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那些爱情by展旧书
展旧书  发于:2025年1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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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刘病已一时竟微微错了眼。
而这一声相似的话语入耳的一刹,几乎将他的记忆一霎拉回了昔日过往……
“帮我瞧瞧,这衣裳可还合体?”记忆中的人儿约是十七八岁模样,也是春桑后的二月,头一回穿这般隆重的钿钗祎衣,前前后后梳妆穿戴,忙碌了好几个时辰。
罢妆之后,宫人们皆退了下去。她便亭亭立在椒房殿的西壁边,对着那面全素镜看了又看,颇有些惴惴不安。
而他,就姿态随意地倚着那张文贝曲几,懒懒靠在一旁看着妻子对镜理妆。
“帮我瞧瞧,这衣裳可还合体?”片时后,一身钿钗祎衣的女子几步走近了过来,在他面前扬臂伸展了两副广袖,有些不安地问道。
话音落后,却未见回应。
她有些不解地垂眼去看他,却发现十八岁的少年天子,疏懒地倚着曲几,安适得险些都睡了过去……那模样,活像一只在太阳下打盹儿的狸儿。
她见状却是神色不由一顿,目光下意识便落在丈夫眼睑下重重的青翳,然后心下一突——近日匈奴那边又不太平,朝堂政条大约又繁冗了许多罢?
于是,她动作轻悄地敛衽在他身畔跽坐了下来,细细端量起那张透着分明疲惫的面庞,双眉一分分蹙了起来……
感觉到有人近了身,原本已快要睡沉的天子十分警觉地转醒了过来。他目光仍带了几分惺忪,在妻子明丽大方却带了分明忧色的面庞映入眼帘的那一瞬,立时放松了下来。
“莫操心,我一向身强体健,哪儿会真的累到?”他见她目光里难掩的关切,不由浑不在意地散漫带笑道。
一袭最肃穆不过的玄衣纁裳,却不见丁点儿端重模样的少年天子,懒洋洋地略略侧过身来,换了个姿态,好方便与她对视——“再说了,贤妻每日三盅鹿羹地帮我补着,我倒当真担心养成了痴肥大汉,皇后殿下会嫌弃!”
“怎么当了皇帝,还是这副贫嘴薄舌模样?”她温声轻嗔,却是扬了衣袖帮他遮着东窗透进来的阳光,好让他安心阖眼,歇息得更舒适些。
——他也才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由无依无恃的宗亲陡然被拥上了帝位,外有权臣当道,内无亲戚助益……在这尊位上左支右绌,过得实是艰难。
现如今,恐怕也唯有在她这儿,他方能松了所有精神,好好地歇上一会儿了。
他却就势拽着那幅宽大的缥青色翟纹广袖,将身畔细心为他遮光的女子一把扯入了怀中,环腰拥紧,薄唇贴着她耳垂道:“我贫嘴薄舌,你难道不是新婚之夜便知道的,怎的如今竟不惯了?”
语声入耳,她蓦地霞色晕了双颊,微微垂睫,咬唇不语。
十六岁那年,他娶了十五岁的她为妻。
那一晚,长安城尚冠里的小宅院中,简单布置的屋室烛光照澈,少女一袭玄纁二色的庄重婚服,坐在最寻常不过的素漆郁木喜榻上。他推门而入的一刹,她就这般有些紧张地抬眼看了过来。
明亮的灯光映亮了那少女明丽的姿容,朗然大方,比他原本预想的……要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华胜、步摇】在西汉时期,华胜、步摇是最为华美的发饰,太皇太后、皇太后可用华胜,簪以玳瑁为谪,长一尺,端为华胜,上为凤皇爵,以翡翠为毛羽,下有白珠,垂黄金镊,另外,只有西王母可用华胜。
皇后的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一爵九华,熊、虎、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诸爵兽皆以翡翠为毛羽,金题,白珠珰绕,以翡翠为华云。
「期尉」手套,西汉称期尉,西晋称手衣,由素罗、朱罗、丝罗等制成,内填丝绵。
