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一想起昨夜白冤挡在自己身前被秋决刀钉穿的情形,所有深埋的情绪终于压抑不住。在他亲眼目睹漫山凝结的雾凇这一刻, 满腔激动、感触、还有悲伤至极的心潮泛滥成灾。
林木年纪虽轻, 却从不是个爱哭鼻子的人, 除非真的忍不住。
就在热泪夺眶而出的瞬间, 好似来自雪山之巅的寒风卷过,强盛的阴气瞬间将他颊边那滴热泪凝成冰霜。
林木吸了吸发红的鼻子, 呵气成白雾, 他下意识伸手,刺骨的寒风便从指缝间穿漏而过, 将身后青松罩上皑皑霜白。
“风霜为刃,”好似那二者合了体, 笑面人蓄掌力化解掉一波风刀霜刃,亲眼见识了一番风雪封山:“果然。”
笑面人足下轻点松尖,脚步凌空, 以一种诡谲奇异的走位左突右进:“看来今日, 听风知铁了心要与我作对。”
“你我之间,”周雅人寒着脸,折扇辟出一道丈余长的弧形利刃, 杀向对方, “不死不休。”
“很有决心。”笑面人不吝赞叹, 继而手腕一抖,就听“噌”的一声,秋决刀出鞘,生生劈开那道凌霜风刃, “那我只好送你一程。”
笑面人提速疾行,歪头斜跃间避开藏于风霾中的重重杀机,钻了个空隙提刀斩向周雅人。
周雅人手腕急转,扇面飞旋,杀气形成的旋涡猛地绞住煞气深重的秋决刀,两个人对决竟显出数十人执刀拼杀的气势。
笑面人猛一抽刀断风,招式行云流水,快得教人眼花缭乱。
周雅人虽目不能视,却能听见对方破风破刃之声,好似一人化出了数十个分身绕在他前后左右。
周遭的树木枝桠被刀刃气劲摧折,坚硬的岩壁被砍出条条深浅不一的刀痕。
且听身后破风之声劈来,周雅人掀寒刃抵挡间,整个人被震退数丈。
“不死不休?”口气倒是挺大,笑面人鼻息轻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周雅人这副狼狈之态,轻蔑道,“不自量力。”
周雅人攥紧报死伞,踉跄着站稳,或许过了今天,他这条腿就废了。但也不一定,因为他极大可能活不过今天,那么这条腿废不废的,又有什么关系。
“你本就是那刑狱中的死囚,早该押赴刑场经受处决,是我心慈给你机会,你才能苟活到今天。”笑面人握着秋决刀的手腕一正,“既然你这般不识相,非要不死不休,我便用这把秋决刀,将你处决了吧。”
周雅人起了杀心,哪怕死也要跟他同归于尽,何况,他还有白冤相助。
于是他将满心的杀伐怨气催化为肆虐凶风,自己镇作风煞,撕碎了周遭一切草木。
欲斩周雅人的笑面人猛地止步,就连语气也变得沉肃:“煞风之罚!”
即便身强体健者使出风罚也要拼掉大半条命,更遑论周雅人这副半死不活的残躯,强行驱使风罚之力,怕是半途就得爆体气绝!
他怎么敢!
