越入耳的声音,原来是青玉斫成的铃铎呢。她还是头一回来这儿,以往只听其他姊妹说过这崇德殿的富丽雅致,今日总算亲眼见着了。
“莫愣神儿!”背后的另一名宫婢不由轻轻抬臂撞了她一下,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低语小声提醒道。
左小娥这才回了神,连忙匆匆垂了螓首。但就在这目光俯仰间,一张熟悉的面孔就这般不经意地映入了眼帘——
崇德殿颇是旷丽宽敞,但因为整个大殿中点了数十盏两尺余高的青铜羽人灯,是以厅堂照澈,而高座在正东边尊位的几位贵人则尤为显眼。
殿室东面贴壁置着一座髹漆朱绘的云母屏风,皇太后窦氏与天子刘肇便跽坐在屏风前的两张龙凤纹漆案后。
窦太后如今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袭海棠红的绮縠对襟襦裙,绾了华丽繁复的花钗大髻,更衬得容色妍媚,姣丽不可方物……听宫中的老婢讲,当年便是艳冠后宫的美人。
而天子刘肇十岁承位,如今也不过一载辰光。但十一岁的少年天子,眉宇间虽犹带稚气,却是循规蹈矩地戴了九寸高的通天冠,随五时色着一袭明黄色玉蚕丝深衣,样貌秀郁沉静。但周身都似透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清端凝。
而坐在天子近旁右下首的少年,一袭极随意的明黄色诸侯常服,未戴冠,只简单地以绫带总角束发,那一张佚丽面庞在澈亮的灯华映照下,愈发显得轮廓隽润秀致。他同那日在掖庭时一样,面上带了疏疏懒懒的笑意,正兴致盎然地看着殿中刚刚扮作「舍利」表演百戏的伶工演罢退场,仿佛意犹未尽。
能坐在这个除太后与天子之外的尊席之上,着诸侯服饰,又是这般年纪的人,只有一个——清河王,刘庆。
或者说——废太子。
本朝自光武皇帝刘秀开国以来,先后已历三任国君——光武帝刘秀,明帝刘庄,章帝刘炟。
先帝,孝章皇帝刘炟是为光武帝的嫡孙,十九岁承位。其时,后宫妃嫔之中,出身最高的要数三对姊妹——沘阳公主的女儿窦氏姊妹、舞阴长公主的侄女梁氏姊妹,马太后的表甥女宋氏姊妹。
因为家门显赫,这六名少女初入宫闱便先后封了贵人。
而其中又以窦氏姊妹中的姊姊窦大贵人最为得宠,圣眷颇隆,入宫未久便进为皇后,自此位俪宸极,主馈中宫。
而宋大贵人则最先有妊,于建初三年涎下了一子。章帝一向子嗣艰难,先头两个皇子刘伉、刘全生母皆微贱,不足以承大统。是以皇三子的出世令他大喜过望,于是珍宠有加,为之取名为「庆」。建初四年,一岁有余的刘庆便被立为了太子。
不久之后,皇后窦氏生下了皇四子刘肇,年纪比太子刘庆只小了一岁。
建初七年六月,「生菟巫蛊」案发,宋氏姊妹因巫蛊之事获罪,后遭幽禁,几日后,便双双自尽于掖庭。而五岁稚龄的小太子刘庆则被废为清河王,窦皇后膝下的皇四子刘肇成了新任储君。
先帝虽因罪证确凿,狠心处置了宋氏姊妹,但对皇三子刘庆仍是一片舐犊之心,不忍委屈了他。虽没了储位,却这位废太子却依然享有昔日的服玩、衣食,宫室。而先帝还特意令他与弟弟刘肇出则同车,入则共帐,整日里相伴不离,期望日后能兄弟相睦,相扶相助,莫要因隙阋墙。
而这一双兄弟因着稚龄相伴,垂髫同乐,自幼一处长大。所以也的确如先帝所乐见的那般,兄友弟悌,情谊笃厚。
一年前,孝章皇帝山陵崩,十岁的太子刘肇承皇帝位,继任大统。而他践祚之后便十二分厚待这位自幼亲睦的兄长,恩遇殊深,羡煞了一众宗室皇亲。
所以,这位清河王如今算是宫中除了太后与天子外,头一号的显贵人物……左小娥怔怔看着那厢高坐堂上一袭诸侯常服的少年,半天没有移目。
而刘庆则是刚刚自一群鲜衣丽裙的宫婢中认出了那个正一袭缃色襦裙的小丫头,看着她愣呆呆地看着自己,神思不属,随着众人移步前行的模样,少年面上疏懒的笑意微微一凝……
