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冤瞧着他不大点儿的个头,淡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崔清远!”
白冤又问:“你娘呢?她怎么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
“我娘去渡口,给我爹送饭,一会儿就回来了。”
白冤没再开口,她捻了捻手指,浅浅碰了下枝头的嫩叶,枝桠瞬间颤抖起来,牙尖儿顿时覆上一层薄冰。
她望了望天,午时三刻早已经过了。
从此以后,世上又多了个没爹的孩子。
第105章 滋味儿 “应该是有滋味儿的。”……
“一钱退六二毫, 五厘让三一丝……灾年减三成,丰岁补两钱……”
白冤听着身后清澈纯真的童音,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瘾头想喝酒。
刚巧路过一幢披红挂彩的砖木楼阁, 捯饬的雅致又醒目, 门楣雕的什么风月图景白冤没细看, 上头挂着舞曲琴瑟的名牌。白冤只闻酒气缭绕间夹杂着浓郁的脂粉味, 从大敞的门脸儿溢出来,醇香又甜腻。
门口招揽生意的姑娘也惹眼, 春寒料峭之际, 披一件薄透露肩的纱衣,也不觉得冷。
那女子摆着腰胯拦在白冤跟前, 熏了浓香的丝绢轻飘飘朝白冤一甩,举手投足尽显风情:“哟, 这位娘子走错地儿了吧?”
“没走错。”
“哦?来咱们这儿是作何呀?”
“买酒。”
“嗐,买酒你应该去酒肆啊,咱们这儿, 可不是单纯卖酒的地儿。”她们这儿是供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女子来了十之八九都是找麻烦的,她上下打量白冤,自认为识人无数, 此女一看就是硬茬子。
“你这打开门做生意, 不单纯卖酒卖什么?”
还用她说么, 那人一副“你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的眼神。
白冤挑眉:“不欢迎?”
女子皮笑肉不笑地挡在大门前,脸上绷着不欢迎的大字:“慢走不送。”
可这里头供的是来自杏花村的汾清,是以地缸发酵,冬酿夏成。白冤没作纠缠, 转而化作“梁上君子”从高墙跃入,七拐八绕找到酒窖。
她毫不见外地拎起一坛,拍开泥封,清冽的酒香扑鼻,真是应了那句“地缸封雪三年熟,开坛惊破杏花天。”
白冤仰头饮一口,汾清初尝甘滑,后劲绵长,不愧为备受青睐的河东道贡酒。
入夜后,楼阁红烛次第点燃,外头响起吹拉弹唱,笑语嫣然。衬得酒窖中独饮的人分外无趣,于是白冤拎着一坛子汾清去到前院凑热闹。
她穿过天井,寻了处隐秘的房梁坐卧,垂眸便能将大堂的喧嚣一览无余。这些女子个顶个的风情万种,白腻的香肩酥/胸在薄纱下若隐若现,于这些买/春的恩客间扭腰摆胯的逢迎。
下头正对一处台子,台上的美人儿能歌善舞,身姿曼妙。
能赏美人观歌舞,此地真是一处饮酒作乐的好地方。
待一曲终了,献舞的美人领了“彩头”,款款下台,去给打赏的恩客敬酒。
下头推杯换盏,白冤也品咂出了些快活滋味,再听那满堂的欢声笑语,似乎该轮到这幢花楼的头牌上场了。
白冤目光错落间,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且见周雅人负琴而入,从侧门回廊处上台,径自走向台侧那扇绘着乐伎侍箜篌的屏风前,置琴落座。
这瞎子怎么会在这儿?
