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望白冤,差一点被锋利的虎爪开膛破肚!
她的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再也不似方才敏捷,几次险些被虎影撕碎。
林木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急得攥紧了剑柄,又想不管不顾冲上去,被连钊猛地一把拽住胳膊,吼道:“你别乱来!”
“可是她……”
“没看见那是神仙打架吗,你去了只会白白送命!”
周雅人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感觉肋骨被那一尾鞭抽断了,扎进脏腑阵阵剧痛。
他强撑着站稳,拼着筋脉尽断强行御风——风扫横波,石浪相激。
“听风知……”李流云开口欲拦,又想到他和白冤刚才的举动,便知拦也拦不住,于是将劝解的后话咽下了肚。
就在此时,弩/箭自四面八方飞射而来,所有少年齐齐拔剑击挡。
很显然,弩/箭基本是以周雅人为靶心,齐刷刷朝他射击。几名少年反应不可谓不快,立刻将其围在中央,面朝四方斩断袭击。
周雅人不顾自身是何处境,左右还有几名少年照拂,但是白冤此刻孤立无援。他掀起千丈浪峰,及时帮白冤挡下一道虎爪,再扬扇时,浑身筋脉胀痛阻塞,他整个人差点跪倒在地。
利箭穿云破空,嗖嗖之声不绝。
李流云快速扫一眼四周,好端端的渡口已经沦为废墟,他观察了这么须臾,差不多已经理出一点头绪,于是挑开乱箭,径直跃向那方坍塌的刑台……
且听一声振聋发聩的虎啸荡开,众人毛骨悚然抬起头,就见夜幕之下,虎影腾起,五柄屠刀般的利爪捅穿了白冤肚腹!
虎影踩踏着白冤的身躯急速下坠。
周雅人瞠目欲裂,一把推开挡于身前的连钊扑出去,执扇的手刚抬起,一道弩/箭便击穿了他的掌心。
周雅人好像丝毫没感觉到疼,执扇的手只是被弩箭的劲力击得颤了一下。
林木僵在原地,不知道是惊恐还是什么,下一刻,他的视线就被筑起的浪峰盖住了。
她会死吗?林木最后想。
风扫横波, 腾跃千丈,浪脊如山刃撞向虎影。
当虎爪捅破肚腹至背脊后透出的瞬间,白冤只觉烧红的铁刃绞进腹腔,周遭的洪涛声大到她耳鸣。
白冤失重般被象征天象的虎影一脚踏进长河, 视线在急坠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像一片枯叶。直到裂石的怒涛劈过来, 却轻柔又谨慎地将她卷进浪潮, 连起伏都是平稳且毫无冲击的。
白冤遥望青冥,繁星当空, 这本该是个风平浪静的安稳夜, 她卧倚房梁之上,在歌舞升平的喧嚣中虚度一场, 饮汾清,听弦音, 吻红尘。
也算尝过人间各种滋味。
她这一生,从未设想过自己的结局,天地之万物, 生死皆难料。就像她并未料到有人为了捕杀她, 处心积虑在风陵搭了这一方刑台,借天道之刃施于刑,屠有罪。
虎影被如刃般的浪脊冲撞之际, 贯穿白冤肚腹的利爪猛地抽出, 鲜血开闸似的从捅穿的裂口漏出来。
白冤躺在起起伏伏的横波里, 顺道赏了会儿夜空星辰,直到一只血淋淋的手揽过来,颤抖着将她捞上岸。
周雅人的声音堵压在喉咙里,根本喊不出声。
当白冤对上周雅人泛红的眼眶时, 没来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竟然生出几丝无奈:“没死呢,哭早了。”说话间,白冤抬手压住肚腹,冰霜瞬间冻住伤口凝住鲜血,“你先憋会儿,等我死了,再哭也不迟。”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胡说八道:“你做……”
白冤将前腹后脊的贯穿伤彻底封冻住,在其肩头借了把力撑起身,盯着在怒涛中挣扎的虎影,不需片刻,那落水的畜生就能立刻蹿上天:“待我收拾了那孽障……”
“白冤!”周雅人攥紧她手腕,“你先喘口气,我来对付它。”
她很清楚周雅人的状况:“不用白费力气,这本来就是为了斩我的天象刑场,星耀照罪,那七宿白虎,即便你我累死累活都是杀不尽的。”
林木和连钊不知何时疾奔而至。
林木胸膛起伏,呼吸急促:“难道就没有破解天象的办法吗?”