还好,那厢发呆的小丫头又被身后的同伴极小意地撞了一下,方才急急回过了神来,垂头仔细地顾起脚下的步子来……窘迫交加,小丫头额间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殿中的百戏已然演罢,《九宾彻乐》刚刚告一段落,小娥她们这一支乐舞便在一阵清越纤婉的箜篌声中开了幕。
这是据《诗》中《凯风》演绎的一支舞,颂叹母子之间的深情厚意,今日正值太后寿辰,这乐舞也算是应景。
左大娥自幼便擅长音律歌舞这些,会击磬,谙琵琶,尤善巾舞,而小娥则只有这竹籁尚算娴熟……能来崇德殿献艺,于掖庭之中的婢女们而言是极难得的机会。若是有幸入了哪位贵人的眼,或许便能籍此离开掖庭,再不必背负着罪奴的身份……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呢。
而左氏姊妹便是因着才艺出众,在一众宫婢的艳羡中得了这机会。
现下,左小娥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什么都不去想,只横了竹籁在唇边,凝定神思,和着众人的节奏,伴着殿室居中的纁红色藻席上舞伶们曼妙的身形步法,缓缓吹奏起来……
幸亏那天,有那个吹叶的少年——不,现在应当称作清河王,同她和过这一曲《凯风》。他实在吹得极好,吹叶的音色本是极细幽脆悦的,但却有些不可思议地给他吹出了沉缓哀凝之感。仿佛真的就是那样一个哀哀切切地思念着母亲的孩子一般,情切意深,令闻者不由动容。
是以,现下左小娥也算是驾轻就熟了。
而此际,殿中乐舞正酣,却有一个属于稚气少年的和润嗓音,清晰地响起:“陛下,你瞧那个吹竹籁的小丫头如何?”

第68章 刘庆与左小娥(三)
闻言,刘肇抬眸看向了左小娥的方向,片刻后,十一岁的稚气少年略微沉吟,道:“这竹籁技法虽娴熟,在宫中伶人里也算不得佼佼,倒是难得她这般年纪,竟能奏出这曲中沉敛的哀意,情意深切……殊是不易。”
“阿兄为甚会留到她?”他目光落回向兄长,问。虽贵为九五之尊,但少年天子还是像幼时那样,唤刘庆作「阿兄」。
刘肇其实一向是清冷沉敛的性子,同这个兄长在一处时,才会稍显活泛,露出些少年人的模样。
“那个小丫头方才入殿时模样呆拙得很,几次险些跌了跤……我一时技痒,差点儿便出了手。”刘庆手中拈着一粒自盛放果品的玉盂中取出的圆润龙眼,目光凝在左小娥的方向,唇角微微勾起一丝促狭笑意。
“这些宫们人若在贺宴上失了仪,依宫规,是会受重罚的。”少年天子似是见惯了这般情形,沉静的语声里带了微微一丝无奈——“阿兄便莫要捉弄她了。”
自他俩幼年时起,兄长刘庆便是玩耍游戏的行家,斗鸡走犬、六博投壶、秋千蹴鞠样样精熟,而尤其擅长打弹丸,从来正中鹘的,例无虚发……孩提时,他便曾领着年幼的弟弟偷偷藏在宣明殿大道旁的松萝架后,随手捡了几枚小石子,眯着眼瞄准,一粒粒打出去偷袭自这儿入宫觐见的朝官。看那些平日板正肃重的文武群臣猝不及防地被弹落了头上的章甫冠,或者打掉了手中的玉笏板,一派惊惶狼狈模样……两个小童窃喜得逞,偷偷在暗处捂嘴闷笑……
那实在是他们枯燥乏味的童稚岁月里,极为难得的有趣记忆了。
后来,二人年纪渐长,刘肇因身为太子,负着储君之责。于是便日日被诸位严谨博学的师傅们拘在书房研读典籍,习阅经史……性子便日复一日沉敛端凝了起来。而刘庆则依旧乏人管束,是以一直过得十二分惬意自在,六七年下来,依旧是这般任性而为又疏懒惫赖的顽童模样。
在宫中众人看来,清河王一向行事任性,孩童似的顽皮不羁,而陛下则沉静冷清,少年老成。所以,虽是年纪小了一岁,但陛下平日里倒比清河王更似兄长些。
“唔,那将她要到我宫里怎样?”刘庆桃花眸里流出几分笑意,颇是玩世不恭——“这样呆呆笨笨的小丫头,放在身边定然有趣得很。”
刘肇闻言,微不可见地略皱了眉峦,而后垂眸思量了一眸,正欲开口,却闻那厢一记清柔和婉的嗓音先响了起来——“不过区区一个宫婢,赐予阿庆有甚干系?”
