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那些爱情by展旧书
展旧书  发于:2025年1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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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三)
天子仍是独宠中宫,夜夜宿在椒房殿,时常会十分费心地搜罗了各色有趣的吃食或玩物带过来,只为博她一笑,温存体贴一如往昔。
日子就这么静水无波般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一载辰光。
自大将军霍光薨后,天子始亲政事。
继掌大权未久,年轻的大汉皇帝便着手革新吏治,坚壁清野。
这一载以来,迁大将军范明友为光禄勋,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任蜀郡太守,王汉为威武太守,长乐宫卫尉邓广汉为少府。
地节三年四月,天子立皇长子刘奭为太子,大赦天下。
“呵,你竟还知道回来?!”行色匆匆仓促出宫的霍成君,才迈步进了内院正堂大门,还未及施礼问安,便听着母亲这般一句带了讥讽的呵斥。
妇人的嗓音激烈得近乎有些尖锐,硬生生吓得她在屋室居中处止了步,既而微微惊惧地抬眸,有些不解地看向自家阿母。
霍显乃是霍光续弦,年纪比丈夫小了许多。如今看上去也不过三旬模样,眉目精致,与霍成君十分肖似。虽是孝期,通身一袭白缟襦裙,低髻银钗的简素衣饰,却仍是难掩姿容,丽色照人。
她席地坐在东壁下那张黑地朱绘扶桑弋射纹的鸟足漆案后,一手扶膝,一手抚着案角。仿佛保持着这个姿态等待女儿归回已等了许久。以至于在终于等到的时候,所有积压心底的情绪都顷刻间爆发了出来,全然失了平日里的婉丽柔艳。
“阿母,”霍成君神色惴惴,带了些怯意地小声唤道-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阿母发这般厉害的脾气。
而况,她实在不晓得……到底出了何事,怎的母亲会是这般兴师问罪的架势?
“是府中有甚么难处么?”
十五岁的少女颇有些忧心地问-阿父辞世不过一载,阿兄他毕竟不及父亲的威仪,或许有人趁隙想自他们霍府讨些便宜罢,所以阿母才动了怒。
而她这个身为皇后的女儿,原本也是霍氏最大的依恃之一,阿母气怒,是怪她近日里不曾回府,没有替家中出头么?
可,自入腊后她便一直随陛下住在骊山的温泉宫消寒,也是近日里才刚刚回京呢。
“原来,你竟还不知道出了何事么?”霍显闻言,神色愈加激烈,一双眸子紧凝着呆站在自己几步远外,一派懵懂的女儿,目光急怒里几分透了几分恨,恨铁不成钢的恨——“皇帝他立了许平君生的儿子做太子,你竟还不知出了何事?!”
“原来,阿母说的是此事么?”少女此时方恍然大悟,虽看着母亲这副怒极的神情,心下有些惶乱无措,但仍是十分实诚地开了口——“我知道的呀,陛下他同我说过的。”
“许家姊姊是陛下结发妻子,又是元后,阿奭他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立为储君原本就再应当不过啊。”十五岁的少女,抬了一双清泉般澈然的眸子看向母亲,心头虽惶恐不安,却仍是语声清晰,表意分明。
她是真的不明白阿母为何这般生气。
霍显听了这一番话,一时间竟是呆了一呆,微微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她就这样近乎愣然地看着眼前神色懵懂的女儿……良久,似乎倦极地闭了闭眼。
容色姣丽的美妇人阖眼长长地舒缓着气息,可怎么也抵制不住心底涌上的愤恨与失望……
——她怎会养出了这么个不晓事的蠢丫头?!
“许氏是怎样微贱的出身!她生的儿子哪里配做太子,更遑论未来的皇帝?!”又过了会儿,勉力略平了心气的霍显,目光微厉看着女儿,恚然扬了声道——“而且,你这丫头也不想一想,若她的儿子立了太子,日后你生的孩子要如何安置?难道一辈子屈居人下么?”
