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故里。”陈莺轻声说,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背井离乡这么久,眼看就能回家了,难道你们要为了个瞽师, 在这个糟烂的地方身死魂消?”
阿聪缓缓站定。
“那我做的一切努力岂不是白费了?我答应过你,我一定要把你们送回去,”陈莺难得苦口婆心,“阿聪,现在阴燧已经找到了,我们去东海寻乡吧?”
阿聪背着她直愣愣站着,久久没有回应。
陈莺叹了口气:“你都死成罔象了,别这么死心眼儿。就让那阿昭苏在这个糟烂的地方颠沛流离,受苦受难,其实比杀了他更加解恨,让他活着也是种惩罚,而且更加生不如死。你若一把火烧死他,反倒是帮他从苦海中彻底解脱。”
究其原因其实是因为罔象敌不过阿昭苏,何必去做无谓牺牲,更何况阿昭苏身边还多了个足以斩天裂地的帮手。
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她耍那点小把戏实在不堪一击,下场可以直接对照徐章房。
“阿聪,这么多年,我和你相依为命,杀人如麻……”陈莺转头,侧脸贴在阿聪肩背上,她丝毫没有要为自己所作所为反省的意思,反倒觉得他们都活该,“这些人啊,伪善,自私,贪婪,最会装模作样,得寸进尺。为了利益,算计亲朋,反目成仇,免不了要去搬弄一番是非,好叫你里外都不是人。更有甚者,揣着一副贼心烂肺来对你好,做着当面言亲,背后诋毁的行径,真是一群磨牙吮血、狼心狗肺的东西啊。”
她看腻了这些人的嘴脸,人心才是最险恶的东西,但是……陈莺陷入短暂沉默,双目涣散地盯着岩壁上凿出的孔洞,开口道:“但是陆秉好像不一样。”
陆秉爱憎分明,十分恨她,陈莺说:“我有时候看到他那副可怜相,居然会莫名其妙地心软。早知道,我就不杀他爹和他祖母了,两个老东西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厌。”
阿聪胳膊有了动作。
陈莺探头看过去,盯着它手指比划了几下,陈莺摇头道:“我就是有点可惜,跟他结这么大的深仇大恨。”
阿聪继续比划。
陈莺说:“嗯?我没怎么想啊,我就是闲的,随口说说,感慨一下,反正杀都杀了,后悔能有什么用,我才不后悔。依我的脾气,即便重来一次,我也照样会杀。”
陈莺叹了口:“只能说遇到我,算他倒霉。但是我能遇到他,真的很走运,不然,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所以阿聪,”陈莺拍了拍它的脸,拍到那张用冷铁打造的面具上,“以免夜长梦多,我们必须赶紧走,陕州绝对不能留了,那瞽师昨天已经摸瞎找了过来,要是他再来把陆秉抢走怎么办,你赔得起吗?!我告诉你,我死也不会让他把陆秉抢走!”
她都以死相逼了,阿聪终于点了头。
“快走吧,”陈莺这才放心阖上眼,“我睡会儿。”
雨后是一个晴夜,阿聪任劳任怨背着她行过河谷,前头是轮遥不可及的圆月,挂在它们归乡的路上。
阿聪很久没有背过她了,上一次背她,还是在陈莺小的时候。
没想到一转眼,她就不知不觉长大了,成过一次亲,可惜所遇非良人,沈远文对她许下的山盟海誓没挺过半载,就先负了心。
陈莺没哭没闹没委屈自己,只是履行当断则断不受其乱的原则,说:“让他去阴曹地府骗鬼去吧。”
然后将狗男人跟他那堆一文不值的屁话彻底扼杀,毫不拖泥带水,正好她要给阿聪制作尸囊衣,便拿沈远文来当痋蛭的温床。
自阿聪变成一滩没用的罔象尸液,只能借着尸囊衣上岸。打它从太阴/道体逃出生天,到人间流离失所,唯一的念头便是重回故土。
可是无量秘境千年前遭逢大难,它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是陈莺成为它的伙伴,第一个解读罔象的心声,她很耐心很耐心地解读它,理解它,不遗余力帮助它。
然后笑着跟它说:“我送你们回去啊。”
因为这句好似随口一说的承诺,她几乎倾尽心力,做了能做的一切。
这一刻阿聪忽然忧愁地想:如果我们走了,你怎么办啊?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会被他们欺负吧?
