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流云出水之际,那股沉沉的冲劲撞上后背,他只觉后腰一阵刺痛,激荡的河水瞬间染红了。
李流云不敢有丝毫迟疑,纵身跃出水面,在低头时,正好看见一团发暗的水影裹着短刀,像一条溅起的浪潮,企图抓住他的腿,或者再捅他一刀。
李流云回过头,就见痋师死死制住陆秉,满手血地要将人拖走。
陆秉是听风知不顾性命救出来,千叮万嘱托付到他们手中,他既然答应过,就绝不能食言。
然而,就在他提剑刺向痋师的当口,突然什么人拦腰撞过来,这一下差点将李流云的肋骨撞断。
李流云被猛地撞飞出去,仓促回眸间,看清了发狠撞开他的人竟是闻翼。
而一把断刀破空劈来,带着尖锐的风啸与李流云擦身而过,猛地捅进闻翼肚腹!
刀身贯穿腹腔的力道将闻翼凌空带起,猛地飞撞向背后古树,死死将他钉凿在树干之上!
断刀震颤的劲道沿着脊柱直抵喉头,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溢满喉咙,堵得闻翼发不出声。
那一瞬李流云几乎反应不过来,体内所有的气力被彻底抽干了一样。
他自认,生性凉薄疏离,这一生不会像听风知一样为谁牺牲,自然也不会有人为他奋不顾身。
然而……
李流云惊震地盯着闻翼,他被闻翼此刻的样子刺痛了双眼,四肢软得根本爬不起来。
连钊于和气同时回过头,眼瞳震颤骤缩,手里的长剑几乎在刀锋下脱手。
“闻翼……”
无数道寒光杂乱交错,来自罔象从四面八方的围剿,纷纷朝连钊于和气劈扫捅刺。
二人前胸后背身中数刀,尽管如此,他们仍在殊死抵抗。
李流云猛地转头,眼底猩红一片,他像困兽一样诛杀罔象。
电光火石间,一柄弯刀抵着李流云剑刃,刁钻地贴着肋骨扎入他骨缝之中,抽刀时喷溅出热血,瞬间浸透半边身子。
“住手!”陆秉失控地叫喊出声,“住手!陈莺!让他们住手!”
陈莺只一味地拖拽陆秉,将人往河滩边拖。
“你若杀了他们,”陆秉眼睁睁看着那几个伤痕累累的少年,逐渐失去还手之力,他只能嘶声吼叫,“陈莺,他们今日若是因我而死,我就以死谢罪!”
陈莺手上的动作停顿,危险地眯起眼:“威胁我?陆秉,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
合着知道她在他身上下足了工夫,左右舍不得他死,他就敢以命相胁了?
“陈莺,你放了他们,放了他们,”陆秉真的无计可施了,他区区一个废人,丧家之犬,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她的筹码,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以后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哦?都听我的?”糟心到现在,她终于好心情地笑起来,“可是你本来就得听我的呀。”
陆秉哀声道:“求你了。”
破天荒头一遭,硬骨头主动开口来求她,真新鲜呐,她既没打也没骂,更没有变着法子逼迫他,陆秉反倒软下骨头求上了。
真不可思议……
“好啊。”陈莺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反正那几个臭小子已经半死不活了,她蜷起小指凑到唇边吹了声响亮的哨,罔象纷纷收刀,继而训练有素地撤退。
陈莺摆手:“带他走。”
陆秉在罔象的拥簇间扭头回望,想要看看那几名少年是否活着。
于和气倒在血泊中奋力撑着地面,几番挣扎,始终没能爬起来。
连钊一动不动地跪着,鲜血浸透了白衣,目光直直盯着数丈远的闻翼。
李流云剑尖杵地,努力支撑着身体,艰难爬起来,朝钉在树干上的闻翼挪过去。
闻翼纹丝不动,眼睑半阖,双目空洞地没有任何焦距。
李流云终于跪到了他身前,双手沉重地抬不起来。他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半点主意都没有。
临下山前,掌教对他们千叮万嘱:“你们此次下山,一定要注意安全,若遇危险,切记不可逞强,等把北屈的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都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听到没有。”
天师也有额外交代:“流云,为师知道你性子沉稳,一向很有分寸,不过为师还是得啰嗦一句,你是我亲传弟子,论剑术,都在他们之上,你要多照应着师兄弟们,把他们平安带回来。”
可是他没有做到,他把闻翼折在了陕州。
一瞬间,好像供他们修行的那座太行山轰然压在了他的脊背上,要把他压进尘埃地脉中去,压得李流云直不起身来。
闻翼身上那把刀,好像捅在了他的心上,让那副长于帝王家、生性就薄情寡义的冷硬心肠,也经历了一翻心如刀割。
他以为,他从来没有与这几个一同下山的同门交心,可是闻翼,却好像已经跟他生死相交了。
可他凭什么呢?
