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那些爱情by展旧书
展旧书  发于:2025年1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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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子一惯偏弱,风寒咳症都是寻常,甚至曾咯过一回血,但却也从未有过似今日这般的情形——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路疾驰,不过小半个时辰便驶进了南宫朱雀门——御者心下十二分忐忑,且兼忧急,在宫城之中驰马可是犯禁之事,但殿下执意现如今这般情形……又哪里听得人劝?
一路奋蹄奔逸,急飙若飞,不过半刻工夫便回了东宫丙舍,刘庆一面将人抱进了房中,一面疾声吩咐:“传侍医!”
“诺!”近侍领命而去,但未久,闻讯而来的左大娥却比侍医早了一步。
“殿下,可容婢子先看看小娥?”她步履匆急得几近带了踉跄,神色焦切。进屋之后见着榻上汗湿额发、疼得抱臂瑟缩作一团的妹妹,那长姊不禁面色有些泛白。
“自然。”刘庆应道,他以前听小娥提过,她这个姊姊懂些岐黄之道,而她自幼身子弱,以往在掖庭时都是长姊医治照料的。
左大娥得了应允,也再顾不得什么,只疾步走到了四足矮榻边,匆忙敛衽坐下,将三管纤指搭上了妹妹腕脉。
“小娥一惯体弱,这回跌跤应当是撞到了心肺处,又受了惊,两相交加,便疼晕了过去。论起来倒无甚大碍,殿下且安心。”她的手还落在妹妹腕脉间,垂着眸子看不清神色,只语声恭谨地询道——“婢子要为小娥料理外伤,殿下可否回避一二?”
刘庆明白她言下之意,于是默然点头,掩门而出。
左大娥自怀中取出一只寸许高的细陶瓶,拨开木塞,自其中捻出一粒褐色的药丸来,而后用水化开,喂小娥服了下去。
既而,一直细细探着她的脉息,直至渐趋平缓匀静,她这才略略舒开了眉头——今日的事,恐怕只她明白小娥到底有多惊险。
久久坐在榻边,凝视着妹妹一张分外苍白的小脸,她半晌默然,不言不动。
又过了好半天,她方才解开了妹妹衣裳,仔细查看,心肺处的确青了一块,可以相见当真是受了多大力道的撞击——难怪发了病?
左大娥一直在妹妹的屋子里守了快一个时辰,才见她终于悠悠醒转过来,有些迷蒙地睁开了一双浅色的剔透眸子。
“阿姊……”她开口,却发现声音哑得厉害,嗓子里干燥难耐。
左大娥忙递了一旁小竹几上晌着的温水予她。就势喂着她喝了些润嗓子。
饮过一大盏温水后,小娥似乎好了许多,便靠着竹枕半坐了起来,却仿佛犯错的孩子一般不敢去看自己长姊。
“你……还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左大娥开了口,语声切然,神色郑重。

第73章 刘庆与左小娥(八)
“你……还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左大娥开了口,语声切然,神色郑重。
“阿姊……”少女弱声道,神色间带了些乞求。
“还是说,你想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自妹妹出事时起便一直勉力压抑着的情绪蓦地有了个泄口,一惯温和可亲的长姊也终于带了怒色——“下一回谁敢担保能回来得这般及时,还来得及救你一条命?!”
“小娥、小娥已知道错了……这回真的只是意外,断不会有下次了!”她闻言一急,忙信誓旦旦向阿姊保证道。
左大娥闻言,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向来温和的眸光里,此刻尽是无奈——“你这孩子,自小便是犟极了的……认定的事,便难劝得回头,只是这回,阿姊断容不得你胡闹。”
“阿姊!”少女一惯脆悦的语声里竟隐隐带了几分哭腔。
左大娥默然阖上了眼,又偏过头去,只作不见。
“殿下便在门外等着。”自她进来起,他便寸步不离地守在这儿,等着妹妹醒,虽说仍未言明,但这份心意却是极难得的。
可惜了。
“求阿姊莫要同殿下说,”明白长姊言下之意,又见情势已是这般,小娥也明白这回断是过不了关了,她红着眼眶,暗自绞紧了双手,道——“殿下一直在替我们姊妹寻访左家的族人。一旦有了消息,小娥便同阿姊一起出宫,回族中去。”
听到这话,大娥方才有些安心似的略略舒了口气。但看着妹妹这般模样,她却又瞬时心疼得厉害……自四岁至十四岁,这是她照拂看顾了整整十年的幼妹,论情份,只怕更类母女些。
——见小丫头这般难过,她岂能不煎熬?只是,她哪里忍心见幼妹自寻苦吃,也唯有狠下心来,断了她念想了。
“好了,那这些日子你便安心静养,先调理好身子再说。”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温声开了口,柔和地叮嘱道,然后敛衽起身,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刘庆便进了来。
十五岁的少年神色急切,忙道:“你醒了,现下觉得如何?”
