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不值一提的小人物越来越有本事,很难不引起重视了。
黑影人道:“她身边有一群罔象,对付起来怕是棘手。”
笑面人沉默须臾,盯着河岸裸露的岩层低喃:“罔象……”
“对,和那个女人一样,都是从太□□体钻出来的东西。”黑衣人很是纳闷儿,“这群罔象怎么就成了痋师的爪牙?难不成痋师还能给阴灵邪祟下术?”滇南三大邪祟,就像蛊婆给活人下蛊,以此操控活人,难道这邪了门儿的痋术则是给亡灵下蛊,以此操控鬼魅?
笑面人轻笑一声:“你别说。”
黑衣人没想到自己居然蒙对了:“还真是这样?”
“痋术向来诡谲,修此术者个顶个的没人性,当然最后遭到反噬,下场也一个比一个凄惨,想当年……”提起当年,他又适时住了口。
黑衣人追问:“当年什么?”
笑面人摇头叹息,摆出一副伤春悲秋的姿态来,摆手说:“不提也罢。”
黑衣人握着秋决刀的手指紧了紧,真想当场给他一刀,捅死这个吊人胃口的老东西,不想说就别动不动提起当年,招人烦的臭毛病!
黑衣人彻底失了耐心,硬邦邦开口:“你到底走不走?!”
也不知道还在这个鬼地方磨蹭什么?!
笑面人说:“确实该走,但我这心里总是放不下。”
黑衣人不知道他又抽什么风,又没在这儿安家落户或者留个一儿半女的:“你有什么放不下?”
笑面人说:“那把伞。”
黑衣人一惊:“什么玩意儿?”
笑面人这心里始终惦记着那把伞,他说:“我在想,我要不要将那把伞焚了。”
黑衣人此刻也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
笑面人一拍脑门,当即下定决心:“对,咱们去焚了那把伞,免得总是牵肠挂肚的。”
黑衣人立刻追上去:“不是,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那把伞……”
笑面人蓦地驻足转身,黑衣人差点撞他面具上。
“既有隐忧,就得及时解决对不对,咱们做事情,应该干净利落,以绝后患。”面具笑眯眯的,声音也和蔼可亲,他问,“报死伞在哪儿来着?”
黑衣人简直想翻白眼:“芮城弘运客栈,那几个太行道的少年守着……”
他话没说完,笑面人已经掉头走远,管谁天王老子守着,他不在意。
笑面人足下生风,转眼便下了崖坡。
第115章 瓦如蝗 “太行道何故多管闲事。”……
黑衣人铆足了劲缀在笑面人身后, 大起大落地跳过千重屋檐,连喘气的功夫都没倒出来,还是跟那老东西差了一大截距离。
此刻连钊刚替听风知压制住逆乱的经脉,拔下最后一根银针, 刚松口气, 就听门外响起拔剑的声音。
林木声音发紧地唤了声:“师兄!”
连钊蓦地推开门, 当即头皮一紧, 只见昨夜那个笑面人负手立于三重楼宇的檐脊之上,衣袂随风飘摆, 风姿出尘, 可在一众少年眼里,好似讨命的阎罗。
追上来的黑衣人识趣地落在旁侧低矮的屋瓦上, 让那老东西“一枝独秀”去,可能修仙问道的大多数人都有个爱当显眼包的癖好。
甭管在哪儿, 老东西绝对会选个最高点立足,以便展示他自以为翩然出尘的大仙儿风范。实则像根插在屋顶上的旗杆,串着那身袍子迎风招展, 状似魂幡, 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鬼里鬼气的味儿,一看便知走偏了路线。
且看那几名少年见鬼的表情就知道,他这扮相邪乎得很。
黑衣人忍不住翻白眼, 心谤腹非:装货。
装货一言不发地显摆够了, 从屋脊上一跃而下, 直逼客栈。
几名少年如临大敌,纷纷提剑应战。
“挡我者……”笑面人一只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轻轻抬起。
旁观的黑衣人太熟悉他这招式了,知道他又要放“挡我者, 一律打死”的厥词,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全部打死。
黑衣人心知肚明,此话并非虚言,倘若换作自己,绝对退避三舍。
但那四名少年却不知利害,还敢正面硬刚,齐力挑出如虹剑气,直击迫近的危机。
笑面人那只手抬到一半时忽而顿住,微张的指尖改主意似的合拢:“算了,都是孩子,饶你们不死。”
四把长剑刺向笑面人的瞬间陡然滞住,少年们面色一变,就听笑面人平静地道出一声“让开罢”,一股强劲而雄厚的气流猛地荡开,将他们尽数震飞出去的同时,撞开了客栈的门窗。
笑面人毫无阻碍地闯进屋,一眼便看到了卧榻上的人和伞。
就在他即将抓住报死伞的瞬间,一道凌厉的风刃陡地削来,几乎要劈掉他半个手掌!
