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饶了我 归来当可横行天地,自由来去。……
冰封的大地“哔哔剥剥”响个不停, 铭文在冰壳中炸开,蝗虫过境般一路铺天盖地地炸到了河坝,峡谷四面八方炸得稀烂,把坚硬的岩石都剐下来一层。
陈莺盯着一路铲冰裂地的情景脸色骤变, 眼见已至脚下, 她拽着阿聪慌不择路。
唯独周雅人魔怔了般一动未动, 破冰的铭文一直炸到了他脚后跟, 蓦地被冰丝精准扎透。
寒霜迭起,无数冰丝穿针引线般追着跳脚的铭文, 牢牢扎进地岩。须臾间, 苍茫肃杀的冰封大地铺满银丝,上头串着上下乱窜的刑铭。
随着那斩天戮地弹指一剑, 刑罚大阵分崩离析,冰丝追着铺满整片峡谷的刑铭绞杀, 碾成碎光,彻底泯灭。
动荡的山河崩裂,巨大的山岩被寒光剖开, 撕裂成不可愈合的伤疤。
哀鸣之声压过了峡谷的风吼。
自负过头的徐章房眼睁睁看着千年心血崩溃瓦解, 简直不堪一击,他夺路想逃,迎面撞上周雅人。
这瞎子一张脸白得像具死了七八年的死尸, 还魂找他讨债来。
周雅人步步紧逼:“你闯无量秘境, 活捉不死民炼丹, 构陷阿昭苏……”
徐章房步步后退,急声驳斥:“何来的构陷,本就是阿昭苏……是你开门迎客!”
烧杀抢掠的强盗居然声称自己是客?
“阿昭苏不过就是个看门儿的,卒子起了贪念与我辈结交, 想在大秦换取高官俸禄,自愿进贡不死民炼丹……”
周雅人气血逆行,太阳穴突突猛跳:“一派胡言!”
听他信口雌黄,只会心神动乱,徐章房欺的就是他对前尘毫无记忆,可以随意欺瞒编撰。
周雅人一个字都不信,胸中捺不住杀人的冲动,他已经不指望从徐章房嘴里听见半句实话,只想立刻割断徐章房喉管。
这样的人,千刀万剐都太便宜他。
徐章房敏锐察觉到杀机,骤然掉头,然而刺骨的凛寒兜头袭来。
“我看你,嘴比命硬。”白冤断他退路,幽幽开了口,“秦狱中那帮术士死到临头,歪打正着画了个血阵束缚我,你就以为自己也能炼化不白之冤克制我?”
徐章房仓惶之下进退维谷,脚下刚一打滑,寒锥嗖地一下炸穿他胸膛,猛地将徐章房双脚离地地钉在崖壁之上!
徐章房猝不及防,双目暴突,难以置信地盯着满身覆霜的白冤。
“怎么可能……”
寒气从头到脚裹住她,染霜的头发犹如万缕冰丝。
“你依样画葫芦确实有效,”白冤抬手抵住寒锥,将徐章房牢牢扎在峡谷悬崖之上,“但要变个法子,可就不一定顶用了。”
一道符画错一笔都会沦为废纸,何况钻研一道针对白冤的大阵。
徐章房处心积虑忙活千百年,结果洋洋得意地拿出来个不中用的雕虫小技。
其实并非不顶用,而是这个女人太强了。
周雅人也清清楚楚意识到,他之前留在白冤灵脉中的封印消除了。
而早在她被秋决刀屠戮,归于本源那一刻,压制她的封印就已荡然无存。
白冤脱胎换骨,归来当可横行天地,自由来去。
她轻轻一垂目,睥睨徐福:“天地规束我就罢了,你算什么东西。”
言罢,她身后那一头银白霜发乍然掀起,无数狰狞可怖的鬼脸从白冤身后窜出,它们张开血盆大口,龇着细密如锯齿的森森白牙,疯狂扑向徐章房。
扑到中途却被枷锁拽住,铁链哗啦啦绷扯到极致,它们迫不及待,一刻都等不及,拽得白冤每一根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徐章房震颤的瞳孔几乎撕裂。
白冤强行稳住身形:“这些,都是等着你遭报应的冤魂。”
当初死在秦狱中的术士尽数担在她身上,成了她身体里无法挣脱的恶鬼,挣扎千年,怨气冲天,闹得白冤永无宁日。
“不——”徐章房嘶喊出声。
本欲上前的周雅人陡然止了步。
他,阿聪,罔象,白冤以及她身后背负的无数冤魂,都是来找徐福讨命的。
白冤豁然抬头,那双眼睛陡地红到发赤,仿佛裹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几乎要滴出血泪来,但她的声音却是冷静到冰凉刺骨的:“我便代他们讨了你这条命吧。”
“不——啊啊啊啊啊——”
下一刻,寒光闪过,鲜血喷溅,徐福惊恐地惨叫断在喉咙,戛然而止。