窦太后目光已落向了这边,显然将方才兄弟二人的言语尽听在了耳中,她神色温暖,艳丽的眉目间溢开几分柔和笑意,一派端庄亲和的慈母模样:“这些奴婢本就服侍人的,阿庆喜欢,尽他高兴便是了。”
“今日这一众婢子伶人倒也算不错,阿庆还有无入得眼的?”她目光淡淡扫过殿中正倚歌起舞的的韶华少女们,温声问道。
“母后既开了口,那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刘庆闻言,稚气未脱的面庞上仿佛霎时泛开十二分的惊喜雀跃,一双桃花眸落向殿室居中处,目光定格在一群舞伶中的左大娥身上,神色似乎焕然一亮,道——“那个跳巾舞的丫头顶顶出众,孩儿府中正少这般伶俐的舞伎,也厚颜向母后讨了来罢!”
“自是允你。”窦太后眸子里带出几分意料之中的安心来,而后便十分慷慨地点了头,又向天子刘肇道——“还有余下这些宫婢,皆分赐下去,让在场的诸王随意挑罢。”
刘肇微微默了一瞬,方应道:“好。”
“胡闹!”东宫丙舍中,响起了一个颇具威严的女声,仿佛是怒意已极,她一向温宁淡然的语声竟生生带出了几分厉色来。
三丈见方的殿室布置得颇是简净素致,殿顶张施了素青色的细缣承尘,南壁上绘了幅笔致淡雅的水墨山川,清晨熹微的昀光自半启的菱格纹雕花窗扉透了进来,在润青色的细篾簟席上散落了一片片斜长的菱花格光斑,为室中平添了几分暖亮颜色。
黑地朱绘的鹤纹漆案前,中年女子一袭素淡的松花色曲裾深衣,清宜柔婉的眉目间却透了几分端严。而此时她神色急怒,眉峦微竖,正附着双掌,恚然向眼前的稚气少年斥道:“掖庭出来的人竟也敢收,殿下……究竟是给甚么迷了心窍?”
“傅母……”刘庆姿态恭谨地立在一旁任她训诫,仿佛犯了错的乖巧孩童般,温顺地恭垂着头,诚恳认错道「都是阿庆不好,您莫要生气了」
“竟晓得自己错了么?”见他这般模样,傅母卫氏语声稍稍和缓了些,但怒气犹是未褪——“殿下几时竟这般自作主张起来,也不同老身商议一二?”
若是同您商量,她们俩儿是断然进不了东宫大门的……小少年心下默默道。
“傅母,那左氏姊妹,当真不是太后有意安插到我这儿的耳目……”他飞快抬眼一瞄,见自家傅母面色稍缓,于是便试探着小声开了口。
“殿下才识得她们几个时辰,便这样儿失了轻重?”卫氏闻言,刚刚稍见平抑的怒气瞬时又回泛了起来,更因忆起了昔年旧事,神色间另添了些许愤色——“自你出生起,前前后后她是打过多少主意,这些年里,被以各样儿名目送进来的眼线几时少过?”
“以往那些,好不容易打发了,如今殿下倒好,竟是主动将掖庭的罪奴往自己身边揽……”说着,她阖上了眼,语气里已然带了几分凝重的叹息,多少失望。
小少年见状,有些无奈地心下暗暗叹了口气……傅母她着实是气得狠了,看来,还是老老实实交待罢。
“其实,”刘庆微微顿了瞬后,清了清声开口道——“其实,阿庆之前便认得她们的。”
闻言,卫氏霎时间神色讶异地挑高了眉头,有些惊疑道:“以前便认得?于何时,在何地认得的?”