周雅人自午后见白冤入了这风尘之地,经久未出,担心她醉在里头,遂也翻墙而入,恰遇一名琴师在墙下调试一把走音的琴。
周雅人身为瞽师,最擅律器校准,一听跑调的乐器就犯强迫症,再闻那琴师几次三番校不准音,周雅人只好走过去多管闲事。
他几句话便点出走音之处,琴师即刻知晓来者造诣非凡,旋即奉琴请教。
周雅人俯首调弦时,忽听歌舞升平的前堂传来一声低喃,逍遥自在的白冤浅评了句:“舞跳的还行,弹奏差点意思。”
周雅人手指压着弦丝,闻言不禁莞尔,然后鬼使神差地替那琴师登了堂。
白冤垂眸,盯着红烛暖阁下的周雅人,这瞎子一袭素袍青衫,端坐台侧案几前,即便不动声色也频频引人侧目。
“咦?”台下的美娇娘以团扇掩嘴私语,“新来的琴师?”
“不知道啊,没见过,可能是乔姐儿从哪找来的吧。”
“模样这般俊俏,不怕抢她头牌的风头?”
“胡说八道,这又不是南风馆。”
醉卧房梁上的白冤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周雅人挑弦起势,覆在琴台上的手背仿若冷玉,绵长的清音从他骨节分明的长指间潺潺流出。
头牌踩着琴音在众目睽睽下翩然起舞,双眸如含春水秋波,朝那为她弹奏的琴师递去赞赏的一眼。
奈何琴师是个瞎子,只一门心思弹指拨弦,没分给她半点关注。
乐律渐起,潺潺入山川,入江河,入湖海,在周雅人灵巧的指尖层层涤荡,仿如天地间无形的双手推波助澜,掀动舞者的绸带水袖,漾在江河湖海之中,化作荡漾的水波。
继而,周雅人左手急促地划过五弦,琴台骤然掀起一阵风浪,风浪过处,满室红烛摇曳,隐隐绰绰间,将头牌婀娜的身姿映在浮动红绸上。红绸上的倩影如出水芙蓉,洗尽浮世风尘,瞬间变得清丽脱俗起来。
即便外行,也能在起伏急转的音律间惊觉,此等琴艺高绝,绝非等闲。
然而操琴之人无意喧宾夺主,而是将美人的舞姿托举在这暖阁之上,相辅相成,生动到令观听者头皮发麻。
台下那名琴师愣在当场,此等境界,仿入圣境,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一把普普通通的琴能奏出这般仙音。简直是,此乐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一曲终了,尾音仍在弦丝间颤栗。
良久之后,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满堂喝彩,头牌在台上笑颜如花。
周雅人片刻不停地站起身,直接从台侧退场,他没听见白冤的浅评,刚要去找她,身后有人疾步而至。
“公子,公子留步。”
周雅人驻足,转身问:“何事?”
头牌踩着碎步,笑吟吟飘至近前:“公子,哦不,先生琴艺高绝,不知是否愿意留在这百花楼为我伴奏?”
“承蒙姑娘赏识,在下只是路过此地,且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头牌立刻上前拦住他去路,情难自禁地朝周雅人贴近:“先生若是答应,奴家愿意……”
周雅人避让开:“多谢,但我志不在此。”
“先生何不考虑考虑,银子不是问题。”此人琴艺何等精绝了得,若今后得他为自己伴奏,她乔姐儿绝对会名冠天下。
周雅人拒道:“不用。”
“我绝不会亏待先生。”头牌纠缠不休,推搡间,周雅人被她逼退到某间厢房,“先生想要什么,不妨与我说说,我一定尽力满足,或者别的……”
那双白藕似的胳膊刚要搂上来,周雅人终于忍不住使了点力道推开,语气也冷肃下来:“请自重!”
头牌没骨头似的摔到桌案上,刚要发作,外头响起老鸨的叫唤:“乔姐儿,乔姐儿,快点,何相公正找你呢!”
头牌闻言直起身,整了整步摇和衣裙:“还望先生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言罢转身而去。
梁上的白冤观完他俩这出你弹我跳又你来我往的戏码,仰头把一坛汾清灌了个底儿掉,空坛子随手置于梁架,一翻身,落雪般飘进厢房。
周雅人刚转身,猝不及防被一片白影扑袭,致使他连退数步,抵着墙体才稳住。
白冤开口便是:“打算今后在这儿卖艺?”