徐福人头坠落的刹那,所有不得解脱、束缚住白冤的厉鬼终于挣断了枷锁。
那股封冻这片山河大地的寒气再难为继,冰霜断崖式消退,初夏的热气瞬间反扑回暖,将漫天寒冰蚕食殆尽。
崤山峡谷瞬间换了片天地,凛冬彻底消散,洪涛凶猛砸在三门天险,轰隆震地。
钉穿徐福胸口的冰锥转眼融成血水,这具无头尸沿着岩壁坠落,被激荡而起的大浪一口吞卷。
耳边一阵凄厉无比的鬼哭惨嚎,怨煞暴涨的冤魂疯狂扑着徐福的尸身和人头扎入大河,随着冥讼一道消散在翻滚的激浪之中。
压在身上的千年夙怨急慌慌弃她而去,白冤突觉身体一轻,就像负重太久的人突然撂了挑子,有种失去重心的不稳。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落水,一道风力及时搭了把手,将白冤稳稳托到河岸边。
白冤疲累极了,忍着那股冤魂疯蹿时扯拽出的拆骨之痛,她没有回头,刚迈出两步,某个人骤然从身后拥上来,双手轻轻搂住她的腰。
笔直的脊背贸然贴上来个人,白冤忽地站定。她现在手脚乏力,已经没有余力推开谁,于是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涛声中由着他了。
周雅人怎么会不知道白冤跟他动了气:“你在生我的气吗?”
白冤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目空一切地直视前方,心头的滋味儿既轻又沉,她说不上来。
周雅人投身噬阵的场景让她想起贺砚引佛火自焚,前后两次,她但凡晚一步……他们都会因为各种缘由葬身。
“我本来想,”白冤开口,“把你留在我身边。”
周雅人闻言一僵:“本来想?所以呢,你现在改主意了?”
“是啊,”白冤的声音浮在空气中,好似落不下去,她说,“改主意了。”
她好像天生孤寡,可能谁也留不住。
她这句轻声细语直接逼出了周雅人的泪,他松开白冤,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改什么主意,你答应过我的!”
“让我答应你,你又干了什么?!是好酒好菜招待一番,然后……不声不响来给鬼门天险送祭品,”白冤冷笑,“怎么?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谁都能嚼碎了咽下去!”
这话刺耳极了,一点也没嘴下留情,周雅人被她刺得手指头发颤。
纵然白冤每个字都是尖锐的刺,他也满肚子委屈无处倒泄,嘴里跟嚼了把黄连一样苦,但他知道话里那句“不声不响”才是重中之重。
白冤气的是他不声不响跑来送命。
“你主意大得很,我留一个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人在身边干什么,闹心么,不如各走各的道,我眼不见为……”
这是往一拍两散的份儿上说,周雅人眼眶发烫,听不下去地出声打断:“白冤。”
他忍住心里天大的酸苦和委屈,近乎低声下气地开了口:“你饶了我吧。”
白冤一怔。
周雅人垂下头,轻柔地蹭过去,很有几分以柔克刚的手段,他说:“你给我留点余地,我不想离开你。”
周雅人没给白冤拒绝的机会,直白道:“我为你穿过喜服,守到昏时到场,也算饮过合卺酒,入完了洞房,”哪怕是他一厢情愿,白冤也不推不拒的接受了,周雅人自觉占了几分理,更不想因此跟白冤闹得不欢而散,“我已经许给你了,你不能这么快就始乱终弃。”
白冤:“……”没料到对方来这套,一时没接住。
他想求和,就不能跟气头上的白冤对抗,周雅人盯着她松动下来的神色,一肚子委屈翻江倒海,他埋怨白冤说的那些重话,心理极不平衡,但也只能自个儿受着。他搂紧白冤,对方并没拂开他,周雅人顺势将脸埋进那头散着凉气儿的青丝里。
“徐章房已经死了,以后,我不会再一声不吭地冒险。白冤,你特地把我从鬼门天险拉回来,难道就为了让我滚蛋么?”周雅人说到最后,已经带了点鼻音,他再度示弱,“白冤,我也很难受,你放过我吧。”