“三日前,掖庭。”小少年微微垂了一双桃花眸,敛着自己的情绪。
“三日前……掖庭……”卫氏微微思忖了一瞬,轻声重复了句,而后面上蓦然变了色。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通史》
「傅母」当时负责辅导、保育贵族子女的老年妇人。《后汉书·五王世家》载:和帝赐诸王宫人,(左大娥、左小娥)因入清河第。(刘)庆初闻其美,赏傅母以求之。

第69章 刘庆与左小娥(四)
“殿下……三日前竟是又去了掖庭!”她神色刹时间转为了急怒,定定凝视着眼前才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一双清和的眸子里流出的尽是担忧与心疼。
“傅母,您莫要担心了,”十二岁的青稚少年见状,连忙上前了半步,仿佛安慰似的握住了傅母的手,仰起一张尚存稚气的面庞,看着她轻声说道——“阿庆已去了这么些年,不是也好好的……避开那些守卫容易得很。”
“而况,即便被发现了又怎样?”说到这儿,他微微扬了一双略带锐气的长眉,平素散漫惯了的眸子里透出罕见的几许清冷——“如今,她大抵并不想要我的性命,犯不着拿此事大做文章;再者,恐怕我愈顽劣愈混闹……那些人便愈安心。”
稚气未褪的小少年说完这些,有些莫名地,却是微微垂首,神色沉默了下去,又静了好一会儿,方才低低开了口,语声极轻:“而且,那怕露了行藏,惹出祸端……阿母的祭辰,阿庆也总要去陪着她的。”
卫氏闻言,看着眼前的稚气少年,蓦然心下一恸,揪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从来都是个让人心疼极了的孩子呵。
七年前,贵人她无端端便获了罪,而后便被幽禁于掖庭,母子相离。
四五岁大的稚童尚不明白什么叫「废太子」,更不懂得什么是废处冷宫。只知道父皇身边的宫监来宣旨之后,那些神色冰冷的壮硕宫妇就要带母亲走,小小的孩子稚嫩面庞上尽是无法置信的慌乱,而后仿佛明白过来了什么似的,死死抱住自家阿母,搂紧护牢,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近乎凶狠地怒瞪着那些试图上前的宫人们,仿佛但凡有人胆敢上前,他便会拳脚相加……像极了一只绝望而愤怒的幼兽,奋力地张开了所有稚嫩的爪牙,企图来维护处境险恶的母亲……
以往他是东宫太子,国之储君,宫监仆婢们谁人胆敢有半分不敬,而今……一个失了依恃的废太子,谁人又会忌惮了毫厘?
那些健壮的仆妇们看着宣旨宫监有些不耐的神色,不欲再拖延下去,终于一拥而上,近乎粗暴地将四五岁大的稚童自母亲身边拽了开来,甚至掰断了几片指甲,丝丝血迹自那处渗了开来……那孩子却仿佛丝毫不知道疼,只拼命挣扎向母亲,嘶声哭吼,原本稚嫩清糯的嗓音都开始粗哑起来……
后来,贵人真的被带走之后,那孩子却是再不哭闹了。镇日里就静静蹲坐在宫门边,痴痴望着那天母亲被宫人带离的方向,他就这样从天明等到一直到日落……莫论怎么劝,都只安静却又固执回一句——“阿庆在这儿,等阿母回来。”
后来啊,就传来了贵人姊妹双双饮鸩自尽的噩耗……才二十一岁年纪,便这么凄凄冷冷地死在了掖庭暴室。
不及五岁的孩子,就那样发了疯一般,不管不顾地一路疾奔,跑到了掖庭。暴室门户紧闭,窗子又太高。小小的稚童就攀上了暴室近旁的一株棠棣树,在树上透过窗棂,窥探那间母亲自尽而亡的屋子……屋子已然清理过了,未留丁点儿痕迹。但他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就这样在树上过了夜。次日,圣上闻讯亲自去接他时,稚童一双眼睛已红肿得看不出原先模样。
而自那以后……她便再未见这孩子落过泪了。
只是,每年六月间,逢母亲的祭辰,他都会避开耳目,悄悄去掖庭暴室边呆上一晚,常常便在树上过夜。