“没这打算。”
“我看这儿倒是个好地方。”
“哪里好?”
白冤注视他:“美人美酒,样样都有。”
周雅人颔首:“确实不错。”
白冤言有所指:“刚才那位,是这儿的头牌。”
身为一个瞎子,周雅人如实相告:“我看不见。”
是啊,瞎子根本看不见什么头牌不头牌,便不会被美色所动,白冤欺近了:“跟你比起来,还是不够看。”
什……?
周雅人怔了一下,继而笑了:“别拿这个消遣我。”
哪有拿男人跟女人比美的,未免荒唐。
白冤却没笑:“你照过镜子么?”
谁没照过镜子,他也不是先天就瞎,当然知道自己是何模样:“皮相而已,难不成,你也会被皮相所惑?”
“为什么不会?”除了身份来历,她与这世俗又有什么不同?!
周雅人倒是没料到她会这般坦诚。
白冤道:“我来此一遭,见识了番男欢女爱,纵情声色,突然也想品鉴品鉴。”
言罢,白冤直接捏着对方的下巴覆上去,虽然仓促,也算提前打了招呼。
周雅人毫无设防,整个人猛地僵住,酒气骤然侵入口鼻,好似被人压着猛灌两坛汾清,味甘而烈,来势汹汹的酒劲直冲颅脑。
大概过了一息,或是两息。
白冤缓缓拉开半寸之距,眼珠不错地注视周雅人反应,没什么反应。
既然如此,白冤索性放开他下巴,抽身而退:“看来没什么滋味儿。”
她不喜欢勉强,即便多看得上,也不打算勉强。既是男欢女爱,当然要你情我愿才合适,一头热算怎么回事。
周雅人怔住,直到白冤转身而去,他才蓦地反应过来,一把扣住对方手腕,脱口:“白冤。”
白冤回头,静待他说。
周雅人搜肠刮肚:“你喝了多少?醉了吗?”
就这?白冤仅仅丢给他一个眼神,不耐烦地想要出去透口气。
周雅人却攥着手腕不松开,然后他听见自己说:“应该是有滋味儿的。”
这话倒让白冤露出意外之色。
周雅人喉头滚动,继而问:“还品鉴吗?”
笑意一点点蔓进眼底,白冤言简意赅:“品。”
酒气再度灌入口鼻的时候,像在共饮一杯汾清。
他其实不怎么熟练,白冤也不算很有经验,因着她在这烟花柳巷见识了一番,便萌生出拿他寻欢的念头。
但周雅人没工夫计较这个,他不知道白冤到底喝了多少,以至于唇齿间全是醉人的酒气。
他虽未直饮,却也间接尝了个鲜,这酒酿确实极佳,一口似乎不太解馋,怪不得白冤在此地饮了半天不出去,轮到他,也想要一“饮”再“饮”。
许是不太满足这种浅尝辄止的品鉴法,白冤拽着他衣襟,顺势将周雅人压在软榻上,撬开唇齿……像那场吃错药而引发的纾解,说起来也并非毫无经验的。
周雅人顺势张口,去招架有些湿凉的舌尖,含住了轻吮。
酒气醇厚的津液融于唇齿间,可能是天底下最让人丧志的东西。怪不得师父曾教导他说,道人见欲,必当远之。学道之人,当不为情欲所惑,不为众邪所娆。
而今他于这一方榻间,正为欲邪所惑娆。
榻侧铜铸的三足鼎炉吐出袅袅烟雾,里头熏的是能够助兴的麝香,一呼一吸尽数纳入肺腑,催人筋骨酥软。
白冤许是从中得了趣,抑或者品出了滋味,于是得寸进尺地去拽周雅人腰带。
正醉心于唇舌/交/缠的周雅人蓦地一怔,白冤此种行径,莫不是真来“寻花问柳”的?
他扣住那只逾矩的手:“白冤……”
“嗯?”
“再做就过了。”
白冤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注视周雅人浅淡的盲瞳:“不能过?”