尽管陈莺总说:我可是痋师,早就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废物了,我干那么多坏事,经验丰富,问世间还有谁能比我丧尽天良,想欺负我,活腻了吧。
她还说:我用不着你操心。
可当万事俱备,阿聪望着遥遥归途,忽然又觉舍不下。
阿聪从没想过,在这憎恶的世间,还会有个人成为它舍不下的牵挂。
它无声地喊:“阿莺。”
不记得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它开始叫她阿莺。
不死民皆姓阿,这样叫的话,像家人。
白冤听完关于罔象的来历,并没觉得太意外,反而清晰了痋师和罔象的目的:“痋师在京观夺走阴燧的时候我就有所怀疑,她可能是冲着无量秘境而去的。”
无量秘境是不死民的安身之所,攸关不死民和秘境的安危,白冤即便怀疑,也没有吐露半个字。
直到周雅人得知自己身份,白冤才跟他透露过一点。
于世人而言,不死民只是山海经中的一则传说,跟那些虚无缥缈的上古神话一样,只要无人当真就可以避免麻烦和灾祸。
“贪生怕死一直是人的天性,区区百年寿数,根本不够他们活,若是知道有法子避开生老病死,你猜他们会做什么?”答案显而易见,“倘若不死民的存在和秘境暴露的话,必将招来无数渴望长生的贪心人趋之若鹜。”
到那时,全天下都将成为“方仙道”。
长生药炼成之后,徐福因为只想独活,残害了所有知情人,这事儿才能瞒下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
“阴燧是能寻找到无量秘境的关键。”哪怕对周雅人,白冤也没提起过,但是现在已经没什么隐瞒的必要,“没有阴燧,无人能够找到秘境,即便不死民自身,出来后再想回去,没有阴燧也会迷失在茫茫东海。”
许多不知情者打阴燧主意,比如蒲州京观中那名道人元参,他处心积虑算计观澜夺取阴燧,是为了给自己造一个炼形之宫,妄图在太阴中托死复生。
而另一些知情者打阴燧主意则是为了寻找不死民生存的秘境。
白冤说:“如果罔象真的是不死民的遗形,它们与痋师为伍,抢走阴燧,一定是为了返乡。”
就像人类不管走到哪里,都想落叶归根,回归故里,罔象亦不例外。
返乡两个字听得周雅人心底一片苍凉:“痋师此人,穷凶极恶,它们这么做……无疑是把通往秘境的关键暴露给痋师,再次将族人置于险境。”
白冤倒是能理解:“没有痋师帮忙,它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永远在水底徘徊,永远找不到阴燧,永远无法返乡。”
所以罔象必须依赖痋师。
阿昭苏是被无量秘境驱逐出境的,经历生死辗转,周雅人没有对故土的记忆,但是那些被迫离开故土,客死异乡的罔象不一样。
周雅人沉吟道:“如果痋师跟徐福一样居心叵测,那么将会造成无法估量的后果。”
白冤分析:“从痋师和罔象的行程来看,一直是顺着黄河往东行,可见他们下一步,就是前往东海寻找秘境。”
周雅人神色凝重起来:“我们必须从痋师手中夺回阴燧,阻止他们找到秘境。”
白冤道:“不过我还有个疑点,”
周雅人问:“什么?”
“当初那群方士以命献祭,以死冤束缚住我的时候,冥讼中的线索指向河冢。按照痋师的说法,或许那些方士就是为了告诉我,那些服食过丹药的童男童女在河冢,希望我找到河冢中的尸体。不过我去晚了,大秦早已亡了一千载,那些尸体早已腐烂在秽土之中,尸水渗入大河化作罔象。”白冤思忖道,“但是童男童女的尸体只能证明方仙道炼丹失败,根本无法替他们申冤,甚至会因为有毒的丹药导致这么多人暴毙更加罪加一等。所以方士所指引的,还是埋葬在河冢里的那几具身怀痋引的孕尸。”
周雅人没有插嘴。
“显然,”她和周雅人之前就聊过,白冤道,“这群奇能异士中有名痋师,用孕妇制痋并将其埋在河冢秽土中。”
这和陈莺在原村用小花的孕肚制痋方式如出一辙,他们后来还在痋师藏身的地窖中发现了一坛裹着痋引的胞宫。
周雅人接话:“而罔象一出太阴/道体,第一件事,就是抬着棺椁进河冢挖出秽土中的痋引。”
“为什么呢?”其实白冤一直没想明白,千年前那些方士和痋师在河冢埋下痋引,千年后,罔象联手痋师进河冢挖出了这一坑痋引,白冤判断,“痋师除了利用痋蛭替它们制作尸囊衣,河冢中的这一坑痋蛇引,极可能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会不会跟它们寻找秘境有关?”