「毡褥」西汉时期,褥子一般铺在席上,有锦绣褥、羊皮褥、毡褥,毡褥是用兽毛和丝麻混织而成。
「尚冠里」汉代时,把全城分割为若干封闭的「里」作为居住区,类似于唐代的「坊」。汉代长安城中有宣明、建阳、尚冠、修城、黄棘、北焕、南平、大昌等里。
据《汉书·宣帝纪》载,宣帝少年时「舍长安尚冠里」。

第57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
明亮的灯光映亮了那少女明丽的姿容,朗然大方,比他原本预想的……要好看。
一双少年少女,十五六岁的青涩年纪,新婚夜里头回见面,乍然四目相对,齐齐赧然地撇开了眼。他心底里乱成一团,有些窘迫地目光四处游移,打量着这屋子的夯土墙壁、窗下的素漆杏木几、榻边青黄色的籧席……而那厢,少女则低低垂了螓首,无意识地用手指绾着自己吉服缦带下垂了朱色丝穗的罗缨,绕了一匝又一匝。
屋室狭小,单扇的素漆柏木门只九尺来高,宽不足二尺,整间屋子约是两丈见方,从门口到卧榻不过几步远。但少年就这么怔怔立在门边,游目四顾了良久,脚下却扎了桩似的未移半步。
“你,你渴了么?”半晌之后,他才终于有些犹豫地开口,出声打破了屋中的安静。
——现下正值季暑六月,天气干焦燥热。身为新妇,她在这喜榻上大约已坐了整整两个时辰。家中并没有侍儿婢女,恐怕已是许久滴水未沾了。
那少女大约并未料到他第一句话是这个,不由怔了怔,仍是垂着螓首,却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门口的少年仿佛如蒙大赦般长长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了事情做,可以藉此略消心头的无措与窘迫。他快步走到室中仅有的那张无漆无纹的素色杏木几旁,动作利落地用粗陶碗倒了水,而后回身递给她。
那少女迟疑了瞬,而后抬手接过,小口地饮起水来,动作温缓,但却是喝净了整整一碗……想来,她其实已渴得厉害了罢。
他立在榻前,想了想,终究却只是在榻边的粗糙籧席上揽衣跽坐了下来,从她手中接过陶碗,又放回几上。
“你……你是自己愿意的么?”
终究,他几番平复了心绪后,还是问出了口。
闻言,容色明丽的少女终于有些错愕地抬了眼,定定看向他——
“我的那些事……”少年不及她回应便已开了口,似乎是努力地平抑了神色,郑重其事地看着自己刚刚娶进门的新妇,认真地道「旁人未必都清楚。」甚至,张伯父他为了替自己说一门好些的亲事,只怕都会对女家避开许多利害不提。
“名义上虽是沾了天家血脉,但……这怕只会让如今的圣上忌讳,这辈子恐也不会有什么出头之日。”她的父亲许广汉,大约是以为像他这样落魄王孙的出身,将来或许能有什么别的造化罢……否则,怎么会将这般清娟丽质的女儿嫁予他?
但,日后大抵只能失望了罢。
那她呢?这桩亲事是不是全是她的父亲做主,她便遵从亲长嫁了过来?或者,她之所以愿嫁,其实是因为存了和父亲一样的心思。
所以,这些话,他都必得在此时将她问明白,也同她讲明白——这是他的妻子,是日后几十载要相偕共度的人。他不愿疑忌,更不愿欺瞒,所以,索性便将一切都开诚布公。
“我愿意,也知道。”那静静跽坐在喜榻上的少女却忽地抬了眼,一双眸子柔和却清亮,定定落向眼前的人。
他有些错愕地瞪大了眼,就这样与她对视。
“我是家中长女,自幼便帮着阿父阿母料理许多家事。这些年里,阿父的宦途不顺得很,从当年的昌邑王侍从到如今掖庭暴室的啬夫,沉浮落魄,我也就跟着经见了不少事情……自几年前起,家中的大小事体,阿父都是同我商量再拿主意的。”
“这……这桩婚事,”说到这儿,她终于有些赧然,微微垂着螓首,低了睫,语声轻了许多——“是我自己点的头。”
“阿父他之所以愿意这婚事,的确是以为有了攀附天家的机会。”说到这儿,少女仿佛有几分忍俊不禁似的,自己先笑了起来,一双眸子明亮得仿佛含了天边熠熠的星子——“还特意寻了方士替你望过气……说是,命相极贵,或为关内侯。”
“只是,我却从来不信这些的。”少女坦然地抬眸,与他对视——“而且,因为父亲在掖庭当值,当年太子之事,还有如今宫中的局势,约摸也知道些……你的情形,我大抵都晓得。”