这倒把周雅人给问住了,愣神间隙,白冤再度吻下来,周雅人顺势扬起下巴迎合她,白冤的低语从彼此相贴的唇齿间漏出来:“我说我要品的是男欢女爱。”不是碰个嘴唇就能随便打发过去的。
周雅人脑子轰地一下烧起来,因为他刚刚好像会错了意。
他的心猛地狂跳起来,重槌似的一下下雷着胸口:“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具体开了几坛白冤记不清了:“不重要。”
“白冤……”腰带拽开了,事态正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你以为我还能被几坛子清酒摆布?”白冤忽地住了手,她原本也不打算把他怎么样,可她刚才看着周雅人抚琴的样子,白冤垂目想了想,可能就跟外头那些商贾看头牌献舞差不多,美色当前,动的皆是色心和邪念。
可她心知肚明,并非只是见色起意,而是和他兜兜转转的羁绊,她遭受良多,多少也该讨点本钱回来。
然而……
不能过就不能过吧,白冤撑起身:“算了。”
周雅人张了张口,才发现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合适,总不能真就跟白冤在这里胡来,于是默默拢了衣襟,垂首去系扯松的腰带。
白冤侧目,正好撞见他绯红未退的一截颈背。
恰巧此刻,门外响起焦急的声音,匆匆而过:“不好,闹贼了,我刚去窖里取酒,发现少了六坛汾清!”
她居然喝了六坛!怪不得能放纵成这样。
周雅人抬头,对上白冤的视线,下一刻,他便惊骇地瞪大眼。
只见白冤周身黑雾缭绕,如翻涌的浓烟,化作数道长长的枷锁,蛇一样“攀咬”住她。
白冤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她刚一动弹,立刻牵动周身铁锁,摩擦出锒铛响声。
周雅人难以置信:“白冤!”
白冤近乎茫然了片刻,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因这毫无征兆的刑枷突然加身,绝不是寻常冥讼,她抬起头:“有人炮制冤案。”
第106章 老把戏 这番光景,实在是…………
房门猛地掀开, 周雅人疾风般闯出去,撞到某位醉醺醺不走直线的男人,后者原地打了几个旋儿,晕头转向地搂住梁柱, 翻着白眼嚷嚷:“哪个冒失鬼创我!”
疾风穿堂而过, 撩起无数纱幔衣裙, 惊了众人一跳, 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周雅人的神识瞬间拓展数里远,鲁莽又急切地横扫出去——他之前见过两次白冤被冤死者所召, 但刚才在百花楼厢房, 她被铁环扣住手腕,脚镣锁住脚踝, 刑链加身的场景,绝非是寻常冥讼。
周雅人下意识联想到白冤被意为沉冤的枷锁囚禁太阴/道体的情形。
她被那股巨大的怨力锁走时说:有人炮制冤案。
是谁?在哪里?是何冤案?
周雅人脑中闪电急转, 难道是今日处决的盐引案?
这个猜测使他心头大震,怎么可能呢,陛下钦点监察御史赴河东道暗查数月, 怎么可能是一场冤杀!
然而白冤用了“炮制”这个词, 令周雅人尤为心惊。
今日在渡口砍了那么多颗脑袋,大半个芮城都在议论伪引案,当然连衙署里也不例外, 周雅人一路疾行, 所有注意力全部灌注过去, 连衙门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听见的皆是终于办完了这桩大案的感叹,芮城从县官到胥吏,上上下下, 该斩的斩立决了,罪不至死的也全都成了阶下囚,要么流放,要么徒个三年五载,御史曹大人正跟身边人说着朝廷立刻会派新的官员来芮城赴任,听上去丝毫没有异样。
县衙狱地也没有任何异动,除此之外,白冤还会被召去何处?
