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周雅人搂着报死伞, 根根青筋暴突,从额头一路蔓进脖颈全身,情形凶险,幸亏几名少年及时针刺穴位,才堪堪稳住他即将爆裂的经脉。
林木抬起头:“师兄,你们看见了吗?她的身上……”
到今时今日,这几名少年才终于明白,白冤身上担着那么多冤魂,所有的一切全都变得清晰明了起来,太阴/道体、鬼衙门、刑鼎、狴犴,还有这座风陵刑台,为什么要引星力布白虎临刑,为什么要用秋决刀杀她?!
林木即便再愚笨,与白冤同行至此,见过她受困于什么,受制于什么,也能将一桩桩一件件都串连起来,在脑中理出个大概。
恰逢此刻,李流云拉开门,从听风知的房内出来。
“所谓的不死阴身,”林木便望向这位好像能闻一知十的师兄,问,“是不是因为那些永不超生的冤魂都背在她身上?所以让她也不得超生?!”
林木终于发现,自己口口声声嚷嚷的邪祟,何曾十恶不赦地做过什么吗?什么正啊邪的,世人又是以什么标准去定论的?
原来他对正邪的认知,和大多数人一样浅薄。
李流云不清楚白冤的过往和来历,自然没有办法回答他。
但是林木眼巴巴望着他:“流云师兄?”
“我不知道。”
“她真的死了吗?”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林木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我看见她……消失的时候,变成了伞。”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震惊或者还是别的什么,他根本反应不过来,脑子也转不过弯,因为这一切都太颠覆认知和常识。他看见吞噬白冤的怨煞形成凤璇,凤璇像伞盖,竟将一切咆哮着狰狞的冤魂笼罩其中。
当时不止林木,他们所有人都看见了。
李流云斟酌须臾:“我想,那应该就是她的本源。”
“什么?”几人异口同声,无不面露惊愕。
李流云:“你们可记得之前在京观的时候,她说她从未为人,何谈托死么?”
他们当然记得,林木头皮一紧:“你说她是……那把伞?”
李流云也是猜测,不敢十分断定,他试图去查看那把伞,但是听风知攥得实在太紧,哪怕昏迷也没有半分松懈。
李流云思索:“如果那把伞是白冤的本源,或许……”
林木急问:“或许什么?”
“或许她并未彻底消亡。”李流云想起当时的情景,有几点可以佐证他的猜测,“不难看出,那些枉死的冤魂都是担在白冤身上的,每一条绑缚冤魂的枷锁全都卡在白冤骨缝里,与她如影随形。而白冤被秋决刀屠杀之后,那么多冤魂也没能拆了她挣脱枷锁,可想而知,两者之间的枷锁,根本无法强行拆解。但是最后,那些冤魂没有被一同屠灭,而是纳入了伞中。”
连钊顺着他的话,越琢磨越震撼:“对。”
因此李流云才会想到:“或许这把伞就是白冤本源,如果伞盖是她的皮,那么伞骨就是她的骨。只是因为遭到屠杀,才会归于本源。”
林木激动起来:“归于本源,然后呢,她没死吗?”
这个不好说,毕竟人死了也有具尸体躺在地上,白冤死了,归于本源当然就是一把“尸伞”。
但是李流云并没说出口,他隐约觉得听风知的状态不太对劲。
客房内昏睡的周雅人攥着报死伞,陷入了一场混杂且不属于自己的乱梦。
梦里人跟他拥有相同的眉眼,只是神韵差别甚远,当然比他潇洒,比他意气风发,他问白冤姓名,那双注视的眉眼清亮而多情。
白冤愣神间,倒携的报死伞落在地上。
他拾起那柄报死伞,盯着伞柄刻写的两个篆体字,慢慢念出声:“白冤?你叫白冤么?”
这是伞铭,从此也成了她的姓名,也本该是她的姓名。
于是她说:“我叫白冤。”
此后他每一次枉死,她携报死伞来到他身边,无数次地告诉过他:“我叫白冤。”
直到辗转千年,她对活生生的周雅人说:“我叫白冤,不白之冤的那个白冤。”
随即他们在太阴/道体大打出手。
或许那些岁月实在太过久远,报死伞传导的记忆像洪流中的碎石,纷乱散落各处,沉埋泥沙之下,只偶有水流冲开泥沙,浮出零星片段,让他分不清发生于何年何月,又在何时何地。
而那个陪过白冤一程的年轻人,此刻腰间扎着绛紫外袍,一手拎黑靴,一手提溜着刚抓的两条鱼,用一根树藤吊着鱼嘴,光脚蹚过河滩,灿笑着走向树荫下的白冤。
鱼已经去了内脏刮干净鳞片,生了火就烤,他用木枝搭了个简易的烤架,手脚相当麻利:“你要去哪里?”