“我们霍家怎样的门第,以你的出身,配他一个市井出身的落魄皇曾孙已是纾贵降贵了。”她言语切齿,语声不自觉地低哑暗狠下去,原本美艳照人的面容,此时仿佛都有些狰狞了起来——“如今,竟敢这般明目张胆地立了那许氏贱妇的儿子为储,不把我霍氏一门放在眼里!”
霍成君有些呆愣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瞬时间仿佛觉得有些陌生似的。在她的记忆里,阿母一直都是美丽而温柔的,伴在阿父身边或端庄或娇俏地笑着,或是对着她宠溺柔和地笑着……虽然也会发脾气,但却大都只是斥责仆婢们没有照料好她。
以往,阿母她虽也对陛下有些微词,但因为成婚近三载,陛下待她一直极好,所以渐渐地心气也就平了。
此刻,她是头一回知道,原来母亲生气极了的时候,会是这般模样……凶狠得让她心底里有都些害怕。
“可,我、我还并无身孕。”过了好一会儿,待母亲怒气仿佛平抑了些许,霍成君方才低低垂着头。仿佛终于找到了个可以开口的理由一般,小声嗫嚅道。
其实,在十五六岁年纪的霍成君看来——孩子啊,那都是有些遥远的事情,她自己都还是没长大的孩童心性呢。
“是啊,竟还是没有动静。”霍显闻言,心下一滞。暂且搁下了之前的事情不去计较,而是深蹙了眉头,仔细地凝神思虑起来。
她心底里自然清楚,女儿原本就本同龄的孩子晚熟些,三月前才癸水初至,一直未有身孕算是十分平常的。但如今……他们霍家氏须得要一个外家姓霍的嫡皇子!
“长安城东有个叫做黄须翁的方士,据说求子极为灵验,今晚莫回宫了,便在家中住下,明日阿母便带你去瞧瞧。”既然医工们都没有法子,那便试试神仙道人们罢。
“阿母……”霍成君紧咬了唇,想想以往见过那些方士们所谓治病的法子,便有些厌恶地皱紧了眉头。
“你莫要任性!”霍显面上的厉色更重了许多,见女儿这副模样,她仿佛再没了耐心,抬手狠狠拍向了漆案几面,劈声作响——“你是大汉当今的皇后,你所出的孩子-我的外孙,才是最明正言顺的储君,莫论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我们霍氏,都须得有个儿子!”
面对着眼前言语狠厉,神色近乎都有几分魔怔了的母亲,霍成君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面上一派惊惶无措。
“夫人。”一记温和里带了安抚的嗓音于这骇人的怒声之后响起,让人心下一缓。
出现在门边的男子年约四十望近,面貌清朗,一袭竹青色直裾袍,木冠束发,气度稳敛。
此人,乃是霍府家丞——冯子都。
看到他时,正惶惶惊惧的霍成君心底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冯伯在,阿母大约很快便能消气了罢。起码,起码会稍稍止一下脾气了罢?
