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入季夏,舜华枝头已打出了一个个浅绛的晶莹花苞儿来,藏在密匝匝的绿郁繁叶间,一点点娇红的艳。而那树下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袭苏芳色绮縠襦裙,乌发雪肤,眉目宛若玉琢般精致无瑕,美得太过惊艳夺目,直令得这满树娇红的繁蕾都仿佛黯了颜色。
不过,那少女孤孑孑地独自立在绿树浓荫之下,晨风带了些微凉意迎面拂来,衣袂临风而飏,更显出她纤弱单薄的身段儿,莫名便有些伶仃似的。
“是不是……应当回家一趟了呢?”良久之后,她目光有些迷茫地呢喃,轻声自语道。
说起来,自立太子后,她便鲜少回家了。阿母见不到她,便不厌其烦地频频遣人传信……而最令她惊惧的是,半年前,阿母送进宫来的一只匣子里竟置着一幅剧毒——附信中明明白白地嘱咐,要她用这个杀了阿奭!
阿母她……真是魔怔了!看清那些物什的霎时,一十六岁的霍成君被吓得一身冷汗,煞白着脸色僵立了良久,而后令莺时将那东西处置干净。而从那之后,她就索性连母亲送进宫的家信也不看了。
如今仔细想想,当真是许多都没有同家中通过音信了呢。
那厢,莺时却已轻步走近了她身旁。因为将少女之前的情形尽看得清楚。所以,她此刻十分体贴地出声询道:“殿下可是思家?要若送信回大将军府,婢子现下来安排便是。”
“且等等罢。”霍成君垂眸想了想,却又有些犹疑。
阿母她如今,只怕满心都想着让她悄无声息地害了阿奭性命,而后生个孩子。若她抗拒……恐又是一通怒火。
其实,她自小便是怕极了阿母发脾气的。何况是如今这般情形下的雷霆之怒。
“待我自宜曲宫回来后,便去看阿母一回罢。”少女远眺着家门,静了半晌,而后轻声道。
莫论如何,那总归是疼爱了她十三年的阿母啊,血脉至亲,哪里能割舍得开?这一段日子,她也恰好用心思虑一番,怎样才能劝服阿母打消那些念头……
十七岁的少女这时候还不明白,其实,这世间诸事,时常并不能等到你将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往往一朝惊变,终于警醒之时,早已是万劫不复。
地节四年秋七月,大司马霍禹谋反。
会事发觉,(霍)云、(霍)山、(范)明友自杀,(霍)显、(霍)禹、邓)广汉等捕得。禹要斩,显及诸女昆弟皆弃市……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千家。《汉书·宣帝纪)
今岁的秋天,雨水似乎格外多些,才立了秋,旬日间便陆续落了数场白雨,青灰色檐瓦上旧日的雨水还未及干透便又被新雨浇了个湿黑透青。这一日的晌午,雨脚堪堪住了,天光初初透出丁点儿霁色。道旁的原本笼烟惹雾的垂柳,片片细碧绿叶的叶尖儿上都垂挂着湿重的水滴,带了凉寒的秋风偶过街衢,吹得叶尖儿上残余的雨水随风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失了重心的细碧柳叶儿一阵晃悠。
整座长安城都还带着些雨后的湿寒。仿佛仍未自几场白雨中缓过劲儿来……如同月初那一场骤然发动的血雨腥风一般。尽管已时过半月,西市上的污血都被连日来的雨水冲了干净。但空气中的血腥气却历久弥新,让街上零星的几个行人闻着发怵,脚下不由得放快了步子。
一场鱼龙惊变后,整个京都人心惶惶。自元凤元年,燕王刘旦谋反案之后,天下首善之地的长安城便再未有过这般的动荡。
半月前,在这京华帝都,论权势论富贵,头一份都要数府邸毗邻着宫城的大将军府。当朝太皇太后是霍大将军的外孙女,当今皇后是霍大将军的幼女,霍家的子侄、女婿皆官居要职,几乎掌控着整个大汉的兵马军政。正因了这般的显贵无伦,是以镇日间门庭若市,冠盖连属……甚至,霍夫人出行的仪仗,比天子卤薄还要威风上几分。
不过短短半月,谁能料到——权势滔天、炙手可热的霍家,竟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呵……
月初,已故大将军霍光的独子——大司空霍禹放着荣华富贵不享,竟失心疯似的联合了亲族起兵谋反……也是自作孽!