他做过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为他们做过,闻翼就二话不说,替他死在了陕州城外的静夜里。
第147章 三门峡 “三门锁黄河,险滩噬千舟”……
河滩边的芦苇半人来高, 细长柔韧的苇叶下,一张干瘪苍白的人皮正缓缓充盈鼓胀,好似突然长出了血肉,一点点撑出完整的人样。
此“人”面色灰白, 从泥泞的芦苇荡走出来, 顺手接过陈莺手中的铁面具扣到脸上, 正是换了身尸囊衣的阿聪。
人皮实在脆弱不堪, 稍不经意就会被划破,阿聪换来换去, 盯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从来没有一张脸是属于自己的。
他没有脸,每个人又长得不一样, 他在一张又一张的人皮下钻营,时常觉得面目模糊, 于是他给自己打了这张脸,一直戴了很多年。
铁面具成了他的脸,阿聪俯身将两把匕首別到腰后, 又拾起一柄新的长刀, 握在手中出鞘三寸,确认完毕后插回鞘中,转身便走。
陈莺见他这般干脆利落, 一把拽住其胳膊:“如果离了水, 尸囊衣一破, 你们就会死在陆地上。”
罔象心知肚明,它们上了岸,生命就像装在水囊或者盆碗里的水,泼出去若接不住, 洒在地上就再也捡不起来了,结果便是晒干蒸发,无声无息地消亡。
“这里是崤山,”陈莺道,“你们要是死了怎么办?不回去了吗?你刚才就差点被瞽师杀了!”
阿聪默然须臾,缓缓摇了摇头。
陈莺气笑了:“你死了一了百了,那我呢?我做这么多是为了谁?”
阿聪木然站着,陈莺一看他这副样子就来气,上手猛推一把:“行,那你去死吧,反正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阿聪被推得后退两步,他是罔象,他说不出人话,只能一言不发地杵着。
杵了片刻,就该走了。
“阿聪,”陈莺盯着阿聪毅然决然的背影,知道他是非去不可,其实说到底,她也是无比支持的,索性道,“去吧,去杀了他。”
陆秉应激似的盯住陈莺:“你让他去杀谁?”
陈莺瞥他一眼:“你说呢?”
陆秉只能想到一个人:“陈莺!你让他回来!”
“陆秉,你当自己是谁,居然使唤起我来了?”
“你别动雅人。”
陈莺踱步到陆秉面前,蹲下身与其平视:“你今天见到周雅人,心里一定高兴坏了吧?可是他杀了青芒,我很难过,你说怎么办呢,陆小爷,你要不要也替他来求求我?”
未等陆秉开口,陈莺便道:“不过你求我也没用,他现在,怕是已经快被人宰了,阿聪正好过去捡人头,到时候,我帮你给他焚个尸,再去东海扬了他。”
陆秉瞠目:“陈莺!”
居然还敢跟她喊,陈莺噌地一下来了火:“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吗你就跟他称兄道弟,我不仅要杀了周雅人,我还要把他锉骨扬灰。到时候,我让你亲自送他一程。”
陆秉猛地想起李流云说雅人遇到了麻烦:“你刚才说还有谁要杀他?”