冯子都早年入府为监奴,后来入了大将军霍光的眼,任为家丞,迄今已有二十余年。早先霍光在世时便十分看重他,甚至连朝中诸多要事都与之计议,颇为信任。
而在霍成君看来,这位行事稳重,温和蔼然的冯伯算得上阖府上下最可亲的人之一了。听莺时她们讲,前些日子阿父猝逝之时,阖府上下惶乱一片,全仗家丞力持镇定,妥当安置了一应事务,才稳住了局势。
十多年间,虽是主仆之分,但她却一直都将冯伯看作长辈。而此刻,见到他,更是仿佛吃了颗定下丸般——其实,她心底里是害怕极了阿母现下这副模样的。
冯子都见眼前这情状,便径自稳步走进了室中,向霍显执礼下拜,而后走到她身畔揽衣跽坐下来。他抬手自漆案上执了铜鉴,缓缓将梅浆斟入琉璃盏中,再捧到霍显她前,语声温和里带了些安抚:“皇后殿下只是小儿心性,夫人莫要气着了。”
美妇人面上的厉色微微缓了缓,却仍是怒气未褪。
冯子都于是更抬高了琉璃盏递向她,语声愈发温和:“这是吩咐厨下用去岁冰镇的梅子煮的,酸润回甘,正和夫人口味,且先润润喉罢。”
霍显轻轻吁了口气,然后抬手接过琉璃盏,浅浅嘬了几口梅浆,而后语声总算和缓了许多,只是透出许多无奈和倦怠来:“子都,幸好还有你在。”
看着母亲神色似乎拨云见霁,霍成君原本是暗暗松了口气。但细瞧这眼前阿母同冯伯这副情状,她心底里不禁就生出了些莫名的情绪。
冯伯一向颇得阿父信重,如今阿兄尚无力支应门庭,冯伯却可靠稳妥,阿母诸事倚赖他也是应当……只是,这般相处,她下意识地就觉得仿佛哪里不对劲儿似的。
总觉得有些蹊跷,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她却也说不上来,只心底里暗自疑惑。
初,(霍)光爱幸监奴冯子都,常与计事,及显寡居,与子都乱。《汉书·霍光金日磾传》
【秦汉风俗小卡片】
「霍显」姓不详,名显(所以后世便因其夫姓,称为「霍显」),是霍光在元配东闾氏死后续娶的后妻。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霍显」姓不详,名显(所以后世便因其夫姓,称为「霍显」)。是霍光的发妻东闾氏死后娶的继室。

七月,未央宫,椒房殿内寝。
“殿下,这是夫人遣人送进宫的东西。”莺时恭谨地将一只黑漆旃檀木匣子捧到了霍成君面前,神色间却微有些犹豫。
“你收着罢。”日光下彻,影透疏窗,雅丽明亮的殿室中,少女跽坐在西窗下那张文贝曲几旁,俯着身子,以指为梳细细帮阿雪梳理着脊背上的毛发,头也未抬,有些漫不经心地应道。
“诺。”莺时闻声应道,然后便执礼退了下去。
那天,在家丞冯子都的劝解之下,霍显最终并未逼迫女儿去向方士求子。但,却是次日便遣人将那位黄须翁的灵符送进了椒房殿。而后,隔山岔五便有各样求子的秘方被捧到她面前……当真是令她烦不胜烦。
为此,她都许久未回过霍府了。
霍成君活到一十六岁,其实性子一向是有些荏弱的。自她记事起,便是父母无微不至地照管她的一切,也不容置喙地替她决定一切。多年下来,渐渐长大的孩子习惯了娇养,也习惯了顺从。
而如今,即便她心中厌烦这许多事情,却也没有勇气当面同阿母据理力争,所以,唯有选择怯懦地逃避。
而况,她心底里并非不十分明白,为何阿母与陛下非要到这般形势?陛下与先皇后少年结发,伉俪情深。所以立了阿奭做太子,原本就理所应当。
而阿母,则想要她生下孩子,日后继承大统——为了延续霍氏一门数十年的显赫,这般计议,亦是人之常情。
可,在她自己看来——那不过一个储位而已啊。若日后她与陛下有了孩子,那也是阿奭的亲弟弟,只要自小好生教养,令他们兄友弟悌,相互扶助不就好了?做不了太子承不了皇位就那么重要么,当诸侯王既尊贵又清闲,有甚么不好呢?
所以,为何非要这般剑拨弩张,这般逼迫于她呢?
