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不还by不若的马甲
不若的马甲  发于:2025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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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章房低头,身下的鬼门黑黢黢的,旋涡好似一个套着一个,深不见底。
飓风在峡谷河道上空尖啸,浊浪狂暴地撞着崖壁礁岛,裹挟万钧之力,激起数丈高的狂浪撞得两个黑衣人粉身碎骨。
这便是天险之威。
周雅人之所以选择此地,还是因为白冤之前提过他的上一世:“也就百年之前吧,你应该在陕州三门天险拉纤,大船撞上礁石,你和几个前去服役的纤户掉进大河溺死了。”
三门天险“十纤九殁”,当地官员除了雇佣平民为门匠之外,还会将死囚发配到此地拉纤,约等于“以役代斩”。
而今周雅人也算故地重游,只不过,还要再当一回三门峡的孤魂野鬼。
他确实命不好,但能拉着徐章房一起下黄泉,也算死得其所。从今往后,白冤便能清清静静的,安稳地在太行道修养,不会有人再去算计加害她,也没有人再能困得住她。
即便冥讼加身,那些枷锁也不至于让她身陷囹圄,不得自由。
周雅人默不作声地打算好了一切,然后一把将徐章房拽进漩涡。鬼门天险中疯蹿着条条鬼影,无比狰狞诡谲,魑魅魍魉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困住他们,争先恐后扑咬上来,饿殍般分食这两具投入大河的“祭品”。
徐章房终于露出惊恐之色,好似骨头被拆开了一般,耳边尖啸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嘶吼和哀鸣。
天地间轰鸣不息,狂暴的怒涛将一切隔绝,飞溅而来的石子碾成齑粉,此阵无人得以靠近。
又一名黑衣人被飓风狠狠拍在崖壁上,没落到地就被卷上了天。
风硬得像石头碾压,徐乾指甲早已崩裂翻卷,五爪已然抠不住崖隙,再这么下去,谁也别想活着走出峡谷。
鬼门天险浓烈的怨煞呛得人窒息,徐乾眼珠暴突,血丝密布,感觉身上每一寸血肉都要被腐蚀殆尽了。
他们跟着徐章房上蹿下跳嘚瑟半生,可谓事事如意没有败绩,太顺了,便认为这一次也稳操胜券,没寻思那瞽师孤注一掷,摆了这样一个同归于尽的大阵。
周雅人在大阵中阖上眼,他这破烂不堪的一生,终于走到了头……
无人得以靠近的鬼门天险突然被一股强悍的外力撼动了。
挂在崖壁上的徐乾看得最清楚,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飞奔而来,少年好似风雨兼程地赶了很长一段路,半刻不歇地穿过夜幕,终于抵达了三门天险。
林木疾奔而至,气喘吁吁地将报死伞往河心一抛,暴风狂浪肆虐的半空蓦地幻化出一道寒光似的身姿,寒剑似的劈开鬼门天险。
身陷其间的周雅人猛地抬头,就见白冤立在怨力翻覆的风波之中,眉目冷肃极了,胜雪的白衣好似能抖落出一条长河的冰碴。
白冤一打眼就瞧出了门道——以身噬阵。
这瞎子真是作得一把好死,怕不是跟那孙绣娘学的这手以命献祭,专程来给鬼门天险送菜。
白冤一言不发,蓄势的掌力轰然劈向鬼门礁!
长河骤然被撕裂,一分为二,海啸般撞向两岸崖壁,裸露出河底林立如刀锋的礁石群,礁群上缠缚着数不尽的纤绳被爆起的寒芒尽数搅碎。
鬼门阵分崩离析,周雅人和徐章房身上的束缚骤断。
魑魅魍魉在长河中疯蹿,白冤一把拎起周雅人,扫了眼他脸颊一道划伤,不知是哪只该死的怨魂挠的。
“白冤,你不该……”他本来立刻就能杀了徐章房,却被白冤一掌拍了个功亏一篑。
没等周雅人说完,白冤毫不顾惜地将这作死的瞎子扔砸在岸上,摔得周雅人咬紧牙关才没发出闷哼。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他觉得白冤应当是能明白他理解他的。
“怎么,我还应该夸你两句?”