显然,这瞎子是不打算活了,千真万确要跟他不死不休。
“催万物者,莫疾乎风,”周雅人语气低沉且铿锵,吐息间,就连每一片飞扬的衣襟都在呼风唤气。
于是风撼千林松涛怒,寒气扫荡千万重,那一树树镀上坚冰的松针簌动间,好似金戈齐鸣,竖起万重杀机。
李流云脸色骤变:“不好,进佛塔。”
头皮发麻的几名少年一刻不耽搁,隐隐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就在他们接连避入佛塔之际,煞风动地起,拔木摧劲草,千千万万根冰针穿刺天地。
峰巅被霜雪塑成银白,裹着松针的冰刺密密麻麻地扎向笑面人。他被逼得连连后退,为了抵御铺天盖地的冰针,秋决刀在手中舞出了刀盾之态势。
笑面人必须倾尽全力才能挺在原地与这股风罚之力对抗,身上的袍子逐渐划出无数道细小口子,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他怕再过一会儿就该衣不蔽体,没脸见人了,幸而戴着张面具能够挡脸。
衣袍破了,肩膀胳膊上的皮肉被一道道划开,零星冰针扎进血肉中的刺痛感比刀刃更加凛冽。寒意钉进身体时,渗出的血液凝成了红色霜花,竟有种冻住穴位经脉的封堵感。
笑面人觉得手臂都快冷麻了,然而那阵风力之狂,可摇其巅,动崖谷。
笑面人难以抵挡般被狂风推得后退两步,身旁两侧的劲松摇晃间,根茎深扎的泥土逐渐松动,被煞风推倒、拔起、刮下悬崖……
风罚便是灾,煞风即凶风,卷着霜花冰针犹如一场暴雪,伴随着崩摧脆裂之声,山石滑坡,纷纷砸向崖谷和湖泊。
佛塔中的几名少年死死压着门窗,外头几乎闹出了匪盗撞推砸门的巨大动静。
放心不下的林木很是担忧地开口:“难道我们不去帮忙吗?”
“插得上手吗你就想帮忙!”连钊说,“恐怕一出去就被狂风扔下山崖摔成肉泥了。”
闻翼抵着门:“可是听风知重伤在身,他扛得住吗?”
连钊摇头:“不知道。”
外头风霜交加,天昏地暗,别说看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他们出去能干嘛,自身难保不说,都不够添乱的。
于和气忧心忡忡:“可是让听风知一个人对付……”
鬼使神差地,林木打断道:“他不是一个人。”
“啊?”于和气转头看过来。
“听风知不是一个人。”林木又坚定地重申了一遍,尽管此刻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阴气胜则凝而为霜雪,见霜雪,犹见白冤。林木扒着门缝小声说,“白冤也在。”
所有人都明白了林木话里的意思。
闻翼不确定道:“真的是她?”
这次李流云开了口:“除了她,还能有谁?”
闻翼点点头:“也是,除了她,没谁了。”
而暴风雪中心之地,又一棵扎根的松木在狂风中四分五裂,笑面人浑身上下被划出无数道细密血口,衣袍成了一缕一缕的柳条,双臂更似要冻僵了。他朝前望了一眼,除了铺天盖地的冰针和狂风暴雪,什么都看不见。
周雅人屹立于风暴之后,近身之地寸草不生,坚石碎成齑粉。尽管他咬紧牙关,唇边还是溢出了血,伤处淋漓地往下滴着血,他浑不在意,可能已经痛到彻底麻木了,这一刻好像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他感觉不到太大的知觉。
笑面人嗅着那股浓烈的血腥气,估摸这半死不活的瞎子何时才会爆体气绝,不好说,但是他却有些抵挡不住了。
下一刻,笑面人就被风罚之力掀上了天!
掌风暴的周雅人有所感应地仰起头,吃力地想要再掀一波风力,然而僵麻的手臂好似吊着千斤鼎,沉甸甸地根本抬不起来。
可是他不能放过徐章房!
周雅人拼死掀动风罚,铺天盖地的冰针尽数涌刺而去。
被狂风刮上天的笑面人凌空急转,猛地拽了把地处山巅的钟亭,由于力道太大,直接掰下半块角梁来。
冰刺紧随而至,笑面人一抛角梁,整个钻进铜钟内!他撑着钟壁猛力一旋,直接将悬吊铜钟的铁链绞落。
追击的狂风冰针猛地撞上巨型铜钟。
厚重空灵地钟声陡地响彻天地,震荡山河。
身处铜钟内的笑面人差点没聋。
嗡嗡震颤尚未止歇,笑面人撑着重于千钧的铜钟一跃而下。
他在刀枪不入的铜钟照护下逆袭,冲开风罚,撞碎千千万万枚冰针,在一声声冰碎且刚猛地撞钟声中急速下坠。
就在即将坠地之际,笑面人骤然蓄势发力,将铜钟狠狠砸向御风之人!