“已是好多了。”左小娥语声似乎恢复了一惯的脆悦,一双浅色眸子灿然而笑——“小娥自幼胆子便小得很,给惊马吓成这样儿,殿下可不许笑话!”
“你无事便好。”看着她面色已然恢复了红润,而且能同他玩笑,刘庆几乎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在车上时,他见她那样气息微弱,仿佛下一该便要没了生机的模样,心底里简直僵冷若死。
也就是那一刻,他确定了一件许久以来,一直在犹豫的事情……
“对了,殿下……京畿之地,为何强匪会这般猖獗?”左小娥却仿佛只是个甫受了惊吓,刚刚回复过来的弱质少女。如今转危为安,便自然追究起自己受难的源头来。
刘庆闻言,神色微顿了一瞬,过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神色间却带出几分意味不明的讽意:“京都洛阳乃天下首善之地,多少军士护卫,哪里有强匪当真这般不知惜命?”
“殿下是说……”左小娥眉目头骤然一皱,她心思其实明透得很,瞬时便明白了他言下未臻之意,而后不由暗自心惊——既非强匪,那又是何人敢借匪类之名,光日化日在洛阳城外行劫掠之事?
这般的架势……分明是不怕事。那,自然是背后有莫大的靠山。
“是窦家。”少年神色间不带多少情绪,仿佛只是像平日里同她说坊间趣闻般,风清云淡模样。
左小娥却闻言愕然……窦太后的外家?
当朝太后的外家,又有一位掌着军权的大将军……的确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靠山了。
看今日南市那些商贾的模样,这种事情定然不是第一次。为何不远处的城门戍卫们视而不见,为何众商贩低头隐忍。若是那些「强匪」背后站着窦家,就什么都说得通了。
天子如此不过一十四岁,尚是未及志学之龄的少年,朝堂政事皆是窦太后一手总揆,大权在握,这般情势下,又有几人胆敢触窦家的楣头?
“这事儿……也并不是近日才有的。”见她一副深思模样,刘庆开了口,淡淡道——“四年前,今上初初即位之时,窦太后的两个弟弟,卫尉窦笃、执金吾窦景仗着手中权势,公然放纵家仆在洛阳街市间拦路劫掠,更为了一已私欲,擅自调集边防驻军,侵扰百姓……算起来,累累罪行,也是罄竹难书了。”
京中巷陌皆知,但那是太后的亲兄弟,连御史台都噤了声。
“后来,是司徒袁公不畏权贵,仗义执言,上书弹劾窦氏兄弟。因为袁公年高德劭,是名重朝廷的三朝老臣,是以最终处置了窦氏许多爪牙。”
这个左小娥听过,这位年过七旬的袁安袁劭公在洛阳城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少年时举孝廉出仕,历任阴平县长、任城县令、楚郡太守、河南尹,数十年间政号严明,断狱公平,又素行高洁,连天子都十分敬爱倚重他,更是颇得百姓翊戴。洛阳城的坊间传闻里,还有许多颂赞他操行的逸闻趣事。
如今听眼前的少年说到这些,左小娥不禁有些担心了起来——“那,袁公岂不是遭了窦氏的忌恨?”