“唉……”卫氏看着眼前已然日渐长大,机变聪颖,城府渐深的孩子,心底里只一声叹息-殿下他这般懂得利益得失,却惟在母亲的事上执拗得近乎顽固。
以往她已劝过了多少回,如今竟还是……
“阿庆在掖庭遇着那左氏姊妹时,她们便在暴室外练曲子,那小丫头将一曲《凯风》奏得不成样子,我一时义气便吹了叶相和……之后,便露了行藏。”小少年神色已然平缓了过来,细说着当日的之事——“我原是想胁迫她们缄口的,谁料一问之下,这一双姊妹……竟是左圣的侄女。”
“左圣?”卫氏闻言,亦是神色微微一滞。良久之后,方才自恍然之中回过了神来,既而语声里便带了几分叹息:“竟是他家的女眷呢……”
论起来,当年「生菟巫蛊」案,左圣也是受了池鱼之殃,其后被处以大辟之刑,家属没官,女眷入掖庭为婢……如今,已是整整七年了。
难怪殿下竟会管了这桩闲事——这孩子虽一惯顽童模样,但其实老于事故,心底里明透得很。
“那,殿下打算如何安置她们?”傅母默了片时,而后问道。
“当年,左圣坐罪之后,没有被牵连的,都是些亲缘疏远的族人,自那之后也都陆续离开了洛阳,如今探访起来大约要费些工夫。”刘庆凝了神色,认真地思虑道「且,须行事谨慎」
若给窦氏知道他在查访当年左圣的族人,只怕……也是好一桩麻烦。
“这些事,便交由老身来安排罢。”卫氏闻言,举重若轻地道——“可用的人手里,耳目伶俐的也颇有几个。”
“在寻着左氏族人之前,这一双姊妹,便先安置在这丙舍中罢。”她又道,神色温和而无奈,颇有些替家中闯祸的孩童收拾残局的宠溺模样。
刘庆闻言,眸间流出几分温暖的笑意……他的这位傅母,本是母亲窦大贵人的保母,算起来,是他的祖母辈了。自母亲去后,便镇日里劳心周折辗转,想方设法护着四五岁的他长大……耗了多少心血。
这,是他在这世上唯剩的亲人了。
左大娥和小娥姊妹,就这么由掖庭一步登天,到了清河王的东宫丙舍,不知惹了多少原先熟识的宫婢艳羡。
能摆脱罪奴的身份已是多难得,更何况清河王在这宫中可是除太后与陛下外头一号的显贵人物。而且,寻常的诸侯王在十二岁上便应当离京就藩的,可当今陛下因为同兄长情分笃深,特许了这位殿下留在京都洛阳。如今步广里的清河王府已将将峻工了……在他身边服侍,日后大约能跟去王府当差,出了宫,日子不必说都要自在上许多。
此外,这位殿下听说一惯虽有些混闹顽皮,但待身边的宫人们却是十分大方宽和的,少有苛待之事。
而顶顶要紧的,清河王如今虽年纪尚小,但再过上二三岁也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若是近水楼台,能占得一个姬妾的份位,那往后可就真正成了贵人呢。
而左小娥自和姊姊却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一双姊妹双双跪在东宫丙舍中润青色的竹簟上,被眼前这位女官模样的长者打量得心下有些惴惴……这中年女子衣饰简素,气度干练,身后领着两名小婢。
想来,应当是清河王的傅母卫氏了。
“倒是不错,”傅母仔细端量了她们片时,心下微安——这姊姊一看便是聪颖懂事的,而妹妹似也十分伶俐,两人俱容色出众。即便日后寻不着亲族,替她们安排个好些的归宿也不难。
“你们姊妹往后便是这东宫丙舍的宫人了,宫中的规制礼仪之类想必都是熟记的,当是不须老身啰嗦了。”她神色澹然无波,但语声却称得上温和。
“这丙舍中,如今各处皆有空缺,不知你二人有何擅长之处?”卫氏问。
左大娥闻言,心下委实诧异。她们姊妹只是掖庭罪奴,论出身,实是再鄙贱不过的。但听这位傅母的言下之意,竟是任她们在殿中择职当差……这,未免也太厚待了些。
她按下心头疑惑,十分谨慎地垂首答:“婢子会击磬,琵琶,擅长巾舞。”
卫氏闻言,神色温和地点头,目光复又落向了左小娥。
“婢子……”她本想说自己善吹籁,可话到喉头,却是心下一动,抱了一丝丝希望,有些异想天开地问道——“婢子粗通文字,可以在书阁侍奉笔墨么么?”
闻言,左大娥心下一急。而卫氏则是诧异之下一时语凝……这小丫头,竟识字?