徐章房肘臂被绽旋的扇锋生生割裂,若非他避其锋芒及时绕开,怕是半只胳膊都会被扇沿斩断。
这一路他俩你追我赶的打杀,徐章房也并没讨到太大的便宜,身上多多少少挨了七八刀,虽然大半是擦边,也有两记风刃扎扎实实切进骨肉里,动起手时一举一动都会牵动伤口。
徐章房上回在芮城受的伤还没好全乎,他就急于来灭报死伞,就是不能给其修生养息的机会。
这么多年,他连蒙带猜地咂摸出了几分白冤的身份,他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究竟有多棘手,拖上一刻半刻都将成为无穷的后患。
否则徐章房也不至于将其囚困千百年期间,还要费尽心机地寻找屠杀她的办法,就是预防有朝一日,这女人一旦冲破太□□体的桎梏,他能将其置于死地。
怪就怪她和那些不死民纠缠不休,若不能将报死伞毁尸灭迹,徐章房没办法高枕无忧。
唉,说到底,都是早年造的孽。
谁料周雅人一入北屈就和这女人接了头,那么纸就包不住火了,果然不出月余这把火便烧了起来,先前对他感恩戴德的周雅人突然血脉觉醒似的恨上他。
可能是冥冥之中吧,徐章房不允许事态演变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何况他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都说冤冤相报,有这份千古孽缘盘亘,他若不先下手为强,对白冤赶尽杀绝,就是这个女人出世后寻遍他的踪迹,对他赶尽杀绝,所以实属没法子,这本就是个你死我才能活的局面。
旋绽的扇沿溅着血滴辗过,徐章房的身形从锋芒中一晃,脚跟辗地旋踢,右腿残影般凌空扫出,狠狠踹在周雅人的腰眼上。后者飞坠而出,砰地砸在嶙峋坚硬的峭壁上,岩壁簌簌震落下碎石。
后脊硬是撞在某处尖锐凸起的岩石上,周雅人疼麻了,大脑嗡鸣不止。他踉跄着爬起来,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在第二道劲风扫来的瞬间闪进峡谷。
此乃崤山裂谷,是雄浑山峦撕开的一道狭窄裂口,周雅人拼尽全力听辨方位,一路将徐章房引到这里,就快到了……
黄河至风陵东拐,大浪滔滔过潼关,流泻二百六十余里,被千仞峭壁扼住咽喉。
此地怪石嶙峋,地势险要,是为黄河天险。
周雅人猛地掀起巨浪,涌聚的浊浪筑高数丈,轰隆地砸向追至的徐章房。
徐章房抽刀断水,生生将巨浪剖开一道裂口,径直从骇人心魄的惊涛中飞跃而出,满身水的落在一处礁岛上站稳,他一扫四周险象环生的地形:“三门天险。”
相传上古时期中原洪灾泛滥,大禹凿龙门,开砥柱,用神斧在此劈山成三门通河,分别为人门、神门、鬼门,分割成三股激流,最狭窄处仅容一船通行。
河底礁石林立,如同刀锋,船只触礁即碎,自古便以“三门锁黄河,险滩噬千舟”的凶险闻名。
徐章房瞬间回过味来,周雅人是刻意将他引到此地的。
“不跑了?”徐章房盯着另一座礁岛上的周雅人,隐隐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打算在这里跟我决一死战?”