“闪开!”周雅人听见报死伞中响起一道凌厉的急斥。
但是周雅人行动受限,根本闪避不及,被这座巨大的铜钟狠狠撞了出去!
这一撞终于让他恢复了知觉,并且清晰感觉到体内窜起那种四分五裂的剧痛,让他从头到脚每一处血肉都在经历着巨大而残暴的撕扯,正如濒临爆体,要在原地死过去。
周雅人躺倒在地,伴随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已经没办法再爬起来,他耳畔嗡鸣不止,脑中更是一片混沌。
他要死了吗?
那一刻,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了须臾幻境。
他看见报死伞在肆虐的风霜中化成人形,刚开始只显出一道模糊不清的虚影,慢慢地,他才看清一头飞扬的银白霜发,和莹亮如玉似的薄透身影。
“白冤。”
太虚幻了,以至于周雅人不敢眨眼。
如果他马上就要死去,他只想不顾一切扑过去,可是如今他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白冤。”
难过和遗憾交织成痛苦,牢牢将周雅人缚住。
如果他马上就要死去,他其实还有一席肺腑之言。
可是鲜血堵在嗓子眼,一开口就呛得他眼泪直流,他没办法倾诉言说。
他没有办法。
为什么?
我明明与你相识,可是每一次死去活来,我都要将你忘得一干二净。我不想忘了你,我更不想,还要重新认识你。
我不想死。
原来我并不想死。
白冤,如果下一次,你还会认我吗?
白冤,请你认我吧。
我还欠你一壶汾清,你记得来讨。
白冤,你一定要来找我讨。
我身无长物,就这副皮囊还算有些看头,若你不嫌……
第123章 燃佛焰 佛塔中怎会有个荼毗仪式?
“胡思乱想什么呢。”报死伞很煞风景地打断了周雅人临终前的肺腑之言, 根本无需他宣之于口,白冤也能通过共感知悉他这一番凄风苦雨的心声,“那只老鬼还没死,你就开始交代遗言了?”
同一时刻, 寒气透过周雅人紧握报死伞的手渡过去, 一缕缕凝成薄霜, 附着他膨胀到即将爆裂的经脉蔓延进袖管。
薄霜压着各处脉络往全身游走, 细致到抚过周雅人每一处穴位和伤口,稳住乱窜暴涨的经脉大穴。
白冤说:“我先帮你护住经脉。”
周雅人握着报死伞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 烧灼撕裂的剧痛在寒霜走遍全身的时候减轻许多, 他刚咽下溢满嗓子眼的鲜血,就听白冤说:“你今天若是死了, 报死伞下一刻就会落到他手中,你让我怎么去找你讨?”
周雅人猛地一怔。
是啊, 他若是死了,报死伞必然会落到对方手里,那么只有被销毁这一个结果, 自己刚才究竟在犯什么蠢?!
他是不死民, 可以经历一次次死而复生,但报死伞呢?