一惯性情温文,宽仁和缓的当今天子,这一回却是迅疾出手,雷霆手段,短短数日间便平定了叛乱,并处以重刑。
霍禹被腰斩,而霍光的两个孙儿霍云、霍山及女婿范明友皆自杀。其妻霍显及其所出的女儿、娘家兄弟斩首弃市……原本金尊玉贵,等闲求见一面都难如登天的人物呐。如今就在闹哄哄的西市被砍了头,血淋淋的尸首丢到大道上任人踩践……
霍氏几乎满门覆灭,被株连者千余家。
京师流血,伏尸数万——许多年后,经过那场旧事的老人们街谈巷议时提起,亦是心存余悸。这亦是厉精为治,堪称一代圣主明君的孝宣皇帝在位的二十余年间,唯一一次大开杀戒。
而自霍氏伏诛后,对于未央宫中那位霍皇后的处置,街头巷议间便有了许久揣测……几乎阖族被灭,兄长腰斩,母亲弃市,一个失了所有依恃的罪家族女。所谓的处置,只怕也就是多活几日或早死几日的区别罢。
毕竟,圣上和霍家,隔着先皇后的血仇……而这位十七岁的皇后,论起来,便是最初的祸基。
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时令未出三伏,但有样异样地,这儿竟不闻一丝蝉鸣,静窒无声,压抑沉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满殿宫监侍儿们都是一派惶然或惊惧地瑟瑟缩在室中角落,倒当真似秋后寒蝉一般。
大司马霍禹谋逆的消息在事发半月后才传到宜曲宫,皇后殿下闻讯,惊不能信,而后星夜兼程,匆忙回銮。
但轻驾进了未央宫,没来得面圣,便正迎着一队宫监前来椒房殿检抄的兵甲。而后,当众自皇后寝居中搜出了霍夫人的若干信函及一幅剧毒,信中所图,意欲鸩杀太子!
满殿宫人都惊得面若死灰,颤着身子,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几个年纪小些的宫婢当场吓晕了过去。
罪证确凿,天子使者们带了证物回去御前复命。
而自那一天起,整座椒房殿便被重重监禁了起来,兵甲密围,连一只雀儿都飞不出去。
而皇后殿下……自那时,便失了心似的愣愣僵坐在内室西窗下,整整一晚,不言不动……木雕泥塑似的。
此时,清晨的浅金色的昀光自锁纹的绿琉璃窗扉照了进来,落在那少女那张精致无瑕,双眼满布血丝,苍白如纸的小脸儿上,竟生出几分异样的哀艳来。
“殿下,好歹用些用些饭食罢。”莺时捧着一张素漆小食案进了室中,青玉盂中的甘豆羹散着糯甜的香气……椒房殿的庖人们早已给吓破了胆,哪儿还有心思在炊事上?这羹是她自己到厨下煮的,滋味大约有些差强人意。
她恭谨而妥帖地将羹汤置到了皇后面前的文贝曲几上,而后替主人摆好漆木勺,柔婉温和一如往昔。
“莺时,”枯坐了整整一晚,不言不动的霍成君,却忽然开了口。面色是极度憔悴疲惫的苍白白,连双唇也不见多少血色,且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嗓音有些分明的干哑,仿佛被什么东西磨糙了一般。
但,她神色却已然镇定了许多——出乎意料的,这个自幼养尊处优,娇惯宠纵的十七岁少女,竟没有像满殿宫人甚至莺时以为的那样,顷刻间全然崩溃,而后寻死觅活……任谁人蓦然听闻家门巨变,举族被诛的惨讯,应当都是不堪承受的罢。何况眼前这个金尊玉贵、自幼娇惯的少女?