笑面人迅疾收手,掌心还是被风刃划开一道浅长的血痕。
周雅人捞住报死伞护在身后,瞬息间掀起数道风刃杀向来者,接连击穿屋内的桌椅和门窗。
笑面人擦着风刀劈向周雅人命门,后者闪避间硬生生接下一记掌风,接着整个人被震飞出去,撞塌了客栈房门,狠狠砸在院墙上。
“听风知!”
周雅人浑身经脉被创得剧痛难忍,他咬紧牙关,齿间鲜血淋漓,扶住墙体撑起身。
四名少年提剑而至,去挡袭向听风知的笑面人,他们都清楚,此举不过以卵击石,而笑面人的目的是那把报死伞。
谁也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还会杀个回马枪,而听风知身负重伤,根本不是笑面人的对手。
“听风知,”连钊大喊,“快走!”
然而拼尽全力,几个少年也只能拖住对方一息。
一阵长风刮地起,撞开意图阻拦的黑衣人,托起周雅人跃过高墙,慌不择路地疾行。
膝处的贯穿伤钻心似的疼,周雅人借风力穿梭陋巷,时不时扬扇阻击紧追而至的笑面人。
笑面人急奔间左闪右避,腾空一旋,身形轻盈敏锐,数十道凌风擦着他的面具和周身扫过去,青砖墙石留下的痕迹如同刀刻。
两人追逐间,卷起的迅猛气劲直接掀倒了沿途路人。
笑面人盯着地上斑斑血点,语焉含笑:“伤了腿还跑这么快,不疼吗?何必费这个气力,再跑腿就该废了。你把报死伞交给我,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鲜血浸透了裤管,膝头的剧痛让周雅人咬紧牙关,根本张不开口。
笑面人又说:“听风知皎皎君子,光风霁月,瞎了已令京中无数闺中女子遗憾,若是今日再瘸条腿,可就真不好看了。”
瞎了瘸了又如何,外表从来不是他看重的东西。
周雅人置若罔闻,一门心思想要摆脱他。
“何必呢,一把伞而已。”能让其这么不顾伤腿和性命相护,必然和自己预料担忧得差不离,是个后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看来必须斩草除根。
他眼看就要追上周雅人,报死伞近在咫尺,已是唾手可得。奈何他刚伸出手,该死的厉风便迎面劈来。
那把掀动风云的扇面上落了几滴血,正是从周雅人的嘴角滴下的。
哼,强弩之末,你还能撑几时?
“前面没路了,”笑面人有的是余力,气定神闲开了口,“你能跑到哪儿去?”