闻言,刘庆点头道:“那是自然,只怕是恨得咬牙切齿。不过,袁公节行素高,窦氏也实在寻不出什么由头,所以便一直到了如今。”
“相比当初,窦氏如今已然收敛了些许,敢不在城内动手了,却移向了城外,还知道顶一个「强匪」的名头。”刘庆的言语间却有一丝哂然。
这般的猖獗行径,原来已是收敛了?左小娥听得心下诧然,莫名有些愤怒。
“那,圣上他……难道便不晓得么?”默了一会儿之后,少女轻声问道。
“应当,是晓得的罢。”刘庆道,他那个阿弟,给那帮太傅们实在教得太好。除了身子弱些,论为君之材,委实是出众的。
“那怎么……”小丫头急切地出了口,下一刻却又住了声——即便知道,那又怎样呢?如今那南宫之中,还是太后执政,在众人眼里,天子不过是个未长大的孩子。
“莫急,”刘庆却是温和了神色,眸光柔暖地看着小丫头——“应当,不会等太久的。”
左小娥怔了下才明白,他是以为自己忿愤于今日之仇,所以安抚她「报仇」不需太久。
“殿下,我不是——”不是执着于仇雠,只是愤然于这些人的行径罢了。
“但我是。”他柔和地截住了她的话,而后握住了少女的手,神情温和,语声却决绝——“我一惯记仇得很,谁敢伤了我看重的人半分,必有一日要他十倍百倍来偿。”
“小娥,你只消静静待着便是。”

次月,司徒袁安逝。
京都洛阳的氛围分外紧张,袁府内外一片缟素。因为袁公一生守正,清名惠政泽及一方。所以城中不少百姓都前来奠祭,反倒是官宦人家颇多顾忌,朝中同僚登门吊唁的寥寥无几。
原本天子幼弱,外戚当道,满朝里也只这么一个老臣最是秉性清刚,守正不移,与窦氏抗衡了这么些年……而今,连袁公也终于身殒,往后,只怕这朝堂便彻底成了窦氏的天下。
窦太后掌着朝堂政权,国舅窦宪官居大将军,握着天下军马,如今,世上又有谁人能扼其势力?
长此以往,这江山社稷到底是姓窦还是姓刘,只怕便难说了。毕竟当年前汉时便有过吕太后的故事……殷鉴不远呵。
而东宫之中,倒是一派安然宁静。
自左小娥那回惊马后,刘庆便有些草木皆兵,一直令她卧榻静养不说,自己也几乎花了所有余暇伴在小丫头身边,还特意自兰台借出了几卷十分难得的古籍孤本供她解闷。
“殿下,听殿中的人讲,窦大将军明岁便要班师回朝了?”倚着软枕半坐在榻上的少女,自手中那卷帛书上抬了眼,有些犹疑地问道。
大将军窦宪此次大破北匈奴单于主力,斩名王以下五千余人,俘虏北单于皇太后,可谓功震朝廷。
“应当罢。”刘庆在一旁替她拨着炭炉里的火,淡淡道——虽是季春三月,但今岁倒春寒,这小丫头又一向怕冷得很。
“那,大将军大捷而归,应当会益加封赏罢?”左小娥却似很上心,又问。
“封赏?还要怎么封,怎么赏?”刘庆闻言,却是笑了笑,神色是惯常的散漫——“论官阶,他已是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论尊贵,我们这些刘姓诸侯王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
“何况,窦家又哪里还需天子的封赏?”他挑眉看了眼南宫的方向,面上微微一哂”宫里那位,当年做皇后的时候,便敢强占了沁园。如今权倾天下,又有什么是不敢伸手的?”
沁园?左小娥微微一怔,而后了然。
孝明皇帝刘庄当年极为珍爱第五女刘致,封其为沁水公主,又特意为爱女在沁水北岸幽篁竹林间建了一处清寂幽美的园林。名为沁园,沁园北依太行,南邻沁河,方圆一千三百余亩,其间楼宇绵亘,风致佳绝,堪称天下园林之冠。
而窦氏当年为皇后时,便公然将沁水长公主这一处园田据为已有。直到先帝孝章皇帝游幸至沁水,进园探访妹妹,方知原来父亲为她所建作为陪嫁的沁园已为了皇后的私产,不禁勃然大怒。窦氏心下畏惧,方才物归原主。
论起来,也当真是肆无忌惮了。当年况且那般猖狂行事,又何况如今?