但她只是呆呆地坐在这儿整整一晚。而后,勉力平静地同自己侍婢开口说话。
此刻,十七岁的少女,就这样凝了眸子定定看向相伴十一年的心腹侍女,用干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问:“莺时,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语声并不见多少狠厉,但这言语之间的切切质问,却令得那厢的侍婢心下陡然一惊。
莺时面色遽然泛白,身子蓦地一颤,手上有些抖索,捧在手中的食案斜斜一倾,玉盂里的豆羹便泼洒了小半出来,汤汤水水溅在文贝的几案上,一片狼藉。
许久许久,从来温婉妥帖的侍婢,终于开了口,她低低垂着头,并不敢看自家女公子,用极轻的语声道:“是在……大将军去世后不久。”
“那,陛下他……许了你什么好处?”霍成君默了一瞬,仿佛并没有太多意外,语声静得有些寒寂。
“陛下有诺,异日诛灭霍氏之时,放过婢子的寡母和幼弟。”
“呵……”闻言,霍成君竟是轻轻地笑出了声。那般干哑的嗓音,笑起来是异样的沧桑沉嗡。
——血脉至亲,自然比她这个主仆之份的外人要紧,原也无可厚非啊。
室中静了一会儿,两相无言。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问,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世上,有些背叛,可以理解,却无法原谅。
“自那时起,阿母送给宫的东西,你便统统收了起来,全为今日拿出来作罪证了?”良久之后,再开口时,她神情已是极静,再看不出多少起伏。
“嗯,”双十年华的侍婢,垂着螓着,亦静静地点头,声音极轻——“还有夫人近几日送来的信件,皆是道出府中困境,请殿下相助的。”
“婢子拆看,却瞒了殿下。”她神色竟莫名带了些开诚布公的坦然,语声虽轻却清晰——仿佛压在心底里的沉沉块垒终于移去。尽管,随后砍下来的可能是尖刀利刃……不忠的恶仆,怎样处置都是应当的罢。
原是这样啊……”霍成君闻言只微微怔了怔,然后,竟自失地笑了笑。
而后,她并未用饭,也只那样静静枯坐在窗下,良久良久,从晨光熹微到骄阳正午,西窗从来都只暮时才见到得日光。所以此时室中光线也并不见得多明亮,照在那张憔悴已极的面容上便更显灰暗。
而身边侍立的婉丽婢女,面色竟也是一般的苍白,就这样静静伴着她,不言不动,枯槁的木像一般。
许……先皇后的死,是我家阿母的设计?”问出这一句,霍成君语声更哑涩了些,但神情却平缓宁定。
第64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七)
“是,夫人买通了女医淳于衍,在先皇后的汤药中加了附子,以致日渐孱弱,最终薨逝。”莺时仍是神色平静,语声恭谨地轻声道。
“果然……是这样呢。”闻言,霍成君心下蓦地一颤。静默了一瞬后,竟有些神思恍惚起来,隐隐浮上心头的,便是五年前的一幕旧忆——
那时,她才不过十二岁年纪,晚间原本是去问阿母厨下的蜂蜜还有多少,她打算让庖人做成蜜饼配桂桨吃。结果,竟在距主寝几步远处,听见了屋子隐隐的争吵声——
“你怎的做下这等糊涂事!”阿父的一惯沉缓温文的嗓音此时竟难掩急愤,一股怒意几乎喷薄而出。
她心底里惊极了,十余年间,阿父待阿母一向是宠爱呵护的,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于是,小少女也不敢近前了,只悄悄放轻足音,缩了门外壁角边。
“我还不是为了成君,为了霍氏!”女声急急分辩,但终究是十分心虚的,显出些荏弱来——“谁料到,料到事情会到如今这般地步……”
“你当那是个好相与的!”阿父怒意未减,光听声音便不难想像他此时面上的厉色,沉缓的嗓音里带出一丝狠意——“他若是个蠢物,哪儿能到今日田地?你却是个真正不长心的!”