霍成君径自出着神,阿雪则懒懒地蜷作一团卧在霍成君膝下,仿佛倦极一般,睡得酣沉。
它已是一只十分高龄的老狸了,身上原本缎子般雪亮轻润的绒毛渐渐失了光泽,成了黯淡的枯白色,有些杂乱地皱着。那双星子般熠熠生辉的异色瞳子也不及原先时明亮,眼角和常常会沁出些黑褐色的秽物。
能活到九岁的狸儿,已是极少见了——她几乎问遍了宫中所有饲兽的仆僮,都是这般的回答。
也就是说……阿雪它,没有多少日子了。
暮年的老狸,早不似当年的跳脱活泼,大多数时候,它连夜间也仍是懒懒地卧在殿中,不见出去觅食执鼠,白日更是嗜睡,蜷成一团趴在她膝边,连动也不肯动一下。
原先,宫人们偷闲时,总有年稚的小宫婢喜欢悄悄拿了彩绦、丝绳系着珠子之类在它眼前晃着玩,然后小狸儿便兴高采烈地扑抓起来……可以乐此不疲地玩上半日。而如今,它已是许久连都她的缨带都不曾扑过了,且任你拿了什么东西来逗,似乎也全然勾不起兴趣来,顶多瞥一眼便又阖了眸子继续睡。
它已步脚迟缓,行动也不甚灵活,以往都是跳上她膝头来睡觉。可半年多前那一回,阿雪奋力一跃,未承想,竟是气力不济,未及踩稳便摔了下来。而从那以后,它就再未试跳过,每每只懒懒地卧在她膝下睡觉。
阿雪吃东西食量也小了许多,不及盛年时的一半。而她也终于知道狸儿其实是喜荦食的。于是体谅它年老,几乎餐餐都陪着它吃软糯的肉靡……这样大抵会容易克化些罢,霍成君默默想。
自一年前起,她每日总会花上好长时间,用漆木篦仔细帮它理顺杂乱毛发,而后轻轻用湿帕拭净眼角——她的阿雪老了,她得照料好它。
“咪呜……”窗外暮色渐重,已过酉时。酣眠中的阿雪醒了过来,眯作一线的竖瞳变得明圆如月,看起来比白日里精神了许多,它抬起小脑袋,冲她轻声叫唤。
白狸儿那一双蓝黑异色的眼睛定定看着主人——尽管明亮不及当年,但却依旧是一双漂亮极了瞳子。
然后,那步履蹒跚的老狸抻着后足起了身,然后竟是蓄足了势,弓起前足,奋力向她膝头一跃——而后,意料之中地摔了下来,掉在地筵上。它似乎摔疼了,有些无力地蜷了蜷身子,原地缩成一团。
但,也就过了片时,便颇为费劲儿地重新撑起身子,抖了抖绒毛,竟又再次蓄势,蹲身弓足,奋力一跃向她膝头跳……自然,又摔了下来。
苍老的白狸已无力完成这个早年于它而言轻而易举的动作,但又只原地休憩了片时,它——竟再次契而不舍地重新撑起身子,打算蓄势发力。
霍成君心头十二分讶异,自上回打算跳上来时竟摔了下去,阿雪便再没有试过了……今日,它究竟是怎么了?
