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不还by不若的马甲
不若的马甲  发于:2025年11月26日

关灯
护眼
老聃出函关,倒携报死伞,所过多南风,见者竟不还。
是非恩怨,因果循环,都逃不过这天定的棋盘和圣人操盘的双手,她隐约记得上一位圣人穿越春秋乱世,西出函谷关,在血流成河的天地间,给世人留下一把报死伞。
圣人西去,去了哪里?
白冤也不得而知,她继承了这柄圣人留下的报死伞,为冤死者报丧。
白冤游走生死之界,从未叩问过天地圣人,为何有此一局。
然而天地之大,圣人来去无踪。
白冤看定周雅人,世人愚昧,皆以为瞽师沟通鬼神,将其与鬼祟邪灵之事相提并论,实在降格。然而真正的瞽宗传教听风知,继往圣绝学者,乃天地之使,能听天地之音,闻往圣之言,破千古之惑。
此乃大才,能堪大用,当然应该养在身边。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古代幻想 玄学 正剧
主角:白冤 周雅人
配角:陆秉 李流云 陈莺
一句话简介:累世刑劫,沉冤得雪。
立意:愿天下没有不白之冤。

县衙外的鸣冤鼓在子时击响。
鸣冤鼓大如磨盘,鼓槌擀面杖一般粗,擂起来声势浩大,滚雷般砸在悄无声息的寂夜中,震出方圆几里外,惊醒了几乎半城人。
咚咚咚——
“咋的了这是?”
“有人喊冤咯!”
“这大半夜的……”
屋舍里传出零星人声,已经有百姓披衣下床,抽开了门闩,半醒半迷糊的探身子出来张望。
击鼓者灰头土脸,一身破衣烂衫,样子与乞丐无异,或者比乞丐还要凄惨一点。他赤着的双脚戴了副镣铐,脚踝的皮肉早磨烂了,腐肉外翻,麻杆儿粗细的腿上还有数道大大小小的鞭痕,击鼓的十指同样伤痕累累,一看就知道受过鞭挞、夹棍、拶指等一系列严刑拷打。
此人浑身是伤,无一处好皮肉,破衣烂衫浸染着污糟的血,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腥臭气。即便如此,他擂鸣冤鼓的劲头却刚猛十足,那动静儿粗犷霸道,一声紧着一声,甚至吓哭了三三两两个半大孩子。
咚咚咚——
直到值守的司阍人敞开衙门,这惊天动地的擂鼓声方才止歇。
被从床铺上吵起来的衙役黑着张驴脸,大踏步迈出来,厉声喝问:“什么人击鼓……做什么慌慌张张的……”
衙役话到一半,就见司阍人满脸惊恐之色,几乎是屁滚尿流地扑进来,在踏跺上摔了个狗啃泥,抬起头已是鼻血长流。面对衙役的质问,那阍人哆哆嗦嗦指向背后,被噎着了般,瞠目结舌了半天都挤不出个字儿。
衙役斥道:“什么人把你吓成这副怂样儿?!”
语闭,那击鼓鸣冤之人转出青砖浮雕的照壁,脚步踉跄着走来。
院中的灯笼只点了一盏,光线昏暗,隐隐能分辨对方身上披挂着的是一件破破烂烂的囚服,衙役眯起眼,盯住来者瞅了半晌,待人近了,看清那张脸,顿时大惊失色。衙役嗷呜一嗓子,比司阍人逃得还快,接着衙门里一阵鸡飞狗跳,甚至连后来的县老爷都被吓得不省人事。
破庙里升着火堆,三五个赶脚的坐在扁担上,架了口铁锅煮稀粥。外头寒风呼啸,从破烂的窗户和卸了半扇的庙门灌进来,将火焰刮得东倒西歪。
一名精瘦的脚夫挪了挪位置,脸晒得跟黄土一个色儿,他用略显佝偻的身躯挡住扑火的风势,追问:“戴着镣铐,这人是个逃犯么?”
有一人道:“逃犯还敢跑来县衙自投罗网啊?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不然怎么连县太爷和官差都怕他?”