白冤此刻冷漠讽刺的态度狠狠刺痛了他,周雅人心里忽然难受得翻江倒海。
“我跟你说过,我不需要那些不相干人的庇护,你听不懂,还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不是……”
“你把报死伞交给林木,”白冤言冷似冰,咄咄逼人,“问过我吗?!”就敢擅自做主。
周雅人蓦地怔住。
林木愣愣地站在一旁,被白冤这副样子吓得噤若寒蝉。
跟以往截然不同,白冤真正冷下脸的时候,是会让人感到害怕的。
她居高临下盯着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周雅人:“你以为你算什么,竟敢来做我的主。”
这话实在无情,比所有刮在他身上的刀剑还要锋利,若说那些刀剑伤身,周雅人全都能忍,那么白冤这番话就是剜心,他忍不了。
周雅人眼眶倏地红了。
他差一点死在鬼门天险,却得来一句你以为你算什么。
算什么?
算他自作自受。
周雅人半声不吭,血淋淋地爬起来,虚晃着转身就走。
白冤脸色阴沉:“上哪去?”
“我去杀了徐章房。”
这是跟她犯上倔了?
她知道她那话重了,但是她不该重吗?若非她及时赶到,这瞎子现在已经去给徐章房陪葬了。
白冤简直气笑了,她真是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个人:“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
说罢径直越过周雅人朝河心掠去。
周雅人盯着白冤先他而去的背影僵在原地,一眶热泪糊住盲眼,所有酸苦悲痛全往那本就不宽敞的胸口挤,这一回他实打实伤在了心上。

河心的洪流轰然炸开, 碎裂的暗礁同水花四下迸溅。
肆虐的暴风刚从徐乾身上碾过去,他好不容易捡回仅剩的半条狗命,晕头转向之际还没来得及站稳,迎面一块拳头大的礁石横砸过来。徐乾双腿乱颤, 拧着麻花一屁股瘫坐在地, 才没有被砸得脑袋开花。
徐章房踏着四溅的水花裂石凌空而起, 面对飞掠而至的白冤, 手中秋决刀虎虎生风。上一刻差点死在鬼门天险的人不慌不忙,甚至从容启口:“恭候大驾多时。”
白冤掠过时, 大浪层层荡开, 掀起的掌力让脚下黄河分澜:“徐福,你在阴沟里藏头露尾这么久, 总算肯爬出来见人了。”
徐章房猛地一闪,残影般从白冤掌风下闪过, 他不痛不痒地一笑:“惭愧,自从尊驾在阴沟里翻船,在下一直都在阳渠里左右逢源。”
显然, 徐章房是懂怎么膈应人的:“倒是尊驾近日来跟听风知藏形匿影, 着实让我久候啊。”
秋决刀从白冤掌风前扫过,嗡嗡作响,呲出碎星般灼眼的光火, 刀身中泛起密密匝匝的铭文字迹, 浮光掠影般, 顺着白冤打出的掌风扫出去。
白冤冷笑:“那套老把戏跟我玩了一遍又一遍……”
“一点小伎俩,登不上大雅之堂,使出来难免让尊驾看了笑话。”徐章房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厚颜无耻打断道, “实在是在下人微言轻,唯恐请不动您大驾,今日只好小赌一把。”
铭文浮光掠影般围着白冤,转眼便层层叠叠铺满河道,火上浇油般,泼得大河怨力沸腾,犹如煮开锅的一汪沸汤。
“赌什么?”白冤一落脚,足下怒涛速冻成冰,将疯蹿出水的魍魉塑成冰雕,根根尖锐如矛的冰椎追着徐章房落脚地刺出。
脚下冰锥丛生,高矮错落,徐章房慌不择路,秋决刀猛地劈碎一丛足以将人扎透的尖椎,混迹在河面的铭文刀片一样割裂开逆生冰锥,发出锯齿挫骨般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曾有幸在芮城见证了白冤和周雅人情深义重,徐章房道:“赌你舍不得听风知死。”