——便当真无人能灭了窦氏气焰么?左小娥心底里有些愤然道。
“禀殿下,崇德殿的内监前来传旨。”忽地,外间传来了通禀声,语声似乎有些急切。
刘庆闻声,神色一瞬时凝重了起来,但仍然温声向小娥道:“你先看书罢,我片刻便回来。”
说着,自榻边的棕褐色熊席上揽衣起身,推门而出。他出去不过半刻,快得有些异样。少年回到室中时,手中竟并无诏书,而阖上门的一刻,眸光沉沉定了下来。
“是口谕?”小娥见状,一双纤眉蹙了起来,神色有些发紧,不安地问道。
“嗯。”刘庆闻言点头,神色有些凝重——而且,来传口谕的是天子身边心腹的内监,中常侍郑众。
“是圣上召我觐见。”少年步履轻缓地走近了来,一边在她榻边的熊席上揽衣落座,一边看着少女疑惑的神情,毫不避讳地坦言。
“那殿下……晓得所为何事么?”她定定凝眸看着他,目光里有些忧切。
“嗯,猜得出。”刘庆温和地与她对视,仿佛是觉出了她的顾虑,轻声抚慰应道。
“那……危险么?”她微微咬了唇,终于,还是出了问来。
少年一时默然,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简单地一字以应:“嗯。”
“殿下非去不可?”小娥的语声不由有些发紧,一双浅色眸子里的忧色几乎来溢了出来,贝龄咬得下唇一片凝白。
“是。”他神色全然收敛了平日的散漫疏懒,神色郑重,语声坚定。
见她低了头,跽坐在榻边的十五岁少年默了一会儿。然后就这么静静看着她,许久方道:“小娥,可愿听我说说往日的旧事?”
左小娥听得出他这话里的认真,于是重重点了头。
“我自记事起,便知道自己是「太子」,父皇一向十分疼爱我,而阿母……她是个极为温柔和善的女子。”十五岁的少年,微微弯了弯眉眼,干净而暖然的笑。
“父皇其实并不十分喜爱我的阿母,后宫中最得宠的女子一向是皇后窦氏,阿母性子荏弱,也不敢与她争风头。”说着,他神色渐渐凝重了些——“后来,便有了阿肇。”
他没有说称圣上,而是这样犯忌却亲昵地称当今天子为「阿肇」。仿佛那还是幼年时牵着他衣角随他四处嬉闹的稚嫩孩童。
“而窦氏有了这样一个依恃,行事便再无忌惮了。”刘庆语声微低,眼里露出沉沉的哀色。
“建初七年六月,那时我不足五岁。那一天,忽然间就再不到阿母了,傅母她那样刚性的人,居然抱着我哭了许久,再后来,我便知道自己成了「废太子」,而阿母只因生病,需以生兔入药,便被以巫蛊之罪罚入了掖庭,幽闭起来,后来……她和姨母便双双自尽在了暴室,就是……那天我们初见的地方。”
左小娥闻言,心下一窒——原来,那日他是于母亲的祭日前去奠念的。所以听她将一曲思母的《凯风》奏成那样儿才忍不住出了手。
“而那时,主审「生兔」一案,坐实了阿母罪名的,便是黄门蔡伦。”最后这一句,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造纸的那位中常侍蔡大人?少女不由怔了瞬时后,蓦地变了脸色——原来,自己心下臆测了许久的真相竟是这样,蔡伦乃是当年窦太后的爪牙,是他有着杀母之仇,不共戴天的死敌!
“窦氏也就是念着他这份儿「大功」,父皇殡天,她掌权后,便将蔡伦提拔做了中常侍,委实算得一步登天了。”刘庆眼底里尽是冷然的讽意,语声一分分发寒。
“殿下……”她看着他此刻不同于往常的陌生模样,不觉讶异,却是心疼得厉害。
闻声,少年敛去了眸间的冷色,目光尽量柔和地落向她:“莫担心,我虽恨极了此人,但断不会行冒险之事,总得有些把握了才会动手。”
说着,他又看了看手中这一卷天子亲笔的帛书,神色凝了凝:“这些事,圣上他都清楚的。”
“自他十岁承位,窦氏掌政以来,独断专行,秽乱宫闱,又兼肆意弄权……真正的九五之尊,反倒成了摆设。”
若真是材质庸平的懵懂少年也就罢了,偏偏他这个阿弟不是呵。
“窦氏一门,如今既主政事,复掌军权。若当真哪天生了不臣之心,只怕要这江山改姓也不难……哪个天子能容得这等事?”少年语气冷静审慎,全无半点平日里的散漫模样。
“那,圣上如今召殿下觐见,便是……”她凝了眉,未再说下去。
刘庆点头——四年隐忍,他,终于要动手了。
左小娥见他点头,却是面色紧凝起来……殿下他这副若无其事模样,她却是明白其中险恶的。此一事,所谋甚大,只怕一着不慎,便是死局——
“莫担心,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多年。若是再迟些,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耐心再一年年地等下去了。”十五岁,才是初初束发的年纪,但眉目间犹存青稚的少年眼里却透着几分沧桑意味,老成而坚定,而后落向她时,便带了些柔和的安抚——“这么多年,睡里梦里都想着这件事,所以也是有一些筹谋的……我惜命得很,断不会去做送死的蠢事。”
“还有,其实……左氏的族人已访到了消息,具体情形傅母会同你细说,你与你家阿姊,明日便离京罢。”谁料,少年话锋一转,便扔出一记惊雷。
闻言,小娥仿佛不能置信一般蓦地瞪大了眸子,微微张着嘴,半晌也未合拢,只凝目定定看向眼前人。
看着她这般模样,少年不由弯眉笑了笑,这一笑极俊极妍,又透着一丝丝狡黠:“其实,是一月前便得的消息,我未及告诉你。”
其实,哪里是未及告诉?不过是他贪心,早料到了会是这一日。所以便想多留她在身边一段日子罢了。
是什么时候对这小丫头生了异样心思呢?是当年掖庭初见,她声如啼莺,扬言要攀树去捉他下来的时候?是后来到了东宫,日日研墨添香,却废了许多柱墨,许多炉香,每每令得他忍俊不禁的时候?是三载相伴,一天天情谊积淀,发现自己可以在旁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却偏偏对着她每每破例的时候?