“破天象?”要不说这小孩儿天真可爱呢,居然能说出破天象这么大言不惭的话来,白冤笑问他,“谁能摘星辰?”
林木瞠目,被这句谁能摘星辰给彻底问住了。
白冤忽而又想起来:“不过倒是有这么一位。”
林木不过脑子,脱口:“谁?”
“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故而日月星辰皆偏移。
林木都急得不行了,她居然还说这些没用的上古传说。
没等林木反应过来,且听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白冤和周雅人同时腾跃而起,掀起的风浪如同滚雷,山呼海啸般扑向虎影。
白冤踏浪而行,奔涌的浊浪在她脚下冻成数百根冰锥长刺,再被推波助澜的周雅人振臂掀出去,尽数扎向暴戾无匹的凶兽。
嘭嘭嘭——
扎向铜皮铁骨的无数冰锥爆裂,大河之上的夜空下刀一样,在星辉的照耀下雪亮刺目,溅飞的冰锥时不时插入石崖河滩。
林木惊骇地看着那两人,好几次虎影的獠牙差点刺进白冤咽喉,将她脖子咬断,虎爪则削断听风知一戳墨发,继而撕裂了他的衣襟,无一不是死里逃生。林木被一幕幕险象环生的场景骇得冷汗直流,铆足了劲绕着河岸狂奔:“师兄,流云师兄,快想办法。”
虽说天象不可破,但此阵不是人为布罗的吗,人为的怎么就不能破了?林木知道流云师兄受天师倾囊相授,最擅阵法,迄今为止,什么样式的阵法都难不倒流云师兄,这次也绝对难不倒师兄,他一定会有办法。
刚才连钊师兄说什么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此阵是引星力布罗的天刑,一旦运转,就算白冤把这座刑台砸个稀巴烂也无济于事,因为这个阵法的精髓不在地,而在天。
因此他才会口不择言地问出如何破天象?
而白冤那句“谁能摘星辰”仿佛是在嘲讽他无知又白痴,林木咬紧牙关,没功夫跟那邪祟计较。
要是天象都能破,那么白冤和听风知也不至于此了,除非,连钊师兄方才说:“除非天亮。”
天亮了,此阵所引的白虎七宿自然就散了。
这一点白冤和周雅人当然也十分清楚,可他们能耗到天亮吗?
林木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然弱到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跑得太急,他的所有注意力全在听风知和白冤身上,没留意脚下,一失足陷进断裂的木栈中,尖利的木茬直接划破了小腿。
划伤一点皮肉都这么痛,何况那邪祟被虎爪捅穿肚子,即便伤成那样,她还一声不吭地将伤口冻住……
林木忍着疼痛将小腿拔出来,刚弯腰去拔扎进肉里的木茬,就听远处的于和气喊劈了音:“听风知!”
林木豁然抬头,就见锋利的虎爪剖进听风知胸膛,就在刺破衣襟扎进肉里一寸的瞬间,白冤一把拽住虎影后腿,狠狠往后一拖。
与此同时,虎尾猛地斜抽在白冤身上,本就撕下层皮的脖颈顿时皮开肉绽。即便如此,白冤依旧死死抓着这畜生的后腿不撒手,拖着虎影直砸而下,斜撞向崖壁!