方才说故事的年老脚夫怪笑一声,咧出一排参差不齐的黄牙:“能不怕吗,因为这人没能挺过严刑拷打,前几日才惨死在县衙的狱中。”说着语调降了半度,在呼呼的风声中阴沉沉开口,“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居然又在夜半子时跑到县衙来击鼓鸣冤,这不活见鬼吗?!”
听众倒吸一口凉气,浑身汗毛倒竖,又被寒风吹了个哆嗦。
庙柱旁边坐了个年仅二八的小姑娘,将脚夫们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去,许是觉得害怕,她下意识抱住膝盖,缩紧了身子,往身边的人靠了靠。
她旁边瘫坐着一名面色灰白的中年男人,瘦脱了相,皮包骨似的,看着一副久病难愈的样子,颤巍巍从怀里掏出半块糜子面馍,揣了整一天,赶路时被朔风吹得梆硬梆硬,冰坨子一样,他用力掰成两半,分一小半给身边姑娘,便就着脚夫们的鬼故事下馍。
其中有人质疑了一句:“真的假的?”
“我这些年走脚的时候,在北屈县听一名年老的打铁匠说的,他们那县城里头的人几乎都知道这桩离奇事儿。”老脚夫说,“旁边的两个官差当场吓尿了,尿了一裤兜子,据说就是他俩半夜三更把人套进麻袋抬去荒郊野岭抛的尸,随便找了个小树林挖个坑给埋了。”
“许是没死呢,可能还吊着一口气?”
老脚夫摇摇头,他也不是没提出过相同的疑问,那北屈县的老铁匠万分确定地说:“狱卒可没那么糊涂,上刑折腾死个人,还让衙门里的仵作仔细验过,抬出去的时候都僵了。”
听众惊奇万分:“难道真回魂了不成?”
铁锅里咕咚咕咚开始冒白泡儿,一阵热气腾腾,溢出米粥的浓香,荒凉的破庙顿时烟火味儿十足。
老脚夫拿长把儿的大铁勺搅了搅一锅粥,续道:“本来以为闹一宿鬼,公鸡打鸣就该消停了,结果第二天一大清早,那人的尸体就明晃晃吊在鸣冤鼓前,大风一吹,尸体还在衙门前来回摆动,一下接一下撞在鸣冤鼓上,撞得咚咚作响。”
夜深人静的,又身处破庙当中,氛围很足,听众只觉头皮发麻:“我勒个亲娘欸。”
另一位道:“这也忒吓人了。”
庙柱前的小姑娘缩成团,胆怯地往同行男人身边儿蹭,她时不时转过头,眼神儿总是有意无意地瞄向破庙中的某个昏暗的角落。
——角落里倚坐着一名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男子面朝斑驳灰土的墙面,始终未曾回头。
小姑娘自进庙起就注意到了这个人,他应该是赶路太过疲累,早早就靠着墙根儿睡下了,似乎并未被这些人的动静和谈话声干扰。
小姑娘期间来来回回打量青衣客数次,因为他跟来这间破庙落脚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虽然那身青衣看着素雅,但外袍却是绸缎庄里最上乘的锦缎裁制的,露出里衣一折雪白的领口。
而青衣客微微侧头靠墙,显出一截儿修长的脖颈儿,白生生的,几乎赶上跟他领口一个色儿,完全和他们这群面如土色的人天差地别。
小姑娘盯着那截细白脖颈儿看了须臾,又不太好意思地撇开脸。
不知怎的,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怀疑自己可能被鬼故事吓出了心悸,便又看向那几个围着粥锅的脚夫。
年老的脚夫一辈子走南闯北,途中经历过不少奇闻轶事,歇下来就爱跟大伙儿分享他前半生的所见所闻,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他续上之前的话:“衙门里谁都不敢上前,可也不能任由尸体这么一直吊着撞鸣冤鼓啊,全城百姓还都看着呢,都知道县衙里出了桩大冤案子,而且这个冤死的人子夜回来申冤了。”
“那他到底受了什么冤屈啊?”
