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汉一代,在史书里就常见「望气」(根据云气的色彩、形状和变化来附会人事,预言吉凶的一种占卜法),还有史不绝书的各种「巫蛊祸事」——简直宫廷斗争的致胜法宝,只要皇帝有疑心,一害一个准,杀伤力堪称恐怖!
所以在汉武帝病重之际,有人占卜说长安狱中有天子之气,当然引得武帝大惊,以为狱中将出夺取汉家江山的乱臣贼子,索性一首诏书,不论罪行轻重,杀尽长安所有狱囚。
而郡邸狱中,前来执行皇帝命令的内宦者令郭穰就这么被丙吉死死堵在了关押皇曾孙刘病已的狱室门口,硬生生抗住不让他进门。郭穰愤怒地憋了一肚子气回去向武帝复命(实际应当是狠告了丙吉一状)。
而刘彻恐怕是这个时候才知道,被自己冤杀的长子刘据,居然还有一个遗孤活在世上。
这一年,武帝已经六十九岁了,桑榆暮景,日薄西山。当然,人老心慈之类的不适用于这位,后面「立子杀母」就是铁证。但,因为年纪很老了,所以比较念旧却是事实。而且,他对长子的愧疚和思念也是真的。
在刘据死后,武帝先建思子宫,后起归来望思台来缅怀这个他爱重了二三十年的儿子。而在卫太子之案两年之后,他诏告天下的《轮台诏》,第一件悔过的,便是听信宦官苏文等人,冤杀了长子。
因此,对这个意外活下来的曾孙,实在狠不下心了——这位的一惯作派,是杀伐狠厉。对于这个和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曾孙,就算他真的斩草除根也不稀奇。
而他让这个四岁的小孩儿上了刘氏宗谱,从此有了官府的供养(仅够温饱),总算是出狱,重见天日了。
刘病已先由邴吉送回了外祖母史良娣的母家抚养,而后不久被接到了掖庭。
自此之后,一个对刘病已一生有着重要意义的人出现在了他身边——掖庭令张贺。
这,大约是刘病已一生至为幸运的事情之一。
据《汉书》载:“掖庭令张贺尝事戾太子,思顾旧恩,哀曾孙,奉养甚谨,以私钱供给教书。”
而宣帝即位之后,自己说:“故掖庭令张贺辅导朕躬,修文学经术,恩惠卓异。”而后极尽封赏张贺的子孙亲族,可见对这位长辈感念有多深了。
被张贺养在身边之后,刘病已的童年时期,就是一边在张贺的教导下读书习字,并「高材好学」,一边游荡于长安市井「喜游侠,斗鸡走马」,活脱脱一个长安顽童。
但也因为长于市井,所以「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
就这么一直长到了十多岁上,张贺眼见这孩子日渐一日地长大了,天资聪颖,好学明礼。但身为宗室血脉,却只是野草一般无人重视,庸碌度日,心里自然着急。所以,他便常常在弟弟张安世(时居右将军)面前夸赞刘病已,应该是说得次数多了。于是被弟弟阻止(带着警示意味)——现任天子当得好好的,你常提皇曾孙,难得不怕旁人生疑心?!
于是,张贺只好作罢。
到了十五六岁,少年郎也到了娶妻成亲的时候。但像他这样的情形,但凡知道根底的都不会愿意嫁女儿过来。所以,张贺就打算把自家孙女儿嫁给他(张贺自己儿子早逝,过继了弟弟张安世的儿子,孙女儿就是这个嗣子所出)。但是,又一次遭到了张安世的强烈反对。
安世怒曰:“曾孙乃卫太子后也,幸得以庶人衣食县官,足矣,勿复言予女事。”(皇曾孙是卫太子的后人,能以庶人之身终老都该知足了,莫再提嫁女儿的事!)