“如今,那个女医已给收押了,只怕、只怕……”阿母气弱,心底里已顾不得如此被丈夫训斥,只惶急地问他讨主意道——“将军快拿个对策出来罢。”
“如果倒知道怕了,也是……这么多年我纵着你,终究是纵出了滔天祸事来。”听到阿母服软,阿父却似乎并无谅解之意,他的语声是前所未有的苍老沉嗡,失望里带着分明的悔恨——“异日,若我霍氏遭诛,只怕便是今日的祸根了。”
室中久久不闻声息,良久之后,阿父才又再启了声,语声似乎稍稍平和了些,但仍难掩疲惫:“如今,也唯庆幸他是个明智的。”
十二岁的她,还一派懵懂,平日从不曾留心过外面的事情,全然听不懂父母究竟在说些什么——只大约明白是阿母做了什么错事,惹得阿父大怒。到底是什么事,连阿父似乎都不怎么处置得了呢?
那时候,霍成君只是心底里留了一下小小的疑惑。
而今,当真相终于冷冰冰、血淋淋地摆在了眼前,一切残忍得让她几乎无法直面。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天子便痛定隐忍,日日夜夜筹谋将怎样灭了霍氏满门,以偿血仇罢。
“阿兄他……起兵之前阿母应当遣人送信予我了罢?”她静静闭上了眼,问。
“是,夫人想请殿下鼎助,佐大公子成事。”莺时依是轻声而坦然地应道。
自大将军霍光薨后,天子亲政,便一步步收了霍氏手中兵权,许以虚职,或调任外官,继而重用许、史两家子弟,扶植亲信。
眼见中手中的势力一天天被削黜,霍氏不愿束手就缚,也唯有拼死一搏——只是,大公子资质平平,远不及昔日的大将军,又哪里堪与天子争衡?
如今,几近满门覆灭……除了皇后,霍氏一族恐是无一生还。
这一刻,霍成君反倒是一切都平静了下来——时至今日,左不过三尺白绫,一杯鸩酒罢了?
而这样的东西,自许皇后逝世起,她便为霍家的女儿备下了罢。
十七岁的少女,似乎从没有像现下这般冷静清醒过,想通了首尾,她竟只是自失一笑,而后眸光漫不经心地落向了窗外。亭中那株舜华半月前她出宫时正是花苞满枝,而今已值花期,一朵朵金蕊粉瓣的灿烂花儿娇妍地绽在碧郁繁叶间,笑靥般明媚,更有花瓣随风翩跹而落,纷乱层积的落英在树下铺了一地锦绣……
但,即便看着这漫树繁花,她的眼神也是死水般的冷寂空无。
“殿下,”静立一旁的莺时,见她此刻止水般死寂的神情。一直以来勉力平定的心绪却是忽然间塌陷了一般,心疼得难受……殿下她,如今只是静待死期了罢?
她从十二岁时被选到女公子身边服侍,至今已整整九年……她看着她从八岁的天真女童长到如今的韶华少女,整个大将军府珍如拱璧的掌珠,真正的懵懂娇气,却也是真正的纯善无瑕。
眼睁睁看着她变成了眼前这般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甚至,她自己也是幕后黑手之一。
“殿下可以去向陛下陈情,您根本不曾做过什么,实在无辜啊……”半晌后,她终于带着哭腔低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尽管,知道这个法子大抵无用,但若不试一试,又怎知结果如何呢?