周遭滚滚浪潮泛起白烟,周雅人定神道:“特意为你选的这处葬身之地。”
徐章房莞尔一笑,很是客气道:“听风知有心了,就是此处风水不大好,我怕是无福消受,你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周雅人面不改色地与他对峙:“穷凶极恶之辈就适合穷凶极恶之地,不然葬在哪里都会坏了风水。”
徐章房哈哈笑道:“听风知一本正经,居然也学会跟我耍嘴皮子了。”
周雅人不假辞色:“不过是两句实话。”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呢?”说罢,徐章房手中秋决刀一凛,搅着浊浪朝周雅人劈砍而去。
周雅人御风踏浪,于寒芒刀锋中肆意横行,长指叩击律管间,纳峡谷之风,催响天地山河之节律。
他虽受困平陆一隅,却并非虚晃度日。
正因“三门锁黄河,险滩噬千舟”,人们祭神祀鬼,长积月累而在风涡中形成了遗迹。
此刻风吼如咒,吹响的是一首追悼亡灵的祭歌。
只见两岸岩隙中似有如墨般的阴影渗出,如鬼魅自山石中来……
周雅人本不愿叨扰亡灵安息,奈何形势所迫,他别无选择。
今时今日他非杀徐章房不可,可光凭他一己之力绝不是徐章房对手,所以他必须借助外力,拼死与之一战。
三门天险就是他最大的助力。
此地为关中与中原的咽喉要道,也是黄河漕运的必经之处,然而三门之险要,激流、暗礁与绝壁形成道道天然杀阵。
漕粮输送京师长安,乃逆水行舟,漕船过三门天险时,需纤户拉纤挽漕船溯流闯险滩,并雇平陆人为门匠纤夫。而稍有不慎,舟船在此触撞或翻覆,船员乃至那些攀上峭壁拉纤的纤夫,便容易连人带绳坠入浩浩激流,葬身河底,尸骨无存,因此才会流传出“古无门匠墓”的民谚。
律管催响祭歌惊扰了河葬之灵,沉沉的阴影如鬼魅自两岸夹持,在铁锈色的岩壁上显出佝偻匍匐之态,正是纤夫挽绳拉纤的姿势。
而那条纤绳自大河中绷直到极致,缀着整条大河的重量似的,深深勒嵌进“阴影”的肩颈之中,死死咬住其血肉,磨得肩背血肉模糊。
周雅人以风刃相切,在褐色的岩壁上切下一刀刻痕,就见那条“纤绳”被瞬间斩断,铁鞭一样朝徐章房绞去!
此乃纤绳缠尸,吞过怨魂。
徐章房蓦地变了脸色,差点被纤绳缠住,怪不得这瞎子不遗余力将他引来此地:“原来听风知竟是在此地备了一手,真是用心了。”
他明知自己是条上钩的鱼,又岂会两手空空前来送死,周雅人一斩崖壁“纤绳”,沉肃道:“要杀你,我自当尽心尽力,也不枉房先生处心积虑引我现身。”
仇人相见,打最狠的架,而在你死我活的时刻反倒客套起来,倒也不是多讲究涵养风度,只是君子没学会骂街,周雅人搜肠刮肚也骂不出几句脏话,无奈学到用时方恨少。
“哪里的话,”徐章房也不是跳梁小丑一流,这点基本素养还是到家的,他很擅长见人说人话,把别人当傻子哄,“听风知跋山涉水寻找你那位至交好友,在下正巧得知他的下落,因此特来相告,不必言谢。”
听上去真是一片好意,反而还该感激他。
周雅人以前就是那个傻子,而今已然知晓徐章房的真面目,他打的什么主意一清二楚,纵使徐章房天花乱坠颠倒黑白,也不可能再信半个字。
一道道风刃削刻在两岸崖壁,百丈纤绳形同崩断的鬼鞭朝徐章房绞去。
徐章房何等身手,轻功已是炉火纯青,孤雁般飞崖走壁,从“鬼鞭”下掠过,他刚在一块礁石上落定,“鬼鞭”蓦地抽在奔腾不息的黄河中。河水猛地炸起,浪扑九天,咆哮着撞向许章房。
他被巨浪砸进洪涛,翻滚着冲撞上矗立河心那座砥柱石,许章房浮萍般,被这股暴怒的激浪挟持,后腰从刀锋般尖利的暗礁上擦过,硬生生豁开皮肉。
徐章房扑腾着想从洪涛激浪中挣起,然而又一记百丈纤绳照着头顶抽过来。徐章房骤然缩脖,在黄汤怒涛中打了个滚,惊心动魄躲开鞭策的同时,又被抽卷而起的巨浪抛上高空。
周雅人一掀狂澜,风刃照着潮头上的许章房砍去。
徐章房被这一番浪打水搅的折腾,五脏六腑乱作一团,正五迷三道之际,凛凛风刀兜头杀来。
妈勒个巴子!