于是,张贺只得无奈放弃。
想一想,张贺自巫蛊之祸,全赖这个身居高位的弟弟才保下了性命,后来被处以宫刑,地位卑微,身份尴尬。所以在弟弟面前,恐怕已经没有多少兄长的地位和尊严了罢(读到这儿,莫名心酸)
所以,他只好为刘病已另娶了暴室啬夫许广汉的女儿许平君。许广汉原本将女儿许平君许给了内者令欧侯氏作儿媳,可婚期将届,欧侯家的儿女突然去世了。这在当时,女方是有「克夫」嫌疑的。于是日后婚事会比较艰难(否则,恐怕刘病已也娶不到她)。
元凤元年,刘病已娶许平君为妻,次年,生长子刘奭。同年,汉昭帝刘弗陵崩,之后不久,时年十八岁的刘病已继刘贺之后被扶上帝位。
而张贺,却在一年前已然过世——就在他为刘病已张罗好了婚事,看着这个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娶妻成家后不久。一声叹息,张贺最终没能看到那个他倾尽毕生心力,一天天抚养长大的孩子脱了幼年时坎坷开关,君临天下、公卿俯首,并最终中兴汉室,名著史册。
而在刘病已即位之后,就说:“《诗》不云乎?「无德不报。」”,于是打算追封张贺为恩德侯,为其置园邑二百户来守陵(他的曾祖母卫子夫也就三百户),但被其弟张安世坚决辞谢。
宣帝于是减了规制,追封张贺为阳都哀侯,置园邑三十户,其子张彭祖为阳都侯,七岁的孙子张霸为关内侯,官封散骑中郎将,食三百户。
张安世还想辞谢,宣帝毫不留情地道:“我是为了掖庭令,并非为了将军你!”
张安世这才不敢再言。
二、厚遇恩人,为政宽简即位之后,刘病已对昔年有恩于自己的人,皆封赏厚赐——照料过他的史家、许家,乳养过他的两位女囚,母亲王须翁的亲族。
这个孩子,自记事起便没有任何亲人。所以任何一丝恩情和亲情于他而言都弥足珍贵,所以这样的看重与珍视。
而作为汉宣帝,在位的二十多年间,于政治上颇为作为,堪称中兴之君。
三、南园遗爱,故剑情深刘病已娶许平君为妻时,他约是十六岁年纪,她也不过十四五岁,少年结发,伉俪情深。
次年,就涎下了一子,正是情笃的时侯,若没有后来种种,他们应当会在长安城尚冠里的小院中一家和乐,相偕与老,平平淡淡,安安宁宁地过完这一世罢。
但人生际遇,常常都是造化弄人。
当了十七八年野草,完全已经接受了这一切的刘病已,忽然间就时来运转,被大将军霍光等人相中,继为昭帝之嗣,短短几日间,自一介庶民践祚登基,成了位尊一国的大汉皇帝——当然,是受人摆布的傀儡皇帝。
但,地位上已然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而作为结发妻子的许平君,也住进了未央宫,封为婕妤——但,想要封后却困难重重。
掖庭暴室啬夫之女,这般卑微的出身。即便是皇帝的发妻,朝中那些公卿大夫们也不觉得她有入主中宫、母仪天下的资格。
而若论资格,舍大将军霍光的女儿其谁?(霍光自己应当也有这个意愿,否则这个提议就不会被当廷说出来)
刘病已明眼看着这一切,却没有当廷反对,而是发了一道圣旨,求微时故剑。
连昔年寒微时用过的旧剑都念念不忘,何况是朝夕相伴的妻子?
见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皇帝态度如此之坚定,霍光也就没有态度强硬地逼迫,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几乎从来都是求「稳」,自觉规避一切风险。
不久,许平君当真被策封为皇后,那个时候,她心底里应当是感动极了的罢——他的丈夫,肯在自己还空手无权的时候,为了她去开罪权倾朝野的大将军。
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终于在多年困顿之后,尊荣加深。所以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些东西与身畔共历风雨的妻子共享,把所有自己能给的东西统统捧到她面前。
千载之后,叫做「故剑情深」的故事,读来仍旧令人动容。