果不其然,他赌对了,白冤不会置周雅人生死危难而不顾,所以她十之八九会现身。
立在岸上的周雅人冷不防听见这句,模糊的视线直直盯着白冤,不料他被白冤刺伤的心反从徐章房嘴里得到几丝慰藉。
白冤但凡有徐章房一半能哄人,他们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互相置气。
那句你以为你算什么,让周雅人难受得无以复加,他是没资格去做她的主,多亏白冤提醒,他才能认清摆正自己的位置。
周雅人巴掌大的肚量撑不下船,心也不比拳头大多少,遭不住白冤那顿劈头盖脸的中伤。
白冤没有回应徐章房的话,没有亲口承认舍不得他死,周雅人就偏激得想死。
他死了白冤就该对他心软一点吧,会为他难过哪怕一星半点吧,就像她对贺砚那样。是啊,贺砚自焚的时候,她都能上去揽住人说句软话,为什么轮到他,就是这样冷漠又无情的态度?
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凭什么?
凭什么他换来的就是这个?难道他得到的这点余情就这么微不足道吗?
周雅人越想越计较,他没办法不计较,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计较,心眼儿缩得比针孔还小。
白冤一身凛霜,寒气在指下奔涌,直取徐章房命门:“你挖空心思无非就是在找我,我现在来了,你有本事杀吗?!”
突然一颗颗浮动的铭文挡在徐章房身前,变形拉长成刀光,径直朝白冤掌心划来。
白冤陡地收手,身形飞快在无数铭文刀光下疾走一遭。
徐章房惺惺作态地叹了口气:“唉,在下资质平庸,就算窃取不死民的寿数,享得这漫长光阴,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不过修了些旁门左道,想必入不了尊驾法眼,怕是又要献丑了。”
在知情者面前,隐瞒狡辩也没什么意思,徐章房堂而皇之地摊了牌。
一番言论激得周雅人心神动荡。
徐章房,不,徐福。
他烧炼不死民炼丹,又贪婪地私吞了这颗炼成的长生药,徐福媚上欺下,再使计金蝉脱壳,然后放出些抨击帝王的风言风语,直至始皇帝震怒降罪,让这些献不出长生药的术士纵有千百张嘴,只能落个妖言惑主的下场。
毕竟没有阴燧和不死民引路,谁能找到那东海之上的无量秘境呢?
空口白牙可说不清。
徐福明里暗里,借他人之手或亲自动手地将所有知情者灭了口。
隐姓埋名过个百十上千年,所有旧人死绝了,一统天下的霸主也匆忙退场,没出息的子孙镇不住这片江山大业,辉煌大秦被新的政权征伐推翻,自认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的始皇帝再也无法治他的罪,无人识得那个出海求仙的方士徐福。
生老病死的人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唯他这大秦余孽,看着朝代倾覆了又建立,在这亘古的天地间换了一代又一代,人类用各种作死的方式走向衰亡,又操起刀枪踏着先辈的尸骨奔向复兴,就这么你方唱罢我登场,生生不息轮转着,历史一遍又一遍重演着兴盛亡衰,实在精彩又令人唏嘘。
别人的戏台他望而兴叹,当然也有自己要走的大道。
他在这漫长的光阴中钻营,不止捡些秋决刀之类的破铜烂铁,天大地大,四海九州,满地都是可以供他捣拾的不白之冤。
即便是个草包,资质能力再庸碌的人,花个千百年的时间做一件事,也能小有成就,因此徐章房攒了点不厚不薄的家底。
徐章房拼拼凑凑,别出心裁,用那些被冤杀的万万冤煞炼制了个刑罚大阵,里头什么千古奇冤应有尽有,制成的极刑当然是为白冤量身打造,所谓一物降一物嘛,徐章房深知其中道理,此阵堪称一比一定制。