“据说是把当地员外的幺子推进大河淹死了,可人不认罪啊。老员外能善罢甘休么,买通狱卒在牢里对其大刑伺候,这人真真儿是把硬骨头,被折腾到死都没认罪,指不定是那老员外的儿子自己失足落水淹死的呢,非要赖上别人,拉个无辜受害者给他那短命鬼儿子偿命。”
老脚夫摇头叹息道,“当地百姓都传,那人冤死在狱中,身边却连半个亲人都没有,自然没人替他申冤,死不瞑目啊,所以才会变成厉鬼,来给自己申冤。”
火堆里的木柴噼啪炸了一下,响声在静夜中格外清脆,将听入神的众人惊了一小跳。
几点火星子溅出来,某脚夫赶紧缩回伸长的一条腿,抬手拍打溅在裤脚上的火星子。粗布麻料被烧出一个枯黄的斑点。脚夫不甚在意,从旁抓起一根枯树枝挑旺火势。
有人等不及追问:“后来呢?”
红彤彤的火光烤在老脚夫布满沟纹的脸上:“后来,还是县太老爷派人去人祖山请了位修为高深的老道士,才把那具撞鸣冤鼓的尸体给解下来,据说啊,那尸体沉得嘞,似有千斤重,而且比石头还硬,直挺挺的,跟石雕差不离,两个人压根儿搬不动,最后叫了七八个大汉上去抬,才将其安置到郊外的义庄。”老脚夫咳了半声,“据说是因为子时死的,所以在子时回魂来县衙鸣冤,掐着时辰哩。”
有人唏嘘:“怪不得。”
老脚夫道:“怕这东西再生事端,那人祖山的老道士设坛做了好一通法事,将尸体镇在黑棺中,棺身四周压满了黄符纸,结果你猜怎么着?”
“不会镇不住它吧?”
“欸!那东西煞气重得唷。”老脚夫一脸千真万确,跟他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看见过似的,“先是压棺材的黄符到子时就开始冒黑烟儿,接着朱砂红慢慢变黑,然后就着了,几十道镇尸符瞬间烧成了飞灰!啪一声!”老脚夫一拍大腿,嘴上也“啪”地特别重,唾沫星子横飞,把大家惊完一跳再说,“棺材盖直接掀开!里头人一猛子坐起来!”
一人道:“诈尸啦!”
另一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早诈啦,这都诈二回了。”
“里头动静闹挺大,但是谁也不敢凑到跟前儿去看,毕竟义庄里停放的都是死人,方圆几里肯定都是孤魂野鬼,比山上的坟圈子还邪门儿。所以当时就那老道人在里头,没能拦得住那邪乎东西,又让它去了衙门口敲鸣冤鼓。”
“连老道士都拿他没办法吗?”
老挑夫摇摇头:“煞气太重,完全就是一具凶尸,奈何不得哦。”
“那怎么办?”
“人祖山那位老道士说,这凶尸执念虽重,却也不到处祸害城里的百姓,只上衙门敲鼓鸣冤,八成是个讲理的,将清白看得比生死还重。所以要想他安生,就得消了他死不瞑目的怨气,洗去他身上的冤屈。”老脚夫盯着一锅咕嘟咕嘟冒泡的米粥,“照办呗,县太爷当夜子时便哆哆嗦嗦升了堂,一帮站桩的衙役在下头也抖得跟筛糠似的。案子得重新彻查,查了半拉月,始终没查出个什么名堂,突然一天半夜,县太爷和几名衙役都在县衙的公堂上悬了梁。”
众人猝不及防:“啥?当官的上吊了?”
“这是成悬案了么?”