“呵,无辜么?”听着这话,十七岁的少女却蓦地转头看向了她,目光凝定而清湛,不带一丝迷茫——
其实,她又哪里无辜?
——生为霍氏之女,自诞世起,骨子里便淌着霍氏的血,享着这个姓氏所带来的尊荣富贵,受着这个家族的荫蔽爱护。到如今,门庭巨变,整个霍氏家族轰然倾塌。身为享了家族多年尊荣的女儿,自然该共担灾厄,又哪里来的资格说自己无辜?
三日后,椒房殿。
“皇后荧惑失道,怀不德,挟毒与母博陆宣成侯夫人显谋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以承天命。呜呼伤哉!其退避宫,上玺绶有司。”
宣旨的宫监执着一轴黄帛,逐字念道,语声尖锐得有些刺耳,满殿瑟瑟跪着的宫婢皆神情惊惧,面如土色。
霍成君只静静跪在地上听旨,面色如这些天来的每日一般的苍白,神情却平静得没有多少起伏——这一纸废后诏书,终是来了呢。
谋害太子?也是呢,罪证确凿,无可置辩。
“罪妇霍氏,求见陛下。”安静地听罢了旨,她忽然抬眸,看着宣旨的宫监,神色凝定,清声道。字字落音,透着从未有过的凝定与坚决。
“奴婢自会上达天听,至于见与不见,却要看陛下了。”那宫监似乎对她的镇定从容有些意外,怔了一瞬后方缓声应道。他看着眼前一夕之间从皇后之尊被废为庶人,跌落进涂泥里的少女,神色间终究带了几分怜悯。
出乎意料地,天子竟次日甫下早朝,便驾幸了椒房殿,他依旧一袭银白色直裾深衣,高冠玉剑,广袖拂风,步履平缓而稳健,面上的神情平和温缓一如往昔。
而她,也同数年来一样,静静跽坐在西窗下,微微仰头看着窗外……仍是那一袭苏芒色的绮縠襦裙,只是单看背影,便已然瘦削单薄了许多,简直弱不胜衣似的。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转过了头来,眉目如旧惊艳,只是面庞苍白,失了许多血色,而原本圆润的下颔瘦得尖尖的,竟显然玲珑了许多——他以往从不知道,只是半月工夫,一个人可以瘦削憔悴到这般地步。
“陛下。”她抬眸看着眼前这个,没有起身行礼,只神色平静地淡声道,语声并无一丝起伏。
刘病已怔了瞬,而后在那张文贝曲几边揽衣跽坐下来。两厢默然,静静对坐……如这四年多来的许许多多个朝夕,若不是那少女瘦削得厉害,简直宛若回溯了辰光一般。
室中静了不知多久,仿佛亘古的阒寂,八荒六合不闻一丝声息。
“陛下,霍氏一族千余条性命,可偿得了先皇后的血债?”半晌后,她终于开口,语声从容而镇定,字字清晰。曾经那个稚气天真的孩子,如今终于像一个心智成熟的大人那般,平等而直接,了当地出声质询。
——家门巨变,举族株连,原来惊逢巨变,足以让懵懂无知的孩子,几日之间迅速地长大。
而那厢,二十六岁的大汉天子,却是许久许久的默然。
沉默了良久之后,他的声音才有些轻低响了起来,怅痛里杂了一丝难掩的柔和:“朕曾答应过,若受人欺侮,一定会护她周全。”
仿佛对她话语间的冷淡质问恍若不觉,只是自语一般道出了许久年前的一个承诺——那个时候,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心底里暗暗起誓,一定要待她好,守着护着珍视着,予她一世安然无忧,那怕,那怕用自己的性命。
谁晓得……最终,竟是那样眼睁睁看着她那般惨烈地死在自己面前,留下未足月的稚女……
那个女子,十五岁时无怨无悔嫁他为妻;十六岁时,怀妊十月为他生下了长子阿奭;十七岁被他立为皇后,却处处俭素,如履薄冰,唯恐给他添了丁点儿负担,又体怀入微,日日亲自下厨为他作羹补养……十九岁,就那样刚刚为他诞下女儿后被人鸩杀在了他的宫中,死状凄惨,终不瞑目。
呵,就是为了这一顶凤冠,这一个后位!