若是没有万全准备,他哪儿敢在此恭候大驾。
戏做全套,听风知不过是他用来引出白冤的目标,谁让对手满身软肋,太容易拿捏,他只需略施小计,就可手到擒来。
只见以鬼门天险为中心,激荡的怒涛携裹着源源不绝的铭文符光——那是刑铭,邢铭扭曲拉长,将绷断的纤绳影鞭编织成条条刑链,串联着大河之中的怨煞,铺天盖地地布满四面八方。
“托听风知的福才能劳您大驾。”徐章房捏着法诀驱动阵法,“也得谢他倾力相助,帮我把这些刑符散进地河。”
多亏瞽师有这副杀他的决心,不遗余力地搞了这么大阵仗,鬼门天险的威力不容小觑,徐章房当机立断,正好借势借力,将刑符投进去,既省时又省力,可以助他将刑罚大阵发挥到淋漓尽致。
这些大河里的怨煞还能为他所用,简直就是白捡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周雅人盯着铭文串联成天罗地网般的刑链,搭着他催动的鬼门大阵,囚笼一样罩住白冤的瞬间,他整个人差点匍匐跪地。周雅人万万不可能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居然成了徐章房对付白冤的最大助力。
徐章房睁眼说瞎话,那番足以颠倒黑白的话,又让周雅人成了他的同伙。
想当年,徐福也是这么随口攀扯一通,无中生有的张口就来,阿昭苏便成了伙同方仙道残害同族的帮凶,担下罪罚,被无量秘境永世放逐,成了到人世间服刑的囚徒。
刑链铺天盖地,庞然大阵包揽山河,游走如活蛇,无尽蔓延十数里。
大河里下饺子一样,尽是上下疯蹿的怨煞,前赴后继地扑向白冤。
周雅人心惊胆战地要挡过去,自己都没发现声音在颤:“白冤!”
“怕什么!”白冤一挥袖,令人颤栗的寒气蓦地将周雅人掀回原地,“没你的事。”
白冤一瞥周雅人就知道这瞎子心性堪忧:“你要听他说,那他所有的罪责都能让你担一份。”
徐章房抢了周雅人那把杀他的刀,磨刀霍霍转而挥砍向白冤,这瞎子就在那因为这把刀是他的开始自责。
好比他闯进别人家杀人放火,用了主家的刀和柴,还能把原主也拉进来一起担罪。
白冤没那么糊涂,就算没有周雅人催动的这个鬼门阵行方便,徐章房照样布置,绝对半点不带逊色。
他此举本就是不安好心,挑拨离间。
白冤青丝染霜,浑身寒气倾泻,足踏的汪洋鬼蜮瞬间凝固,尖啸和嘶鸣戛然而止,直接被掐断在喉咙,定格成千奇百怪的狰狞姿态。洪瀑眨眼成冰,一路朝四面八方封冻出去,顷刻间,寒气肆虐,方圆十里一片苍白肃杀。
林木不禁打了个寒战。
徐章房忌惮她,因为这是位跺一跺脚就能地动山摇的主儿,这么些年他才会绞尽脑汁地琢磨对付她的法子。
咔、咔、咔……
坚硬的冰层里如同有亿万只虫蚁啃噬。
咯、咯、咯……
封冻的坚冰出现了裂缝,铺陈的铭文咬开坚冰,从无数惨白狰狞的裂口炸出来。
白冤脚下一阵爆鸣,无数道符光冲天而起,当空列出阵盘。
于白冤而言,沉冤好比刑咒,她会被冤罪束缚。
而这一道道刑符,都是徐章房以不白之冤提炼绘制而成,排列组合成刑害之地,引着雷鸣电闪当头劈落。
白冤只扫了一眼,就迎着那道堪称刑刀的玄雷而去。
寒光风卷残雪似的掠过阵地,所过之处地裂九尺。
“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山河动荡不安,峡谷雪崩似的哆嗦。凛冽的风雪无处不在,冰河好似在翻身,虚空中仿佛伸出一只寒魔之手,弹指一剑,斩天戮地,地崩山摧。
当空的刑符阵盘在寒剑中四分五裂……
徐章房没来得及志得意满,那道筑起的刑罚大阵没撑过须臾,就猝不及防在他头顶分崩离析……
他的表情也在此刻分崩离析。
怎么可能?!