白冤听到末尾,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再大的气性也在这番软语里消了八九成。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周雅人……”
怎么还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周雅人鼻尖往她颈窝里蹭,蹭得鼻音更重了:“白冤,我真的很难受。”
易地而处,她完全理解周雅人的所作所为,但是谁能忍受刚跟你许完一生的人,转头就瞒着你去送死。何况周雅人早就打算好了,才会处心积虑跟她讨个生生世世,若不是她隐隐觉出一丝异样,强行从报死伞中苏醒恢复,怕是这会儿都到太行山了。
哪还轮得到这瞎子可怜巴巴地跟她说难受。
白冤实在精疲力尽,她看了眼奔过来又急慌慌刹住步子的林木,拉不下脸拉拉扯扯:“行了,松开。”
周雅人心无旁骛地沉浸在伤心难过里,不肯就此放手:“白冤。”
白冤刚要抬手拨开他,忽地眼前一花,她强撑的形体再难为继,倏地化了伞。
还没得到白冤半句软话的周雅人搂着报死伞怔然片刻,心里丝毫没觉得好受,直到林木一步一步挪蹭过来,他才捺下心中五味,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
周雅人昨晚千叮万嘱,亲自送走的林木,没想到少年居然会带着报死伞赶来三门天险,结果一问之下,林木说:“我走到半途,白冤就现身了。”
白冤现身的时候,打量了一圈四周的绿林山道,才问起怎么回事。
林木磕磕巴巴讲完,谨小慎微地观察白冤脸色,林木很怕她发作。但是白冤并没有,她沉默地沿着山道走,漫步一样,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越平静,林木越摸不准,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亦步亦趋跟在白冤身后,无意看见她手腕上系着根红色绸带,以前绝对是没有的,林木没话找话:“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白冤回头:“嗯?”
林木三两步走到她旁边,指了指她手腕:“红绸。”
白冤垂眸瞥了一眼:“哦,”她语气很淡,“有个人,用这个跟我托了个终身。”
林木瞠目,没料到会听见这么震惊的消息。
什么叫有个人,林木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有个人是听风知。
“他既然把终身托付给我了,”白冤略微思忖,“我是不是该对他负责?”
林木低下头,有些闪躲,不太好回答似的:“你要怎么负责?”
白冤盯着一枝蜷缩的绿叶,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既然许了终身,他那条命,合该是我的吧?”
林木怔然抬头。
白冤转过头来看向林木:“我是不是得管他的死活?”
林木脱口:“你不跟我回太行了?”
白冤一扯嘴角,笑了:“你自己的师门,你自己回吧。”
林木瞬间就急了:“听风知让我带你回太行。”
“好孩子,”白冤从善如流,“你倒是听话。”
“白冤!”
“别大声嚷嚷,我听得见。”
林木挡住她去路:“不行,我答应过听风知,一定要带你回太行修养。”
白冤轻描淡写:“我堂堂邪祟,还能被你们俩给安排了?”
怎么能叫安排呢,林木反驳:“听风知是为你好。”
白冤问他:“你觉得我分不出来好歹吗?”
林木被她堵了一嘴。
“三木,”白冤道,“你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当然不是!”
“我也不是。”
林木哑口,他知道白冤什么意思,但是他不同意,扭头道:“我说不过你。”
“你说不过我,打不过我,当然也拦不住我,我大可以直接把你撂倒……”
别以为他不知道,林木说:“你还不是怕自己半路变成报死伞赶不回去。”
啧,脑瓜子挺灵。
白冤就说:“你会把我扔半道吗?”