“有的老一辈儿琢磨,那东西当时只给了县衙半月为期,因为半月后他就要去阴司报到了。错过了时辰阎王殿不收他魂,以后没办法投胎,会在阳间变成孤魂野鬼。官府既然没能替他申冤,索性就把这些人一起带了走。”老脚夫缓缓道,“也有人说,那阴魂其实一直没散,现在又多添了几条阴魂在衙门里头游荡徘徊。之后朝廷又指派新的县官来北屈赴任,但是走马上任没几天,某日刚断完一桩命案,退堂鼓敲完三下,县老爷从太师椅上站起身,还没走出去几步路,就莫名其妙摔了个倒仰,跟谁在他跟前儿推了他一把似的,后脑勺一猛子磕在三尺法桌的桌角,人当场就没了,格外突然。据说县太爷当时就是走在那死刑犯跪着的青石板上,也正是当年诈尸那位所站的席位。”
这青石也有讲究,衙门公堂下左右铺着两块,左为原告席,右为被告席。
老脚夫讲得绘声绘色,也细致入微:“应该又是一桩冤案,所以退堂鼓一敲,县太爷就遭了那徘徊在此的阴间人惩处。再来就是第三任县太爷,判案后直接被公堂上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给砸得一命呜呼,此后这地方就变得异常邪性,大白天都阴气森森的,一踏进去后背就飕飕冒凉风儿。接连死了三任县太爷啊,谁还敢不信邪,所以再来的知县便听取山上老道的建议,把县衙从城东挪到了城西,原先的衙门就这么弃置了。”
老挑夫说到末,早已经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了,觑着铁锅道:“煮烂糊了,快拿碗来盛……”
几名脚夫听得意犹未尽,纷纷端着碗围着铁锅盛粥,还在七嘴八舌问后续,后续则是随着衙门的搬迁没再继续发生玄乎事儿,死人申冤就逐渐变成了民间传说。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青衣客 大河入冬就给冻上了,渡口也没……
老脚夫掀开挑子里一角遮布,摸出块馍啃了一大口,用力嚼了嚼,鼓着腮帮子避开缺口的碗沿,呼哧呼哧嗦了一口滚烫的米汤。
一口锅仅仅只下几把米,一人舀一碗,其实碗底只有几颗米粒儿。
“欸,那个谁,那小丫头,和那位大哥,你们要不要来一碗?”脚夫热情地招呼庙柱旁缩成团的小姑娘,“大冷天儿的,别干嚼馍了,过来喝口热乎的米汤暖和暖和。”
小姑娘早就冻得手脚冰凉,又被鬼故事吓唬得浑身发寒,犹豫地看着这几个脚夫。
赶脚的走东窜西,四海为家,在道上遇到形形色色的朋友,很多时候会互相行个方便,况且两碗米汤也不值钱。
脚夫看出她想喝又顾虑的模样,当即道:“多递俩碗,给他们也喝个热乎。”
米汤添满碗,脚夫笑容淳朴道:“过来呀。”
小姑娘征询同意般望向身边的中年男人,待对方轻轻点了点头,她才撑着庙柱直起身,缓缓朝那碗米汤走过去,伸双手捧住。她刚要道谢,脚夫却朝破庙的北角抬了抬下巴:“也帮我给那位送一碗吧。”
小姑娘点点头,捧着碗转身,她脚步极轻,仿佛怕吵到青衣客似的,待到近前,没来由一阵紧张,酝酿了一下才小声开口:“这位……公子……”
倚墙的青衣客睁开眼,正过身来。
当他转过头的瞬间,小姑娘顿时僵在原地,愣愣张着嘴,双眼发直的盯住这张清俊的脸。
她形容不来,但是打从娘胎起,她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好看到令人心慌。特别是当对方面朝自己时,小姑娘胸腔里似擂鼓一般,叮铃哐啷的狂敲。她忽地红了脸,变成一个小结巴,话都说不利索了:“公……公子……喝……喝口热汤吧……”
青衣客抬手稳稳接住她捧来的米汤:“多谢。”
小姑娘瞄到他接土陶碗的那只手,连指关节都是白净无瑕的,再对比自己这双粗糙暗黄的双手,因为经常帮着家里干农活儿,指甲缝和掌纹里都是黑灰,脏兮兮的。
她瞬间局促不安起来,连忙把手缩进袖中,然而袖管上也满是污渍,甚至已经磨烂了,她突然感到窘迫,指头紧紧绞着袖口,说话更磕巴了:“是……是……赶脚的大叔……让我……让我端给你……”
青衣客侧首,又对几名脚夫道谢。
脚夫握着铁勺,大剌剌冲他一摆手,带几分江湖气:“甭客气,出门在外有诸多不便,一碗米汤又不值钱,就是天儿太冷,夜里刮大风更冷,这破庙又四面漏风,喝口热乎的暖暖身子,不然扛不住。”转而又招呼,“丫头,来,端你这碗。”
“哎哟,”刚刚讲故事的老脚夫瞅着青衣客,眼睛刷地一亮,囫囵咽下去嘴里的馍,由衷赞叹,“公子模样真俊呐。”
青衣客笑了笑,脚夫闲聊似的问:“一个人赶路么?打哪儿来啊?”