周雅人脚下不停歇,根本没有多作犹豫,直奔风陵渡。
就在离渡口还有不到二里之时,他听见数道惊慌恐惧的喊声:“……鬼……鬼……有鬼啊……”
今日刚行完刑的码头正值夜深人静,闸口顶端悬挂着一排人头,死不瞑目的崔进与陈鹤元一直没闭眼,静静注视着宽广的黄河,和岸口停泊的船只,一眨不眨。
刑台上的血迹未曾清洗,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小溪般沿着青石板的缝隙蜿蜒开,流向栈道,又从木栈间的缝隙渗下去,滴滴答答漏进河里,直到滴尽了,晾干了,在地上形成几摊血色“舆图”。
石板和木栈上赫然烙着一连串凌乱的血脚印,应该是刽子手拾捡人头时蹚过血水留下的,足迹一直蔓延到闸口,然后用铁钩将头颅挂上去。
“护盐安民”的旗帜在午时被血溅湿,又被河风吹干,散得整个风陵满是浓郁的血腥气,难闻极了。
值守渡口的营兵胆子都不小,但在这夜黑风高浪潮不息的晚上,一扭头瞅见闸口顶挂一排人头,时不时再跟某颗大好头颅看个对眼,还是免不了心头发怵。
带腥气的冷风飕飕灌进衣服里,冷得营兵打了个哆嗦,旁边的同僚扯下腰间水壶递过去,里头灌的是烧酒,当下还是温热的:“来一口,暖暖身子。”
也能壮胆。
营兵接过来仰头灌下一大口,抹抹嘴把水壶递回去,不敢贪多,怕误事,虽然他觉得这大半夜的不太可能有什么事,就怕万一:“这儿正好是风口,咱往税场的棚里待会儿去。”
营兵搓了搓冷木的手,跟着往税棚走:“这风吹得呜呜咽咽的,听上去真不吉利。”
忽然背后传出动静,像什么东西砸下来了,吓得俩营兵一哆嗦,齐齐回过头去,就见青石板上咕咚咕咚滚着颗圆滚滚的头颅,正是从闸门顶上掉下来的。
“见鬼!”二人异口同声,随即相视一眼,都清楚得把头颅重新挂上去。
于是提了灯笼壮着胆子走过去,待挪进了,彼此对视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都想让对方去捡。
最后其中一位妥协,从地上捡了根树杈子,蹲老远伸长胳膊,小心谨慎地将树枝戳进头颅的发髻里。
头颅有些沉,把树枝坠弯了,挑起来时摇摇欲坠的。
与此同时,身后又响起擦擦的动静。
挑着头颅的营兵静止了一瞬,才维持住平衡缓缓转过头。
就见不远处黑布隆冬的围挡下,地上好像趴着个什么东西,轻轻起伏了一下,又轻轻挪动了一下。
因为实在太暗了,看不清,怕有人私渡,营兵只好打着灯笼,小心翼翼靠过去。
擦擦沙沙的。
趴地上的东西终于从黑暗中蹭出来半截,再经红灯笼一照,正欲上前的俩营兵顿时张口瞠目,直挺挺僵在原地,身板比岩石还硬。
只见一具无头尸极其缓慢而僵硬地从阴暗中爬起来,碗口大的断颈刚好朝向两名营兵,发褐的鲜血已然凝固,斩断的腥肉卷缩外翻,像朵枯萎的喇叭花,露出里头白色的骨茬。
无头尸站起来之后,胸前淌了大片血渍,它仿佛辨不清方向,踟蹰着迈出一步,沉沉的脚步踏在木栈上,镣铐拖拽间摩擦出叮铃当啷的铁锁响,一步步朝着提头的营兵而去……
“……鬼……鬼……鬼啊……”俩营兵眼珠子差点从眶子里震颤出来,手里的灯笼头颅霍地一扔,撒丫子狂奔。
皓月当空,群星闪烁,普照着风陵渡刑台。凝结的血渍在银辉下蒸腾起血雾,数道铁质绞链从陈铺的血地中拔起,缠缚着一个惨白薄透的人形,人形像是从这摊血里长出来的阴魂,白衣长发,戴锁披刑。
掉头奔逃的营兵骤然撞上这一幕,直接吓疯了。
“啊啊啊……鬼啊啊啊啊啊……”营兵屁滚尿流,连滚带爬。
声嘶力竭的尖叫惊动了守在税场和津署内的其余兵丁,一出来,全都吓得面白如纸,疯狂逃窜。
刑场周遭以四象压阵,刑台布罗七宿乃白虎之形,意为刑杀。
白冤还算镇定,只是她稍稍一动,便牵动全身锁链铮鸣。
她垂头看了眼周身,长长的铁链垂坠曳地,顺着血迹蜿蜒出去,末端系着无头尸,被拖拽着往前踉跄了一下。
这番光景,实在是……
白冤都快气笑了,简直与她被困太阴/道体之初别无二致,刑链加身,被以死为祭的血阵生擒。那些术士的死冤在阵中化作刑枷,从此给白冤戴上镣铐,将她牢牢缚在道法刑狱。
外头斗转星移,白冤甚至记不清度了多少个春秋。
而那场血祭正如当下,有人依样画葫芦,炮制了与当年如出一辙的血祭大阵,不过这次,是为了捕猎她!