“不会,反正我会跟着你,等你变成伞,我再把你捡回太行山。”
白冤叹了口气,看来不得不跟这一根筋的小孩儿讲点实在的,于是她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来:“那瞎子关心则乱,脑子一时转不过弯,你们下山来北屈对付我,应该也知道我的情况,猜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吧?躲是躲不过去的,徐章房有的是法子对付我,无非再用冤案布个血阵的事儿,除非我形神俱灭,从此再也不受冥讼召唤。不然,即便我躲进你们太行道也无济于事,何必让那瞎子白白送命。”
少年神色为难,显然处于动摇和挣扎的边缘。
“我身上的封印已经彻底消解,所以我现在——天下无敌。”白冤负手而立,自负又倨傲,“区区徐章房,不过蝼蚁。”
林木:“……”
她是真敢说,天下无敌都来了,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然而经过白冤一通忽悠,林木脑袋一热就信了。
事实证明,她居然真没吹牛皮,没见过世面的林木彻底心服口服,反正掌教天师来了都不足以与之一战。
听到这里,周雅人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
听风知追痋师去了, 让林木先回平陆的小院儿。
原本听风知安排他们一起回太行道,但是何长老却不肯下榻,老头儿年纪大了,才不肯深更半夜折腾自己。听风知和报死伞的生死存亡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他们身上那些恩恩怨怨也牵连不到他, 也就这几个小屁孩儿上赶着往前凑。
何长老对林木一摆手:“要走你自己走, 我不急。”
林木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儿上老头儿还要拖后腿, 上去就把老胳膊从被窝里薅出来:“长老……”
“臭小子造反呐!”何长老劈头盖脸给林木一通叱骂,最后实在没办法, “我这还有几个病患没好全呢, 哪能半途撒手!再说……老夫再等等李流云他们几个臭小子,若是因为学艺不精跑去陕州吃了亏, 有老夫在这儿,也能替他们兜着。”
对啊, 若是他几位师兄受点伤什么的,何长老在平陆还能及时救治,林木鼻头一酸, 顿时明白了长老不肯走的良苦用心, 林木一阵感动:“长老……”
“你赶紧滚吧,别在这儿磨蹭,我真是看你就碍眼。”何长老不耐烦, 挥苍蝇似的赶他, “老夫大老远的, 来都来了,不得把你们几个小兔崽子都给带回去啊。”
然而当林木回到平陆小院,见到几名重伤昏迷的师兄时,天都塌了。
小院里唐媛忙里忙外, 洗了一件又一件血衣,泼出去一盆又一盆血水。
唐媛的兄长拿着蒲扇守着几锅扑腾的汤药团团转,旁边还有个陌生面孔,在那捣药磨粉。
陌生面孔正是近日一直与几名少年上山下河的捕蛇人,也是他一直游离躲藏在危险边缘,才在几名少年伤亡后跑去找人救命,恰好遇到要回平陆的唐媛兄长,才会顺利地把几名少年背回来。
好在救治及时,一刻不曾耽搁,否则死的恐怕不止闻翼一个。
林木听捕蛇人讲完整个事发经过,浑身血液仿佛冻住了,脸色比宣纸还要惨白。
何长老给几个少年缝缝补补忙活儿大半宿,一刻也没闭眼,天刚亮就去满城配药,拎着大包小包推开院门,就撞见林木兔子一样通红的眼睛。
何长老差点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没等他疑惑这兔崽子怎么去而复返,就听林木嗷一嗓子哭出来:“长老——”
林木哭着冲上去,一头扎进何长老怀里,差点没把他这把老骨头撞散了架。
“呜呜呜……”林木抱住何长老嗷嗷大哭,“长老,幸好有你在。”
何长老这一宿忙得脚不沾地,又被这小子撞得眼冒金星,刚要发作,就被林木一嗓子哭诉搂住了将要爆发的脾气,任由兔崽子抱着自己老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胸口。
“长老……闻翼师兄……”
一提闻翼,何长老顿时伤怀,提溜的一堆草药包落到地上,他抬起苍老的右手,缓缓抚上林木后脑勺。
何长老一生行医,一把年纪,见多了生老病死,但是这群孩子,仅仅十五六七岁,闻翼甚至没成年……
何长老想到这里,又被林木哭得揪心,他一下下安抚趴在自己胸口的少年,憔悴的脸上更显苍老。
除了光屁股的三岁小孩儿,太行道就没哪个小辈还像林木这样抱着他哭鼻子。
林木哭得稀里哗啦,半天收不住口,屋里还有三条人命等着施救,何长老实在没耐心守着他哭,遂把林木从怀里扯出来,拽着他过来帮忙上药。
林木一边抽抽搭搭地抹泪,一边帮何长老给师兄们包扎。
那些缝合过的伤口蜈蚣一样触目惊心,看得林木满腔愤怒,不可抑止地手抖。
“我一定要杀了罔象,杀了痋师,”林木一抹被泪水糊住的双眼,恨道,“我要杀了他们,给闻翼师兄报仇!”