“也只阿父他半生坎坷,总希求着一朝富贵,所以才会妄信世上有这等好事儿。”
他只怔怔听着,神色滞了好一会儿——原来,这些底细,她尽清楚。
“那,你既明白这些,也应当知道我的父母亲族都已经没有了,而这一辈子大约也不会有多大造化。”少年的神色却只是更审慎郑重了些,仿佛是怕她还思虑得不够仔细——“而你我的婚事,从三书六礼到宴席都是张贺张伯父一手张罗的。我如今全仗着张伯父庇护才能有一份安宁日子,待往后,终有一日……在这世上会了无依靠。”
“即便长安城寻常的庶民,也都还有父母操心,兄弟帮衬,我比他们还要不如……”他语声平静而稳缓,不带半分自怨自艾。仿佛只是再寻常不过地讲清一个事实。
“贵府在这长安城中也算得上小康人家,你当真清楚……嫁了我,会过什么样儿的日子么?”十六岁的少年,定定与眼前的初笄少女对视,眸光平静而郑重。
“况且,我自幼因着出身尴尬,便受了旁人不少冷眼,更有许多不堪的小人,妄图以欺辱我这个「天家血脉」来逞一逞威风。”说到这儿,少年眼底里微微露出一丝哂笑,自幼混迹长安市井,交游甚广,三教九流的人物他都认得不少,那些不长眼的小子,统统给他明里暗里算计了回去。
“若嫁我为妻,你大约……也难免被牵累罢?”话一出口,他便蓦地觉得心口一堵,莫名地难受,但仍是强撑着问出了最后一句——“你当真想清楚了,往后……也不悔么?”
闻言,少女有片时的沉默,而那沉默的每一息里,他仿佛都度日如年。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籧席」竹席称为「筵」,质地细的叫做簟席,富贵人家用,而质地粗的叫做籧席,平常庶民用。

第58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一)
“我自小便学针黹,织绢与刺绣都算熟稔。两天可织成三匹细绢,双色锁绣亦是擅长,一匹绣绢能售得八?九十文。若往后再勤快些……大约也能勉强支应家中的用度。”许平君清亮柔和的语声再一次响起时,并不多高,却字字清晰。
他闻言,一时间却是怔住了,似是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她言下之意。
“至于旁人欺侮……你,你总会护着我的罢。”说到这儿,少女低了螓首,语声轻而柔和,透着全然的信任。
这一回,他是真的呆住了,只愣愣看着那喜榻上垂眸跽坐的,一袭庄重吉服的少女,仿佛不能置信一般——
十六岁的少年,虽然从来一副嬉皮笑闹模样,但其实心思明悟,甚至向来行事审慎,称得持重年老成。
他自懂事后,便日渐明白了自己早先的身世、现下的处境与日后的前途……心中并非没有困苦煎熬,但——既然无从选择,不如索性坦然接受。
只是,他愿意接受……那旁人呢?
好人家的女儿,又有几个会甘愿同他这般一个身份尴尬,六亲俱丧,全无依恃,注定没有出头之日的落魄子弟过一辈子呢?
今晚,他是鼓足了多少勇气,默默在心底里思量了多少遍,才能在自己的新婚妻子面前勉力平静地说出了这番话。
他自己是不怕的,这么多年走下来。什么样的眼光没见过,什么样的人情没看过,什么样的事故没经过,而且还习得了一身好拳脚……只怕那些人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可是,他的妻子呢?日久天长,会不会失望于他前途平平,没有宗室子弟的显贵?会不会嫌弃他家业不丰,没有食玉炊桂的富裕?甚至,会不会愤慨于旁人世人的冷眼,所以渐生怨怼?
但,此刻那个静坐在他身边喜榻上的丽质少女,就这样平静而认真地说——
前途无望没有甚么,我早已知晓的。
家境贫寒没有甚么,我会织绢擅刺绣,再勤快些便能养家的。
至于受人欺侮——我信,你会护着我啊。
就是这样带了略略羞涩的的平静和笃定,没有忧虑没有害怕没有犹疑。
心仿佛被什么滚烫的东西一分分地填满,暖和得让人眼眶发热,鼻子略略有些涩意。
“你……”他才开了口,却蓦地察觉声音有些哑,忙清了清嗓子,而后方开了口——“你以前……便认得我么?”