白冤盯着火堆,淡声道:“咸阳。”
“探亲?”
“不是。”
“那你去都城做什么?”
“办点事。”
年轻人往火堆里添了几根干柴,明白对方可能不便相告,便识趣地没再追问。
白冤注视他垂眸添柴的举止:“你要去哪儿?”
他没将外袍穿上,只着一件雪白里衬,墨发高扎在头顶,惬意地沐在春风里,自然而然地回答她:“我送你一程。”
白冤顿了顿:“那些匪徒是我杀的。”
他偏过头,眼尾弯着,眸中含着不确信。
白冤对上他审视探寻的目光:“不信?”
他笑起来:“你很厉害嘛。”
白冤开口:“所以我……”
他却抢先道:“我还是得送你一程,女子一个人行路不安全,多个人同行也能有个照应。”
白冤本想说她不需要照应。
但是,那人弯着眼睛对她笑:“咸阳还有很远的路,我呢,别的不太会,但是可以烤鱼给你吃。”
可能是春日的阳光太灼目,白冤忽然有些失神:“……昭苏。”
闻声,他原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浮灰,走到树荫处,蹲下身与席地而坐的白冤平视:“我叫贺砚,我跟他长得很像吗,以至于你总能把我错认成他。”
岂止是像。
白冤懒得回答,反问:“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贺砚扬起的笑容忽然僵化在嘴角,他迎着白冤平静的目光,心底没来由的慌了一下。
抑或者,不是贺砚在慌,而是窥听了这段记忆的周雅人。
带入了贺砚的周雅人听见白冤说:“你是阿昭苏,也可以是贺砚,你想做谁,你便去做谁。”
周雅人觉得心脏在颤,过电似的麻过一阵,又骤然紧缩成团,痉挛起来。
旋即一阵寒风袭来,凛冽的风雪吹走了这场和煦的春风,画面瞬息万变,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交叉变幻。
白冤靠着阿昭苏的墓碑,在这风雪交加的天地间卧了一夜,几乎被积雪覆盖。
待天光从云隙中透出来,白冤睁开眼,冰冷的墓碑挂着几道流凌,好似孤坟泣泪。
她抬手抚上那滴流凌,低声呢喃:“我知道,你死不瞑目,冤恨难平……”
白冤站起身,早已雪落满头,她伫立片刻,走之前对坟里人说:“安生躺着吧,我帮你办。”
此后白冤往返过崤函数次,直到阿昭苏的坟被挖开,她意外遇见重获新生的贺砚,莫名其妙同行一程,至咸阳后分道扬镳。
白冤静立在咸阳城门口,目送贺砚离开,他时不时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跟她挥手道别。
那一刻,或许白冤也有些许不舍吧,不然她怎会站在残阳下,望着贺砚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肯离开。
周雅人总算从这些七零八碎的记忆中理出点头绪,原来白冤此番赴咸阳,是为了查阿昭苏的冤案。
可无论是阿昭苏的死因,还是白冤找寻线索的过程,全都无迹可寻。
周雅人很快发现,关乎阿昭苏的痕迹,仅仅只有一座孤坟,除此之外,没有过往和前尘,不知是被刻意遮掩,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也正因如此,让周雅人心里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极度渴望了解整个事件,甚至着急起来,昏迷间无意识搂紧报死伞。他越急切,触及到的记忆就越发不着边际,好像有什么在刻意回避他的窥探,不想让他看见。
忽然,他听见一道突兀的命令:“放开!”
声音虽然略显突兀,但昏迷中的周雅人根本辨识不清,只一味地堕入这场花里胡哨的乱梦。梦里时而闪过成群结队的飞鸟,时而闪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再到枯枝败叶,冰天雪地……眼见四季变换的大好风光不奏效,立刻上演挖眼拔舌、五马分尸,各种血淋淋的冤死者轮番上阵,突袭一样吓唬人。
但是周雅人哪会轻易被这些画面吓退。
“还没看够?”那声线冷厉极了,通过伞柄传导入周雅人感官,“放开!”