她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小养大的白狸儿,双手动作轻柔地抱起它放上了自己膝头,顺手便熟稔地替它轻轻搔起脖儿来——几乎所有的狸儿,都喜欢主人替它搔痒。
以往这种时候,阿雪都会十分惬意地眯起眼来来享受,偶尔嘴边的一对胡须会轻轻抖动几下。
“咪呜……”它轻轻叫唤了一声,而后竟是避开了她的动作,只亲昵地将小脑袋在她手心儿蹭了蹭。而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卧在她膝头,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寻个舒适的地儿阖眼睡下,而是定睛看着她,就这样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半晌也未转睛……
次日暮时,未央宫,椒房殿。
刘病已来时,见殿中诸人跪拜之时脸上都有些微焦急神色,似乎是出了什么意外。待天子径自迈步进了内室,便见霍成君正背对着门,席地坐在西窗下,但跽坐的姿态却有些异样。
“可寻见了?”她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宫人前来回话,语声惶急地问,边说边敛衽起身,谁知右足方才挨地,便不由闷闷地痛哼了一声。
“怎的伤了脚?”天子见状,忙几步上前,姿势妥帖地扶住了少女,言语间多少关切。
“只是崴了一下,侍医说,休养一阵便好的。”虽是不怎么在意地说着,但她面颊却已疼得隐隐发白——这从来就是一个娇气极了的孩子啊。
“好端端地怎会伤了脚?”他神色温和,目光里却带了些许薄责。
“阿雪它不知溜去那儿玩耍了,我去寻它时……没太留意,在太液池边的芍药坞里滑了一跤。”说起脚伤,霍成君有些心虚地仔细交待道。但紧接着却是深深皱了眉头,面上满是忧色——“阿雪一直都没回来,可它已许久都未出去过了……”
“大抵是忘了路,所以找不见回来了罢。”十五岁的小少女,低着头,绞紧了自己纤白的十指,喃喃自责道——“定是近几日没有喂好它,才害阿雪自己出去觅食……如今回不来了。”
“陛下,可否容我吩咐各处宫人,若见了一只白狸儿,莫伤了它,遣人送回椒房殿来。”她终于抬起眸子看向丈夫,有些焦急地商量道。
“好,我也会传口谕于各处守卫,莫伤了它。”天子闻言,神色耐心,语声温和地安抚道。
只是,他眸光却微微一凝……家养的禽兽中,狸儿算是最伶俐不过的,哪里会迷路忘了回家呢?
他自小长于市井,长安城中许多人家饲狸执鼠,似这样的情形,他以往也见过许多回,自然知晓其中缘由。
◎作者有话要说:
唔……养过猫到寿终的亲,大约知道是什么原因吧。(爱猫爱到无可救药的作者菌,在这个系列里应该会写到不止一只萌猫猫滴——)

第62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五)
狸儿天性通灵敏锐,若是高龄终老,大限之前自己便会悄然离别主家,然后去寻一个黑暗僻静之处,无声无息地死去……断不会让主人看到尸首。
她养的那只名唤「阿雪」的白狸儿,只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微微出了会儿神,再开口时,已是温和而耐心:“这未央宫地域颇大,阿雪又老迈,迷了途也是寻常。再者,宫中四处都多得是鼠雀之类的小兽,它大抵不会饿着的……成君不必太过忧心。”
“嗯。”霍成君闻言,心下不由自主便安宁了几分,而后轻轻点了头。
他从来都是这般的体贴又稳妥,予她温暖,容她倚靠,温和而又包容,伴着她一天天自十三岁的稚气少女长到了如今碧玉年华。
三载辰光,一千多个日夜的朝夕相伴,信任这个人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尤其自阿父逝后,他于她而言,便是这世上最为亲近的存在了。
“若是它贪玩耍再不回来,朕便寻一只一模一样的狸儿与你,可好?”天子看看了眼前情绪虽稳了下来,却仍隐隐有些低落的少女,温和妥帖地出声询道。
“不必了。”十六岁的少女闻言,甚至没有丝毫犹疑。虽语声和软,却是十二分明白地出言拒绝了。
他倒是颇为意外,有些不解地看向眼前这几乎爱狸成痴的少女。
她抬了一双清泉般明澈无垢的眸子,与他对视,神色是极少见的认真郑重——“即便生得一模一样,那也不是阿雪了呀。”
字字落音,如此清晰而纯粹。
天子闻言,倒是神色一怔,径自愣了片时,而后不由有些自失地一笑……
的确,哪怕一模一样,甚至更好,亦不是原先陪自己历经那么多风雨,伴自己走过那么些年华,情之所系,心心念念喜欢的那一个了呀。
所谓情份,可贵便在这里,怎的反倒是他自己犯了愚?