徐章房简直要骂娘,听风知这个狗东西,先用火烧他,再用水淹他,真他娘是把杀人放火的好手。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病猫,哦不,老虎龇牙咧嘴地在这鬼鞭抽打的水患中扑腾半晌,狼狈不堪地经历了好一番来自周雅人的绞杀,终于徐章房撞上嶙峋崖壁之际扳住一块岩石,猛地从吃人不吐骨头的洪涛中挣脱而起,秋决刀悍然出击!
周雅人闪躲不及,格挡的折扇被劈成两半,整个人被强劲的刀风横扫出去,摔砸在危崖之畔。
老虎借机发威,绝不再给猎物还手之力。
徐章房说:“安息吧。”
秋决刀寒光眩目,刀身裹着森然杀伐的恶气,如行刑场上的刽子手握着生杀之权,朝危崖下的周雅人斩去!
雪亮的寒刃斩落之际,一把匕首如寒箭破空,直刺徐章房后颈!
巨大的洪涛干扰了这股凌厉危险的声息,直到匕首即将刺破后颈才让徐章房惊觉,他已来不及闪避,只能持秋决刀抵挡。
金戈相击。
周雅人下意识偏头,想以耳力辨别来者何人,却意外看见一抹凌厉身影,鹰隼般从险峻的峭壁一跃而下!
徐章房脱口:“谁?”
他以为来搅他杀周雅人的会是那几个太行道少年,或者是那个女人。
然而都不是,来者脸上扣着张还算精细的铁面具,提着把大刀砍下来。
徐章房记得徐乾之前跟他提起过,痋师身边有个戴着铁面的高手,用刀,且刀法精湛,身长时而七尺,时而八尺,可能垫过内增高。
去他的内增高,徐乾这个弱智,难道痋师身边就不能有几个轮班戴铁面的杀手吗,或者,这是只穿人皮的罔象,所以才会时而七尺,时而八尺。
不过这个节骨眼儿上,痋师来裹什么乱,吃饱了撑的?
她在别地儿为非作歹就罢了,居然还敢作到他头上,简直胆大包天。
第148章 鬼门阵 这瞎子真是作得一把好死
周雅人不知道痋师和徐章房有什么过节, 怎么这个时候罔象和徐章房打起来了?
痋师坏事做尽到处树敌,徐章房表里不一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俩结怨不足为怪。
八只人形罔象前赴后继地围杀徐章房,协作十分明确, 一半负责牵制, 一半负责诛杀, 非常训练有素。
周雅人扶着粗糙的岩壁直起身, 并在奔泻的河道中看见数团形态各异的暗影,随波逐流地变化着, 或聚拢或分散, 尽数潜藏于暗流之中,都是罔象。
这里怎会突然冒出这么多罔象?
除此之外, 水面还漂浮着数十张人皮,在水波中荡漾。
徐章房劈裂一只罔象, 浓汁在半空炸开,淌进滚滚黄河,很快荡漾在水面上的一张人皮充盈起尸, 活见鬼般蹿出水面, 抡着刀杀向徐章房。
徐章房:“……”他百忙之中目睹这一幕,心里觉得那痋师真不做人,杀人取皮的勾当真没少干。
徐章房表示无法理解:“我何时跟痋师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怎么都来围杀他?!还是说这痋师背地里跟听风知成同盟了?
不应该啊。
周雅人这种清而不浊的脾性, 疾恶如仇, 怎么可能跟这类大奸大恶的痋师勾勾搭搭, 他俩只会是死敌,绝对勾结不到一起去。
那这些罔象来搅和什么?