处于昏迷的周雅人当然没有放开,反而将伞搂得更紧了。
报死伞一个不慎失了守,又被入侵者钻了空子,眼见自己那点家底就要彻底被人翻出来:“周雅人,你窥私窥上瘾了不成?!”
闻言,昏迷中的周雅人猝然睁开眼。
第113章 讨人嫌 “你为什么为我冒险?”
他分明听见了白冤的声音, 然而眼前漆黑一片,没有白冤,那些有关白冤的片段像乱梦中的错觉。
不,这绝不是场乱梦, 这是白冤经历的过去。
周雅人蓦地攥住白冤遗留下的报死伞, 喑哑开口:“白冤。”
报死伞静悄悄的。
“白冤, ”周雅人试图询问, “你还在对不对?”
然而此刻的报死伞犹如一件寻常死物,并未与他通感。
不可能, 他明明感受过, 怎么突然就没反应了。
“白冤。”周雅人当然不肯放弃,重复唤了好几声, 报死伞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他怕这一切真的是自己给自己造的幻梦,是他在经脉错乱爆裂前, 一个濒死之人生出的错觉,更是他自欺欺人生出的妄念。
“白冤……”因为太过情急,重伤后的肺腑中立刻翻江倒海。
听见动静的几名少年刚推开门, 就见听风知猛地呕出一口血, 全都变了脸色围上前:“听风知……”
“别过来!”鲜血沾在报死伞上的瞬间,他的感官蓦地与其相通,意识中多出的画面足以证明, 那并非他的幻梦和错觉。他现在清醒着, 并且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
周雅人虚弱地撑着床榻, 一副有出气没进气的虚弱样,好像下一刻就要归西而去,可那张染着血的薄唇却扬起来。
他这副样子在众少年眼里却有几分触目惊心,听风知在笑什么, 他怎么笑得出来,而且,这笑得未免太诡异了。
因为昨夜那一场御风,听风知气脉乱行,按理说非常容易走岔气,李流云也怕他走火入魔,刚要上去探脉,就被听风知拒了。
周雅人上不来气似的开口:“我没事。”
可是一旁的连钊怎么看怎么不放心:“听风知,你……你怎么了?”
那个笑在唇边一闪而过,周雅人胳膊撑不住,脱力似的躺下去,一只手在被中握住伞柄,揽在臂弯里。
他笑那句“周雅人,你窥私窥上瘾了不成”,不会错,这是白冤的口吻,只是笑过之后,又无比心酸。
几名少年面面相视后,以免打扰其休息,无声地退了出去。
周雅人通过某种共感窥见了白冤的曾经,那些她不肯宣之于口的过往,与他的前尘息息相关。
哪怕到这一刻,白冤也在百般遮掩,实在遮掩不过去就揉成碎片,漏些无关紧要的画面,以此混淆视听。
“白冤,你我之间,同行至此,看似同舟共济,实则貌合神离,各有各的打算。”他在心底无力地叹息,或许他内心的想法也可以传导给报死伞,“你究竟想要隐瞒什么?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关于阿昭苏吗?”他问,“你后来还有见过贺砚吗?”
也许是他的问题会触及报死伞尘封的记忆,但主人一直严防死守,因而没有引起波澜,不料周雅人又转问贺砚,顿时没来得及捂严,周雅人的意识中立刻展开某段画面。
这次白冤出现在法场,周围站满了观刑的百姓,而她挤在人群中,看见一块写着“贺砚”的令牌被刽子手从囚徒的脖颈后抽出,重重掷在地上。
砍头的刑刀高举间被一粒石子击偏,白冤竟于众目睽睽之下劫了法场。
贺砚见了来者,瞠目:“你怎么……”
“少废话。”
就在官兵蜂拥着围堵上来时,白冤提起贺砚跃过乌泱泱的人群。
很快,这个场景就被草草掩盖,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关紧要的田间地头。
白冤后来不仅见过贺砚,而且在没有死怨召唤的情况下,她为贺砚插手过人间司法。
无数画面刚摊开又被清除,快速从周雅人意识中闪过,他仓促捕捉到贺砚零星几句话语:“敢来劫法场,那帮土匪还真是你杀的啊。”
“你为什么为我冒险?”