青衣客微微颔首,答话:“长安。”
“怪不得,一看公子就气度不凡,原来是从长安来的贵人,走到这儿也挺远的吧,准备到哪儿去呢?”
青衣客默了片刻,思起方才脚夫们的谈话,遂道:“访友。”
屋檐下倒挂的一排冰凌正缓缓消融,在寒夜中有节奏的嘀嘀嗒嗒,落在黄土地上洇出几摊阴影似的水痕。
滴水声对于白日里挑着重担赶了数十里路的脚夫们毫无影响,他们筋疲力尽,在破庙背风的墙根儿下挤成一团,个个蜷着身子,裹着粗布麻衣倒头就睡,不一会儿破庙里便鼾声四起,此起彼伏地响了大半宿。
青衣客耳力极好,身处这样嘈杂的环境注定睡不好觉,他靠墙而坐,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听见斜对面传来衣料摩擦的轻响——那面色灰白瘦脱了相的中年男人推醒身边的小姑娘,压低声音悄声唤:“秦三……”
叫秦三的小姑娘睡眼惺忪,声音有些沙哑:“大哥……”
中年男人不多废话,自己慢慢撑起身:“起来,走了。”
秦三揉揉眼,望了望外头已经麻亮的天色,跟着起身。兴许是腿脚蜷久了有些发麻,她支着膝盖骨缓了一阵儿,才去搂身旁的包袱,打个结系在肩头,轻手轻脚地跟着大哥往外走。
行到门口时,秦三下意识望向墙角的青衣客,破庙里的火堆还燃着一把余火供人取暖,足以照亮每一个角落,只是略显昏暗。秦三这一扭头打望,正好与青衣客撞个对眼儿,就好像偷看人却被当事人逮了个正着,她一阵心虚,赶紧移开视线,快步流星追着中年男人出去。
青衣客似乎在她最后那道的余光中站起了身,秦三不敢确定,直到走出好远,翻过一座光秃秃的黄土丘,她才有勇气回过头,就见青衣客走在距离她百步之外,第一缕晨曦在他身后扎破了天幕,将青衣客的周身镀上一层浅淡的金光。
秦三再次看直了眼,甚至有些目眩神迷,完全没留意脚下,被地上一簇干枯的荆条绊了个跟头。
“哎哟。”经历寒冬腊月的黄土被冻得梆硬,跟石头也差不离,所以她这一跤可摔得不轻松,膝盖一股钻心的剧痛。
中年男人先她一步,自然没来得及搀扶,转身就见这丫头趴在了地上:“怎的不好好看路,这么大的人了还摔跟头。”
“我没注意。”她小声嘟囔一句,慢慢爬起来,去揉膝盖时才发现手心擦破一块皮。
“走路要留神呐。”中年男人提醒完又关心道,“没事儿吧?”
“没事儿。”
“真没事儿吗?”