说罢他“啪”地放下竹篾,转身就要往外冲。
何长老一嗓子呵斥道:“着什么急,不得先把他们几个救活了吗,滚回来帮忙。”
林木僵立在原地,拳头捏得咔咔响。
何长老手上没停,嘴里没好气:“说风就是雨,少逞那些匹夫之勇。”
李流云他们几个能栽成这样,那痋师是他逞一时之能就能随便杀的吗?!
“我去找听风知……”说不定听风知已经追到痋师了,他要去杀了痋师。
“你敢!”何长老腾地火了,忍住了才没把手边的药罐子砸林木脑门上,“你们几个死的死伤的伤,在我眼皮子底下躺成一排,全都是因为他,你有几条命,居然还想往那瞎子跟前凑!”
林木眼泪啪嗒啪嗒往下砸。
“那瞎子就是个灾星,还有他身边那只招灾的邪祟,谁摊上都没好下……”
“长老!”
林木陡然大喊,来了气性,分明是让他住嘴。何长老气得太阳穴一突一突跳着疼,心里暗骂这不争气的狗玩意儿,自己人死伤成这样了还在维护外人!
他说错了吗?!
“你们一个个,都是被你们那些满口假仁假义的师父害的!”才会养出来这么一群缺心眼儿的傻狍子,不知道趋利避害,非往最危险的地方凑。
有什么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他虽为医者,活到满头白发,却是个没什么胸襟的老东西,脾气又臭又硬,时常因为蛮不讲理讨人嫌。讨人嫌又怎么样,谁在乎,何长老盯着一榻半死不活的少年,心口疼,老不死的还没死呢,却死了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他没办法不迁怒别人。
“行了你滚出去看炉子,换唐媛她哥进来帮我。”
林木没出去换人,该他亲自照料几位师兄,等小心翼翼处理完满身伤口,抬头才发现屋外已经下起了雨。
雨势由小转大,循序渐进,让院中收衣服和搬炉子的人不至于手忙脚乱,但在峡谷寻找痋师踪迹的周雅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痋师和罔象方才趁机遁逃,现下不知所踪,周雅人一路沿着河谷追寻无果,被滂沱雨势浇透。
若不是流云那边出了岔子,痋师绝不可能突然出现在此地,周雅人一颗心悬起来,只觉不能放其离开。
但是罔象混迹大河无声无息,顺水流直下,想要追踪谈何容易。
直到离平陆越来越远,周雅人深知痋师和罔象已经逃了。他从昨晚开始跟两拨人交战到现在,早已身心俱疲,而今暴雨一浇,湿气和凉气全往骨缝里钻,没好全的膝盖抽筋似的疼起来,周雅人差点撑不住跪倒。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泥泞,来到一处客栈。
掌柜打量这个浑身湿透的青衣人,心里难免泛嘀咕,这年头古怪的人多,手里有伞却不撑。
周雅人要了间客房和热水,脱掉湿透的衣衫,一/丝/不/挂泡进浴桶里。
当热水没过胸膛,浑身僵冷的筋骨逐渐得到舒缓,疲倦和困乏山呼海啸般袭来。他强撑着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净去满身血污,顾不得处理伤口,倒进床榻,湿发铺了一枕,重于千钧的眼皮骤然落闸,周雅人失去意识之前,伸手将报死伞搂进怀里。
他昏昏沉沉入了场乱梦,梦里的自己身陷囹圄,受尽酷刑和折磨,翻来覆去无数次,到死都不得解脱。
他奋力挣扎,套在身上的铁链稀里哗啦,周雅人苟延残喘,忽然望见那根长长的铁锁尽头还拴着什么。
他惊震抬起头,入眼的是一柄黑伞,枷锁正好扣在扇柄处。
陡地,黑伞化出一道白影。
周雅人猝然睁开眼,猝不及防看见了那道近在咫尺的白影。
白冤的肤色胜霜似雪,正被他紧紧箍在怀里。
周雅人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室内黑压压一片,不见半分天光,瞎子无需光源,也能看清枕边的白冤。
青丝,长睫,分毫毕现。
他从惊梦中恢复过来,以额抵住白冤侧脸,直到这一刻周雅人提心吊胆的神魂才好似稳稳落回到身体里。徐章房在三门天险人头落地,死得不能再死,他终于可以放心地拥着白冤,睡个踏实的觉。
周雅人阖上眼,呼吸逐渐平稳。
白冤却受不得这份手脚被牢牢圈禁的束缚,她下意识想要挣脱,差点就要爆发,却在摸到一片光裸胯骨的瞬间收住了势,好歹没将人削肉断骨地掀下床。
分清楚此刻“束缚”自己的是什么,白冤暗暗定了会儿神,很有些头大的发现被子里的人不着寸缕,赤裸裸地贴着她。
白冤:“……”
倒也不必这么“坦诚相见”。
坦诚之人浑身散发不正常的热,有些低烧,好在没什么大碍。
白冤企图推开他起身的动作惊醒了周雅人,后者双臂骤然收紧,猛地将她搂实。
周雅人霍然睁眼,正对上白冤清醒而平静的目光。
他在白冤这双平静的目光中缓缓松懈下来:“醒了?”