“萍水相逢,我没想到你会来。”
“白冤,你是不是喜欢……”
喜欢什么,报死伞中的光景匆匆轮换,没有让他听下去。
那时候的贺砚显然没有周雅人这么多心眼。
贺砚磊落坦荡,直率豁达,因而整个人意气风发。
周雅人反观自己,端的一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做派,实则满腹揣度和算计,甚至连路过的狗都要猜忌一番。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遭诬陷下狱,为了活命熏目为瞽,又在勾心斗角的权力中角逐,处处小心步步为营,再也不敢轻信他人。
人心隔肚皮,这世上伪善的嘴脸那般多,谁又知道哪副血肉之躯下,包藏怎样的祸心。轻信别人的下场他领教过,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从而磨出他这副千疮百孔的心眼。
若非如此,他早就死过不下百次。
这么些年,他也只敢和毫无城府且直来直往的陆秉结交,也独有陆秉一个真心实意的挚友。
哪怕跟陆秉,他也不敢十足地敞开心扉,做不到畅所欲言无话不谈,他怕给陆秉带去灾祸,更怕因为自己的缘故害了陆家。
时势将他雕琢成如今的模样,他永远没办法跟贺砚一样,打从一开始,就心无芥蒂的与白冤相识。
何况那时候的白冤披锁戴刑,身负无数冤死之魂被囚太阴/道体,加之北屈前后闹出那么多人命,他又亲眼目睹白冤在孙绣娘的血祭中聚形。
周雅人设想,若是从头再来,依照自己这种疑心深重的心性,他还是会再度陷入猜忌和怀疑的轮回里。
他没办法评价这样的自己,心底漫上无止境的悲哀难过。
周雅人很清楚自己,这样一副心性实在不讨人喜欢,如果不是因为阿昭苏或者贺砚留下的那份真诚,白冤还会对他这样么?
打从在太阴/道体相遇伊始,白冤看似用陆秉等人的性命逼他就范,却在危急关头从狴犴口中救下过陆秉,又从大河里将陆秉捞起扔给他,更遑论后来白冤屡次对他援手……
周雅人强捺下这些不合时宜的心绪,下意识问出口:“是谁要杀你?”
他在赶往渡口的途中,分明听见白冤提起故人,他问:“今日杀你的人,就是曾经将你困在太阴/道体的那个人么?”
“白冤,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与报死伞产生共感的意识中漫起迷雾阴霾,雾霾中依稀可见一道模糊不清的背影,连是男是女都未能分辨,雾霾便涌动着成了一团浓郁的白。
周雅人陷在这片茫茫雪白中,解读白冤究竟什么意思,迷雾代表她也不清楚,还是在以此种方式遮掩?
“白冤。”他迫切想要拨开重重迷雾,也许可以从那座孤坟切入,“阿昭苏怎么死的?”
陡然间,识海中风起云涌,好似昨夜在风陵上空掀起的风暴,只不过云层中裹挟着雷鸣和闪电。
雷电劈裂长空的瞬间,天地在电光中骤然雪亮,白如日昼。
疾电好似一道道巨型长鞭,卷着天威,从九霄抽向人间,猛抽在一个人身上。
此人被寒铁锻造的锁链吊在沸腾的云海之下,身着一件辨不出颜色的血衣,正在遭受闪电化作的天威刑鞭!
“你是个罪人!”
同一时刻,雷霆万钧般的审判自九霄降下,急电化作的刑鞭毫不留情地抽在奄奄一息的人身上。
“你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万死莫赎!”
周雅人蓦地听见曾在梦魇中重复听过的判词,整个人也仿佛挨了一鞭急电。
“阿昭苏,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天罚有罪,自此往后,将阿昭苏放逐出境,永不得归!”
天罚刑鞭之下,周雅人听见一声声嘶力竭的泣嚎,绝望至极:“不要,昭苏——,昭苏!”
天边月色如血,周雅人突然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会窥见此番场景:“阿昭苏,死于天刑?”
静默的报死伞终于恼羞成怒:“放手!”
周雅人根本顾不上,攥着报死伞的掌心一片湿濡,除了血还有汗,他急切追问:“阿昭苏究竟犯了什么罪?”
任谁都不乐意被人这样肆无忌惮地窥视,报死伞疾言厉色:“周雅人,我叫你放手!”
“白冤……”
“放开!”