这一撞,山石崩塌,地动山摇,烽燧台震颤嗡鸣,磷火灯嘎吱嘎吱摇摆不休。
笑面人已经收了油纸伞:“知道她难杀,没想到这么难杀。”
他身边的黑衣人早就被这种惊心动魄的场面震慑住。
“白冤!”周雅人急坠而至,将伤痕累累地白冤捞进怀里。
她的白衣被血浸透了,肚腹冰封的伤口也在往外渗血,周雅人甚至不敢鲁莽揽她——原来白冤浑身寒凉,血也是热的。
“可惜触的不是不周山,”她也不是共工,她没那么大能耐,能折天柱,绝地维,让天倾西北。等打完这一场,白冤想,她就不打了,反正怎么着都打不死这头畜生,何必浪费力气,怪累的,还把周雅人折腾得半死不活,这人身子骨本就孱弱,要是白搭一条性命,不划算。
“说起来,”白冤压低眉眼,面色透白,再次将撕裂的伤口冻起来止血,“我也活够了。”
“什么?”周雅人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这句,一时有些怔然。
况且,她俩这点交情才哪儿到哪儿,周雅人没必要为她枉送性命:“你就别来蹚这浑水了。”活着不好么,白冤止住血,伤口处染红的冰碴子簌簌而落。待虎影翻出黄浪之际,白冤猛推周雅人一把,手上的血迹抹在对方衣襟上,天象要屠的是她,她不想牵连别人,“趁还有力气,赶紧带那几个少年离开。”
周雅人一条膝盖遭利箭刺穿,被白冤推得趔趄不稳,他当然不可能弃她而去:“我以为你怎么样也要把那个人拉出来抽筋扒皮。”
白冤回头觑他一眼,心里想,少来激我,被这么碾压式的虐杀已经够窝火了。
她又何尝不想抽其筋扒其皮,但是人心险恶,机关算尽,早就搭好了刑台招待她,白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哪里斗得过。
然而,风声撕开黄河,直斩虎头,这一击周雅人倾尽全力,几乎将奔涌不息的河流切断,虎影急速闪开,转头扑向周雅人。
白冤即便再有耐性,也露出几丝不悦,这瞎子非但不走,竟还肆无忌惮缠斗上来。
眼见那头该死的畜生卷土重来,林木倒抽一口冷气,短短须臾,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流云师兄,快想办法,再这么下去,他俩都会没命的!”
李流云踩在血迹斑斑的乱石间,并未因此扰乱心神,观阵最忌心浮气躁。他紧锁着眉头看过去,庞大的虎影一头撞飞听风知,并朝白冤撕咬而去!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但是白冤和听风知已经撑不住了,按此等打法,没几个能撑到现在,撑过一宿。
白虎威震白邪,若不出意外,所有邪魔都将死于虎口之下。
“星耀照罪,星光既刑光,”李流云抬首观星辰,布局之人这盘阵几乎不留任何转圜的余地。
但是——
李流云目光放远,遥望天边积云。
也许除了坐等天亮之外,还有个办法值得一试。
“听风知!”李流云跃出坍塌的刑台,踩着乱石来到河岸,大声喊,“试试御风卷来云层,挡住星辰!”
林木闻言,几乎是在瞬间振奋得血液上涌。
对啊,不能摘星辰,但能遮星辰。
他就知道流云师兄一定靠谱!
不过即便遮星辰,对一般人而言也是天方夜谭,但是身怀御风术的听风知兴许可以。
当初他们在北屈鬼衙门掘阵法掘出个刑鼎对付白冤时,听风知御风招云雷的搅局场景至今记忆犹新,太行道一众少年也因此对其肃然起敬。
风陵渡洪涛震耳,林木生怕浪峰上的听风知没有听见,他一边在河滩边追逐着浪峰上的听风知疯跑,一边扯开嗓门儿大喊:“听风知!御风!招云!遮星辰!”
林木追逐着翻涌的浪峰,堪称歇斯底里地喊了好几遍。
“听风知……遮星辰!”
