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夜当空的西方七宿晦暗不明地一闪,照应着刑台上的星链,陡然炸起无数铭文刑链,兜头朝白冤绞去。
白冤心下一凛,下意识想要后退半步,然而在这方不大不小的刑台之间,四面皆是炸起的刑链,每一颗爆起的铭文形同利刺,仿如荆棘织就的罗网……
“此乃白虎居辰,噬尸之象。”李流云站在窗前夜观天象。
林木则坐在窗台上,蜷着腿,手捧李流云自制的星盘,非常虚心向学地望向夜空,他在太行还没学到这一课,见星辰晦暗不明地闪烁:“师兄,这星象什么意思?”
当然并非什么正儿八经的教学,而是李流云方才一抬头,忽然发现星象生异,于是来到窗前观星。
李流云微微拢起眉,这星象莫名让他联想到今日的盐引大案:“白虎居辰,暗喻官灾刑戮。”
林木微微一愣,显然也想到了今日刑场处决的情景,他猛地反应过来:“天罗在辰,地网在戌,也就是所谓的天罗地网。白虎居辰,是不是代指被困天狱?”
李流云颔首:“桎梏之殃。辰又为山林中之墓地,有未葬之尸,”他目光一转,遥望风陵渡口的方向,沉吟须臾,“今日在渡口斩决的案犯全部枭首示众,契合未葬之尸……白虎乃四灵之一,西方七宿,主兵戈刑杀,因此刑场一般设在西方,刑台也会钉入白虎七宿斩桩镇煞。”好比斩首的铡刀也是虎头形,斩有罪之人,所以,“白虎噬尸,又叫白虎噬罪。”
听到此,林木立马正襟危坐,仿佛看到风陵渡的方向亮起一缕不同寻常的微光。
客栈与渡口少说十里地,隔着起伏错落的千重屋脊,抬头望,仍能窥见伫立山脉高处的烽燧台。
烽燧台上旗杆猎猎,夜幕后会点亮一盏防风磷火灯,灯火照守着三河锁钥,古往今来从未间断。
而灯火之下,一道瘦长的身影飘忽忽立在烽燧台,好似能被河面的寒风吹得飘起来。
此人脸上罩着张笑眯缝了眼的白脸面具,身着桑麻长袍,像极了祭祀场上跳神的舞伶,十分鬼里鬼气地俯瞰着风陵渡刑场上的情形。
以铭文锁链织就的罗网转瞬间铺天盖地,好似从血地里抽出来的荆棘,泛着淡淡符光,被白冤暴戾的崩断一拨,却也在她身上划拉出数道血条。
意味天罗的“荆棘”生生不息,静观刑场的笑面人启口,低喃如气音地吐出一个字:“绞。”
绞刑下达。
荆棘扭曲变幻,缠住白冤脖子猛地绞紧。
白冤刑罚加身,手脚被缚,难以挣脱地向后砸在刑台上。
人在遭受绞刑的濒死之际,脸色往往会因为窒息从涨红到发紫,眼眶暴突舌头伸长。
但白冤的面色却一刻比一刻更加惨白,甚至渐渐覆上一层薄霜,连眼睫都凝了粒粒盐渍一样的白霜。
她血淋淋的五指狠狠扣进地砖里,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冤死之人的死状,每一个都令人触目惊心。
受死的感觉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山呼海啸般的喊冤和鬼泣几乎要将她溺毙,没有一缕冤魂是肯安宁的。
苍穹中的星辰像要砸下来,白冤痉挛似的顶起下巴,和那些恨不得溺死她的喊冤鬼泣一样,爆出声震山河的嘶吼!