城中四处都是民宅和百姓,周雅人没办法肆无忌惮地御风,因为暴风的破坏力极强——微风尚且承托花瓣叶片,若要承托一个成人的重量,便是不可小觑的狂风。
但事急从权,周雅人被堵进一条断头路,加诸腿伤难行,他别无选择。手中扇面掀地,狂风乍起,周雅人凭风借力,扶摇直上。
带起的劲风摧草折木,飞沙走石,屋顶瓦片皆飞,惊得沿途百姓惊叫连连,有人惊恐地搂住差点被风刮上半空的幼童,吓得小孩哇哇大哭。
正在茅房蹲坑的人忽觉头顶敞亮,一仰头,盖屋顶的三重茅被整个掀开,厕纸漫天飞舞。没等他嚎,一只大鸟,哦不,一只戴面具的鸟人从头顶飞了过去。
鸟人正巧低头,猝不及防瞧见茅坑中撅着个大腚,他道了句“非礼勿视”,顺手将一张掀上天的被褥扯过来盖在茅房上遮掩,充当临时屋顶。
且听一名老妇人在庭院中大叫:“我的被褥!”
接二连三地嚷嚷不绝于耳:“我的书稿!”
“我的蓑衣!我的簸箕!”
“老天爷,刮大风了,房顶都被掀飞啦!”
周雅人被笑面人咬得太紧,已然顾不上别的,只能将风力破坏的范围缩降到最小。
听见动静的李流云从县衙出来,只见不远处两个人飞檐走壁,打打杀杀,所过之处劲风扫荡,瓦片如蝗。
若换作平常,听风知不会闹到掀居民屋顶的地步,但他左膝被利箭贯穿,李流云亲自处理包扎的伤口,恐怕连走路都困难,所以此刻他只能全凭风力而行,但是御风术已经致他元气大伤,重创经脉……
李流云蹙起眉,盯着狼狈奔逃的听风知,紧握折扇的手掌也在淌血。
鲜血滴落之际,周雅人忙不迭挪开报死伞,那一滴鲜血才没有滴在伞面上。
笑面人身形快如鬼魅,穿梭在乍起的瓦片间,几个急闪便追至周雅人身后。
而那滴飘在空中的血滴还未来得及落下,正中笑面人眉心。
血滴好似利刀,劈开了那张虚假的笑面。
面具在脸上裂成两半,即将脱落的瞬间被他抬手扣住。与此同时,笑面人揽下几片乍起的青瓦直击周雅人后脑!
李流云觑准时机拔剑,剑鞘率先脱手钉出,击碎了周雅人脑后的青瓦,挑起的剑气悍然逼退笑面人数步。
“听风知先走。”
周雅人没犹豫,叮嘱李流云“当心”,便头也不回地朝东去。
笑面人将面具以青丝固定,重新扣稳在脸上,笑眯眯地歪了歪头:“李流云。”
李流云持剑挡住他去路:“认得我?”
“天师京宗的亲传弟子,自当有所耳闻。”眼看周雅人御风而去,笑面人疾步绕道,“我此番只为取报死伞,无意与尔等结怨。”
“取报死伞作甚?”李流云隐约猜到了对方目的。
果然,笑面人说:“当然是——斩草除根。”
看来不止自己想到了报死伞就是白冤本源,笑面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此刻才会突然杀个回马枪,追着听风知赶尽杀绝。
应该趁早送听风知离开风陵的,可惜他给忽略了,而今为时已晚。李流云长剑横扫而出,拼力拦住笑面人去路:“阁下清楚圣上密旨,即对赴河东道暗查的钦差了如指掌,又能左右盐引大案,在风陵渡胡作非为炮制冤案,又这般遮遮掩掩的戴着面具不敢示人,想必是从京城来的熟人。”
因为见过他,更知道他的身份底细,才会说不想与他结怨。
“哈?”笑面人蓦地闪身避让,没否认也没承认。
若真是如此,李流云料定对方不敢轻易伤自己性命,否则朝廷与太行绝不会善罢甘休。笑面人显然不想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搞得往后终日不得安宁,他便能帮听风知争得一息脱身的机会。
那剑势凌厉披靡,无论笑面人闪至何处,剑气便会追击斩落。他落过脚的屋檐被削去一角,树枝被整齐斩断,砖墙被劈成两半……正如李流云所料,凌厉的剑气逼得笑面人连连退避!