徐章房难以置信。
与此同时,站不稳的林木踉跄着扒住一块巨石,正头皮发麻,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林木面色骤变,脱口疾呼:“听风知!”
不用林木提醒,周雅人已经率先感应到杀机。

第150章 真憋屈 他要去害人!
这道朝他扎过来的黑影周雅人能够看见, 并且已经交过两次手,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逮着机会就来跟他拼命,也跟徐章房拼命。
而此时此刻, 周雅人没心思揣摩一只罔象的杀人动机, 直接化悲愤为力量, 对这只撞上来的罔象狠下死手。
通过之前交手的经验, 周雅人深知如何能置罔象于死地,那就是远离水渠河道攮破那层尸囊衣, 让它们旱死在岸上。
阿聪被周雅人狠狠踹到一侧河岸, 从粗糙嶙峋的崤山岩壁砸下来,这里是一处稍显宽敞的河坝, 遍地都是冻硬的泥沙碎石,罔象一皮囊的液态还没淌进河岸就会流干。
周雅人没耐性分出心神应付旁的, 抬手扫出几道风刃追杀出去,阿聪狼狈抵挡闪躲间,风刃接连削进岩壁中。
但下一刻, 凌厉的风刃斩断了阿聪持刀的手腕!
长刀“哐当”掉地, 浓水猛地从断口流淌在地,阿聪另一只手猛地捏住断腕处闪身欲逃。
周雅人岂容它遁逃,扬起的宽袖中蓄了道风刃, 未及扎向阿聪胸口, 忽听斜刺里传来一声急喝:“阿昭苏!”
周雅人骤然一怔, 来者声音分外熟悉,可他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
不知道痋师突然出现在此和痋师喊出“阿昭苏”哪一个更让他震惊。
陈莺死死盯着僵住的周雅人,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开了口:“你害死他们还不够,还要再杀它们一回吗?!”
那怨恨的控诉口吻, 明明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周雅人居然似懂非懂的听懂了一半,可他不明白,大脑被砸断了线般:“你说什么?”
陈莺字字铿锵地重复:“我说你,害死他们还不够,还要再杀它们一回吗?!”
周雅人脑中轰鸣,袖中风刃散了,抬起的手指在冷风中隐隐发麻:“他们?”
“他们,罔象,”陈莺一边提防他,一边朝阿聪挪移过去,“罔象,就是不死民最后的遗形。”
周雅人眼睫颤了颤,熏瞎的眼珠直直盯着面前的阿聪。
“就像人死后阴魂不散,”陈莺站到阿聪身前,将它挡在自己身后,一字一句揭开真相,“罔象就是不死民被烧炼后的遗形,周雅人,阿昭苏,你真要将它们赶尽杀绝吗?!”
周雅人分不清痋师口中所说的是真相还是谎言,更多的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你没有被扔进丹炉,没有受烈火烹烧,你还能有头有脸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当然不知道他们死后变成了什么样子。”陈莺把手伸到背后,紧紧攥住阿聪一截衣袖,生怕谁发难似的,妄图稳住此刻的局面。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谁?因为阿聪记得!哪怕变成罔象,他也记得害死他们的人是谁!”她也是不要命了才会赶过来,将阿聪死死护在身后,陈莺说,“方仙道将不死民投入丹炉,活活炼制成丹,然后给那些试药的童男童女服下。哦,便是那些随徐福出海寻仙的童男童女,他们在试药的过程中中毒、暴毙、大多落了个不得好死,方仙道为了掩人耳目,秘密将他们的尸体扔进河冢。”
周雅人长睫微颤:“河冢?”