他这么拼尽全力不就是想要护住这把伞么?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你我命途相连, 只会同生共死。”白冤开口, “至于你想许给我的酒也好, 人也罢,只要活到最后,我照单全收。”
须臾间,周雅人被寒霜覆裹, 即将崩裂的经脉大穴尽数撸了一遍,罩上薄薄一层冰壳,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拉回人间。
这法子还是白冤在替他纾解退热中吸取的,有过那两次经验,白冤已然熟悉周雅人的身体,寒霜轻车熟路走遍其全身。
周雅人得以捡回一条命。
然而,衣衫褴褛的笑面人此刻从茫茫风雪中步出来,他将那张些微歪斜的面具扣正,又拢了把乱飞的发丝,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周雅人:“这都没死呢,真是命大啊。”
笑面人手持秋决刀,刀尖抵住那只斜插进黄土的铜钟,一步一步绕行间,刀尖在铜钟上刮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其实我很久都不杀生了,一直都在积德行善。对于你,我本无意赶尽杀绝……”
但是架不住周雅人知道太多,从今往后定是要对他仇深似海,笑面人没往下说,轻叹了口气:“可惜了。”
哪里可惜呢?
可惜周雅人确实是根好苗子,可惜殷士儒对听风知的重用和期望,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周雅人应该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可以打开秘境的不死民……
他本想留他一条性命,不愿意赶尽杀绝,也算是留一把能够开启秘境的“钥匙”,将来或许用得上。
但是算了,做人不能太贪心,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
不过今日杀了周雅人也不碍事,杀了反倒更省心,反正这人死了还能重新活,并且活得一无所知,稀里糊涂。
其实他主要目的无非是毁灭报死伞,杀周雅人只是因为他实在太碍事,太不识相,但凡他乖乖交出报死伞,又何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刮着铜钟的秋决刀停住,刺耳之声戛然而止,接踵而至的是一股强劲无匹的杀气。
不,他绝不能死,绝不能任人宰割!
周雅人蓦地执扇而起,掀出的风刀化作丈余长的冰刃,猛地架住了那把悬在头顶的秋决刀,拼出细数刀光冰屑。
彼时错身间,锃亮的刀身两面映鉴出二人眉眼,一个是笑眯眯的假面,一个则是凝满寒霜的冰冷眉睫。
冰霜护住周雅人浑身经脉大穴的同时,还有源源不绝的阴寒气充盈肺腑,才让他有这一战之力。
笑面人有一瞬诧异,但是很快便明白过来,因为听风知使出的招数乃至阴之气,寒气逼人,此力量显然不属于他自身。
秋决刀急转下切,贴着周雅人腹部横旋而过,刀锋凌厉非常,差一点豁开其肚腹。
周雅人旋身避闪,但他看似行云流水地过招拆招,催动的气劲都会震碎罩护住经脉的冰霜,但是下一缕寒霜又会及时修复凝结。
纷乱的刀法快到凌乱,诡谲异常地从各个刁钻地角度斩过来,与风刀霜剑撞出尖鸣。周雅人左支右绌中躲开一记重拳,随即一仰头,秋决刀自下而上擦着下颚削过去,即便如此,他还是慢半拍地挨了记重踢,整个人被踹飞出去,狠狠砸在一棵古松上。
这套动作一气呵成,秋决刀追杀而至!
周雅人清楚自己今日绝对难逃一死,即便白冤暂时帮他护住经脉大穴,也不过是作垂死挣扎。
他只要争取在这一息尚存的时间里把报死伞藏匿起来,或者托付给流云,让太行道这几个少年将报死伞带出去。中条山脉尾接太行,他相信,有流云在,巍巍太行或许可以成为报死伞的庇护所,只要他拼死拖住笑面人……
“还没到绝路呢。”与之建立了共感的白冤清晰探知到他的打算,“何故牵连那几个小崽子。”
“白冤……”
“命由己造,福祸自求。”白冤没容他说完,“生死而已,我不需要那些不相干之人的庇护。”
周雅人踉跄着避开秋决刀追杀,御风朝佛塔奔袭:“太行道是大端国教,又有天师掌教镇守,徐章房绝不敢轻犯……”
“听着。”白冤打断他,“此刻已是日出之时,御风扫清雾障阴霾,这里有贺砚曾经留下的……”她顿了顿,才补充道,“佛焰。”
“什么佛焰?”