此刻,好不容易追上来的林木隔着两里地都忍不住大叫:“流云师兄,拦住他!”
笑面人轻描淡写地瞥了眼身后追赶而至的几名少年,叹了口气:“太行道何故多管闲事。”他本无意与李流云等人起正面冲突,奈何对方不懂得就坡下驴。
“老夫连让数招,已然给足薄面,不要不识抬举。”笑面人蓦地一改方才作风,周身气势腾涌,竟携几分浩荡之气,强硬荡开李流云的剑势,徒手架住了剑尖,捏在二指之间,“刀剑无眼,若是玩过了头,伤及性命就不好了。”说罢,他手腕一转,反手带着剑刃抹向持剑之人的脖子。
李流云猛地后仰。
笑面人顺势出掌将其推远:“让路。”
他可没闲工夫跟几个小兔崽子纠缠,耽误正事。
这一掌不偏不倚拍在李流云胸口,劲力仿佛穿膛而过,震麻了脏腑。果然下一刻,这记穿膛而过的掌风打在了疾奔上前的连钊身上。
李流云骇然色变,扭头看去,连钊抚胸跪地,蓦地吐了血。
“连钊!”
李流云再反观自己,只是心肺有种震麻和闷痛,并未伤及脏腑。等他再抬头望去,笑面人已经跃出数十丈之外,追着听风知去了。
经过方才几番交手,别说他们全部加起来都不是笑面人对手,哪怕全盛时期的听风知恐怕也对付不了。
如果笑面人今日必夺报死伞,听风知怕是凶多吉少。
李流云心头一沉,没等几个师兄弟赶至,片刻不停地追了上去。
第116章 负罪感 神佛不显,苦海无边。
御风而行的周雅人当然知道流云绊不住笑面人须臾, 他提着一口气出逃芮城,携报死伞跃过纵横交错的百丈沟壑,早已分不清自己逃到了哪里,胸膛翻江倒海似要炸裂开, 连呼吸都牵出阵阵剧痛。
直到吸气时一口血从嗓子眼里呛出来, 原本拧成一股的劲风再也无力招架般倾泻四散, 周雅人脚下一空, 顿时失去所有支点往下坠。慌促间本想汇聚风力再撑一把,五脏六腑却尖锐地绞痛起来, 仿佛无数根铜针插满周身, 密密匝匝地嵌进血肉里,促使他一呼一吸都剧痛难忍, 好似遭受酷刑。
摔砸地面之际,周雅人猛地蜷起身子搂紧报死伞。浑身经脉和脏腑痛到极点, 耳边嗡鸣不止,好似成千上万只雄蝉放肆齐鸣。
周雅人紧咬牙关,苦捱着想要爬起来, 奈何受伤的左腿似有千斤重, 拖累着他匍匐跪地。
不知是焦急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上涌,周雅人只觉鼻腔发酸,眼眶热胀。他深吸一口气, 妄图压下这股几近崩溃的情绪, 奈何吸进的气息仿如一把钢针插进肺腑, 疼得他眼底一片湿热,根本抑制不住。
他走不动了。
他被逼行在一条绝路上,已是道尽途穷。
拖着这副残躯……实在太狼狈了。
很多很多时候,他都是这般无能为力, 无论自己身陷囹圄,还是祖母伯父被痋师杀害,陆秉下落不明,白冤被秋决刀屠戮,直到此时此地——哪怕他拼尽全力,最终都是无能为力。
他走不动了,所以,他甚至连一把伞都护不住。
周雅人揉了把潮湿的眼睫,忍着钻心蚀骨的剧痛,摸索到一棵粗糙的树干。
皲裂的老树皮有些硌手,他残喘着靠上去,从怀中摸出瓷瓶,完全不顾剂量,一股脑倒出一把喂进嘴里。