“没错,就是北屈那座河冢!”
埋着痋引的河冢居然还埋着那些试药者的尸骨。
白冤之前说过,大灾大难之后,流淌过千百载的大河里因为积尸过重,会形成一处涡穴,成为溺亡者的安息之地,叫作河冢。
无数溺亡者的尸骨被河底的泥沙卷埋起来,血肉骸骨便会在此腐烂融解,污染成秽土,变成隐没在水底的极阴之所。
白冤当时还说:“许多心术不正的术士,大多都缺德,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就会去大河里寻这极阴之地。”
寻来干什么,白冤没有说具体,而今痋师倒是给了个答案。
河冢成了藏污纳垢毁尸灭迹之地。
陈莺丝毫不隐瞒,对周雅人和盘托出:“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找过去的?试药的童男童女服下被炼化成丹的不死民,暴毙之后骨肉烂在河冢里,未被吸收消化的丹药融在尸水中,从腐烂的尸身中分解出来,一滴滴淌进大河,变成而今的罔象。”
此话千真万确,她敢赌咒发誓,绝无半句虚言:“这就是不死民的遗形。”
陈莺说:“可惜啊,即便它们变成罔象,也没能逃过一劫。”
周雅人连心肺都在发颤:“什么意思?”
“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会塞牙,那些不死民死连也不得解脱啊。”陈莺说,“因为当年一座太阴/道体扣下来,方圆数十里,所有魑魅魍魉无处可逃,连带它们一起遭了殃,困在里头长达千年。”
周雅人心头大撼。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报死伞中所见,太阴/道体落下的一幕,光吞万象,山影河泽逐渐蜷缩成团,照彻山河的道体吞尽此间一切灵魅扣入北屈大地,连同白冤一起沉入水底!
不止白冤,还有罔象。
从此这座道体成了囚困住他们的刑狱。
是了,最开始北屈并没有罔象出没,罔象是在太阴/道体破碎之后才开始成群结队出现的。
罔象的出场方式相当惊悚炸裂,让被蛀空的人皮集体诈了尸,整个北屈城人心惶惶。
陈莺可谓凭一己之力将北屈搅得天翻地覆。
“不对。”周雅人终于找回一点理智,敏锐地察觉到痋师话中漏洞,“早在太阴/道体破碎之前,你就已经用血蛭在北屈杀人……”
“对啊,我得提前备着几件尸囊衣吧。”
“罔象明明困在太阴/道体上千年,你又是如何得知……”
“因为十二年前,有人冤死在了北屈大狱中,好巧不巧促动祭阵,让那密不透风的太阴/道体撬开了一条缝,那个谁,她不是还因此泄了一缕阴煞气出去,替那冤死鬼敲了一场鸣冤鼓吗?”陈莺说起这些,磕巴都没打一下,“阿聪便是在那个时候,从夹缝中渗了出去。”
白冤和罔象同样囚禁在太阴/道体,却是一个在有狱神像和狴犴门镇守的刑狱之中,另一批则浸在道体外围的河水里。
就这么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共处千年,各自待在各自的领域无法逾越,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轨迹,从来没打过照面。白冤甚至都不知道刑狱里除她之外,还有一水死不瞑目的罔象。
自然,罔象也对白冤一无所知。
好比水底无法上岸的鱼群,和陆地上无法下水的人,没有交集。
阿聪就是在十二年前那场意外中,唯一从太阴/道体逃出去的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被关傻了,不知今夕何夕地找不着北,只能随波东流,在无尽大河中游荡。那时它什么都做不了,最多愤怒地掀几个大浪,或者卷着水草泥沙发泄一通。但是不够,根本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
他要去害人!人类没有好东西!它要报复!