那嘶吼声中裹着万千鬼泣惨嚎,听得周雅人头皮猛地一炸,浑身汗毛倒竖,而眼前的场景更是激得他血脉逆流,眼眶发胀。
白冤满头霜发,血淋淋地撕开绞住脖颈的“荆棘”,上头的倒刺勾黏住血肉,几乎撕下颈间一层皮。浑身铁锁叮铃当啷地炸开,数不清有多少根,密密匝匝地系着死状各异的无数冤魂。它们嘶吼号啕,疯狂挣扎,每一下都撕扯着白冤的骨肉,几乎要将她拆成零碎。
“白冤。”周雅人的声音不可抑止地发了颤,顾不了分辨此刻是何境况,径直冲向刑场。
在无数冤魂的狂躁乱挣中,白冤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咔咔乱响,很显然,这些人生前本就死得冤枉,这时候谁都不想再历一场就地伏法。
白冤痛苦万分地踉跄几步,由着冤魂拉扯,根本难以维系平衡。余光瞥见奔袭而来的人影时,她陡地转头,数根冰锥猛地飞刺而去,直接扎在周雅人的脚前。
他被冰锥阻了步子。
白冤再也撑不住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嶙峋铁锁上,但相较于拆骨撕肉的痛苦,跪个铁锁简直不痛不痒,她咬紧牙关:“……别过来!”
白冤仰起头,透过半阖的眼睑,目睹那串仿佛来自天穹的星辰急速砸落,在半空中幻化成一头凶猛的虎影!
“星煞之力。”白冤呼出一口结了霜的寒气,忽然觉得累极了,“白虎噬罪。”
刑罚起源于天,圣人因天讨而作五刑,而此阵便是引星力助刑威,以天象戮有罪。
果然做局之人事先做足了万全准备,根本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决计是要置她于死地的。
她这漫长又受困的一生,难道真要到底终结了?
这念头刚漫上心头的刹那,白冤竟然有种松一口气的释然,原来她对这人世,并没有什么眷恋。
毕竟所见皆是糟心的命途,到处都是杀孽和险恶,根本不值得留恋。
可当白冤回过头时,却看见那青衣人不顾一切奔向刑台,卷起的长风化作利刀,斩向束缚住她的刑链枷锁!
数道利箭破空射来,竟与风刃相击相抵。
周雅人蓦地一怔,听着周遭呼啸的劲风,咻咻声接二连三朝他射来!
与此同时,高处的烽燧台响起阵阵连铁碰撞的声响,啷当清脆,直直撞进周雅人耳中。
鼓膜蓦地一震,瞬间扰乱了他的听觉——这是专门针对他的!
周雅人神色骤变,飞射的箭镞擦着他脖颈的皮肉掠过,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而刑台之上,虎影刑威直直降下……
周雅人奋不顾身劈出风刃,却尽数被利箭击阻。
在连铁碰撞的干扰下,他听不准声,自然也躲避不开危险,一道利箭贯穿他肩胛,另一道箭镞击穿他膝盖。
剧痛蓦地袭来。
好在他这双眼珠子不算全瞎,幸而他能看得见白冤,哪怕被连铁干扰,周雅人也能精准地甩出数十道风刃,斩向白冤身上的刑链!
谁能想到,风陵渡这处刑场,竟是专为白冤而设。
而这设刑场之人,还做足了对付他的准备。
周雅人当然记得这道连铁碰撞的声响,在他第一次踏足北屈之时就曾听见过,是名磨镜匠。他没记错的话,孙绣娘死前,曾寻那镜匠磨过昏镜,兴许,磨的就是他拾得的这面铜镜。
第108章 劫法场 “听风知确实该杀。”……
烽燧台此刻多出两道人影, 逆着灯影站在瞭望台前观刑,和午时围在风陵渡观刑的商贾百姓们一样。只不过,他们是观刑者,更是搭台子的施刑者。
“唔, 果然来了个劫法场的。”
“一道杀了?”