三年之后,许平君刚刚涎下一个女儿,被霍光的妻子霍显买通女医毒害。
许平君尸骨未寒,霍显便忙着帮女儿准备出嫁的妆奁,不到一年,霍成君入宫,先封婕妤(汉朝通常是由婕妤进封皇后),不久封后,专宠椒房。
两年多后,霍光薨。
刘病已着手清洗霍氏家族,又两年,逼反霍禹,诛灭霍氏满门,废霍成君。
先隐忍蓄势,步步为营,后期杀伐凌厉,果决利落,完全反转了局势。
如果没有许平君的血仇,汉宣帝还会对付霍氏么?当然。但,应该没有这么狠绝血腥。
纵观宣帝一生,这其实是个比较仁厚宽容的人,诛灭霍氏是他在位二十多年间唯一一次大肆杀代,可见其恨意之重。
废了霍成君后,刘病已立婕妤王氏为皇后。
《汉书》明白如话地写了:“乃选后宫素谨慎而无子者,遂立王婕妤为皇后,令母养太子。自为后後,希见,无宠。”
汉宣帝在宫妃中挑了一个性子谨慎,没有孩子的王氏女子立为皇后,目的只在于让她照料好太子。所以「希(稀)见,无宠」,确切点儿说应该是独守空房。汉宣帝不会让她有孩子,唯有这样,太子刘奭是她唯一的依恃,她才会真正倾尽心力照料这个孩子,视如己出。
后来,王皇后果然待刘奭极为尽心,一双母子情份极厚。
而太子刘奭日渐长大,柔仁好儒,宣帝觉得他不堪继承大统。但「以少依许氏,俱从微起,故终不背焉」。
因为多年间一直惦念着亡妻,所以即便明知他们的孩子不那么优秀,却也不忍废了他的储位,始终没有背弃他们当年的情份。
读史至此,最令我动容莫过于这一句「终不背焉」。
这时,距许平君过世,已有十多年。
【许平君】
《汉书》中,对于她的记载比较简单,总共只有两处:
一、《汉书·宣帝纪》“时许广汉有女平君,年十四五……遂与曾孙,一岁生元帝。数月,曾孙立为帝,平君为婕妤……上乃诏求微时故剑,大臣知指,白立许婕妤为皇后。”
二、《汉书·宣帝纪》“初,许后起微贱,登至尊日浅,从官车服甚节俭,五日一朝皇太后于长乐宫,亲奉案上食,以妇道共养。”
从这两段记述中,我们至少确定两个事实。
1、宣帝刘病已与妻子感情甚笃,所以才能在那样全无根基的情况下,拼力为她博一个皇后名份。
2、许平君应当是一个柔和而聪慧的女子,几日之间鱼龙变化,得登后位,却不见半点骄气,作风朴素,行事谨慎,不得不说,她对得起刘病已的情意。
【霍成君】
关于她,史书所载的也只寥寥,从这只言片语中,我所看到的,就是一株标准的温室花朵,懵懂无知,娇气,没有主见,或许还有些软弱怯懦。
一、年纪很小当时成亲一般女子是十三四岁,汉惠帝时律法明文规定,女子十五不嫁违法。而公卿大夫家的女公子一般更是很早许嫁,许平君入宫时的年纪,应该也就十三岁左右(这也很好地解释了她为何入宫五年仍无子)。而我们后面提到的两点也为她年纪小做了佐证。
二、性格软弱,没有主见有点出乎我意料的,实际上在《汉书》中,少见关于霍成君的劣迹,非说起来的话,就是两点。
1、车服盛大,用钱散漫,打赏宫人出手非常大方,和许平君相比,实在太过奢侈。
但关于这一点,从客观的角度出发,这个小姑娘从小就是锦衣玉食养大的,恐怕是真的对于金银钱财什么的没有多少概念(作为大将军霍光的幼女,不知柴米贵什么的真心不稀奇)
2、谋害太子关于这一点,有明确记载的是汉宣帝废后的那一道诏书,其中给霍成君定的罪名就是「挟毒与母博陆宣成侯夫人显谋欲危太子」。
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注意——在《汉书》的记载里,关于这件事,她在其中的存在感一直很低(事实上。虽然做了五年皇后,但在各种政治斗争中,她的存在感一直非常低)。
谋害太子这件事,是从宣帝立刘奭为储引发的,霍显为此怒恚不已,以至「不食,呕血」,曰:“此(刘奭)乃民间时子,安得立?即后(霍成君)有子,反为王邪!”
所以她「复教皇后令毒太子。」这里明白如话,是她教唆(甚至有可能是命令)霍成君毒害太子的。
所以,后来「皇后数召太子赐食,保阿辄先尝之,后挟毒不得行。」以刘病已的算无遗策,霍成君这点儿小手段,大概也就是小孩儿过家家的水准,怎么可能让她得手?