怎么?知道她打破太□□体出了世,所以按捺不住了?
“一千载了,我还以为封我的那只老鬼连骨头渣子都烂成黄土了,”白冤立在刑台之上,阴冷地一牵嘴角,“若是故人,何不出来叙叙旧?”
静夜里只有呼呼的风声与浪潮交织,猎猎旗帜在阴风中张扬绽动,那只缩头乌龟俨然没有要现身的意思。
白冤静待片刻:“怎么千载光阴,拿出手的还是这套老把戏,制冤案,造冤狱,也不换个新鲜的。”
铁环牢牢扣住白冤四肢,衔接着身首异处的死囚,在血阵中缓缓收缩搅缠,白冤一眼扫过,明显感觉锁扣越绷越紧,不得不说:“也是,谁叫我吃这一套呢。”
所以风陵渡这桩大案是专门用来对付她的,只可惜,白冤遗憾道:“平白糟践这么多条人命。”
她话音刚落,周身寒气骤降,铁锁瞬间镀上一层冰霜,白冤猛地一挣,锁链哗啦啦从刑台血祭中拔出丈许,继而牢牢卡在七宿星宫。
且见星宫中血光一闪,铁链非但未被崩断,链环内还生出尖锐棱刺扎进皮肉,被铐住的手脚立刻渗了血。
一道箭矢自烽火台破空刺来,白冤倾身避开,动作间环刺刮肉刺骨,她蹙紧眉,倒不是因为疼,而是那柄箭头淬了朱砂。白冤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朱砂火星子般钉进七宿星宫之中,忽听一声风吼虎啸,象征刑戮的白虎星象显现——竟是白虎临刑!