浪峰之巅的周雅人终于听见了,手中折扇一掀,飓风惊澜,于是黄河起陆,水龙腾空,拔地直上千仞直!
此刻他的耳边除了狂风咆哮,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太行道众少年仰起头,直愣愣望着蹿上九霄的黄河水柱,已经辨不清听风知的面目,只能看见翻飞的青衣长袍,身处暴风眼之中。
周雅人扯下腰间律管,吹响之际,仿如鲲鹏展翅千里极,振翅间掀动天地之气,风掀积云,如倒悬的巨浪汹涌来袭。
此等场面,林木只觉头皮发麻,听风知果真名不虚传!
李流云目不转睛盯着迁徙的云瀑,争先恐后的情形仿佛天河突然爆发一场海啸,看得人惊心动魄,神魂震荡。
《河图》有载:“风者,天地之使……阴阳之怒而为风。”李流云盯着周雅人御风,此等神通,运用的是八卦,“巽为风,风行天上,上巽下乾;风行地上,上巽下坤;风行水上,涣,上巽下坎……原来如此,”李流云总算明白过来,“听风知悟的是先天八卦。”
风陵渡飞沙走石,刮得连钊险些站不稳,恨不得把自己扎进地里:“先天八卦?”
“伏羲始画八卦,列八节,而化天下。”李流云好似自语,喃喃望着上空。
天边云潮翻涌,如滚滚浓烟,被无形的天地之风卷向风陵,好似天之屏障。
烽燧台上的黑衣人终于不淡定了,本以为万无一失的局面突然逆转:“没想到……御风术果然名不虚传,怎么办?!”
他今日是真开眼了。
笑面人岿然不动,默不作声,死死盯住与虎宿相斗的白冤,经过长达半宿的殊死搏斗,她已经是待宰的羔羊,翻不起浪了。
可惜只差一点,虎宿就能把她拦腰嚼断了,白冤闪躲倒及时。
阴云已经铺满风陵渡整个上空,只有点点星光从云层间的缝隙漏下来,时间不多了。
但是紧接着,锋利的虎爪便捅进白冤肋下,爪尖贯穿其后背,她再也无力挣扎。
虎影张开巨口,森白的獠牙似倒悬弯刀,寒光在齿尖一闪。
这一刻,观望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虎口即将咬断白冤脖颈时,云隙彻底被填满,滚滚云潮遮天蔽星,抵上白冤咽喉的齿尖倏地消散!
即便如此,林木还是觉得喘不上来气。
下一瞬,周雅人就从千丈高空直坠而下。
李流云脸色一变,纵身跃起。
其余太行道少年简直手忙脚乱,一时不知道该去接住听风知,还是去打捞白冤,反正这两人离丧命都只差半步。
就在少年们慌手慌脚之时,烽燧台上的磷火灯嘎吱摆动起来,黑衣人甫一回头,身旁已经没人了。他再转头看去,那老不死连声招呼也没打,就撑着他那把作秀的油纸伞跳了崖,甚至很有几分风姿的降落着陆,跑得比贼还快,几十丈的距离在他脚下缩地成寸,瞬息间逼至渡口,从一名太行道少年的身边掀了过去。
林木只觉眼前一花,没等他完全搞清楚此刻是什么状况,腿就比脑子快地扑向倒在河滩边的白冤。
因为那记刀光实在太刺眼了,林木根本来不及想,同时手里的长剑朝着那道身影钉出去!
油纸伞转得林木眼花缭乱,直接挡开了他的长剑。
林木骇然色变,几乎嘶吼出声:“你干什么?!”
闻声,白冤掀开眼缝,视线却朦胧不清,仿佛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提着把锃亮的刀,朝她俯下身来,轻声细语地开了口:“秋决刀,百罪铸成,今日就让它送你一程。”
飞扑而来的林木听见了。
秋决刀,不就是刽子手秋后问斩时,用来杀头的那把刀吗?!