而在宣帝对霍氏论罪的诏书中,写——“(霍)显前又使女侍医淳于衍进药杀共哀后(许平君),谋毒太子”这里,关于谋害太子一事,完全没有提到霍成君。
而霍成君初入宫时,向许平君一样,每五日亲自去皇太后上官氏那儿侍奉饮食,应该也是出自家族的授意,她只是乖乖听话而已。
综上,这其实真的是一个自己没主意,从小依着父母娇惯,也听着父母主意、顺从家族利益的小女孩儿。
三、天真无知前面说了,霍成君入宫的年纪很小,而且做为霍光最小的女儿,从小必定娇生惯养,以此推测,她从来不需也不会勾心斗角,性格应该相当单纯。
而汉宣帝,从史书记载来看,实在是一个情商智商双高的人物。所以,收服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女孩儿,简直不能更容易。
这儿,有两点可以看出来。
首先,在宣帝立刘奭为太子时,霍显为之大怒,以至于呕血。可身为皇后的霍成君,作为最直接的利益关系人,反而没有什么反应——这是真心迟钝无知啊。
其次,在后来宣帝封王皇后时,提到「选后宫素谨慎而无子者」,说明,当时宣帝的后宫是有其他妃嫔的,而且应该是有其他子嗣的。但霍成君身为皇后,有着大将军霍光这么强大的后台,却从没有她妒忌之类的事迹记载——这是真心天真懵懂啊。
仔细推敲下来,能作为解释的,无非两个缘由,一是她自小娇养,心无城府,二是宣帝对她表面上一直非常宠爱,所以她对他十分信任。
而最后听从母亲的教唆谋害太子,则是因为她一直以来就没有主见。而且在那个时代,凡入宫的女子几乎没有人可以违抗家族的意志。
四、自尽原因最终,宣帝五年隐忍,步步为营,清洗了整个霍氏家族,霍成君也被废黜,迁居昭台宫,并于十二年之后。因为宣帝一首让她再迁往云林馆(更加僻远的宫殿)的诏令而自尽。
其实,在这里我看到的倒并非是宣帝的绝情。从客观角度来看,对于这个朝夕相伴了五年的女子。虽然隔着血仇,但宣帝并非毫无感情的。
如果真的恨她,只怕迁到昭台宫不久,就无声无息地「病逝」了。但霍成君在被废后却是好好地活过了十多年(历史上被废的皇后,少有能在冷宫里活得长的)
但十二年之后,汉宣帝四十多岁,身体应该已经不太好了(五年后因病去世),而太子刘奭此时已经弱冠之年——他和霍成君之年,可隔着杀母之仇。
刘奭这个时候,身为太子应该已经一步步开始掌权,宣帝对霍成君大概还念着几分情份,可以容她在冷宫里静静生活着。但刘奭一旦承位,霍成君必死无疑(甚至可能生不如死)
而宣帝此时这一纸诏令,就是给了她一个明确的讯息。然后,霍成君听旨之后,就决然自尽了。
回首前尘,这个女子生于极贵,自小娇宠,少年封后,母仪天下,而后一朝家门剧变,自云端跌落了涂泥。
是的,她的确算不上无辜——既然享了家族的荣耀,也就该与家族共担灾厄。
但,两千余年后的今天,重阅史册,总令人不免叹息。
◎【暖萌小宫女和顽皮皇子的少年青涩?爱恋】◎
“阿姊,非要再练几遍么?”黄莺啼啭一般清鸣脆稚的语声,似乎带了些不情愿,小意地试探着道——“这曲《凯风》,小娥私底下已练了许久,要么……要么就算了罢?”
这是掖庭北隅一处十分清寂的僻远处,几株合抱粗的菁茂甘棠树蓊郁葱笼,相傍而生。深褐色的虬曲枝干叠掩交错,树梢细杪重重参差,繁叶遮天,浓荫匝地。
时值季暑六月,清晨初暖未炽的明红色朝阳透过婆娑绿叶的细隙间,照下一缕缕浅绯色的熹光,斑斑点点地碎在树荫下一双姊妹模样的少女身上。
方才说话的小少女约摸十一二岁光景,一袭莺黄色细绢襦裙衬得她净瓷一般温腻明皙的肤色愈发莹白,微带粟黄的长发绾作了双丫髻,明眸皓齿,样貌清灵,一双颜色略浅的眸子看上去异样澄然净澈,却又带了几分精灵剔透。
“当真已练了许久?”另一个少女则比她年长了五六岁,眉目端秀,气度要稳敛上许多,此时闻言,淡声续问道——“那,都是何时练的?”
“唔……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小少女见阿姊发问,一双剔透的浅色眸子滴溜溜一转,便伶俐地答道。
“原来,你前两晚都未按时回屋就寝……便是去练曲子了么?”长姊模样的少女仿佛恍然而悟,略舒了舒双眉道。
“嗯嗯,那是自然啦!”小少女眉眼一弯,模样乖巧地利落点头道。
“那……我三日前替你拾掇衣物时,在竹箧夹层中寻到一支竹籁,却又是谁的?”她眸光淡淡地落向一惯性子跳脱,伶俐得过了分的妹妹,神情了然,洞若观火。
糟了!小少女神情沮丧地皱起一张莹白小脸儿,暗叹一声倒楣……自己分明已将竹籁藏得那般隐密,谁料还是正撞到了阿姊手上……真真流年不利!