可惜罔象听得懂人话却说不出人话,没有办法回答徐章房这个问题,只一味地要取他性命。
咔嚓——
咔嚓——
两颗罔象的人头相继被秋决刀斩落, 徐章房在乱象中扫视一圈,始终没有见着那个会说人话的痋师,最后他觑一眼危崖下的周雅人,开口道:“这些罔象不会是你招来的吧?”
周雅人盯着两团暗影缓缓撑出人形蹿起来,紧紧拧着眉,他当然不可能认为这群半路杀出来的罔象是来帮他的。
周雅人神识铺出去,然而涛声实在太大,轰轰烈烈地灌进耳中,实在很难听清之外的声音。
痋师被几个少年绑走了,按理说不可能出现在附近,但他看到汇聚而来的这群罔象时,还是生出几分担心,担心流云那边途中遇到意外。
周雅人攥在手中的折扇劈裂成两半,好在还能凑合用,掀出的风刃绞杀出去,威力不减。
徐章房防着周雅人放“冷箭”的同时,堪堪从阿聪的刀锋下滚过去,老腰差点折断,幸而他勤加锻炼,筋骨天赋异禀,柔韧异常。
然而再异常也差点忙活不过来,他躲过了周雅人的袭击,但那风刀削在崖壁上,又是一条百丈纤绳绞过来。徐章房扭着屁股闪开,纤绳立刻绞住一只罔象抽在河心一座礁石上,抽得罔象和礁石四分五裂,炸起的浪潮疯狂反扑。
徐章房知晓这狂浪的威力,踩着罔象的肩膀一跃而起,本以为躲过一劫的徐章房突然凌空一滞。那冲高的浪头活了似的,好像有只水鬼混在其中,一把卷住了他的小腿。
不是,罔象不就是水鬼么,所以拽着他腿的可能真是只水鬼。
水鬼将他狠狠往下攥的同时,另一只罔象踏着潮水轮起长刀劈过来。
徐章房猛踹一脚浪涛,掷出秋决刀,隔空捅穿罔象的心脏将其钉死在崖壁之上。暗黑的水液顺着刀口涌出来,顺着潮湿的崖壁顺流直下,缓缓流进大河中。
钉在崖壁上的秋决刀上挂着张干瘪的人皮和布衣。
徐章房飞身扑向崖壁,正欲拔刀,左边一个铁面人,右边一个周雅人,纷纷朝他砍杀而至。
一个要剁他手,一个要斩他头,配合相当默契。
徐章房心下一凛,一脚踹在崖壁上,弃刀退开数丈远。
而那两砍杀他的人短兵相接地拼杀到一起,扇刃削到铁面具上,而铁面人一刀划开周雅人锁骨,居然也是置对方于死地的狠绝。
于是徐章房笃定了,这俩也不是一伙儿的。他趁机拔刀,左右攻击之余又急速抽身,那么周雅人就会跟罔象打到一起。徐章房蓦地绕到周雅人身后,朝他后脊砍去,往往这个时候,阿聪又会绕到他身后,抡着长刀朝他后脖子砍来!
一个砍一个导致谁也砍不死谁。
好不容易赶到的徐乾等人,看到的就是这幕敌我不分三方乱杀的场景,打得不可开交。
刚刚不是只有瞽师一个么,怎么一下子就打成一片了,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人?
观战的徐乾眼花缭乱,看懵了:“不是,他们这是干嘛呢?”
到底谁要杀谁啊?
好像都想杀对方,但又都在帮倒忙似的,没一个能得手。
但凡他们先联手杀死一个再互相残杀呢,很明显,这里谁都不愿意跟谁联手,看得徐乾都替他们急。
“房先生。”徐乾喊了一声,“需不需要帮忙啊?”
虾兵蟹将,能帮得上什么忙,倒忙么?
不是徐章房瞧不上他们,好吧,就是瞧不上。不过这些罔象实在碍手碍脚,来几个虾兵蟹将分担一点也行,不然他们跟来干什么,看热闹吗?