相识三载,他看着她一日日自那个精灵调皮又稚气笨拙的小宫婢,长成了如今韶华初绽的明媚少女,一千多个日夜的朝夕相伴,让原本表面玩世不恭,内里警惕戒备的少年习惯了这份温暖,也贪恋上了这个给予他温暖的人。所以……便再不舍得放手,莫论如何都将她留在身边,一世相伴。
只是,那回她遇险的事情,令他陡然明白过来,相较于放手,他更怕她陷入危险。
而今,已身尚且难保,自然得设方护她周全——那怕,明明知道此次一别,再难相见。
“莫哭,原本就笨拙,若哭成了花狸儿,那便更丑了。”见她明白过来之后,泪水就这般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止也止不住。少年便抬了衣袖去替她拭泪,未想到越揩越多,索性一把将她拥入了怀中。她靠在他肩头,泪水尽洇进了他平纹绢的衣衫里。
少年唇角便贴在她耳畔,低低道:“盘费行囊,还有车马御夫之类都已替你们打点好的,记得了要乖乖随你家阿姊离京,不许任性,可记得了?”
“嗯。”最末的时候,她哽咽着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沁园」词牌「沁园春」中的沁园,就是这一座。

洛阳,南宫,崇德殿正寝。
时值开岁三月,尚是乍暖还寒时候,夜风还带着些微凉意,旷静的殿室中亮着几盏青铜朱雀灯,微风入户,莹莹焰心有些明灭不定,略带了清寒的灯华烁烁流映,身姿单薄的十四岁少年拥着一袭白狐裘,正伏案看书,火光衬得他原就略显苍白的秀郁面孔愈发清质孱弱。
“阿兄,你来了。”刘肇自手中那一卷《外戚传》上抬起了头,眸光暖然,就这样随意亲切地招呼道。
刘庆却仍是中规中矩地施了礼,才起身上前。
“陛下在看书?”他看着弟弟身上那一袭暖厚的狐裘,眼底里微微带了叹息-阿肇一向体弱,尤其畏寒。如今这般的天气里也是需拥着裘衣的。
“是啊,”少年看着兄长,神色默了一瞬,而后清声道——“很小的时候,太傅教我,为君之人需博识广见。但自出生起,我便一直拘在这座宫城里,连宫门都极少出过,连这洛阳城都不知到底是何模样,「广见」是注定做不到了,是以也唯有多用心思在书卷上,以期借鉴先贤了。”
语毕,少年天子自案前揽衣起身,走了过来,站到刘庆身边,与他比肩而立:“这些,阿兄应当明白的。”
刘庆轻声叹了口气……自然,他都明白。
眼前这个人,是小了他一岁的阿弟,是太后窦氏手中最重的筹码,甚至是夺了他储位的人。
但,奇异的是,隔着这些多的恩怨,他们兄弟之间的情份却是真的不浅。
总角相嬉,垂髻同乐,这是自小牵着他衣角乖巧地喊「阿兄」的孩童。即便后来承位为帝,有了君臣之分,却也从未因为自己「废太子」的尴尬身份而猜忌疑心于他。
甚至,许多回窦氏欲往自己身边安插眼线,都是这个弟弟默默地挡了回去,就像三年前太后寿宴上那一幕。自己讨要小娥,而天子沉默……其实是在替他这个兄长忧心。这些年间,这个弟弟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维护着自己。
阿肇,从来都是个重情份的孩子呢。
而自十岁承位之后,这个名义上的天子过得怎样的日子,他自然也是最清楚不过的。
镇日里只在内宫,极少会见到公卿朝臣,对外言是天子年幼,尚未有理政之能,其实……几乎算得上监?禁。
他手边能用的,也不过几个内腹的内侍,能见的,亦不过像他这样儿「不务正业」的宗室亲族。
这样的情形,谁会甘心?