他只觉掌心传来一阵麻痛。
周雅人松开手,与报死伞建立的共感也在此刻断开。
因为心绪翻腾的厉害,他呼吸急促不稳,胃里泛起阵阵血腥气,周雅人抬手压住胃部,阖上眼,只觉天旋地转,头脑昏胀。他必须让自己平复下来,经过漫长地调息,才将那口在肺腑中翻腾的老血重新咽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完全是在乘人之危地窥探隐私,可他太想知道了,他想问白冤。
你是为了阿昭苏赴咸阳的么?
阿昭苏究竟所犯何罪?
又是什么样的罪名会遭此惩处?
但他终究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去握报死伞窥探,因为这么做实在太讨人嫌了。
周雅人静卧许久,半掀开眼睑,面朝枕边的报死伞开口:“你说你从未为人,如今算什么?”
“白冤,我能问问你的伤吗?”
“我保证不会再行窥探之事,我只想看看你的伤。”
“我就碰一下,我想知道你现在伤到什么地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说完他静待须臾,像是在等对方应允,然后才缓缓伸出手,带血的指尖轻触到伞沿,随即得来一句:“顾你自己吧。”
在此之前,他其实一直陷在白冤被屠杀的惊惧里,哪怕昏厥也绷着神经。直到这一刻,巨大的疲乏袭来,周雅人终于放心地彻底晕了过去。
原来人真正失去意识时,所有感官会彻底断开,也不会死缠烂打地揪着“报死伞”里的记忆探究,来招人烦。
客房门外人来人往,脚步匆匆,某人催促着:“赶紧去渡口。”
“干什么?”
“昨晚不知道怎么回事,渡口的商船全都翻了,河里沉了不少好东西,没见好多人都往渡口跑么,咱们也赶紧的,说不定能捞些好东西,快点,再晚可就捞不着啦。”
话音渐远,门外的动静没能惊扰床榻上的两位伤者。
报死伞短暂恢复过片刻人形,彼时他们同榻而眠,共寝一被,青丝纠缠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
周雅人的指尖始终搭在报死伞的伞沿,亦或白冤身侧。
第114章 放不下 她会被冤罪束缚
经历渡口大劫, 太行道几名少年将听风知救回客栈至今,谁都没顾得上合眼。
李流云简单洗漱收整一番,换了身干净白衣,揣上令牌, 临出门前叮嘱连钊时刻注意听风知状况。因其经脉逆乱反冲, 随时都有走火入魔经脉爆裂的风险, 而今正是最为关键的时刻, 所以每隔半个时辰,就需帮听风知针刺穴位, 以内力压制紊乱反冲的气血, 导引归正。
本来一直是李流云亲力亲为,但他有事必须出趟门, 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只好交由连钊代劳。
“流云, ”闻翼叫住他,“你要去哪儿?”
“我去一趟县衙,找监察御史曹大人。”
“你这个时候去找监察御史做什么?”
“那位太阴受刑者, ”李流云曾一度这样称呼白冤, “她会被冤罪束缚,昨夜我看过渡口刑场上的阵法,和北屈鬼衙门地基下的阵法异曲同工, 都是以冤罪做刑。”
听风知曾经说过, 白冤在太□□体中被困于冤魂不散, 北屈那座刑鼎是以衙署里的法度刑条铸造的,它每一条刑铭底下都是一桩桩冤假错案,目的就是为了镇压白冤。
李流云道:“风陵这场盐引大案,必是专门用来对付她制造的冤案。”
“什么?!”林木震惊, 他们昨日还毫无警觉地挤在渡口观刑,本以为只是场事不关己的盐引案,没想到……竟是有人刻意制造冤案,用冤杀无辜的方式来对付白冤。
事发到现在,他们几个没头没脑的,根本没有深想到这一层。
连钊:“那个把我们引来风陵的人,竟早就在此地设好了局。”
闻翼:“难不成,就是那个主办盐引案的监察御史吗?”
于和气:“监察御史会不会和痋师有勾结?”
“难说。”李流云虽不常驻京城,但也耳闻监察御史曹秋实为人刚正不阿,是个宁折不弯的倔性子急脾气。
李流云到县衙亮明身份时,监察御史正因渡口的情景百思不得其解。
风陵渡像是遭遇过炮轰滥炸,码头沦为一片废墟,地砖木栈翻裂塌陷,到处坑坑洼洼,连泊岸的大小船只都尽数倾覆。最令人大为震惊的,莫过于岸口的闸石崩碎了,连锁河的巨链都断成数截,仿佛风陵渡遭了场大军压境!