他待她有多深的情份,那时便有多少愤怒,那个时候冠弱年纪的少年天子恨不能单枪匹马,提剑闯上霍府,杀了霍氏满门,人人挫骨扬灰!
“所以,在那个时候,陛下便开始筹谋复仇了?”十七岁的少女闻言,仿佛不为所动,语声仍是平静,甚至不带多少情绪。
“是。”他顿了瞬,而后缓缓应道。在很早便布好了自己要步的每一步棋——早在见到霍家的女儿之前。
“呵……”话音甫落,她竟莫名地轻声笑了起来,语声清脆盈耳。但此刻响在旷静的殿室中,却是带了些凄凉。
那一年初见时,跽坐在喜榻上少女不满十三岁,精致无瑕得仿佛一尊的瓷玉娃娃,天子耐心安抚,温声问询:“是因这生辰,所以闺名才取作「成君」?”
那一天她百无聊赖坐在窗下看着天发呆。在他进来时,僵着腿脚险些跌跤,他神色关切地扶着她站定,耐心地俯身替她揉着膝头散疼,知她嗜甜,竟是特意带了南越献纳的石蜜来哄她开心。他揉着她的小脑袋宠溺道——“养了只小馋狸儿,自然得为她寻吃食啊。”
那一回七月七,她平旦早起,折腾了两个多时辰,糟践了上百根缯丝,只为替他合一条五色缕福,却沮丧于手艺粗陋,在他来时怎么都羞于现丑。他就那样温和地笑着,将秀颈匀白的手腕伸到了她面前:“那,便替朕结上罢。”
甚至月余之前,就在这座椒房殿中。就在这间寝室中,就在这扇西窗下这张文贝曲几旁,他还那般耐心温和地叮嘱她橘酢性凉,多饮伤身,应配上蜜糖用。然后仔细地替她安排好去宜曲宫避暑的行程,先言政务繁冗不能伴她同去,而后温和地催促:“若去得晚了,只怕莲塘里荷花凋尽,只得尝尝今岁的新藕了。”
呵——就是这般一个温和耐心,体贴妥帖,永远无奈而宠溺地纵容着她的丈夫呢!
如今想来,分明步步为营,算无遗策!
她的阿母种祸于先,她愚行在后……霍氏走到如今地步,果真是咎由自取呢。
因为她姓霍,所以就必须为许平君的死负责……既种了因,那如何逃得过果?
室中又是静了良久,仿佛前面的两个问题耗了毕竟太多的心力,所以一时间双双语凝。
“所以,这四年来陛下待霍成君的种种,皆是虚情刻意?”最后的时候,她抬眸定定看着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眸光犀锐,字字清晰。
那个曾经懵懂的孩子啊,竟有一天会这般说话……何等冷静,又何等决绝!