“瞽师那身本领稀有得很, 将来大有用处, 轻易杀不得。”
此地南接豫西, 西望关中,乃三省交界。
观刑者分批隐伏于三省河岸高崖之上, 视野足以覆盖渡口乃至方圆数十里河道, 阻击周雅人的箭镞正是从高崖之上射出。
本来这些日子费尽心力嫁祸构陷盐引案,特意将监察御史引到风陵, 就是借助拥有皇权特许的钦差大臣之手搭建刑台,随便砍一批脑袋, 就能以冤死之人锻造刑链天罗,本来已经彻底擒住了白冤,只待就地处决, 奈何不出意料地杀出个“劫法场”的听风知。虽然这一环也在意料之中, 但是,他们没料到这瞎子会拼着被乱箭击杀的危险去斩刑链。
正常情况下,当一个瞎子身处险境, 听觉又遭受干扰的时候, 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瞭望台前的某人立刻紧张起来:“刑链断了!”
束缚住手脚的刑链应声而断, 白冤终于挣脱镣铐,强行压下/体内那帮造反闹事的冤孽,骤然拔地跃起,如一头困兽冲破桎梏, 身形快如残影,在最后关头擦着虎影的戮爪翻滚出去,顺带手搂住箭矢下的周雅人,护着他闪到渡口立的税碑后:“雅人……”
惊心动魄的从天降刑罚下逃生,周雅人盯着白冤皮开肉绽的脖颈,和那一身染血的白衣,心脏撞得肋骨都在隐隐作痛,他压制不住那一瞬间的惊惧和后怕,因为就差一点:“我来迟了。”
虎影如星辰坠地,重重将刑台砸出深坑,青砖碎石迸溅,风陵地动山摇,滔滔黄河都在这场地动中激荡倾汤,巨大的轰鸣和浪潮掩盖了周雅人的声音。但是白冤听见了,她快速扫过周雅人肩头膝盖处的贯穿伤,没什么多余的废话,只简明利落地撂下一句:“待在这里,给自己止血。”
“白冤——”
白冤更没时间听他废话,起身之际手里凝出一丈坚如钢铁的冰刀,身如急电般劈向虎影。
周雅人连她一片衣襟都没来得及握住,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烧着麝香的暖阁中亲吻,下一刻就被拘上了刑台,而白冤身上的酒气还没散。
此白虎临刑,是引星煞之力所化,象征天授刑杀之权,如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白冤提刀劈斩间,铿锵之声响彻河谷,掀起的大浪撞上崖壁,殃及停泊渡口的大小商船,在巨浪中飘摇翻涌。
白冤手中冰刀寸寸碎裂,无数枚破冰呼啸着插进地砖墙体,岸口的税棚瞬间分崩离析。
虎影目如赤电,凶悍无比地朝她扑来。
白冤身轻如燕地落于河岸,一抬手接住翻涌的潮头,将这波到手的浪潮捏成刀枪,刺向虎影拍下的利爪。
浪潮化作的刀枪再次碎裂,着实显得不堪一击,而星煞之力却非同小可,猛地将白冤震飞出去,在她撞上浪潮的瞬间再次聚起数柄长刀劈斩而出……
虎影周身如鎏金,每一步都踏得风陵地动山摇,所行所过之处,木栅道尽数断裂,威力可想而知,因而每一次劈斩都能震得白冤双臂发麻。
虎影尾鞭横扫过来,白冤仓促急退,地石一路崩裂数丈,直至她脚下。就在白冤身形不稳之际,一道劲风忽然从背后托了她一把,撩起白冤银霜般的长发,千丝万缕的扬在风中。她没有分心,借了把某人的东风腾空飞旋,一脚将虎影踹进黄河,浪头腾起十丈高,涨潮似的冲向口岸。
落水的虎影长啸一声,啸动山岳。
立于烽燧台观刑的人只觉震耳欲聋,忍不住道:“今日要弄不死她,往后麻烦可就大了。”
另一条黑影倒算镇定:“怕什么?”
仅凭观感而言:“强得可怕。”
有连铁碰撞的声音做干扰,说什么都不怕被那瞎子听了去:“再强也受天道压制,只要用对方法,就没有伏诛不了的邪魔,瞧着吧,她今日必死无疑。”
“这么有把握?”