百罪铸成,也就是这把刀砍了起码一百个人头!
这他娘的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阴湿厉鬼!
第111章 一座坟 因为这个人,像观澜,像自己。……
正所谓, 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庆为春,赏为夏, 罚为秋, 刑为冬。帝王司法历来讲究与天道相合, 庆赏罚刑通常顺应时令。
刑赏效法天地法理, 而天罚在秋,秋属金, 万物凋零, 此为“天地始肃”,杀气已至, 是为天地秩序,人间司法也应顺应四时法则, 于仲秋之月申严百刑,决狱讼,戮有罪。
因而圣王法天以立制, 顺时以刑诛, 制定了相应的秋决政令,故而死刑大多执行于秋月。
笑面人手中这柄斩杀过百人的秋决刀,便是以阴铁锻造, 百罪血祭, 聚亡者阴气, 当然是专门为白冤备下的古刑刀。
既然拥有漫长寿数,怎样虚度蹉跎也会琢磨些有意义的事情,何况他也并非什么不思进取之辈。
人活一世,他施过恩, 做过孽,救过人,当然也害过人,若要清算起来,实在恩怨难分。
他这种人,自知埋下过祸根,自然也要琢磨些因果报应之类的隐患,当然没有奢望那座道法刑狱能永远囚禁住白冤,待她有朝一日爬出来,保不齐就要来索命。居安思危的道理他当然明白,所以要提前谋划些事情,才能有备无患。
他有段日子闲来无事周游天下,在一处墓穴见到这把秋决刀,墓主是名刽子手,因生前斩杀囚徒无数,杀孽太重,死于他刀下的亡魂不宁,阴气太重所以形成了刀煞。
据当地人说,这名刽子手是在某个熟睡的深夜,被自己这把“复活”的刑刀斩了头。
更有甚者言,这把刀屠了刽子手全家老小,无一活口,街坊邻里惊惧惶恐之余,连夜请了道人将此刀封镇于墓穴,以免刑刀屠城,危害世间。
自此他便开始搜罗天下各地的刑刀,历朝历代,于法场斩罪无数的刑刀,也称秋决刀。
笑面人说话间手起刀落,毫不迟疑斩向白冤!
林木拼尽全力去架秋决刀,斩首断颈的刀刃锋不可挡,削铁如泥,直接将他手中剑刃斩断。
“多事。”
只见笑面人左手一弹指,那截被斩断的半寸剑尖直刺林木咽喉,后者陡然瞪大眼,根本来不及闪避。
“三木!”正朝这边冲来的几名师兄魂飞魄散。
剑尖没有将林木封喉,而是扎进一只苍白的掌心!
白冤骤然暴起,挡在吓傻了的林木跟前,千万根冰丝瞬间朝笑面人绞杀出去。
笑面人疾退数丈,身轻如燕,挥刀斩断绞杀而至的冰丝。
而这些冰丝乍一看凌厉非常,好几根难以避免地刺进了皮肉,但是一搅就断,跟那妇人手中缝缝补补的棉线别无二致,脆弱,易断,根本不足为惧。
她确实不行了,此刻不过是负隅顽抗,拼死一搏。
那张笑面下的脸俨然也是张笑面,他微微侧首,看向疾奔而来的数人,都是些无关紧要又无足挂齿的人和事,不值得耗费时间,他的目标本就只有白冤一个。
秋斩刀蓦地脱手,飞旋着掷出去,卷着劲风搅断千缕冰丝,直插进白冤心口。
她甚至没有躲闪,许是连躲闪的力气都已耗尽,就为了护个小崽子么?