他也不嫌苦,嚼碎了和血咽下肚,随即去掰那条瘸腿,撕下衣襟又缠裹一圈,尽可能压紧膝伤止血。
周雅人迅速做完这些,寻了根略粗的树枝当柺棍,然后将所有注意力聚集于耳,艰难撑起身。
此时除了尖锐的蝉鸣之外,他总算又能听见一些周边的动静。
原来他慌不择路逃进了一座山。
周雅人还算知悉一点地舆方位,晋之山河,表里而险固,此乃表里山河之南翼——中条。
山脉首起蒲州,尾接太行,北有涑水,南依黄河而行,连汾、晋之险嶝,延绵百里,谓之岭厄。
河东道解州便是倚中条之险,控盐池之利,盐船往往通过涑水运渡至黄河,输送各地。
周雅人闻到一抹较浓郁的松脂味,周遭应是一片松林。
细密的松针拂过衣襟,他听见身后响起踩断枯枝的脆响。
这么快就追上来了,周雅人脊背紧绷,拄着拐杖在密林中穿行,正待此时,手中的报死伞通过共感递了话:“西北二十丈有一处石罅。”
慌促间,他没留意自己的血什么时候沾上了报死伞,又于何时建立的共感。但眼下也没功夫深究,听从指引前往西北方向。
与此同时,周雅人的意识中忽然显现出画面,正是他足下这片松林,只不过独行其间的只有白冤。她一袭白衣,肩背单薄,穿行于常青绿林之中,好似在为其引路。
于是周雅人看见了足下草甸,看见了苍松古柏,仿佛足迹重叠在一起,领着他来到一处山崖峭壁前。
崖边扎着棵千年古松,层叠的树冠茂密如伞盖,虬枝峥嵘苍劲,根茎凿土穿石,紧咬住危岩,蜿蜒伸扎向崖壁。
“扶稳崖壁,踩住根茎迈过去,”报死伞中响起白冤的声音,“当心些,别滑了脚。”
周雅人依言踏上攀伸至悬崖的粗大树根,一只手扶住崖壁,一只手抓紧舒展的松枝,深褐的枝桠好似覆着层鳞甲,硌着他掌心。
古松的根茎牢牢盘扎入危崖峭壁间的石罅中,是嶙峋山骨间的一道裂缝,刚好够一人容身藏匿,非常隐蔽。
一簇瘦草顽强地从岩隙挤出来,支棱在周雅人颊边,带着抹山峰的沁凉。
周雅人拖着残躯一路走来,精神紧绷到极致,里衣早被冷汗浸得湿透了,黏腻地贴在皮肉上。他极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不敢大喘,一是因为吐息间心肺犹如针扎,二是怕引起追杀而至的笑面人注意。
可他实在太累了,后背靠着坚硬的岩壁吊着精神,细听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那细微的脚步声来到了悬崖,忽而驻足。
周雅人屏住了呼吸,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将报死伞攥得有多紧,五根指骨用力到发白,手背凸起根根青筋。
直到胸口憋闷到像要炸膛,悬崖上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周雅人仰头枕着石壁,疲累地阖上眼皮,缓缓吐息。
他没有动,也没力气动,更不知道笑面人何时才会离开,打算在这夹缝中耗到入夜。
良久之后,周雅人终于换过这口气,才声如呢喃开了口:“白冤,你来过这里吧?!”