“总不至于白忙活儿。”
“之前在北屈,太行道那帮修士都没能降住她。”
“几个毛头小子能成什么气候,动静倒是闹挺大,再说,太行山那帮蠢才,算上天师京宗在列,恐怕连这位的底细都摸不清楚,她可不是随随便便画道符咒就能镇住的鬼邪。”
的确,这段日子他们忙里忙外地做局布阵,可以说下足了功夫,也是今日才得知炮制冤案是为了捕杀此女。
真是奇了怪哉,修道至今,头一次使这么离奇的招数,以冤案刑罚作阵基,而且相当好使,完全就是对症下药量身定制。
饶是如此,阵中的情形也不容乐观,怪只怪半途杀出来个劫法场的瞽师,直接斩断了桎梏的枷锁,不然此刻本该彻底结束了,再无后顾之忧地回去睡个安稳觉,只可惜……
河床被砸得震荡不止,虎宿猛地从炸起的水花中窜起,张开的长爪形同屠刀,劈空朝白冤斩来。
白冤飒踏浊浪,脊背如出鞘寒剑,一把拽起咬合在闸石间的铁锁,横贯百丈黄河的闭渡链犹如卧蟒,在白冤手中抬头复苏。
风陵闭渡锁链以玄铁铸造,经千锤百炼,重逾万斤,历来横锁黄河,夜守风陵,甭管多么大型的商船都休想闯渡。而今这根巨链被白冤掂在手中,从紧咬的千斤闸石中狠狠绷断,甩出的鞭啸致人耳鸣,几乎将星煞所化的虎影当空打散!
说来讽刺,她在太阴\道体被刑链束缚了这么长时间,临到头,锁河的巨链使起来竟比劳什子冰刀还要趁手。
虎影在浪潮中打了个滚,翻身衔住卷来的巨链向后猛拽,拖着白冤往前栽去。
与此同时,周雅人撑着税碑站起身,折扇掀起的飓风卷着大浪和泥沙,在大河中央形成龙吸水的壮阔奇观,硬生生绞住了那头生性弑杀的猛兽!
连铁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哪怕听不见,他也能因着能够见阴的半盲助白冤一臂之力。
然而河水被飓风抽吸的顷刻间,岸边的大小船只绷断了系在石桩上的绳索,所有船只翻的翻,沉的沉,船舱内的米粮药材、丝绸布帛、瓷器铁器等等货物,全部倒泄河中,尽数倾覆。
经停此地的大小商贾一夜间亏得血本无归,明日一早,决计是要哭爹喊娘捶胸顿足的。
高崖上的观刑者实在看不下去:“都什么时候了,那瞽师碍手碍脚,再不除掉他的话,只会坏事。”
着急的俨然不止他一个。
话音刚落,数道利箭便朝着税碑旁的周雅人激射,但他耳力全然被连铁干扰,根本听辨不清。
“躲开!”白冤厉喝一声,但是岸边的周雅人充耳不闻。
白冤踏浪急奔,溅起的浪花立即化作冰刀弹出,于千钧一发之际,击偏了那支足以贯穿周雅人咽喉的利箭。
周雅人似有所感地愣了一下,随即不顾伤腿和危险朝前迈了半步,御风推着河心那股通天贯地的龙吸水,将刚冒出头的虎影重新吞噬进飓风旋涡之中!
河岸退潮似的露出滩涂,只听噼啪一声,白冤翻手间,巨链骤然腾起,犹如黑蟒腾空,浪过链隙时迅速凝霜成冰,给这条黑蟒覆上坚冰鳞甲,插满尖刺冰锥。绞进风暴时,巨链冰刺当场将那头凶兽贯喉,且听虎啸惊天动地,白冤趁机抽浪化刀,身如利剑,悍然插进大张的虎口!