笼罩云峰的晨岚与寒霜被暴风卷席着散去,第一束日光照进佛塔,光柱正好透过缝隙落在释迦牟尼涅槃像之上,映射出一片类似光影般的端正字迹。
李流云回头望见,朝那尊造像走近。
一旁的连钊也注意到了:“竟然有字。”
“咦,”林木凑上前,“居然是以光照投射的。”
阳光透过塔檐投射出的光影,在涅槃台上呈现出大片规整的字迹,像突然洒下的神迹。
没想到这座佛塔的建造居然如此精妙。
于和气抬头打量须臾塔檐:“刻的什么啊?”
闻翼浏览涅槃台上的光影:“佛经吧。”
随着风暴卷走山岚,日头拨开云雾,光束透过窗棂、门楣、壁龛、乃至塔刹穿透而入,将一页页经文映照满室,无论石墙、地面,甚至投射在几个少年全身。
连钊盯着壁上的光影字迹:“佛顶尊胜陀罗尼经。”
由于光照的缘故,李流云在安置不死民石匣的壁龛中也发现了密集的陀罗尼经文。
林木眨眼间,一颗字影投在他漆黑的瞳仁中:“这有什么用意吗?”
李流云虽在太行道修行,也会研读一些佛教经典,从而了解其他教派的差异:“据说念此经文或写陀罗尼经者,可灭恶业,涤除罪障,破一切秽恶道苦,免除恶道轮回之苦。”
于和气:“原来是为了灭罪吗。”
李流云指了指身上的字影:“像这种,经文的光影映照于身,或者经塔的尘土飘落在身上,也是为了灭除一切罪业,叫作‘尘沾影覆’。”
闻翼:“所以咱们这也算是‘影覆’于身,可以消除罪业吗?”
林木想了想,自认为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咱们本身也没有什么罪业吧。”
连钊道:“没有罪业,也能免除恶道轮回之苦。”
于和气道:“不对啊,咱们修道的怎么信上佛了。”
几人说话的工夫,山间的阴霾雾障被狂风一扫而光,瞬息间天清气朗,灿阳刺目。
李流云抬手挡了下灼目的光束,忽闻清风送来一句:“流云,开塔门。”
当塔门自内打开,晃晃烈日蓦地照进涅槃台。
光芒好似一把火星,李流云这才看见卧佛造像下竟然嵌着一轮阳燧!
阳燧取火于日,即得真火。
涅槃像下的火焰燃起之际,周遭光影浮动。
几名少年全都愣住了,林木吃惊不已:“怎么回事?”
李流云终于看出端倪:“荼毗。”
连钊:“什么?”
佛塔中怎会有个荼毗仪式?
这不是僧人死后焚尸用的吗?
难道因为这是一座涅槃塔?所以保存着这样一个荼毗仪式?
李流云来不及搞明白,字字光影被燃起的焰火反射出去,映照山河!
一瞬间,山巅流光万顷,字字光影竟在烈日下化作熊熊焰火,引燃塔松。
提刀劈斩向周雅人的笑面人被陡然爆发的光影晃了眼,一脚踏进烈焰之中……
周雅人顺势煽风点火,窜起的烈焰似一堵火墙,朝笑面人扑压而去!
周雅人心中意外又不解:“贺砚怎么会备下这样一个阵地……?”
说是阵地,又并非阵地。
若非走投无路,白冤永远不想点燃这把佛焰,更不愿想起那段久远的记忆,因为她总会对贺砚生出一股难抑的痛惜:“这是他为自己备下的。”
“什么?”