地节三年夏,封皇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
地节四年春,封外祖母为博平君。
又封许广汉之两弟,许舜为博望侯,许延寿为乐成侯。
许氏家族,一门三侯。
而许、史两家子弟,不少也受了天子破格拨擢,在朝中居任要职。
季暑六月,未央宫,椒房殿。
“殿下,这橘酢用冰镇得沁凉,正合消暑,且用一些罢。”莺时将手中的梓木朱绘小食案放到了霍成君眼前的文贝曲几上,小食案中置着一只白玉盌,盌中淡橙色的果酢晶莹鲜美。因为刚刚自冰水中取出,盌外还沁着许多细密的水珠,单看上去,暑气似乎便消了大半。
“凌室今岁帜了许多冰么?”闻言,跽坐在漆案边的霍成君看着依例送来的冰镇酢浆,转头问道。
十七岁的少女一袭苏芳色的轻纱襦裙,直衬得明肌似雪。她渐渐脱了昔年的稚气青涩,颊边的婴儿肥已然褪去,原本精致无伦却一团孩气的容貌。而今仿佛是瓷玉雕像终于点染上了秾淡合宜的釉彩,不需铅华粉饰,便已是颜色惊艳,丽质无俦。
此时,眸光看了过来,清泉似的明澈无染,却波光滟滟,莺时几乎一瞬看得微微发怔——自家女公子,原就是世间难得的美人呢。
“怎么了?”霍成君见她发愣,不由有些疑惑地问——“你也不晓得么?”
“自然是同往年一样的。”莺时这才回了神,立时淡笑着应道——“不过,莫论帜冰多少,又哪里会短了殿下的用度?”
凌室乃是帜冰之所,年年严冬凿冰储于其中,到了盛夏取来消暑。一座凌室供应着整个宫城,需耗甚大,年年供不应求……但,皇后殿下自然日日都有冰镇的酢浆和鲜果作饮馔。
自四年前入宫起,宫中最好最稀罕的东西。除了供奉长乐宫的太皇太后,其余皆是送来了这儿的。
宫闱内外,朝野上下,谁人不晓天子独宠椒房,圣眷无双?
“唔,这样啊。”少女闻言,却是默了片时,神色若有所思。
正微微愣神间,便听得熟悉的脚步声自外间渐渐清晰地传来。而后,一角银白色袍裾便映入了眼帘,年轻的天子高冠玉剑,明逸隽朗,正阔步走了进来。
“拜见陛下。”莺时赶忙施礼,霍成君却是有些惊喜地看向了陡然出现的天子,眸子里带着难掩的雀跃——近几日陛下政事繁冗,她也难得见他一回。
“冰镇的酢浆解暑确是合宜,”年轻的天子神色温和,走到了她身畔,姿态随意在流黄簟上揽衣落坐。而后看着文贝曲几上那只盛着冰镇橘酢的白玉盌,温声劝她道——“但柑橘性凉,饮得多了恐伤脾胃,日后若用,记得添些蜜糖调和才妥当。”
“是我自已贪这橘酢的酸甜滋味,添了蜜糖味道便嫌甜腻了呀。”颜色明艳的少女,面上一派纯然的笑意,语声甜脆,玲玲盈耳。
“你呀,都这般大了,却还是一副馋狸儿模样。”天子的语声透着微微的无奈,却是温和而宠溺。既而,他眸光落向了一旁侍奉的莺时,清了声叮嘱——“皇后的饮食需多留心,若不加蜂蜜,这橘酢一日至多只能用一盏,可记下了?”
“诺。”莺时领旨,应道。
天子转回了目光,看着眼前懵懂得仍带了几分稚气的少女,关切似的温声询道——“今岁暑气太盛,焦热得很,成君可要搬到清凉殿去住着?”