“嗯。”
周雅人解释:“没追上痋师,路上下了场雨,我便找了这间客栈避一避。”
白冤拂开他,坐起身,语气冷淡地“嗯”一声。
周雅人随她坐起来,温柔地纠缠过去,亲密无间地从身后揽抱住她,阻了白冤下榻的举动。
周雅人手臂从背后环过去,在白冤系着红绸的手腕处握了握,顺着腕脉往下,挤进她指缝,温声道:“白冤,你消消气,也让我好受一点。”
白冤侧头,拿眼角余光斜睨他:“怎么,我还委屈你了?”
周雅人实话实说:“我确实觉得很委屈。”
白冤丝毫不心软,挣开那只钻进指缝里的手:“徐章房根本不足为惧,你非上赶着去给他陪葬,没能在鬼门天险送掉这条命,还让你活委屈了?!”
白冤言辞犀利,还带那么点冷嘲热讽,怼得周雅人哑口无言,只想将那句“我很委屈”嚼碎了吞回肚子里。
“周雅人,你但凡提前知会一声……”不至于就往绝路上走。
明明不是条绝路,却也逼得他走投无路,白冤其实都明白,只是……幸而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周雅人垂眸,有几分低眉顺眼的样子:“我知道了。”
正因为他事先一声不吭,又能力不足,才会犯那个致命的错误,惹得白冤大动肝火。周雅人复又抬眼,低声说:“从今往后,无论我去哪里,去做什么,哪怕想不开了要去死,也会先问过你同不同意。”
白冤顿住。
棉被只掩到周雅人小腹,那身新旧伤痕此刻尽收眼底,总算勾出了白冤一丝恻隐之心。
算了,白冤收回视线,何必呢。
他做都已经做了,秋后算账实在没什么意思,白冤也不想揪着这点事不放,起身下床。
“现在深夜,”周雅人没等来表态,伸手拉住她,“你要去哪儿,睡会儿吧。”
“睡够了,”白冤说,“我出去走走。”
周雅人不肯放手:“别去了,我们再聊聊吧。”
“聊什么?”白冤没正眼看人,“先把衣服穿上。”总不能光着身子跟她聊。
周雅人听出她语气软了几分,没有之前那么冷硬了,他说:“衣服淋湿了,没法穿。”
白冤环顾一圈,果然扫见浴桶旁一地湿淋淋的衣物——怪不得这瞎子脱成这样。
白冤无法:“说吧。”
周雅人顿了顿,才开口:“痋师告诉我,罔象是不死民的遗形……”
第153章 去东海 这样叫的话,像家人。……
河水穿行中条崤山之间, 闯过道道险滩,不止息地顺流直下。
陈莺筋疲力尽爬上岸,仰面躺在一处石滩急喘,她在河水里泡太久, 身体沉甸甸的, 连抬胳膊都费劲。
阿聪被斩断的右胳膊打了个死结, 坐旁边推了推她。
陈莺闭着眼, 只想不管不顾睡一觉:“我太累了。”
累也不能在这儿睡。
阿聪只好爬起来,单手去拽烂泥一样的陈莺, 将她往自己背上架。
陈莺微微掀开一条眼缝, 手脚配合着趴到他背上,让阿聪背着自己爬上峡谷崖壁, 这是条专供纤夫拉船开凿的栈道,上头深切着无数道纤绳磨出的凹痕。
“你也瞧见了, 那女的比瞽师还凶残,我们杀不了阿昭苏,不走的话只会死路一条。”她知道阿聪不甘心, 出声安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阿聪只是默默背着她往前。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陈莺揽住它脖子,下巴搭在阿聪肩头,“把它们从太阴/道体救出来, 我就送你们回去。”
阿聪只是无声地放慢脚步, 走在狭窄的岩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