这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否则她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处隐蔽的石罅,若非熟悉,是绝不可能知道的。
而他在报死伞中得到的指引,正是白冤曾经走过的路。
报死伞静默片刻,回答:“来过。”
周雅人闭着眼,却透过报死伞的视角,在峰峦俯视见一片苍翠延绵的植被,观黄河滔滔,望潼关之险。
那是印在报死伞中千百年前的光景,而今凛冬刚过不久,大地还未彻底复苏,绿意自是不及当年丰茂,生机还未完全覆盖住这片褐土。
三晋大地,表里山河,千百年来物换星移,无论时境更迭,中条山脉始终巍峨屹立,不偏不移。
“来做什么?”他实在怕自己昏睡过去,再一不小心栽下崖,必然摔个粉身碎骨。
冷风拂过,吹开报死伞中缭绕的山岚,苍翠间隐隐可辨一个身影,脚步虚浮,踉跄着往前走。
不知是此人身形太瘦还是袍子过于宽大,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到自己袍摆,整个人便往前栽去,被白冤及时扶住。
他似不领情,蓦地拂开白冤:“别跟着我。”
他裹着那件宽大的外袍,将自己从头到尾罩进去,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贺砚。”
周雅人听见白冤喊他。
贺砚没有回头,踉跄着朝前走。
“贺砚。”
对方充耳不闻,半步未停。
白冤始终落后他三五步的距离:“贺砚,你能不能……”
“我不是贺砚!”他突然恼怒,狠狠压着嗓音低吼出口,“你说的,我不是贺砚!”
白冤顿住,隔着朦胧山岚看着他。
贺砚极力隐忍着,抑制不住地开始抖:“别再叫我贺砚了!我凭什么叫贺砚!我不是贺砚!”
白冤沉默下来。
“你走吧。”这句话,他说得几近哽咽,“别再跟着我。”
说完,贺砚转过身,继续往山道上走。
白冤开口:“你应该跟我走。”
贺砚并不理会,自顾上行。
白冤欲拦,不经意扯住贺砚衣袍,罩住头脸的兜帽滑落的瞬间,周雅人整个人颤了一下,可是没等他仔细看清,浓雾便涌动着挡住了他的视线。
然而匆匆一瞥,他分明看见贺砚露出兜帽的皮肤好似一团烂肉。
周雅人心惊不已:“他怎么了?”
报死伞一片沉寂,晨岚漫过黛青峰峦,笼住山林草木,只依稀可见几树松影绰绰。
“白冤?”周雅人像被困在了茫茫雾障中,“发生什么事了?”
忽有晨钟撞破雾障,拨开重重素纱,一幢寺庙在岚气中若隐若现。
白冤立于寺门前,白衣几乎与蒸腾的岚气融为一体。
终于,报死伞里有了声音:“别看了。”
许是因为触景生情,自打入了这座山,那些前尘往事便难以遏制的涌现出来,免不了被攥着报死伞的人窥见。
周雅人不明白:“为何?”
“不过一些旧事。”白冤说,“跟你没有关系。”
“我不这么认为,”周雅人问,“贺砚入了佛门吗?”
他话音刚落,报死伞内立刻涌出画面,根本无须等白冤回答。
那个把自己捂在宽袍中的贺砚跪在佛殿前,嘴里念念有词地诵着经文。
白冤根本来不及遮掩,某些东西一旦触及,便会不受控制的倾闸而出,好比人没办法左右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白冤记得那天寒气尤为深重,岚气浸透了整座佛殿,她破开寺门闯入,就见贺砚躬在香炉前,手中拿着把燃着火星的香,正朝自己的额头上烫。
这是一种戒疤,又称作香疤,出家人为求受清净戒体,供养诸佛,断执念消业障,便会在头顶烧香疤。
白冤劈手夺过他手里的香。
“给我!”贺砚扑过去,争抢中扯开了宽袍,露出的头脸早被烧得体无完肤。
贺砚的青丝剃光了,满头满脸全是一颗颗反复烧烂的香疤,找不出一寸完好的皮肉,白冤已经认不出他原本的面容。
那是一张堪称可怖的脸,不,不仅脸,他的脖颈,双手,抑或者身体,日日都被佛殿前的香火燃过,才会烫成如今这副连鬼见了都会惊恐的可怕模样。
那一刻,向来冷静自持的白冤差点没绷住,她看着贺砚这副样子,眼中的不忍、心疼、悲悯像要涌出来。
“不疼吗?”白冤开口,“为什么把自己烧成这样?”