虎形骤然化作光影消散,然而尖刺的獠牙却在白冤钉入虎口的瞬间嵌进肩胛,携着星力的刑杀之刃瞬间腐蚀灼烧伤口。
席卷河心的暴风瞬间溃散开,去承托急速下坠的白冤。那道通天入云的巨大水柱失去飓风斡旋,猛地兜头泼洒而下,如天漏倾盆,在这一方天地下起一场疾风骤雨,浇在所有人身上。
与此同时,道道弩/箭刺破“疾风骤雨”,将岸边的周雅人当作靶子。后者当然感知到了巨大危机,然而连铁快速急撞,仿佛密集的尖针扎进耳孔,疼得周雅人险些站不稳,于是他扶住税碑,凭直觉甩出风刃抵御,无差别截住数柄利箭。
不容他们喘口气,随着河雨而至的,是又一头虎影在星空中幻形!
周雅人神色骤变:“白冤!”
白冤才刚站稳,闻声微微侧过头,声音中透着股冷厉:“顾好你自己!”
倾盆的河雨冲掉她身上些许鲜血,白冤一扬手中蟒鞭,足尖轻点闸石,朝虚空中的虎影跃去。
“嘶,真难对付。”烽燧台上的笑面人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油纸伞,好像早有准备似的,“骤雨”刚一下,他就撑在了头顶。这伞面花团锦簇的,渲染相当艳丽大胆,跟他这身鬼里鬼气的装扮形成强烈反差。
旁边被浇透的人翻着白眼觑了那把伞好几回:“你这把伞,也太花哨了。”
“不好看吗?”
旁边人一言难尽地说:“好看,但是不像你风格。”
“太素的话,我觉得有点不太吉利。”
“……”你穿得就很吉利吗?!
“现在什么时辰了?”
“丑时刚过,你要出手了?”
笑面人看了看天,双脚像焊在了烽台上,从始至终没挪过地方,管他地动还是山摇,非常有定力且沉得住气:“还有时间。”也许用不着他出手。
身旁那人也抬头望天,奈何混着泥沙的河雨滴入眼睛里,不得不埋头去揉,然后听见笑面人叹息道:“听风知确实该杀。”
说话间,弩\箭穿云破空,直刺周雅人盲瞳!
他看不见即将刺目的利箭,正一眨不眨盯着凌空而起的白冤,就在箭头钉入眼球的瞬间,剑光一闪,一柄长剑及时挡在周雅人眼前,镜面似的剑身映出他清俊的眉眼。
紧随而至的林木吓了个魂飞魄散,气都喘不匀。
拔剑为周雅人挡箭的自然是快同门一步的李流云,他神色凝重而肃杀地盯向夜幕下,白冤被虎影猛地一口撕咬住。
林木惊骇出声,奔来的脚步尚未刹住,想也不想,提了剑就冲上去:“师兄!快救她!”
第109章 老妖怪 她会死吗?林木最后想。
“啊, 咬住了。”笑面人撑着艳丽喜庆的油纸伞,语调透出几分轻快。
黑衣人抹了把淌水的面颊,性情显然不如笑面人乐观:“怎么又冒出几个捣乱的横插一杠。”
笑面人道:“是哦,来得真及时, 你们差一点就钉穿了听风知的脑壳, 害我白白替他捏了把汗。”
黑衣人经常搞不懂这位肚子里的九曲回肠:“你到底想不想杀他?!”
笑面人不假思索:“想啊, 但也不妨碍我担心他吧。”
黑衣人“啧”了一声, 因为看见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五官都没完全长开呢, 能有多大能耐, 就从渡口一顿助跑,抡起长剑冲向虎影, 结果还没挨着边儿,就被巨大的刑杀之力震飞出去。
林木万没料到半空中的杀气竟会强劲如斯, 整个人遭到重创,仿佛震碎了五脏六腑,狠狠砸向河滩。
“三木!”连钊色变, 飞身接住林木的瞬间, 也被强悍的余威扫得倒退几丈远才堪堪刹住身形,好似经历了一场胸口碎大石。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闻翼见此场景,惊震不已, “怎么会这样?”