“能有什么关系?”周雅人想起那两条自袖中破壳的痋蛇,皱眉思索:“难道千年前遗留下的这些痋蛇,可以帮他们探路?顺利进入无量秘境?”
白冤仅仅是从阿昭苏的冥讼中得知,阴燧是寻找无量秘境的关键,信息并不十分具体:“如此说来,有没有可能,当年徐福带着方士出海寻仙山,最初就是依靠痋术来寻找的?”
周雅人觉得这个推断十分合理:“很有可能,也许方仙道一开始,就是利用痋术发现的秘境。”
第154章 才明白 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说话间, 周雅人由于精力不济睡了过去,屋内缓缓沉寂下来,白冤盯着那张清瘦疲倦的面容出了神。
周雅人十分憔悴,脸上挂着气血不足的苍白, 毕竟才刚拼过命, 差点死在鬼门天险, 怎么可能让人不心软。
白冤这会儿气性过了, 终于想起周雅人几次跟她红着眼睛的难受样子,难免又觉得委屈了他, 自己当时是怎么做到铁石心肠视而不见的?
可能因为此刻尘埃落定, 她总算在这深更半夜得了空,那股对这人的心疼才后知后觉地钻了出来。
她本来想把周雅人留在身边, 可是,真的要把他留在这世上颠沛流离吗?
白冤改了主意, 并不是因为气头上才借机改的主意,她之前就动过这样的念头。
正好痋师带着阴燧要找无量秘境,她也能趁此机会送周雅人回乡, 或许只有这样, 才能解除他担了千年的刑劫。
白冤忽然想起阿昭苏,那是一具死在函谷关外的尸身。
阿昭苏并非死在雷刑之下,而是身负刑伤, 死在了追寻方仙道的路上。
他没救回自己的族人, 为此死不瞑目。白冤亲手葬了他, 开始替他遍寻不死民的踪迹。
然而天大地大,山河广袤,白冤跋山涉水,找了很久很久, 可是天地给她赋能,却没让她无所不能。
人世之多艰,万物都有各自难以逾越的困苦,困苦不会绕开,不会终结,哪怕时过境迁,摆在她面前的还是那堆没收拾的烂摊子。
白冤想起那一声声无助可怜的哀求:“你救救我吧。”
他一次又一次说:“我是冤枉的。”
可若要救他,就要把他送回审判阿昭苏的地方去……
白冤盯着睡过去的周雅人,私心里有七八分不愿意,她在心底叹气: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若这世道都能遵照私心行事就好了,她能用这根刑链将周雅人拴在身边,也算应了那句生死相随。
白冤垂目,手腕上的红色绸带映入眼帘,她又把这颗要人苦不堪言的私心摁了回去。
阿昭苏生生死死,刑劫与厄运相伴相随,没有一刻不希望洗脱冤屈,挣脱枷锁,她何必为了这点私心折腾人。
白冤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眉弓处一抹淤青。
她记得这瞎子随身带药,遂走到浴桶边,从那堆潮湿的衣物中翻出两支瓷瓶,一瓶丸药口服,另一瓶是用以外涂的膏药。白冤将湿衣衫搭在屏风上,回身坐到榻前,轻手掀开被角,一点点往那些横七竖八的伤口上涂药。
当周雅人翌日醒来,明显感觉伤口被处理过,可是房中却没有白冤的身影。
他心头一紧,神识瞬间铺展开,周雅人下榻,摸索到那身已然晾干的衣物穿上,急匆匆寻出去。
白冤没走远,坐在一条水渠边的石头上,看几名妇人拿着棒槌敲洗衣服,听了一耳朵家长里短。
都是寻常又鸡毛蒜皮的事情,比如家中没能打扫鸡粪,结果让地上滚爬的光屁股娃娃捻嘴里吃了,夫妇俩因此大吵一架,互相责备。又比如谁家男人帮某某寡妇挑了担水,第二天就被自家婆娘挠破了相,从此再也不敢去给外人卖力气。
白冤凑了半晌热闹,直到周雅人拄着根柺棍找过来,她遂站起身,扔掉手里那根狗尾巴草:“走吧。”
周雅人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白冤顺着小径往前:“不是说先回平陆看看?”