来路上,她就听山下一名劈柴的樵夫说,这座山顶的破庙里有只穿着僧衣的恶鬼,日日敲钟诵经,样子非常吓人,像从炼狱中爬上人间的。
于是村里渐渐有了传言,那是个生前被火化的僧人回魂了。
因为乍一看,香疤密密麻麻,香洞深深浅浅,贺砚确如一具被烧焦的行尸。
他匍匐在佛前,哆哆嗦嗦地忏悔:“我有罪,我有罪……”
“所以你就烧身赎罪?”
新烫过的额头立刻起了一串水泡,贺砚伏地叩首,又将水泡磕破了,猩红的嫩肉露出来:“我有罪,我罪孽深重,我有罪,我罪不可恕……”
白冤满眼不忍:“贺砚……”
贺砚性情大变:“不,我不是,我不是贺砚,我是阿昭苏,阿昭苏有罪,阿昭苏罪不可恕。”
白冤僵立许久:“我以为我在帮你。”她还记得初见时那个英姿飒飒的贺砚,从未想过会让他变成这副样子,“没承想会害了你。”
贺砚以头磕地,在佛前长跪不起。
“人心脆弱如斯,疯魔总在一念之间,或一念天堂,或一念地狱,”周雅人听见白冤说,“是我把他推进了地狱。”
“他本可以做贺砚,做一辈子贺砚。”安安稳稳的,什么都不必知晓,什么也无须背负,是她考虑不周了,白冤平静道。“同样的,今时今日,你是周雅人,所有的前尘过往,阿昭苏,贺砚,观澜,都跟今日的周雅人无关。”
“原来,”周雅人终于明白,白冤为什么死死捂着有关阿昭苏的一切不肯透露,“你不愿相告,是怕我也像贺砚一样。”
周雅人唯一的感受是,白冤在护他,怕他同贺砚一样自毁。
然而这一世的磋磨并非白受,他自认为不会步贺砚后尘。
报死伞没有回答。
贺砚太正了,是个非黑即白嫉恶如仇的真君子,他心里竖着根至高无上的道德标杆,宁折不弯。
白冤经此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太善良的人背负不起至暗的真相和罪恶,因为那些天塌地陷的负罪感会将他们彻底摧毁。
她后来总会想起贺砚当时的模样,跪在神佛殿前,被一把又一把香火烧得面目全非。
可是神佛终究没能渡他。
白冤的视线定格在面容慈悲的造像上,她没有告诉贺砚,这世间,神佛不显,苦海无边,从来只能自渡,谁也渡不了谁。
第117章 涅槃像 “这是利用山岚来做雾障。”……
随着夜幕低垂, 山中温度骤降,寒冽的冷气透入肺腑,稍稍减缓了周雅人一丝痛楚,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磕那一大把药丸逐渐起了效。
风沙将岩壁削蚀出道道刻痕, 硬冷地抵着周雅人背脊, 没等他再度追问, 上行的山道上响起阵阵杂乱的脚步声, 来者俨然不止一人。
周雅人下意识绷紧身体,全神贯注地侧耳。
习武修行之人的脚步声向来很轻, 不细听通常容易被忽略, 但是前来的几位显然急促。
“师兄,是往这边来的吗?”
这是林木的声音。
太行道那几个少年竟然追来了。
“不会错, 那笑面人刚才上了山,这里……听风知!”闻翼正说着话, 忽然看见周雅人拄着木棍从一棵古松后现身,衣襟上血迹斑斑。
“听风知。”五名少年蜂拥上前,李流云问, “你没事吧?”
周雅人精疲力尽地摇摇头, 有些不稳地晃了一下。
林木立刻上去搀扶他:“那个笑面人呢?”
周雅人面无血色:“应该是走了。”
林木:“那我们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