于和气连忙扶住林木查看伤势, 抬头便见白冤死死掰着虎口獠牙, 以免屠刀似的獠牙咬合下来,两三口就能将她嘎嘣嚼碎。
虎啸声响天彻地,让远在芮城客栈的几个少年听得一激灵,本来李流云正夜观星象, 那句白虎噬罪的话音刚落,风陵渡口就是一阵惊天动地,几名少年立马意识到大事不妙,二话不说匆匆赶至,此刻来到当下,简直耳膜胀痛。
且不说渡口怎么会埋伏着这么大的阵法,听风知和白冤又是怎么陷入其中的?
战况紧迫,没人能为这群少年解惑。
周雅人执扇的手腕急速翻转,猛地掀起阵阵狂风,搅着大浪铺到他脚下,涌起的风浪直接将他送入长河,折扇翻覆横扫间,听风知袖袍飞扬,脚下的大浪蓦地腾空十丈高。
听风知御风逐浪,风暴以“翻江倒海”之势卷起浩浩波涛,混着泥沙的黄河水好似沸腾的铜汁,从地壳裂缝里奔涌而出。周雅人翻浪覆手间,黄河犹如沉眠百年的苍龙起陆,驮着他腾入长空。
周雅人再度扬扇,振风劈开战局中的刑杀之力,足踏“苍龙”悍然直上,冷峻的眉眼透着腾腾杀伐气,御风成飓——掀起的风刀裹在飓风漩涡中,足以将一切搅成齑粉!
风刃绞杀住虎影的同时,白冤徒手拔下獠牙,将自己从虎口中挣脱出来,旋即抽身,错开风刃扑坠直下。
乘风踏浪的周雅人展开双臂,顺势接住朝他扑来的白冤。
“劳驾搭把手……”白冤刚一开口,就被周雅人打断,“不用跟我客气。”
大浪滔滔,白冤匆匆看他一眼:“如果我今夜在劫难逃……”
往往以这样的句式开头,后面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周雅人没容她说完:“不会的。”
他虽然说着不会,心却猛地揪起来,连带着挂上眉头,毫无觉察地蹙着。
因为哪怕白冤杀了一只,他也拼尽全力搅碎一只,夜空中星链晦涩闪烁,竟再次幻化出一道虎影,誓要与白冤不死不休。
天讨有罪,白虎噬尸,因此天道要将其彻底戮灭。
“等过了今夜,”他突然生出一席话想跟白冤说,“我陪你饮一壶汾清。”
白冤垂目看着他,那双眉睫在水雾中洇湿了,像沾了泪痕,怪招人疼的。白冤并不想应承这些多余而没意义的约定,索性还是道:“如果我在劫难逃……”
周雅人并不想听下去,自顾打断:“你不是说要品鉴么?”
白冤一愣。
他们当然都清楚,品的自然不是这壶汾清。
就听周雅人说:“我身无长物,就这副皮囊还算有些看头,你若想品,便许给你可好?”
“这种时候……”白冤差点反应不及,“说这个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因为除了说这个,他竟不知道白冤还有什么喜好,他其实从来不了解白冤,也只有这个,是刚刚白冤跟他袒露过的。
这世上,随时随地,都有人在经受生离和死别。
当这种生离死别突然降临的时候,周雅人心里猛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让他很想用什么留住白冤,而他原来不知道该如何去留,于是他能想到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等过了今晚,你想怎么品都行。”
这话说的……换个地方绝对教人心猿意马,但在这生死存亡之际,白冤头顶天象刑戮的法场,脚踏浩浩黄汤,她想自己恐怕无福消受,索性扣住周雅人后脑勺捞过来,重重在其唇上“品”一口,今夜就算被天象屠了,也不算太亏。
周雅人蓦地怔住,只觉唇上先是一软,继而重重碾过,最后一疼,白冤咬得他回过神,分开的时候听见对方笑着说:“那就一言为定。”
周雅人眨眼间,白冤已经拂袖跃去,染血的白衣扬在浩瀚无际的夜空中,长鞭直取星链幻化的虎影。
而此情此景,看得林小木瞠目结舌。
河岸众太行道少年俨然也很意外,李流云意外之余,神色多了几分复杂,毕竟在此之前,谁也没看出来白冤和听风知还有这层超乎寻常的关系。
“原来如此,”烽燧台上的笑面人总算明白了,听风知为什么不顾自身也要出手救她,于是情不自禁有感而发,“人啊,最绕不开的,就是情情爱爱。”
“这俩人……”黑衣人欲言又止,他很煞风景地想,那女的不是刚从太阴/道体的封印中出来不久,“才相识几天。”
面具下的笑面人咧开嘴角:“说到相识,那可真是久到没头了。”
黑衣人不明所以:“什么意思?久到没头是多久?”