被白冤挡在身后的小崽子双目大睁,万分错愕地看着刺出她后背的刀尖,双眼腾地红了。
白冤霜雪般的银丝飞扬而起,困伏己身的怨力暴涨,哗啦啦的铁锁声陡地响起,铮鸣拉扯。无数套着枷锁的惨相从她体内原形毕露,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嘶嚎挣扎间扑到林木面门,又被铁锁牢牢拴住,不得挣脱,不得寸进,骇得林木一屁股摔坐在地,瞪着通红的圆眼,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
身上背了这么多冤魂厉鬼……
插着秋决刀的心口散着浓稠黑雾,腐蚀般蔓延扩散,短短须臾,将白冤的胸膛剜出一个黑洞来。
河滩风浪未息,如墨的黑气在一点点吞噬白冤。
她摇摇欲坠,面容在黑雾中苍白透明,风浪声太过嘈杂,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名字。
“白冤——”
似乎有人问:“你叫白冤么?”
她极缓慢地眨了眨眼,如今只是眨一下眼,也要费尽全力。
白冤视线越来越模糊,模糊地看着有人奔向她,一袭青衣,又不是,好像是一袭绛紫,她辨不清了,反正无甚区别。
只不过……实在久违了。
白冤扬了嘴角,轻轻唤了来人:“昭苏。”
周雅人猛地扑向白冤,甚至没来得及触到她指尖,白冤便被黑雾吞噬殆尽。
一股强劲的悲伤漫过周雅人心肺,也要将他吞噬殆尽般。
为什么?
明明天象已经遮住了。
他拼尽全力,可为什么,还是救不了白冤。
只余一根染了霜雪的发丝缠上他手腕,凉沁沁地贴在周雅人的腕脉上,除此之外,他还抓住了一把伞。
白冤的报死伞。
掌心的鲜血沾在伞面上,一瞬间,那些独属于白冤的记忆纷至沓来,猝不及防地撞向周雅人。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片荒芜又迷惘的心境,白冤的心境。
那是白冤从不肯言说的曾经,关乎一座坟。
她日日守在一座孤坟前,碑文上书“阿昭苏之墓”,那是她亲手葬的,从光秃秃的坟头土到草长莺飞,从草木枯黄再到大雪纷飞,白冤总在这座孤坟前徘徊。
她驱鸟兽赶野狗,后来见过世人扫墓祭奠,便也带了野果和浊酒摆在坟头,每当雨雪天时,她会展开报死伞撑在坟头,多此一举地为坟里的“阿昭苏”遮挡雨雪。
她就这么与一座孤坟相伴过春秋,当然也被诸多死怨召唤,去为那些冤死者报丧。
然而那年大旱,闹了场饥荒,树皮树根啃光了,饿急眼的人犹如两眼冒绿光的饿狼,开始吃饿死的人。
待去报丧的白冤再度回到函谷关时,阿昭苏的坟丘早就已经被人扒开了,坑中空空如也,连根骨头都没剩下。
是被吃了吗?
当日,白冤独坐在函谷关楼上,赏着长河落日,喝光了关令私藏的烈酒。
谈不上难过,她的心境依旧荒芜又迷惘,从此她辗转人间,游走生死之界,从来孑然一身,没再往返函谷。
直到某个深夜,白冤独行于山间小径,一个头破血流的姑娘踉踉跄跄撞过来。
姑娘衣不蔽体,露出的肩背胳膊都是青紫交加的指印,她没能撞开白冤半分,好似撞到一堵硬墙,自己摔倒在地。
惊弓之鸟的姑娘一脸血泪地抬起头,看见一张冷若冰霜的脸,随即一群莽汉从林间窜出,高举的白刃还在滴血。他们叫嚣着冲过来,污秽之言说到一半就断在了喉间。
雪亮的冰丝比刀刃还要锋利百倍,绞出的热血溅了白冤一身,她从始至终面无表情,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吓傻了姑娘,看着满地绞断的人头残肢,姑娘惊怖万分地望向满身血的白冤。
白冤转眸看来时,姑娘猛地哆嗦起来。
“怕我?”