“所以,你已是整整三日没有碰过这竹籁了,那练曲子,又是怎生练的?”年长些的少女语气微微严厉,神色间已带了几分薄责。
“阿姊,小娥知错了!”见势不妙,小少女十二分识时务地干脆认错。而后便有些可怜兮兮地用那双明澈无染的浅色眸子瞅着自家姊姊,撒娇讨饶道——“阿姊你莫气了,往后小娥一定乖顺听话,事事都依阿姊的,阿姊说一便不二……”
“绝计、绝计再不会贪玩胡闹了!”言辞切切地表完态,小少女神色郑重地保证道,一副信誓旦旦模样。
可那长姊却是全然一副无动于衷的神色,她目光静静落向幼妹,静水无波,语声里似微微带了丝无奈,道:“这话,自你七岁起,我已听了四年,没有千遍,也有百遍了。”
小少女被揭破底细,霎时涨得面色通红……
“这三日你未碰过竹籁,但我收着的那套《太史公记》却少了五卷,”稍静了会儿,那长姊方重又开了口。但见着妹妹的窘迫神色,她语声却下意识地柔和了些许——“阿姊并非禁你看书,否则,当初便不会教你识字了。”
“只是,”说到这儿,她神色微微一顿,似是有些叹息,眸光里掩不住的一丝忧色——“小娥你一向性子冒失,这几年间,好些回都险险因为沉迷书册而误了事……这,却如何教人放心?”
“三日后便是太后寿辰,宫中贺宴上的乐舞断出不得差错,为令你专心练曲子,阿姊才将书卷尽收了起来,谁料……”她微微苦笑着摇头,神色间多少无奈。
“阿姊……”小娥听着这些,霎时间心底里满涌了愧意,神色懊悔地低低垂了螓首,咬着下唇,贝齿儿噬得粉润唇瓣一片凝白。
“你日渐大了,日后万事都要自己多留些心,读书固然有益,但亦不能本末倒置……”那长姊语声不禁更轻柔了许多,温和地嘱咐幼妹道——“何况,像这般夜里偷偷借着月光看书,伤眼得很。”
“嗯。”小少女垂着的小脑袋重重地连点了几下,认真应了声。
“你晓事便好,”长姊看着幼妹这般模样,神色间带了些安慰,语声温和道——“竹籁阿姊已带来了,距寿宴只余三日了,这曲《凯风》须得再多练练才是。”
说着,她自宽大的细绢广袖间取出了一支沉青色的竹籁来,大约一尺余长,侧开六孔,似笛却又非笛,尾端缀了一缕碧绦丝穗,素雅而精致。
小少女乖巧地抬手接过,取了素丝帕细细拭过一遍。而后,执籁到了唇边。熟稔而娴雅地六指按孔,短促地几声试过了音,既而凝神聚气,气息冲逸而出——一记清越乐声乍然而起,音色脆亮,玲玲入耳……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那长姊在一旁听了,却是有些无奈地暗自摇头……这丫头向来聪灵,吹奏的技法是一点即通的。可,却生生将一曲颂叹母亲的凄然之曲吹出了欢快跳脱的调子……
——到底是不曾用心呢。
她正欲出场止了妹妹,孰料近处却有另一样乐声十分突兀地插了进来——
那是十二分幽细清脆的音色,陡然飞响之后,就这么合和小娥吹起了这一曲《凯风》。那乐声节奏沉缓,低低呜呜,将儿女对母亲的沉沉哀思、切切缅怀皆融入其中,十二分动人心意,闻声蓦增伤楚……
在这乐声的引导下,小娥竟也渐渐奏得入了情境,乐调渐缓渐凝,意韵绵生……
是有别的宫人也在这附近练曲子么?那长姊细听了半晌后,心下暗道。
但她抬眼四顾,仔细地打量了四周,分明不见半个人影,这乐声响在近处……听源头,似乎是从她们俩头顶上传来的。
她们姊妹二人所在的地方,正邻近着暴室。因为晦气,所以宫人们大多不愿来的,终日里十分清寂。
这几株棠棣树生在暴室外不远处,正值季暑,繁叶绿郁,葱葱笼笼地遮天翳日,伞盖般笼下一地浓荫。所以她特意择了这可以取凉的树荫下让妹妹练曲子——只是,这树上怎会有人?