“就是很久的意思。”
“有你久?”黑衣人突然非常好奇,“话说你真得了长生吗?”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笑面人还是那句老话:“你爷爷的爷爷是我孙子。”
“……”我跟您老说话是真累!
黑衣人相当无语,哪个活够八百岁的老妖怪会是这副德行:“你最起码得比我稳重点吧?”
笑面人叹了口气,他挺无奈:“惭愧,我可能就是你们常说的那种,老不正经吧。”
老不正经八百年都没沉淀下来,偶尔抽风不着边际,时常东拉西扯胡言乱语,总在装神弄鬼和仙风道骨之间反复横跳,亦正亦邪,人格分裂。嘴里时不时颠三倒四地重复着“你不知道,我以前啊,作孽啊。”或者是,“你不知道,我以前啊,可厉害死我了。”
笑面人总提以前,提了跟没提一样,你若追问,他就摇头叹息:“不提也罢。”
不提就不提吧,那你总是念叨个什么劲儿呢?
而他装神弄鬼起来就显得相当邪门儿了,比如现在,但又不得不承认,实力一亮,他那句“我可厉害死我了”并非吹牛皮。
笑面人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又抽起了风:“什么情情爱爱的,俗!这都死到临头了,怎么还有心思卿卿我我的,人不能就这点追求,”笑面人难免有些失望,“我以为她不至于染上这种俗不可耐的习气。”
黑衣人早听说他是什么前朝余孽,这思想境界也是蛮绝,圣人尚且娶妻生子呢,她怎么就不至于?话本子里的神仙有事没事还要下凡犯个跟人“鬼混”的天条,再历个跟人“鬼混”的情劫,乐此不疲。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话本子总喜欢编纂神仙下界,犯天条,过情关,可能因为善男信女们偏爱此道,有这癖好。
话本子暂且不提,您老人家不也是俗过来的,否则我爷爷的爷爷怎么会是您的孙子呢?
话说,我爷爷真的是您孙子么?
原本他是从来不信的,由着对方瞎扯淡,但是听过太多遍,耳朵起了茧子,偏偏他还跟这老鬼一个姓氏,也不由得开始自我怀疑了。
但黑衣人没顾得上追问,因为注意力完全被河心的战况吸了去。
黑蟒似的玄铁巨链甩出去,鞭响裂空,绞住虎影时火星迸溅!锋利的虎爪愤而撕咬,硬生生扯断了这条锁河千年的巨链。
与此同时,周雅人呼风成飓,卷起脚下“苍龙”,咆哮着撞上虎影!
浊浪滔天,响如谹谹殷雷。
从几名少年的视角看去,仿如怒龙冲天,接星腾月。
少年几人彻底看呆了,张着嘴,又见白冤自浊浪中抽出一柄寒芒长刀,腾空踏月,挥刀起落之间,好似斩星!
然而,青冥何止九万里,星斗当空不可及。
白冤根本斩不了那九霄之上的西方七宿,只能斩下七宿所化之虎影,然而星辰照耀之下,七宿再度化形降世,往复不绝,除非破了星象天戮……
且不说他俩能不能窥破,此刻对上七宿星煞,却是半点空隙都腾不出手,根本无暇他顾。
即便那二位再强,这时候也该精疲力尽了。
烽燧上的笑面人兴奋起来:“好戏才刚刚开锣。”
而那位被大招耗到力竭的听风知已经被虎影一尾鞭扫出了局,整个人砸向河岸税碑,幸而被几名少年拼力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