此刻的平陆小院儿一片愁云惨淡,几名少年重伤醒来,经历过一次大悲后,全部变得死气沉沉,看得何长老实在于心不忍。
何长老撑着微微弯曲的膝盖,行动略显迟缓地坐到药炉前,浑身腰酸背痛的,心口也难受得像是要犯病,他固执半生,这一刻也不得不服老。
老了,不中用了。
他自小研习医道,却不知道该拿中了痋术的闻翼怎么办,听捕蛇人说起当时的危险,他怕有什么后患,决定先把闻翼的尸身火化了,结果林木因此跟他撒泼哭嚎了一通,嚎得他到现在都还脑仁疼。
他还记得当初几名少年因为要下山平事儿,特来分发随身携带的伤药,除了装模作样的李流云,其余少年蹦跶得跟猴儿似的。
当时天师和掌教站在太行金顶,目送少年们下山的背影时,还说过这样一席话。
“流云太不合群,此次下山,正好增进一下同门感情。”说完,天师面露一丝愁绪,叹声道,“如果将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都不在了,流云走偏了路。”
掌教附和:“我知道,你怕他执迷。”
“我亲自挑亲自教的徒弟,我知道他什么性子,所以我想给他找几个同行的人,能在这条望不到头的路上陪着他。”天师说,“你知道当局者迷,又总是执迷不悟,可能走着走着,稍有不慎行差踏错,踏上一条回不了头的歧途。到那时,起码还能有这么几个跟他肝胆相照的师兄弟,伸手拉他一把。”
天师专门精挑细选拨出来这么几个,连钊、闻翼、林木、于和气,可能不是个个出类拔萃,却都是心性极好的弟子,遂让他们去跟李流云磨合。
何长老并非想挑天师的理儿,京宗要培养一个接班人,自然处处为那宝贝徒弟打算。
天师一番打算,已然卓见成效,让这一个个磨合得失魂落魄。
何长老瞥了眼搂着骨灰坛蜷缩在藤椅上的林木,抹了把昏花的老眼,抬手吩咐林木:“别窝这儿了,赶紧去,给天师传个信。”
林木愣愣抬头,双目红肿得像池子里的金鱼儿。
何长老忽视他这副傻样:“弟子伤成这样,我不信他京宗还能在那太行金顶坐得住。”
一群小的在外挨了打受了欺,他当师父的不得过来撑腰啊。
结果林木刚打开院门,就撞见回来的白冤和听风知。
其实痋师出现在三门天险的时候周雅人就预感到了,但他万万没想到会这般惨烈,不仅陆秉没救回来,还搭上了闻翼性命,连累几名少年身负重伤险些丧命。
周雅人内疚极了。
何长老将不待见他明晃晃写在脸上,半个好眼色没给,直接进屋砸上了门,他没有当场破口大骂已经是给周雅人脸了。
周雅人知道无论说什么都弥补不了:“我一定会杀了痋师和罔象……”
“听风知。”林木木然打断,之前在三门天险的时候,他不是没听见痋师对听风知说的那番话,罔象是不死民,听风知也是,“罔象是你的同族,你真能对它们下杀手吗?”
周雅人一时怔愣。
林木道:“当时在黄河天险,你明明可以杀了痋师和那只罔象。”
但是他听信了痋师的鬼话,所以对罔象心慈手软了吗?