清凉殿以画石为床,紫琉璃帐,又以玉晶为盘,贮冰于室中,玉晶与冰同洁,所以中夏含霜,乃是未央宫的消暑佳处。
“不必了,年年都去,也没甚么新鲜了呢。”霍成君却未像往年那般兴高采烈地应下,而是微微垂睫,拒了天子的好意。
其实,她自小在家中,每至夏日便是自窟室取冰消暑的,鲜果酢浆之类皆是冰镇,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但前些日子,宫人们提到,在民间的话,夏日里一石冰可售得天价,抵得上好几户小康人家的家资。
宫中虽有专作帜冰之用的凌室,但用度也并不大充裕。像她在清凉殿那般,取冰消暑,真是奢侈得太过了。
“也倒是,近处无景致,”天子似有微微的讶异,而后却只是温颜一笑,妥帖地问道——“即如此,那不若去昆明池边的宜曲宫住上些日子。这个时节,昆明池正合波上泛舟,凌水采莲,既享了凉风爽致,又自在惬意。”
“好啊!”霍成君闻言连连点头,神色间有些雀跃。
昆明池在长安西南,乃是孝武皇帝于元狩三年开凿的,周回四十里,广三百三十二顷。池水东西两畔立了两座石像,分别为牵牛、织女,以池象天河。池中起了楼阁宫室,更有许多戈船、楼船游于其上,都建有戈矛。甚至有可载万人的豫章大船,四角垂了幡旄葆麾,气象非凡……算得长安一处难得的繁华胜境了。
除却水军演兵与游湖览胜,这池中亦种莲养鱼,所出的莲藕肥白少渣,鱼亦鲜美,年年除却诸陵祭祀外,还供给长安的许多厨楼。
三年前,霍成君便随天子去昆明池上泛过舟。不过那日才是暮春,虽莲叶田田,碧翠接天,但没能摘菱角采莲蓬她终是有些抱憾的。
“陛下也一同去避暑么?”霍成君仰起一张小脸儿,有些期待地问。
上一回时,他们便是住在昆明池西的宜曲宫,仔细他说起来,「宜曲」并非这宫殿的本名,全因陛下他晓畅音律?在这宫中度了许多曲子,所以赐了这新名儿。
忆起那一段日子,泛一叶木兰舟,在接天映日的翠绿莲田间轻巧游弋,采了碧箬笠似的莲叶作伞遮阳。她向池边的采菱女子学了曲子,倚弦而歌,他横了玉笛,奏曲相和的日子……可真是怀念呢。
“近日里政务繁冗,朕怕是脱不开身。”天子温和而耐心地解释,又安抚她道——“不过,朕会遣可靠的宫人陪着人,再带些俳优伶人,想必也十分热闹有趣的。”
“嗯。”虽然有些失望,但霍成君仍是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政事虽繁,但陛下也要劳逸相间,多保重些才是。”
自亲政以来,陛下他的政务便繁冗了许多,宣室殿中灯火时常竟夜不息,她却又帮不上什么,惟有懂事地不去打扰他。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昆明池」汉昆明池,武帝元狩三年穿,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昆明池儿三百三十二顷,中有戈船各数十,楼船百艘,船上建戈矛,四角悉垂幡旄葆麾,盖照烛涯涘。
《庙记》曰:"池中后作豫章大船,可载万人,上起宫室,因欲游戏,养鱼以给诸陵祭祀,余付长安厨。"
昆明池中有二石人,立牵牛、织女于池之东西,以象天河。《三辅黄图》
「宜曲宫」宜曲宫,在昆明池西。孝宣帝晓音律?常于此度因以为名。《三辅黄图》

第63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六)
“既如此,近日便打点行装罢。”天子神色温和,带了笑道——“若去得晚了,怕莲塘里荷花凋尽,只能尝尝今岁的新藕了。”
“嗯。”霍成君乖巧地点头,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对他的安排欣然应了下来。
椒房殿的宫人们一向利落又细谨,第二日霍成君的行装便被齐整地拾掇妥当,整整装了三辆马车,另有二十余名歌舞伶人。
只是临行之前,十七岁的少女却莫名心下有些不安,她静静立在庭中的那棵数丈高的舜华树下,站了半晌,远远眺向东边青城门的方向,目光凝滞了许久许久-那门外,便是大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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