秦三吹了吹手心,吹掉蹭上的灰土:“就是有点疼。”
“让你当心些,别成天这么粗心大意的,小时候还摔断过半颗门牙呢,好长一段时间说话都漏风,膝盖呢?疼吗?要不要大哥背你?”男人边说边去拍她衣服上的灰尘。
刚才膝盖上那股钻心的剧痛已经过去了,秦三摇头:“应该就磕破点皮,我自己能走。”
“把裤腿捋上去让我瞧瞧。”中年男人作势躬身。
秦三赶紧退一步:“大哥,真没事儿,都不怎么疼了,后面还有人呢。”
于是中年男人回过头,就见昨晚同住破庙的那位青衣客点着竹杖慢慢走近了。
秦三拽了男人一把:“大哥,走吧。”
男人点点头,想去搀她,被秦三挣开了:“不用。”
见她走路确实没任何瘸拐,只是速度有所减缓,便没再坚持。
秦三声音压得低低的,凑近了男人悄声说:“大哥,咱后面那个人,长得真好看。”
男人笑了笑:“是啊,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肯定不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人,咱家可攀不上啊。”
秦三一怔,随即是副被点破心思的恼羞:“大哥,你胡说八道什么呀?!”
自家幺妹也到二八年华了,他一个过来人,还能瞧不出来小丫头这点怀春的心思么:“我不胡说八道,你也别胡思乱想。”
别的不论,仅仅看人那身衣料,就不是寻常人家穿戴得起的,哪怕一根那种料子的手绢,他们都拿不出多余的闲钱给小妹购置。
于他们这样贫寒的家境而言,吃饱穿暖都不是件容易事儿,更遑论其他。
若是将来要给这丫头许户人家,至多也只能配个像孙家阿水那样的庄稼汉,家里有地,还有犁地的牛,一头拉磨的骡子,甚至一口安身立命的窑洞。
男人在心里琢磨着,也是时候琢磨了,前些日子,那孙二娘就来家里说过媒。他寻思着,挑来选去,他家三妹顶天能配个开磨坊的王家老幺,但是王家老幺这人比较滑头,及不上孙家阿水老实忠厚。
只是他还没给孙二娘答话,这丫头竟在一个路人身上动了点心思。
秦三却不承认:“我才没有!”
她心里门儿清,身后那位是披绸挂缎的矜贵公子,而她则是粗布麻衣的乡野丫头,不消她大哥提醒也知道高攀不上,断然不敢存非分之想。
中年男人没再搭话,而是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土坡和纵横交错的沟壑,秦三瞄了眼她大哥秒变阴郁的侧脸,也不再吭声,只顾着往前赶路。
跟上来的青衣客却突然出声:“请问二位,知道黄河怎么走吗?”
二人闻声驻足,秦三忙道:“知道,绕过那道山梁往前,看见那棵又低又矮、光秃秃的树了吗……”
青衣客嗓音温润:“抱歉,我眼睛看不见。”
闻言,秦三蓦地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首先直视对方的眼睛,这明明是一双含情脉脉的丹凤眼,但是瞳色有些淡,因为目不视物,透出几分空洞感。
对视的间隙,秦三才发现他的目光是分散的,虽然好像在看着她,视线却没有半分焦距。
他居然看不见。
秦三猝不及防,这么好看的人竟是个瞎子。
可他一点儿都不像个睁眼瞎,他昨晚明明稳稳当当接住了她递过去的那碗米汤,双手丝毫没在虚空中胡乱摸索,就好似看得见一般,而且走路也——秦三这才注意到对方手执竹杖,其实是一根盲杖。
秦三突然觉得怅然,对初次谋面的陌生人生出几分可惜之情来,于是嘴快道:“其实我们也……”
她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被旁边的大哥掐了一把。
中年男人接过话:“你一直向东走,大概再有十来里地,就到黄河边了。”
青衣客:“多谢这位大哥。”
“不必言谢。”
待青衣客往山道东去,秦三才拽了拽她大哥的衣袖,低声道:“山道这么多悬崖沟壑,前头又是峡谷,他看不见,若是滑了脚很危险的,反正咱们也要过河,为什么不顺便给他领个路。”
“他一个瞎子大老远的能从长安走到这儿,让谁领路了?你倒是看得见,你还摔个大跟头呢,我看瞎子都比你强。”
秦三佯怒:“你又数落我!”