贺砚自知罪孽深重。
听说陀罗尼经可灭恶业,涤除罪障,于是贺砚没日没夜地在这间佛塔中念经刻经,一边自毁一边忏悔,口口声声都是“我有罪”。
人间刑罚失当,常有冤狱,白冤时常被冥讼所召,不可能总在这处峰峦中看着贺砚。
她记得那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日,烈阳当空,早早便入了夏,绿林中鸟啼虫鸣,十分喧嚣。
白冤本不是个浮躁的性情,那日却觉得这片林子分外聒噪。
天清气朗本该是个大好风光,但在此地却不然,因为浓浓山岚是用来照护佛塔的迷障。
可那天迷障破天荒地散尽了,这就颇为蹊跷,于是白冤心生出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那也是白冤最后一次登上中条,当她穿过一棵棵状似塔刹的茂密松林来到佛塔前时,撞见的便是贺砚站在一堆干柴枯草中,用他精心布置的涅槃台引了把佛焰。
就像他平日在岩壁上精雕细琢的那样,佛典中,这叫荼毗。
原来他日日夜夜刻经、凿佛像、铸涅槃台,是为了自焚。
他以香烛烧顶灼身也就罢了,白冤看不住他,而今他却要把自己活活烧死。
难道他真的以为,用佛焰烧尽自身,就能灭除一切罪业?
当时白冤望着那片火海,脑中闪过的念头与周雅人提出的问题如出一辙:如果贺砚把自己烧成灰烬,是不是就再也无法复生了?
白冤想也没想地冲进佛火之中,连极阴寒气都差点扑不灭那把熊熊烈焰,等她将烧得不成人样的贺砚扔进佛塔时,那一心寻死之人仍在挣扎反抗,他用那把已经烧坏的嗓子冲她喊:“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拦着我!”
“你不要管我!”
“求你了。”
“放开我。”
“我的族人,受烈火焚身……白冤……”
“我也应当受烈焰焚身之苦,去给他们陪葬!”
白冤揽住他的手臂被佛焰灼烧,烫起一大片火红水泡,又在贺砚挣扎间蹭破了,她没感觉到灼痛。
此刻再回想起来,当时的她对贺砚,几乎是束手无策的,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抚这个悲恨绝望到一心求死的人。只能俯身搂紧面目全非的贺砚,在他耳边低声道:“我错了。”
闻言,旁观的周雅人蓦地怔住。
“是我做错了,”白冤对贺砚说,“我不应该告诉你。”
挣扎的贺砚终于安静下来,他仰起头,半只眼皮烧焦了,因此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他定定看了白冤良久,才终于意识到什么似的,哑声开口:“是我让你自责了吗?”
那一刻,一种难以描述的心绪在白冤心口漫开,让她难过到几乎要落下泪来。
“因为我这样,让你内疚了吗?”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困扰。
“对不起,白冤。”贺砚哽咽道,“我不想,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是我自己,我不……我不这样了,你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白冤,对不起……”
周雅人刚看到这里,报死伞中的记忆便如云烟般被白冤驱散。
“哪怕他变成那样,差点活活烧死自己,最后终于安生下来,也是怕我自责,怕我内疚……”
贺砚从来不想活,可是他又要逼着自己活,因为怕白冤自责内疚。
白冤心头五味杂陈,到今天都难以描述当时的心境。也正是这样的贺砚,才会活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白冤当时甚至想,或许她真的不应该阻拦,应该放他解脱。
第124章 火葬场 “涅槃佛焰就是一个火葬台,”……
周雅人怎么也没想到, 他们此刻引燃的,竟是贺砚用来烧罪自焚的那把火。
所以白冤一直捂着不肯相告,她亲历过贺砚自毁自焚,又怎会再让忘尽前尘的他知道, 让本就充满苦难的人生更加溃烂。
要不是他与报死伞建立起共感, 他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前世今生所有的痛苦累积叠加在一起, 压得周雅人喘不过气。
可这生死关头, 他没时间为贺砚的悲恨停下来难过。
笑面人一跃数丈,秋决刀劈开火墙, 刀锋裹着滚滚烈焰斩下来!