看来也不尽是老把戏,之前那人不太了解如何对付她,只能以冤死之人来制枷锁,利用刑鼎法度镇压,再造一只狴犴守住刑狱之门,妄图将她永远囚在太阴/道体。
而今,过了这么久,那老鬼已然琢磨出了一套猎杀她的办法。
白冤怕的从来都是冤罪缠身,好比阴阳水火,相生相克,是规律更是法则,所以她费尽心力也难以斩断身上的枷锁。但她总不能因此就束手就擒摆烂了,让那白虎煞星给她就地戮了。
白冤丝毫不顾扎进手足骨肉里的棱刺,猛力一拽,几乎将钉在青石板上的七宿锚点掀翻,拖拽着仿如玄铁铸造的重链狠狠撞上一记刑杀。
金石相接发出无比刺耳的铮鸣,却没有斩断。
白冤满手鲜血,正淋淋漓漓往下淌,她拽着重链狠狠一抽,铁鞭直接劈裂了青石地板。白冤接连避开数道刑杀,甩出的重链如同急电,待她彻底将嵌入血地里的铁链拔出,末端相接的无头尸骤然炸起,而根根锁链正衔在镇压刑场的四象口中。
下一刻,石雕的四象口吐铭文,刑链蓦地收束绷直。
白冤面色一凛,腕颈的皮肉瞬间被剐下一层,直接见了骨。
第107章 白虎刑 桎梏之殃。
白冤不管不顾, 拽着爬满铭文的铁锁一荡,直接崩碎了两尊石像的牙。饶是如此,链条依然牢牢衔在四灵口中,仿佛吞含在喉咙深处。随着铭文密密匝匝流转开去, 象征四灵的石像不断吞噬刑链, 妄图钳制住刑台上不肯束手就擒的白冤, 施于天象戮刑。
白虎临刑, 自然是刑戮有罪,白冤身上担着数不清道不明的条条死罪, 没有几千也有几百, 大多洗不清,洗不清自然都是戴罪之身, 被处决后仍旧阴魂不散,加诸到白冤身上, 遇上白虎临刑,必然遭到刑戮。
若真论起来,这天道规则也是颇不讲理, 什么“天不藏奸, 地不容恶,天地自有公道”,在白冤看来不过是句屁话, 她是不信什么公道的, 当然也并非全盘否定。自古以来, 天有天道,人有人道,阿猫阿狗也有它们的道,没谁能够拎得清, 无非就是顺逆之别。
好比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你若非在寒月的冻土种稻米,摆明了寻死,于是世道自成体系,人畜草木无不遵循,所以先秦瞽曚之师,要知天时,察地利,无不提倡顺应天地。
白冤这种非人非鬼的异类,心肝脾肺都不热忱,从来也不愿意思虑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思来想去难免要钻牛角尖,何必自寻烦恼。
她走的这条堪称倒霉催的道,一开始便已注定,是躲不开的劫。
撇开冤不冤不说,那些戴罪之人最终落了个刑场处决,轮到白冤身上,也是跟这些囚徒一样的境地,架在行刑台上等待处决。
至于该怎么处决,她身上担了些什么死罪,就能施什么刑,那能处决她的刑罚可就花样百出毫不受限了。
可是凭什么,她又何罪之有,这不是滥杀无辜么。
白冤被泛着铭文的铁链牢牢钳制,地上的血光便化作象征刑杀的屠刀斩下来,刃口赤红,好似抹过脖子的锋利血线,足以削肉断骨。
这里既是给斩杀伪引案这些人设置的刑场,也是给白冤建造的刑场。
真是打得好算盘。
“随便搭个台子就想用来处决我?”白冤在这抹赤红的血刃下眯了眯眼,拖动镇压刑场四周的灵象,基座与青石地砖发出沉重的摩擦声。随即被她凌空拽起,铁鞭裹着刚猛的劲风抽出去,带着崩石裂地之威迎上那记血光。
其中两座灵象蓦地崩裂,碎石飞溅。
瞬时间,铁链犹如摆脱了桎梏的长蛇,源源不绝的冰霜自白冤掌心起始,顺着长链凝结下去,在链身表层罩上一层坚硬的冰壳,末端坠着数具冤死的无头尸,呼啸着卷出去,拦腰劈裂了剩余两座石象。
碎石纷纷砸落在地。
且听哔哔剥剥的声响此起彼伏,被冻结的铭文开始膨胀,顶开了链身的冰壳,碎冰渣子簌簌而落。
白冤甩鞭,再次镀上一层冰霜,如冰火两重相撞,爆出噼啪之音。
“区区白虎临刑,”冰碴和流光相交,仿若幽蓝磷火,劈裂了这方临时搭建的刑台,“能奈我何?”
迎风招展的旗杆应声而断,裂开的青石地砖仿如蛛网,将锚定的七宿串联起来,串成白虎星链。
性格使然,白冤向来有种不计后果的鲁莽,习惯采取强硬手段,遇到任何事都会选择硬碰硬,因此不惜自伤,哪怕对上足以克制她的白虎临刑,也要砸了这方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