否则,这样心思剔透的少女怎会无端端信任一个初初识面的人——尽管,他们已是名义上的新婚夫妻。
闻言,少女微默了一瞬,轻轻摇头,片时后开口道——“算不上认识,但……曾见到过一回。”
“三月前,阿父有论婚之意,与我商量。我思忖了一整日,于是,第二天便悄悄去了杜门大道南边的旗亭楼……后来,后来便看到了你。”
整个杜南大道的人都认得这少年,在闲话间提起他许多琐事。此外,她打听到了他这些天每日午后都会来拜访客居于旗亭楼中的一位老者,每每总要待许久才离开。所以,她便在楼外不远处等着,到了未时,果然就看到了他。
那天,十六岁的少年郎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青色裋褐,携了只素漆木函,一路从西面走过来,楼下往来的许多人都与他招呼寒暄,然后便见他同主人打过招呼后上了楼,顺便还帮着店家搬了口竹箧上去。
她在楼下等了一个多时辰,果然见那少年同一位老翁一同下楼来……她留意那老翁腿脚似乎不大灵便,足下迟缓,少年在他身畔走着,并未搀扶,却总是在他不慎踉跄时妥帖细心地靠近,挺过肩臂让老翁借力。所以那耄耋之年的老翁,这一路竟都走得十分平顺。
性情温和,处事妥帖,有担当——才不过十六岁年纪。她经见不少,自然明白,这般的少年郎是有多难得。
再思及他的出身之尴尬,少女感慨之余,心底更生出几分赞叹来——这般尴尬孤苦的出身,可以想见这十多年间他的日子是有多少艰险,多少磨难,可这少年却是一步步稳实地走到了如今,过得安然自如。
多年风骤雨疾时,立得住方见根脚。自小处境愈艰难,生活愈不易,也就愈见这少年的智略、心性之出众。
女子嫁人,不过求几分依靠,一生安稳……得遇这样一个人,她已是足意。
至于其他的东西,都及不得他这个人重要啊。
“所以,你只见了一面,便相中了我?”那少年就这样静静听她说娓娓而叙,然后原本有些沉凝疑惑的神色便渐渐化作了全然的喜悦,这一句话,轻松愉悦里莫名便透出微微的得意来。
少女闻言,微微愣了一下,而后默默垂了睫羽,低眉无言。
“那位老翁乃是东海的澓中翁,当世有名的才学之士,张伯父荐我去随他学《诗》。但他老人家收徒挑剔得很,以往荐去的年轻人少有入得他眼的。”少年神色轻快了许多,然后便认真地同她解释起那日的事情来——“我不欲令伯父失望,所以全日日带了自己的诗赋文章去拜访。后来,总算心诚则灵,打动了老人家。”
“至于旗亭楼,那儿我自记事起便在周遭玩耍嬉闹,大家同我都熟识的。”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语气认真了些——“其实,我自幼在市井间长大,多年下来,也算认得一些朋友,知道些正经赚钱的门路。”
“虽不至大富,但……哪里会当真让好不容易娶来的娇妻织绣养家?”少年朗润的语声里透出些从容自信来,眸子里泛了光采。
这「娇妻」二字一出口,那厢的少女蓦地抬眸睃了他一眼,既而飞快地垂了螓首,头低了许多。
少年话出了口,才觉出这其间的亲昵来,见她把头低得不能再低。而后便发现微微的绯色自少女润白的耳根处悄然染了开来,嫩生生的耳垂如白玉生晕,当真是好看得紧!
他不由得就想凑近些看,于是利索地褪了方头履,上了喜榻,在她对面跽坐下来,终于开始有些无所顾忌地端量起他的新妇来。
少女在他脱履上榻的时候,便悄然向旁边移了些许……耳根处的绯色一直晕开到了颊上。
少年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张霞色渐染,三月桃英一般的娟好容颜,心跳似乎都微微快了几拍,然后心下一横,就大着胆子去握住了她交叠在膝头的手:“你作甚低着头?”
“唔,你愿嫁我,除却方才说的那些缘由,是不是还因为……因为我生得俊?”容貌出众的少年郎,就这么忝着脸调戏自己的新婚妻子道。
出身皇族,生母王翁须又是涿郡数百里挑灯的美人……这少年的相貌实在是俊逸秀致得有些过分。
但,少女着实不曾料到方才还一副温文持重模样的少年郎转瞬便这般厚颜起来,给他握住的那只手仿佛火烫似的,心底羞极,颊边绯色更深晕了一层。只是她一惯也是性子利落的,于是狠狠咬了下唇,然后猛地用了些气力,把右手自他掌中甩脱了开来。
既而,少女下意识地就移膝往后退了两尺来远,几乎都要缩到榻角去。
直到被她挣开,少年方才惊觉自己言行孟浪。原本就是市井间听来的一些调笑之语,他以往只是觉得有趣,却也无处施展。而今是头一回与女子共处一室,还是这般清娟丽质的少女,何况,此际她又羞涩得这般可人——所以一时间便忘了形。
呀,看样子,她定是恼了——这可怎么办?