第70章 刘庆与左小娥(五)
几日之后,左大娥成了东宫丙舍中一名乐伶,而左小娥则如愿在九思阁当上了差。
清河王刘庆当年虽被废了储位,但先皇疼爱,仍令与新任太子刘肇同居于东宫,饮食用度皆无二致。直到两位皇子都年纪渐长,不宜再同寝共卧,刘庆才搬出了主殿,住到了东宫丙舍。
而自一年前今上践祚,成了新任天子,寝宫自然也迁到了崇德殿。是以如今的东宫,刘庆虽住丙舍,却算得上正主。
九思阁作为东宫太子的书房,哪怕比起云台、兰台两处藏书重地来也未逊色太多。其中卷帙浩繁,汗牛充栋,罗置典籍愈万卷之数。
三丈见方的殿室,其中一排排素漆的樟木书架栉比而列,每一层宽槅上都井然有序地罗置着竹简、木椟、帛书等,甚至还有些兽皮所制的革卷。沉黄色的简椟上,皆坠着玉制、象牙制或者竹制的签子,逐一看上去,《淮南子》《法言义疏》《天人三策》《竹书纪年》《吴越春秋》《仪礼》《贾谊新书》《越绝书》《黄石公三略》《两都赋》《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既见经史百家之属,也有诗赋歌辞之类,半月前初见之时,令得左小娥连连咋舌,既而惊喜不已。
丫头心底里简直做梦似的欢欣雀跃……这么多的书啊,没想到,她这辈子竟能看到这么多的书呢。
即便不能翻阅,只这么每天看看签牌,过过眼瘾也是好的呀。
半月后,东宫丙舍,九思阁。
向晚时分,西边天宇间一轮蔼红色的斜阳将将坠入苍青山峦间,柔亮夕晖自文杏木的斜方格纹窗透了进来,晕开半室绯光,映得这一间整肃简雅的书房也多了些暖色。
此时,这偌大却并不空旷的书房中,西窗下的素漆书案后,十二岁的青稚少年正悬腕而书,柔暖夕晖浸得他一袭云白色衣衫染了薄红。仿佛整个人都笼在一团浅绯色光影里,越发显得眉目秀致。
“墨快溢了。”他语声无奈,似是有些忍无可忍地顿了笔,抬眸向案旁的左小娥道。
这小丫头本是帮他研墨,奈何手握墨柱,一双眼却眨也不眨地胶凝在竹册的篆字上,菱形卵石方砚中的墨汁已浓稠成了墨浆,将将漫出砚池也浑然不觉……
“啊?”闻言,十一岁的小少女蓦然警醒,匆忙地那卷《长杨赋》上收回了目光,一双清透眸子有些惊乍地看着砚池中漫际欲流的墨汁,着实惊了一跳。
小丫头一张清灵脸儿涨得通红,连忙请罪道:“殿下息怒!小娥,小娥……这就去倒了重新研!”
看着她这副呆拙模样,少年却是无奈又好笑。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写不成了,他索性搁了笔。而后,一边活动着有些发僵的右腕,一边笑向小丫头道:“你就这般喜欢看书?”
“嗯嗯!”小丫头闻言,微怔了一下,而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几岁识的字?”他问。
“唔……”听到这个问题,左小娥微微蹙了眉头,十分努力地想了想,道——“似乎是自未进掖庭的时候起罢。”
听阿姊说,他们左家亦是几代诗礼传家,虽非显贵,却也颇有些底蕴。而她出生之后,便极得长辈珍爱,未足四岁便开了蒙,同家中众诸兄长阿姊一齐识字学书。
刘庆听罢,微微露出一丝讶异。
自本朝开国以来,便重视文教,官宦人家,不止男儿以读书为业,女子才识出众的亦不稀见。不过,四岁开蒙也委实早了点儿……想必这小丫头当年在家中,定是十分聪灵,且颇得父母宠爱罢。
“不过,那时年纪还小,其实我已不大记得清了。”左小娥神色倒是十分平静,只微微垂了眸子道——“自懂事起,我便同阿姊住在掖庭了……”
“因为年纪还小,所以镇日里也没有多少活计。而掖庭之中没有其他年纪相若的小孩子,没有同伴陪着玩耍,而阿姊亦不放心我一个人到处跑。因此,整日间便是听阿姊的话,一个人乖乖呆在屋子里,看着外头日出日落,朝夕变化……四五岁大孩子,实在是憋闷坏了。后来,阿姊发现我性子一天天寡言孤僻下去,担心得很,便每日抽空教她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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