于是决心当个怨魂在黄河里作祟,要把那些下河洗澡的摸鱼的,洗菜的洗衣服的,或者在水边嬉闹的聒噪小鬼通通拖下来溺死。
结果它潜伏数月一条命没来得及害死,反倒先救了个差点溺死的小姑娘。
小姑娘骨瘦如柴,浑身淤青,爹不疼来娘不爱,处处遭人欺负。她先在桥上遭了爹娘一顿毒打,斥骂她是赔钱货贱蹄子小娼妇,要多不堪有多不堪。后又被两个凶神恶煞之徒追赶,叽里呱啦说什么要把贱蹄子抓回去好生调教。小姑娘死犟死犟地,不肯屈服,居然一头扎进黄河,没挣扎几下便沉了底。
企图害命的阿聪犹犹豫豫荡过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干起了以德报怨的荒唐事,把那个马上就要淹死但还剩口气的小姑娘顶了上去,让她仰面浮在水面上。
当时陈莺在陕州城外的水面上漂浮一夜,后背泡得发皱发白,醒来的时候,当然发现有只水鬼一直在下头托举着她。
受尽欺凌的陈莺居然也没感到害怕,反而觉得鬼都比那些猪狗不如的畜生强,甚至还教会了她凫水,免得她以后再走投无路跳河的时候,真给淹死。
陈莺水性极好,都是阿聪托举着她练出来的。
从此这一人一罔象引以为伴,陈莺一点也不比阿聪少恨人,于是他们一拍即合,开始狼狈为奸。毕竟单独自己干不好坏事,凑一起倒能互相出出坏主意,俩人你唱我随之下,真把这伤天害理的勾当干起来了,从此开启了他们无恶不作的大好日子。
阿聪是十二年前唯一一只从太阴/道体钻出来的罔象,光阴似箭,它在这条大河里举目无亲,也以为害死他们的仇人全都死绝了。直到阿昭苏以瞽师的身份现身北屈,阿聪猝不及防碰到了那个吃里爬外残害同族的罪人。
它将还没放下的仇恨再次高举起来,准备杀了这主动讨上门来的罪人,可它真没用啊,它非但打不过,还差点命丧他手,要不是陈莺在最后关头将它推下井……
阿聪不甘心,它如何能甘心,它好不甘心啊。
于是在井底久久徘徊不去,等他硬撑着攀到井口的时候,居然在院中看到了另一张罪魁祸首的脸——徐福。
四周房屋烧起来,熊熊火光将徐福的脸打得透亮。
这张脸,阿聪永生难忘。
井口的阿聪恨不得立刻提刀冲出去,但是后腰划破一道大口,让它尽数滴漏到井里。
阿聪只能烧着熊熊仇恨去寻陈莺,无论如何,它必须先救阿莺,然后在渡口伏击了那几名渡河的太行道少年。
之后它们再赶赴三门天险寻仇,徐福和阿昭苏已经打得不可开交,罔象不管不顾加入战局,见人就砍!
尽管如此,阿聪依旧无法手刃仇人,还要让阿莺冒死来这里救它,真憋屈啊。
阿聪攥着断腕处,盯着阿昭苏那副装模作样的嘴脸,只觉恶心至极,他做出那副悲怆的表情给谁看啊。
阿昭苏若真有一丝悔恨,就应该当场自裁谢罪,显然面前的周雅人没有这个觉悟,还活出了一身人味儿,怎能叫它不憎恶。
“阿昭苏,”陈莺这一刻就是它的口舌,代它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真正该死的是你。”
周雅人眼眶通红,他如何都没想到,面前的罔象竟是不死民的遗形。
若非痋师此刻言明,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不死民经受的灾厄明晃晃摆在他面前,周雅人想解释,张口却没机会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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