林木两句话直击他心神,当时周雅人心神动荡,才让痋师和罔象趁机逃脱,如果他没有手下留情……
周雅人百口莫辩:“对不起。”
“听风知,我不怪你。”他真正怪罪的是伤人害命的痋师和罔象,一定要让他们为闻翼师兄偿命。林木之前自以为是地认为,痋师和罔象根本不足为惧,“很多事,根本不是你我能够预料掌控的。”
白冤看着林木一对红肿的眼睛,和他对周雅人隐忍的情绪,忽然觉得这孩子长大了,他的师兄们用血的代价教会他长大:“三木。”
林木头一次听见她这种语气,好像一下子拉近了距离,跟他多亲近似的。
白冤说:“等我剐了痋师和罔象,给你泄恨。”
闻言,林木鼻梁猛地一酸,鼻头瞬间红了,他扭过头,掩饰夺眶而出的眼泪。
看望过几名少年,白冤和周雅人没再多留,这一回,只有他们二位清清冷冷地结伴行路。
因为怀疑痋术可能跟寻找秘境相关,白冤顺便带上了那条孵化出来的细小痋蛇。
此去东海路途迢迢,他们推测罔象必然会选择黄河水路,因此周雅人怀着对太行道几名少年的愧疚,和白冤来到渡口登了船,如果赶得及,兴许能在入海口追上痋师和罔象。
河水滔滔,随着河面的宽窄时急时缓。
日头一日比一日炽热,两岸劳作的百姓打起了赤膊,剩饭捂上个昼夜就得坏。
此时荒僻的黄河拐角处卡着具无头尸身,被水底乱七八糟的水草枯藤绞缠着,腐烂不堪的尸身正缓缓渗出浑浊发黑的尸液,一滴一滴,污秽又黏腻,缓缓溶进河水中。
这些浑浊的尸液好像有了自主意识,凝聚在散发浓浓恶臭的尸身周围徘徊,并未顺着河流冲淡冲散。
经历七天七夜的腐败溃烂,这具无头尸逐渐分解出了一只新生的罔象。
罔象浑浑噩噩大半日,终于想起自己生前姓名。
它叫徐章房,不对,他原名应该叫徐福,只是后来改过很多次名字。
可是,它怎么会在水底?怎么会没有身体?
徐福又花费了好一阵功夫,才绞尽脑汁,七拼八凑地想起了自己的生前事。
记忆是慢慢回笼的,徐福幡然醒悟,然后终于弄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玩意儿。
可是怎么可能呢,这太不可思议了,它怎么会变成罔象?
徐福经过一番深刻的冥思苦想,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怪不得啊,怪不得他自认与痋师没有什么过节,却冒出来这么多罔象到三门天险取他性命,好像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原来是他曾经做下的孽。
不料死成罔象才明白。
唉,他就知道,果然遭报应了。
第155章 闹脾气 感情铺垫一圈,搁这等她呢。……
入了夏, 日头便不再温和,烈日像不息的文火炙烤慢炖,晃动的水面泛着粼粼耀目的波光。连日暴晒下,甲板烫得能烙饼, 除了偶尔几名船工在甲板上走动, 几乎没什么人多待。
船舱内除了避免暴晒, 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整条船好似架在温锅里的蒸笼,闷热异常。
客船上的人们换上最薄的衫子, 或者解了领子, 袒胸露腹地窝在单独舱房中。
大部分付不起单舱的平民百姓只能挤在舱棚下,人挨着人, 渗出阵阵湿汗,散发出乱七八糟的气味儿, 偶尔从水面拂过一丝风,也是格外腻人的热风。
大家各自抓着蒲扇、汗巾、草帽用来扇风,还是热得汗流浃背。
白冤醒来的时候, 半个肩膀都麻了, 被某人压的。
本来舱室内狭窄逼仄,两个长胳膊长腿的人非要睡在一张竹席上,实在挤得慌。
白冤酸麻的肩膀刚一动, 周雅人便得寸进尺地往她肩颈里挤, 低喃出声:“白冤, 热。”
白冤:“……合着拿我消暑呢。”
周雅人贴着浑身清凉的白冤,体内的燥热已然褪去,他忍不住扬起嘴角:“让我贴一下。”
白冤:“……”
她体寒没什么感觉,但见周雅人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真有这么热?”
“嗯。”他试图召过风, 但是风也阵阵潮热,身上蒸出了薄汗,幸而有白冤跟他困在这闷热狭窄的方寸之地,“今年是个酷暑。”
整条船不大,自然能听见一墙之隔的人抱怨天热,是个苦夏。
他不松不紧地搂住白冤:“可能船在水上一直晃,这些日子我都感觉浑浑噩噩的。好像光阴一下子慢了下来,我睡睡醒醒,想了很多很多。”
白冤问:“想了什么?”
“想阿昭苏,贺砚,观澜……他们经历的生生死死,再到我自己的命运,如果,你当时没有赶来,我死在三门天险的话,还会不会重新再活一遭?我这辈子熏目为瞽,辗转到了下一世,会不会还是个瞎子?”