于是徐乾等人加入战局,热热闹闹地把场面撑得更乱了。
热火朝天打杀一场,罔象还能前赴后继的上蹿下跳,都得感谢周雅人选了个好地方。崤山这么大,他却选在非常便于罔象钻营的黄河天险,若是换作尽是黄土的陆地,这些罔象早死一百次了。
所以最后吃亏的当然是他们这些血肉之躯,挨刀流血都是实打实的,再加上周雅人冷不丁从崖壁砍出条条“鬼鞭”,抽得乱局中的人和罔象猝不及防。
罔象纠缠不休,没完没了,会给人造成巨大消耗,徐章房把火引到周雅人身上,趁阿聪和周雅人对阵之际,猛地抽刀转身,一刀劈斩向阴沟里那批人皮!
潜在河底的罔象来不及抢救,人皮在四溅的水花中纷纷破裂。
徐章房心道:我看你们还如何装人!
没有尸囊衣,这些罔象是没有办法聚形的。
徐章房此举激怒了罔象,河面掀起怒涛,无数深暗无形的罔象激荡而起,好似乌泱泱的百姓落水挣扎,竟在水面营造出了一种七手八脚的境况,看得徐乾等人头皮发麻。
三方阵营,唯独周雅人单枪匹马,一脚将阿聪踏入泱泱激浪。他旋身凌空,鼓荡的素衣广袖裹着猎猎凛风,化作刃光劈向崖壁,数道纤绳影鞭直劈峡谷众人。
徐章房纵身闪跃。
周雅人执扇掀动飓风,本就激荡的峡谷浩浩汤汤,震颤不息。他一摆袖,身形好似化作张狂的飓风,朝徐章房卷去。
巨大的风力翻搅撕扯,差点把徐乾等人卷走,徐乾手忙脚乱地死死扣住石崖,身体被狂风卷得双脚离地,倾飞而起,其余人有一个算一个,在身体被狂风拔起的瞬间纷纷抱住同伴的腰或腿,搂成一长串。
徐章房扛不住这股风力,刚被掀上半空,肩膀就被摁住了,周雅人牢牢将他压在了这口暴风眼之中。
徐章房回过头,几乎睁不开眼。
周雅人一手按住徐章房,一手将折扇钉进滚滚洪涛中。
一瞬间,峡谷震荡,大地深处响起滚滚“闷雷”,好似有千军万马踏出的闷响,又似万千战车碾压而来。
那震荡从徐乾抓住岩壁的手心钻入四肢百骸,他全身骨头都在颤抖。
那柄折扇钉入河谷之际,峡谷惊涛拍岸崩云,在浩荡无匹的大河中凿出一个巨大的旋涡,浊浪如污秽的巨口嘶吼咆哮。
只要定睛一看,就能看见这奔腾的旋涡巨口中翻搅着数不尽的“纤绳”,毒蛇一样攀咬住了周雅人和徐章房。
徐章房脸色骤变,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原来听风知先前斩断崖壁纤绳的动作,其实是在启阵。这些纤绳吞尸,缠过无数门匠的怨魂,他们死在三门天险,被大河吞没,尸骨无存。
这处巨口一样的旋涡正是三门天险之鬼门,亦是水患最急最险之地,葬身者数不胜数。
隐约间,徐章房好似在轰鸣不息的狂潮中听见了祭歌,两岸悬崖峭壁发出高低起伏的呜咽,犹如万千亡魂齐声哀嚎。
周雅人垂眸,眉目在水雾弥漫中洇湿了,睫羽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别无选择,他要亲手将徐章房拖进地狱,只好跟这个人同归于尽。
死又何惧呢,他不后悔。
周雅人分不清拥挤在鬼门旋涡中的黑影是罔象还是葬身大河的亡灵,但都透着死亡的河腥气。
徐章房挣不开缠住自己的“纤绳”,也挣不开周雅人死死摁住他的手,他俩的命运被牢牢绑在了一起,逐渐被大河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