自古,幼龄践位的天子,多半都会大权旁落。
当年,前汉的孝武皇帝,因担心幼子年稚,承位之后母壮子弱。所以立刘弗陵为储而杀赵婕妤,并定下「立子杀母」之制。
可惜,八岁即位的天子,毕竟年稚。后来,到底还是被先帝的托孤之臣霍光揽了大权。直至孝宣皇帝刘病已即位,八载隐忍,终于在霍光死后两年尽诛霍氏党羽,成功继掌大权,并成为名著青史的一代有为圣君。
只是,自宣帝之后,继任的元帝刘奭、成帝刘骜、哀帝刘欣、平帝刘讳衎等皆是庸碌无为或昏聩之辈,以至于王莽篡政,绿林、赤眉等义军四起,攻入长安城,推翻了王莽伪政。
而后,绿林军拥立了一个荏弱怯懦的皇室子弟刘玄为帝。即是更始帝,但此人未能把控政局。以至两年之后,赤眉军拥立的城阳王后裔刘盆子攻入了长安,刘玄降,西汉自此亡。
而同年,刘玄的族弟-刘秀在河北即位,定鼎洛阳,改元建武,东汉自此而始。
之后历明帝、章帝两朝,便到了如今,整整六十七年。
三代君主励精图治,终于河清海晏,天下安澜。但,自四年前先帝崩逝,天子年幼,窦氏一党掌权起,却是恣意而行,僭越礼法,以至乱象日渐一日地重了起来。
而尤为使人惊惧的则是朝野上下,几乎尽是窦氏附党,这情势,只怕比当年孝宣帝时霍氏当道还要险恶几分。
如今内有太后窦氏政权在握,外有大将军窦宪掌着兵马,若要乱政……当真便宜得很。
而他这个阿弟,如今-看来也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刘庆静静看着眼前比他稍稍矮上此许的清弱少年,目光里不由带了些叹息,这些年,自己过得艰难,而他又何尝容易?
“阿兄,”刘肇却是开了口,似乎因为追忆,声音微有恍然——“很早的时候,我便时常想,在阿母心里,到底更在乎窦氏一族还是我?”
即位四年,他也仍是像昔时那般称窦太后做「阿母」,而非「母后」。仿佛还是幼年时那个依恋母亲的孩童一般。
“呵,”他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大约八岁的时候,阿母想要为三舅父谋一个校尉之职,但父皇不允。阿母便让我去向父皇说情,许多年来,她头一回那般温柔亲昵地同我说话的,我开心得恨不能什么都答应,只望讨她喜欢。”
“父皇一惯虽疼爱我,因为是储君所以也算得上爱重。但军国大事上从来不失了分寸,所以因为我替舅父求官之事颇动了怒气,责我不识轻重,训斥之后,又罚了去太庙面壁思过。”
少年面上的神情极为落寞:“那时年纪小,我一人在太庙其实心底里极怕的,夜里整晚梦魇,可阿母竟不曾派人来探问过一回。事后回了东宫,却只是怪责我不擅言辞,未能替三舅父成事。”
“这样儿的事,这些年来不知有过多少回……”他眼里并无多少怨怼,但却是深深的倦怠——“我时常思量,自己当真这般不堪,所以令阿母不喜么?”
“但骨肉至亲,她何以这般待我?窦家那些舅父们是阿母的胞亲兄弟,可我也是她亲生之子啊。”十四岁的少年抬了头,看向上方金泥砌成的龙纹藻井,神色似困惑又似绝望。
刘庆在一旁静静看着,心底里思绪汹涌,有一句话冲到喉头,几乎脱口而出——

但最终……却仍是默默压了下去。
他不能说,那是自己最后的依凭,若现下暴露于人前,往后……会如何?
于是,十五岁的清河王深吸一口气,终于道:“自古天家情淡,多少父子相忌,母子离心,原是屡见不鲜的,论起来……不过是陛下太重这情份。”
刘肇也似是回过了神思,目光落向案上那一卷沉黄色的《外戚传》,目光沉凝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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