少年毕竟才十六岁,以往不曾历过儿女情?事,到底青涩得很。此时羞窘得耳根泛红,往常那副伶俐口舌,百般机变,这会儿竟是全没了用场。只急得抓耳挠腮,搜肠刮肚地想着怎样方才能把她哄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织绣」马王堆汉墓曾出土了大量刺绣实物,秦汉时期的刺绣主要是锁绣,有朱红、石黄双色绣。

第59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二)
“陛下,这衣裳哪里不合身么?”椒房殿中,十四岁的霍成君见眼前天子怔怔看着自己这身钿钗祎衣,良久也未移目,不由有些忐忑不安地问道。
这一句话,蓦地惊回了刘病已的渺远思绪,他站在原地定了定神。而后目光方才真真切切地落向了眼前稚气未褪的小少女。一模一样的缥青色翟纹祎衣,一模一样的凤冠,一模一样的一华九爵金步摇……可,早已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了啊。
“这钿钗祎衣,从来都是为皇后量体而裁,哪儿有不合身的理?”年轻的天子怔了片时后,温和带笑道,语声清润一如往昔。
次年(地节二年)春,大将军霍光薨。
霍光,字子孟,河东平阳人,细说起来,乃是武帝朝冠军侯霍去病的异母弟弟。
早年,平阳公主府中的侍女卫少儿与衙役霍中孺私通,有身,生下一子,取名去病。
霍中孺并不曾认下这个私生之子,霍去病直到成年后方知生父名姓。后来,当他立下不世功勋,得封骠骑将军之后,却前赴平阳,寻到了生身父亲,也见到了后母所出的弟弟——霍光。
霍去病替父亲置办田宅,而后,将十余岁的异母兄弟霍光带到了京都长安,既而荐他入朝,步入仕途。
霍光为人谨慎,行事缜密,历任侍中、奉车都尉、光禄大夫等职,侍奉孝武皇帝左右,前后出入宫禁二十余年,未尝有失。因此,颇得天子信任。
征和二年,卫太子之变后,武帝决意立钩弋夫人之子刘弗陵为储,欲令霍光辅佐。于是,乃令宫中画师绘《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赐予霍光,示以托孤之意。
四年之后,孝武皇帝刘彻驾崩,临终之时以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与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三人一同辅佐时年八岁的幼帝刘弗陵。
之后十四年间,霍光颇得昭帝倚重,因而得以独揽大权。同时,于政事上,劝课农桑,保境安民,多次大赦天下,堪称一代能臣。
之后孝昭皇帝英年早逝,霍光身为大司马大将军,又是当朝太皇太后的外祖,自然是当之无愧的执牛者。之后先议立昌邑王刘贺为帝,短短二十七天后又因其无德而废黜,再之后,便是将十七八岁的皇曾孙刘病已扶上了帝位。
这六年间,霍光依旧颇得新君信重,又因其是太皇太后上官氏的外祖,霍皇后生父,是以位极台阁,而霍氏一门,亦荣宠不尽,显贵无伦。
而今,霍光溘然长逝——数十年间支撑着霍氏一族的擎天梁柱,终于轰然倒塌。
当今天子与皇太后上官氏亲临治丧,以帝王仪礼葬于茂陵,葬礼上用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等物,以缊辌车,黄屋送葬。
生荣死哀,不过如此。
而于十五岁的霍成君而言,这一切,仿佛都是一个怎么也无法置信的梦魇……
那天,她听到阿父病危的消息,心急如焚地出宫归家,才到府外便听得众人匝地的哭声……而后,她就这样木愣愣地看着满府缟素,眼前尽是凄惨惨的白……
再之后,她木愣愣看着那些人发丧,沐尸、装殓、停尸、出殡、行丧……她神思呆滞任人服侍摆弄着走完了女儿应尽的孝仪,像尊木雕泥塑一般。
人心疼到极处的时候……也就木了。
那是阿父,是她的阿父啊!是护了她十五年,宠了她十五年,惯着纵着宝贝着她整整十五年的阿父啊……是这世上最最疼爱她的人。
自幼年时小小的稚儿记事起,阿父便是这世上最为温和、慈爱又无所不能的存在。