天子闻言,缄口默然,良久无语。
“日后,你会迁往昭台宫,此生……永不复见。”所以,那些事情,都已没有意义了。
最终他只轻声道,而后淡淡垂了目,掩去眸间所有情绪。
霍后立五年,废处昭台宫。《汉书·宣帝纪》
椒房殿又一次空置了,之前的三任主人,上官氏已为皇太后,迁入了长乐宫,许皇后已薨,而霍皇后……或许说庶人霍氏,迁进了僻远的昭台宫……此生都不会回来了。
“唉……”小宫婢打理着西窗下文贝曲几上的灰尘,轻轻叹了口气,轻低呢喃道「昭台宫那边,也不知……不知殿下她熬得过几日」
历朝以来,废居冷宫的皇后,其实多半是没多少时日好活的。不必明面上赐死,只需在饮食用度上苛刻些,便能生生磋磨得人渐殒了性命,真正杀人不见血。
说起来,实在是个难得的好人呢……她神情间有些不忍。那位主子虽一向娇气了些,但待她们这些宫婢侍儿从来很少责罚,从不会乱发脾气,好伺候得很。反倒是赏赐一向十二分大方,价值千金的玉臂钏、金雀搔头、琉璃珠,时常随意分赐。那些物什,单单一样儿,便是他们这些人几辈子的用度呢。
想想,如今也不过十七岁年纪,就枯闭于冷宫……而且,或许不久就要丢了性命。
想想昔年那张一眼惊艳的丽质容颜,有些同情道。任谁都看得出来,那一位皇后殿下,根本天真懵懂,什么都不明白啊……陛下也当真是决绝呢。
郑女官刚刚进了内室,正听到小宫婢的呢声自语,神色却是微微一怔——原来,旁人都这般看的呢。
她心底里微叹了一声……若当真决绝,怎可能网开一面,留她生路?怎么可能亲自吩咐了昭台宫那边的用度饮食?又怎么可能允了那个唤作莺时的婢子去侍奉旧主?
他希望她活着,能好好地活着。
自霍氏之乱后,朝野之中新进的权臣多少人皆是昔日扳倒霍氏的中坚,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霍家的罪女如何处置……斩草除根,方是上策。
但最终,他却是顶着朝堂压力,乾纲独断,全了一已私心。
五载谋划,步步为营,最终成功诛灭外戚,重掌社稷的天子。谁能料到,那般算无遗策的人物……最终,却漏算了自己的心意呢?
年近半百的老宫人无声地叹息,而后目光静静打量这座清肃冷寂的旷静宫殿……这椒房殿,只怕是要空置许久了。
十二年后,霍成君自昭台宫徙云林馆,乃自杀,葬昆吾亭东。
又五年,汉宣帝刘询崩,与恭哀皇后许氏平君同葬于杜陵。
◎【汉宣帝、许平君、霍成君】◎
这个故事,在落笔之前,我犹豫了很久——是不是从刘病已或许平君的角度来写,会更正义一些?
故事里的三位主人公,汉宣帝刘病已是一直以来就很喜欢的人物,许平君也是颇有好感,而霍成君——细阅《汉书》时,才发现,她其实同我原本以为的形象大相径庭。
最后,几经反复,仍是敲定了霍成角视角这个构思方向。
我们一起来看一看在真实的西汉历史上,这三个人物的原本模样罢。
【汉宣帝】
这是中国历史上唯一在登基之前受过牢狱之灾的皇帝,也是整个西汉历史上我最为钦佩的皇帝,没有之一。
一、幼经牢狱,身世畸零因为卫太子刘据的冤案,刘病已尚在襁褓之中就被投进了郡邸狱……按说,这样的孩子,理应是无声无息地夭折的,当时没有下杀手应该是因为这孩子理应也活不下来。
可托天之幸,这个小小的婴儿遇到了廷尉监丙吉。他心存怜悯,所以找了狱中两个有奶水的女囚——渭城胡组和淮阳郭徵卿来乳养他,又自己出钱补贴衣食。因此,几月大的婴孩得以在狱中平安活下来,并日渐长大——不得不说,在当时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四年之后,汉武帝病(应该病得不轻,次年就崩逝了)。而这个时候,有个望气的方士说「长安狱中有天子气」。
这里提一点。因为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是楚人(陈胜、项羽、刘邦三个反秦领袖都是楚人),他后宫妃嫔多为楚地女子,而朝中重臣也多为楚地人士。所以西汉在文化上很大程度上是承袭了战国时代的楚文化——图腾崇拜、神明崇拜、巫术崇拜(治病、诅咒、占卜、祈雨、祈福佑、禳灾、明禁忌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