正在此时,小娥已然一曲奏罢,小丫头不比阿姊的淡定,才住了音,便捺不住性子开了口——
“是谁在树上啊?”小少女仰着头,语声脆亮地朝上面喊话道。
但等了好一会儿却也无人相应,她原来欣然喜欢的神色便有些急切了起来,忍不住又扬了扬声道——“你也在这儿练曲子么?来得可真早……你是哪一处的宫人啊?”
可,仍是没有回音,她们姊妹仰头向上看去,已然带了炽意的浅金色阳光,丝丝缕缕透过叶隙,耀得人微微眼花。而这九丈余高的菁茂棠棣树繁枝绿叶重重密掩,根本看不到人影,亦听不到人声。唯有清风吹拂枝叶发出的沙沙细响,在阗静中清晰入耳。
小少女终于有些气恼了,一张莹白脸白微微皱了皱,纤纤眉黛微一竖,拨了声道:“这般藏头露尾,是不敢出来见人么?”
“哼,莫以为只你会爬树,再不出来,我便攀上树去捉你下来!”她捋了捋袖子,当真一副要爬树的架势。
“呵,好生嘴利的小丫头!”话音落后,静了一瞬,而后那树上竟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疏疏懒懒的语调,却煞是和润入耳——“分明是你们两个喧嚷不休,扰了本公子的清梦,如今竟还恶人先告状?”
说着,便见那繁荫的绿叶簌簌而响,一角云白色的衣裾便这么露了出来,那少年敏捷灵巧地攀着树枝利落地移动,自一树繁绿里现出了身形,着一身素纱禅衣,身姿颀长。此刻,他撑着树干向下一跃,足尖便落在了棠棣树稍低处的一枝虬曲粗枝上。少年十分散漫斜倚着树干撩袍坐了下来,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好,这才闲闲地垂目看向了树下的她们,面上神色一派疏懒。
而树下的一双姊妹,也是此时方看清了这人的面貌。
——实在是一个姿容灼灼的美少年!
年纪似乎只比小娥稍长上一点儿,模样虽仍带了稚气未褪的年少青涩,但已是十二分出众的佚丽容貌,面如冠玉,生着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眸,现下,垂眸眄视间波光流转,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不过,分明极俊极妍的姿容,衬了他有些散漫的疏懒笑意,便是活脱脱一副市井顽童似的的惫赖模样。
少年手中尚撷着一株绿碧欲滴的棠棣叶——方才,他应当就是吹叶来和曲子的。
他长发乌缎似的青润,但用玉色绫带扎起的总角却已揉糙得半散了开来,一身轻薄的云白色素纱禅衣是夏日里常见的,可衣衫上竟起了许多皱襞,还有些夜露浸过的痕迹……这少年,昨晚便睡在这株棠棣树上?
小娥细细端量着眼前这少年,心底里稀奇,十二分的诧异。
而她家长姊,则是心中惊骇——掖庭之中,怎么会有男子?!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籁】:秦汉时的一种乐器,竹制。初见于《庄子·齐物论》中所述「天籁」、「地籁」、「人籁」。称为「籁」的乐器,其具体形制,不太清楚。「地籁」和「人籁」并非同一形制的乐器。「地籁」属单管多侧孔类的吹奏乐器,而「人籁」属多管,每管一音,类似排箫的吹奏乐器。
秦汉时乐器有:埙、竽、笛、籥、箫、籁、琴瑟、箜篌、筝、琵琶、磬、钟、鼓、鼙、筑、缶、铙等。
第67章 刘庆与左小娥(二)
“你们两个是何名姓,是哪一处的宫人?”不容她俩细想,那小少年却已然发了话,仍是疏懒的神色,一双悬空的双足还不安分地晃荡着。
“婢子左大娥,这是舍妹小娥,如今俱在掖庭织室服侍。”那长姊闻言,立时按捺下了心头翻涌的思绪,连忙扯着小妹执礼下拜,恭谨道。
——出现在掖庭,却非宫监宦者,这少年想必身份贵重,哪里是她们两个宫婢开罪得起的?
“唔,倒是灵活得紧。”十二岁的青稚少年,见她们中规中矩地施礼下拜,一双桃花眸里带出几分玩味来。
——在掖庭见到了男子,竟不见惊惶失措,更不曾呼人前来捉他。那妹妹看来是天真烂漫,全未想到这茬儿,而年长的姊姊则是力持镇定,仪态自若地扯了小妹从容施礼。
这一双姊妹,倒是有趣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