她先天积弱,自小身子便十分虚孱。所以一直比同龄的稚儿发育慢上许多。甚至,直到三岁上才开始伊呀学语。至今仍能隐约忆起,那人小心翼翼地将娇嫩一团的幼女抱在怀中,放柔了声诱哄她喊「阿父」,目光里的宠溺仿佛要溢了出来。她却仍懵懂,只新奇地一把拽住了他颔下的长须,生生揪断了几络来,攥在小小的白嫩手儿里咯咯地笑……
她蹒跚学步比学语还要晚,他佝着身子小心翼翼护着她,小小的稚女东倒西歪地一步步晃着走,他便佝身一步步紧紧缀着,唯恐她磕着碰着……其实,那时候那个殷勤地为女儿鞍前马后的父亲也已年过半百,脊骨上有早年习骑射时落下的旧伤,一向最倦不得身弯不得腰。
后来啊,到了四五岁上,她开始喜欢各样儿新奇玩物,尤其亮晶晶的物什。而他从来总是温和宠溺地笑着,抱起小小的稚女坐在肩头,好让她轻易地便能摘下壁间挂着的玉如意或琉璃镜,拿在手中随意把玩,因着年幼,小小的稚女不知曾失手摔了多少只。但那厢的父亲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那些不过是死物,我家成君才是我霍氏真正的仙露明珠,哪儿有什么能比得你贵重?”他总是轻轻揉着她小脑袋,温和蔼然地笑。
十三岁那年,入宫前昔,她心底里颇是忐忑不安,夜里频频难眠。阿父知道了,便笑着劝慰她道:“成君莫要担心,未央宫便邻着霍府家宅,日后想回来便回来就是。何况,有阿父在,圣上他……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
一直以来,这世上,仿佛她的烦心事没有什么阿父解决不了,她喜欢的东西没有什么阿父拿不到,就像旁人说得那样——她是阿父捧在手心儿的宝。
可现在,这样好的阿父……就这样,没有了。
她亲眼在病榻前看着他脸色化做了属于死尸的僵青,全没了气息。
然后,她看着府中众人沐尸、装敛、停尸……直至被用金装玉饰的灵车送葬,埋入了茂陵的土里。这世上,再寻不到阿父的丁点儿痕迹,他会这样一点点化进土里,尸骨与棺椁同朽。
心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儿似的,永世也再补不回来。
“快,快取湿帕来……皇后殿下又被噩梦魇着了。”夤夜里,霍府内院的闺室中,在霍成君榻这值夜的莺时,有些焦急地催促一旁的绿衣小婢道。
而四角嵌玉的髹漆床榻上,枕着有助眠之效的草芯绣枕的少女面色苍白憔悴,在梦里忽地紧绞了眉头,神色极为痛苦地低低轻呜出声,微见嘶哑的嗓音里满透了悲切。
那绿衣小婢似是已见惯了,神色已不如初时那样慌乱,从容地自一旁的铜盂里取出一方温水浸透的雪白绢帕递了过来。
莺时上前,在榻畔茵席上跽坐下来,用绢帕轻轻地睡梦中也紧皱眉峦的少女轻柔地拭着额头大片大片的汗湿——大将军的丧事已过近半月了,但女公子仍是夜夜噩梦。
这个坎儿,也不知几时方能过去?
又五日后,霍成君起行回宫。
甫进了椒房殿,便见长身玉立的年轻天子立在庭中那株舜华树下,眸光温和地静静看着她,未有言语,但却仿佛参天的大木,不言不动,予她荫蔽,又容她倚靠。
“陛下!”十五岁的少女,蓦地几步奔上前去,而后紧紧拥住了他。仿佛许多天来压在心底里的所有情绪,在看到眼前向来可靠可信的丈夫之后,倾时爆发了出来,泪水夺目而出,流得汹涌,她嗓音哽咽,气弱得几乎不能言语:“阿父……阿父他,不在了。”
他似是轻轻叹了一声,而后稳重地环臂拥住了她,温和而郑重轻声安抚:“莫怕,还有朕在。”
这个臂膀如此健实可靠,这声承诺如此坚定笃然,仿佛一股热意直冲了进来,温暖得人鼻头酸涩。她心底灼烫,泪水却涌得更厉害了些,哽咽着静静伏在他肩头,道:“嗯。”
之后的日子,霍成君过得闲淡平静。丧父虽然仍是令她时常梦魇,但因为有天子时常相伴。所以渐渐比原先在霍府时好了许多。宫人们都十分妥帖地从不在皇后面前主动提起已故的大将军,天长日久,再深重的哀思也会日渐一日地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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