白冤略微一回忆,给出了个像模像样的答案:“我看你上一世受过宫刑,再活一遭也没留下什么隐疾。”
周雅人直愣愣盯着她片刻,才猛地反应过来白冤说的什么虎狼之词。
“你……”周雅人蓦地撑起身,都卡壳了,“我……”
白冤见他这种反应,忍不住笑了。
周雅人盯着她深入眉眼的笑意,似乎夹杂几丝可疑的促狭:“你逗我呢?!”
“嗯。”白冤摇头,又说,“没逗你,确有其事。”
“我干什么了?”居然遭受宫刑!
“你没干什么,”白冤说,“欲加之罪。”
没有便好,他突然想到:“我没有过别人吧?”
白冤没料到他谈这个问题:“你问我?”
“嗯。”
白冤道:“我问谁去?”
“你不知道吗?”
白冤摇头,她只见过他冤死的惨相,除了他的冤屈,不曾见过他的平生事。
“不过,”白冤按他死都没人在乎的情形看,也没见他到死都挂念哪个女子,遂判断,“你可能没享过什么艳福。”
闻言,周雅人简直哭笑不得。
“怎么问这个?”白冤捏住他下巴,“失望吗?”
“不失望,反倒庆幸自己从没跟人纠缠不清,除了你,我没有爱过任何人。”
白冤一愣,没料到周雅人会顺嘴说出这种话,她捏住人下巴的手指下意识一松。
若是严格论起来,他俩打伊始互相猜忌,就算后来同生共死一场,也习惯将情分藏着掖着,绕着弯子避重就轻,从未如此坦诚相待地表露过心迹,何况什么爱不爱的,白冤听着腻歪,更说不出来。
有时候,情爱就在那里,看得见也摸得着,不一定非要宣之于口。
周雅人倾身抱住白冤,他劫后余生,有幸从鬼门天险活下来,便打定主意开诚布公地跟白冤交心:“我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历尽千辛,也算蹚过刀山火海,虽然没什么能拿得出手,但跟你的时候,清清白白,这样的我自己,能配得上你吗?”
白冤听得心口发紧,实在他这番话说得太招人疼:“什么配不配,问的哪门子问题。”
周雅人说:“我能力不足,又是个瞎子,你看不上也是应该的。”
白冤:“……”哪儿跟哪儿?
白冤:“我何时说看不上你了?”
怎么没说过,她可真贵人多忘事。
周雅人继续放低姿态,自贬自损道:“我自知自己算不上什么,今后断不会越过你自作主张。”
白冤:“…………”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感情铺垫一圈,搁这等她呢。
这瞎子看起来做低伏小,却从来不是什么低眉顺眼的善茬,一逮着机会就要跟她上手段,然后见缝插针地戳她脊梁骨。
你以为他跟你谈情说爱呢,结果是在玩心眼,先委曲求全,再一五一十讨回去,绝对不吃哑巴亏。
“可我还是想知道,”周雅人一直耿耿于怀,“我在你这儿,到底算什么?”
白冤气笑了:“我说你,这个心眼儿针扎出来的吧。”
嗯,绣花针。
但是周雅人一脸无动于衷,只用目光不偏不移地盯着她。
见对方较真儿,白冤不得不正视,于是反问:“你觉得呢?”
周雅人不容白冤左右而言他:“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话架到这份儿上,实则算作逼迫了。
可能白冤事先没有准备好,也可能从没寻思过,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周雅人在她一分一秒的沉默中,经历了漫长的忐忑、酸苦和难过,那句“你就当安慰安慰我”差点脱口而出时,白冤终于开了口。
白冤纵然活得久,大半辈子也是在刑狱中“混吃等死”,没遇上善终的痴情人,像样的情话自然没听过几句,怎么说?她见识少,没经验,真到了需要笑谈风月的关键时刻,肺腑中足以派上用场的情话实在捉襟见肘。
白冤扒开心肺囫囵倒腾了个遍,话到嘴边,又怕说不到人的心坎儿里,要生嫌隙,所以几番犹豫。
“我那是气话,你听不出来吗?”
听得出来,但他还是有种无法言说的伤心,过不去一样耿耿于怀。
白冤说:“我以为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出口,如果你非要听,那就是除了你,我身边不会有别人。”
她赶往三门天险的途中,一想到若是来不及救人,那颗心就跟活不起似的沉甸甸地往下坠,要坠到黄土里去,最好和那把尸骨埋在一处,才能皆大欢喜。
白冤问:“你说你算什么?”
周雅人蓦地怔住:“是不是我说算什么就算什么?”
白冤笑了,大大方方应承他:“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