加之昨夜驻守渡口的卫兵吓了个魂飞魄散,反复说着斩首示众的几名死者诈尸了!
这种事情,一个人说还有可能看岔了,但是所有驻守的卫兵都说亲眼所见,那就由不得曹大人不信了。
恰好一直在太行修行的殿下来了,结果得到的答案居然是因为这场错判的盐引冤案引起的动荡,掀了风陵渡的罪魁祸首是听风知。
曹秋实一时不知道该震惊殿下所谓的盐引冤案,还是听风知凭一己之力把整个渡口搅成了废墟。
当然要说他将盐引案办成了冤案,枉杀无辜,更让他不能接受。
即便是皇子殿下,也不能如此空口胡言!
曹秋实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赴河东道数月,坚信此案办得毫无疑点错漏,不禁将案件事无巨细的告知,还将搜集的所有案卷线索一一梳理,呈于李流云过目。
所有证据链非常充分,人证物证一环扣着一环,形成完美闭环。
但就是因为罪证太充分了,抓捕时人赃并获,任谁都无可抵赖。
芮城县令当然也不是什么清正廉明的好官,治县期间存在诸多徇私舞弊、以权谋私的行径,比如克留盗赃,放纵底下人挟势乞索等等,监察御史将这些桩桩件件全都深挖了出来。
这么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干得出勾结盐枭私印盐引之事,况且那驻守河道的津尉已经招认,收受贿赂,私放私盐贩子。监察御史曹大人言之凿凿,贪婪是无穷无尽的,他们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当不再满足一点蝇头小利,就开始与盐枭勾结……
曹秋实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自己暗查数月会判错案:“此事绝无可能,殿下若是不信任下官,大可以奏明圣上,将此案重审彻查!”
一个对此案毫无所知的人凭什么在这指手画脚!
李流云看着疾言厉色的曹秋实,无甚情绪道:“这是自然。”
“……”曹秋实好似被一颗枣核噎在嗓子眼儿,恨不得跳起来骂人,又碍于对方身份,硬生生憋得老脸青紫。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李流云低头翻阅案卷,理所当然将吹胡子瞪眼的曹大人晾在一边,心头琢磨着,如果真的有人想要炮制冤案,也不排除曹秋实被证据误导的可能。
幕后之人大可以利用河东盐引案,假借监察御史的手做局,而真正与此案相关的人员,包括牵涉其中的河东官吏,当然会推波助澜地把脏水泼出去,找一批替罪羊顶锅。
待案子一了结,自然就能打发走京城来的钦差大臣。
如此推论的话,自以为来暗查的曹秋实其实早就暴露在了明路上,他所查到的证据,也都是别人想让他查到的而已。
李流云不由想起昨夜那个戴面具的人,持秋决刀杀了白冤后抽身而去,他试图去追,却没追上,暗处时不时还会有人放冷箭。
那笑面人究竟是谁?
为何费尽心力地在风陵布冤罪作刑捕杀白冤?
笑面人负手立于河岸高崖之上,眺望芮城低垂的云层,他思来想去良久,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怎么会是把伞呢?”
若不是亲眼所见,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笑面人摩挲手中那把油纸伞,再次感叹这世道诸多奇妙。
黑衣人双手抱胸,搂着那把秋决刀:“如今最大的麻烦已经解决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唔。”笑面人沉吟片刻,转而问,“阴燧落在了痋师手里?”
“没错。”
“痋师如今身在何处?”
一听痋师,黑衣人简直厌恶至极:“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女人,机警狡猾得很,我派去盯梢的人没了音讯,应该又被她发现了。”
“落到痋师手上,怕是不好受。”
“下场估计和上次在蒲州时的两个人一样,在地窖喂了她那些恶心的痋虫。”
笑面人毫无诚意道:“可惜……所以现在把人跟丢了?”
“看路线,应该是往陕州去了。”
“之前小看她了。”笑面人原本没将这个女人放在眼里,觉得她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无非就是坏,这世上坏人不缺她一个,坏点也没什么不好,况且自作孽不可活,就她那副到处乱杀的作风,痋师早晚自食恶果,他倒不至于亲自下场收拾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然而,“没想到她这一路趁火打劫,不但从河冢挖出痋引蛇卵,还夺走了阴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