中年男人语气有些无奈:“咱们跟他不是一路人,何必同路。”
秦三便没再吱声儿,有些出神地望着青衣客颀长的背影,衣袂飘在寒风中,格外清雅出尘。
青衣客独行半日,路过一处仅仅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年迈的老人坐在窑院儿门口的石墩上,将一根根泡软的荆条从水盆里捞出来编成菜篮子,能让家里小孩儿带去集市上换粮。
青衣客上前讨水喝,老人颤巍巍从石墩上起身,佝偻着背,推开用荆条编织的院儿门进屋,没一会儿,端着小半碗浑浊发黄的水蹒跚走出来,递给青衣客:“喝吧!”
他接过就喝,入口一股浓浓的泥腥味儿,青衣客微微蹙眉:“老丈,这水……”
老人以为他还想讨要,连连摆手:“就这么小半碗,多了没有咯。”
“不是,这水怎么有股泥腥味儿?”
“哦,你是外乡来的吧,一看就是讲究人儿,喝不惯咱这儿的水,”老人睁着那双昏花的眼睛打量青衣客,“咱们这儿旱呐,要走几里地去圪垛村的窑井里挑水喝,窑井底下沉得都是泥土,自然一股子泥腥味儿。”
怪不得,青衣客没再犹豫,一仰头饮尽。
“你要是早两日来,还能喝上我缸里存蓄的雪水,那个干净,没这股泥腥子味儿。”老人接过空碗,笑呵呵道,“家里的壮丁出远门赶脚去了,这回走得远,快俩月没回来啦,剩下个半大的小娃娃,跟我这糟老头子一样使不上力气,每次只能挑半桶回来,吃水不容易,桶里就剩个底儿,只能给你半碗解解渴。”
“多谢,半碗足够了。”他又向老人问路。
老人三言两语跟他道明方向:“离这儿也不远了,咱们以前也是饮大河里的水,那水更浑……哦对了,你是要过河还是坐船啊?大河入冬就给冻上了,渡口也没什么人蹲守,好几个月不行船啦。”
“过河。”
“过河倒是可以,冰河现在还能走人,就是冰面湿滑,你可得行稳当些。”
告别老丈,青衣客迎着凛冽的寒风一路前行,竹杖一下下点在冻硬的地面上。
目盲并没有影响他的脚程,青衣客来到冰封的河滩边,迎着风向驻足,一站就是大半日。
天下还未统一之前,这里曾是秦晋两国的分疆处——秦晋大峡谷。
黄河仿佛从九霄云外破空开山而来,集流汇溪,将黄土莽原一分为二,可谓“巨灵咆哮掰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
两岸山高峡深,陡壁岩层中嵌了无数形状各异的悬石,一些胆儿小的百姓是不敢贴着崖壁走的,唯恐某块松动的悬石掉下来将脑门儿砸个血窟窿,多半就活不成了。
以往奔涌的大河被寒冬冰封数尺,坚实的冰层连通两岸,可供人畜车马来往通行。
三三两两个路人频频侧首,送炭的杂役牵着骡子,踩着坚冰来回过了两趟河,有些古怪地看着这个在河滩边纹丝不动的青衣客。他站的时间越长,越像一尊竖立在此的雕塑,只有衣袂在寒风中灵动飘飞。
“嘿,真是个怪人。”送炭的杂役低喃了一句,很是摸不着头脑,而且那人还闭着眼睛,总不能是杵在这睡觉呢吧?
怪人兀自静立许久,看似在闭着眼睛走神,但四面八方的杂音潮水般灌入耳中,他甚至能听见厚厚冰层下流动的水声,还有逆风中飘来连铁碰撞时所发出的阵阵声响,哐啷清脆。
青衣客微微侧耳,仔细捕捉逆风中那串联铁碰撞之音,混在嘈杂的闹市声中,接着咯吱一声门窗推开,有女音尖细高亢地喊了一嗓子:“那个谁,磨镜的……”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