周雅人仓惶急退, 掀起的长风在头顶架起一道霜盾,挡下了这凌厉刀焰。
洒下的经文光影如同燃料, 被阳燧取来的火星引燃,散落时如同降下一场火雨。山间的朽木腐植一点就着, 青烟腾起,佛焰攀上古松树干,烤化的松脂如同火油, 瞬间催大了火势, 舔向周雅人。
与此同时,周雅人手中的报死伞阴气大盛,寒霜凝冰地罩住他半边身体, 当那股火舌舔上身时, 才没有将他灼伤, 皮肤上反而覆着一阵让人颤栗的寒凉。
“涅槃佛焰就是一个火葬台,”周雅人听见白冤说,“该自焚的从来不是贺砚。”
周雅人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于是在白冤说出“点了这座青山, 烧死他”的同时,手持折扇煽风点火,猛地推高火势。
松针在烈焰中蜷曲焦枯,老树皮在灼烧中噼啪炸裂,佛火随着风势猛地腾跃而起,卷起数丈高的焰火反扑笑面人。
笑面人迎面撞上火浪,差点脱层皮。他疾速退避辗转,烈焰一路燎燃草木,随着风势蔓延,穷追不舍的火线蜿蜒蛇行数十丈!
笑面人拍灭衣襟上的火,头发被烧焦半截,周围热浪席卷,转眼已经身处汪洋火海。
火浪如地蟒翻涌窜起,卷着枯枝与腐叶,带着浓浓的焦煳味吞噬而来!
笑面人提刀劈斩成两半,生生撕开一道裂口,踩着焦土之际好似岩浆裹足。他心道不妙,必须速战速决,连续挥刀劈开拦路火势,每次欲击杀周雅人时,一道道长风便会掀起熊熊大火裹住他。
周遭热浪翻沸,烤得笑面人大汗淋漓,再这么下去,都快闻到肉香了,他就算不被烧死也会被烤熟。
刀柄烫得他快握不住,笑面人摊开手掌一看,掌心起了一串燎泡。他眯起眼,透过熊熊赤焰望着被寒霜罩护住的周雅人,差点气笑了,合着只有他会被烤成人干。
笑面人忍着灼痛猛闯火海,横刀过处,火舌舔过刀光,火星迸溅,爆裂出“噼啪”“轰隆”的声响。
这一刀斩焰裂地,巨大的气劲将周雅人狠扫出去,就在他摔砸倒地的瞬间,寒气扑灭他身下火焰,焦土凝霜覆冰。非但没有灼烧到他,反而透着股凉意。
周雅人胸口钝痛,短暂地喘不上气来。
笑面人当然不想给他喘息的机会,踩着燃烧的断木提刀就劈!
周雅人咬紧牙关就地一滚,同时掀起风火,沾衣就燃,将笑面人逼进越烧越旺的火阵。
神仙打架,往往殃及池鱼。火势蔓延滕烧,佛塔自是难以幸免。
迸溅的火星到处点火,裹着烈焰的松木接二连三砸进塔室,好在几名少年行动敏捷闪躲及时。
佛塔彻底烧起来,李流云大喊:“快走!”
“走哪儿去啊?!”林木望出去,外头已是一片火海。
“下山!”
“可是……”
“别磨蹭,闯出去!”
滚烫的高温下,空气仿佛扭曲成浪。
都这样了,听风知还在那不嫌事大的煽风点火,近半个山头都烧了起来。不管笑面人蹦跶到哪儿,火蛇必将围攻到哪儿,圈绕着他盘烧成片。
周雅人深知自己撑不下去了,拼尽全力绞出一道风刃杀向对方,将笑面人逼入火海深处。
后者提刀格挡,然而秋决刀实在太烫太烫,几乎在佛火中烧成铁红,根本握不住。
“呛”的一声,风刃将秋决刀击飞出去,差点切下他半只手。
笑面人猛地缩臂,不承想烫伤的皮肉已经沾黏住刀柄,秋决刀脱手间,直接撕下掌心一层皮,疼得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