她一开口,姑娘便如见了活鬼阎罗。
白冤注视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原地站了许久。
她是这天地间,一缕没有来去,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融不进这世俗活气里。她曾经将一座孤坟当成落脚地,短暂停靠过,可是因为一场天灾饥荒,世人就把那座供她停靠的坟掘了。
而那口坟冢里,住着个与她唯一相关的人,生也好,死也罢。
那一刻,白冤的孤寂几乎从报死伞传导进周雅人心底,那种无法言说的,让他难过到眼眶酸胀。
阿昭苏是谁?
你为什么要守着一座坟,甚至将它当作唯一的归宿,与孤寂相伴,风雨无阻地往返?
白冤没再前行,而是倚着棵崎岖的树干,坐在满地残肢间闭上了眼。
直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停在跟前,白冤睁开眼,在月下看清来人。
她几乎愣了一下,周雅人也在这个瞬间背脊发颤。
因为这个人,像观澜,像自己。
他扫过满地尸身残肢,匆匆下马来到白冤面前,神色中有关切有担心更有紧张,他问了白冤好几声发生什么事了,有没有受伤之类的话,白冤全都充耳不闻。
她长久地看着此人,终于开了口:“阿昭苏。”
“什么?”
“阿昭苏。”
“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阿昭苏。”
于是白冤没再开口,而是垂眸盯着对方伸来的掌心,思忖之余,最终将手搭了上去。
那之后,他陪过白冤一程,那些记忆像繁花,像碎片,像过眼云烟。
白冤时常称他阿昭苏,他纠正过好几遍,最后实在无可奈何,便笑着应承了,只将她当成个孤苦伶仃从土匪窝里逃生的可怜人。
而这一刻的周雅人却能感知到白冤当时的心境:“为什么死一回,活一场,前尘往事就全都忘了,连自己原本是谁都忘了。”
她甚至自问过:“是要重新来过吗?”
她想:“若能重新来过,忘了也好。”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告诉她,他的每一次重头来过,都是重蹈覆辙,自此她们每一场重逢,都在他冤死之后。
即便白冤被困太阴/道体,也在目睹他每一场惨死。
这一刻周雅人终于看清了,有一根坚不可摧的枷锁牢牢系在他和白冤之间,让他们无论天高地阔,永远都在地狱相见。
“我才是你的枷锁吗?”周雅人搂着报死伞跪下去,膝盖磕在碎石嶙峋的滩涂,那是一种要令他心肺窒息,难以言说的痛苦,“原来我才是真正困住你的枷锁吗?”
为什么你从来不说?
为什么你不像认他一样认我?
因为我不信你吗?
白冤,因为我不信你吗?
为什么我一开始,猜忌你,怀疑你,不相信你,还要杀你。
第112章 归本源 “周雅人,你窥私窥上瘾了不成……
厚重的积云压在芮城上空, 延展百里,到翌日都未消散。
不知情的老百姓以为又有一场暴雨,半夜就听见天上一个劲儿打雷,客栈掌柜不让店里的伙计晒洗床被, 并将院内的酱缸搬到了走廊。
走廊尽头的木梯上坐着个形神潦倒的少年, 那身白衣又脏又皱, 好似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十分埋汰,也不知道打盆清水收拾一番。少年就直愣愣呆坐在那儿, 膝上横着把断剑, 垂目盯着掌心里一块儿带血的剑尖,像得了癔症。
其余师兄弟三人走过来, 盯着他这副模样,闻翼坐到旁边, 轻声关切:“三木,吓着了?”
林木盯着剑尖,没回应。
连钊俯下身:“没关系的三木, 师兄再送你一把更好的剑。”
其实他们心知肚明, 让小师弟消沉难过的并不是这把断剑。
林木低声开口:“她救过我,好几次。”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当时的场景, 他们全都亲眼目睹, 白冤在最后关头救了三木, 如今三木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寸步不离地守在听风知的房门口。
听风知因为御风遮星,全身经脉膨胀,差一点爆体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