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陆秉没作答,她也知道是那个瞎子:“果然不简单,居然断出了我的身份,他还说什么了?”
陆秉根本不愿跟她透露半个字,痛斥道:“沈远文是你的丈夫,那是你的夫家,你竟将他们全都做成尸囊衣。”
陈莺冷哼一声:“我管他是谁,胆敢犯到我的头上来,不就是找死吗?!”
“你……你究竟为何……”
“你不知道为何么?”陈莺反问,“陆捕头,我以为你已经查出来个七七八八了,不然怎么会勾结太行道那帮臭道士撵得我东躲西藏。”
陈莺俯身垂目,拨开陆秉凌乱的额发,欺近了直视陆秉哭到微红的眼睛,她这么近距离瞧着,忽然有些心软,便耐下性子,细声软语道,“我呀,本以为嫁了个如意郎君,能跟他过几天花前月下,郎情妾意的快活日子。谁知道那沈远文竟是个花天酒地的浪荡货色,里外不是个东西,我一片真情就这么喂了狗。他爹娘袒护他,居然让我忍,不忍便斥我妒妇。陆小爷,你说这一家子老老少少,他们怎么敢的呀,谁给他们的胆子啊,难道他们家大业大就敢这么有恃无恐吗,竟敢欺到我的头上来?!”
“所以你就杀他们全家?!”沈远文纵然混蛋,但沈家上下罪不至死吧。
面对陆秉正义凛然的质问,陈莺柔弱道:“陆小爷,难道你不同情我的遭遇么?”
他该同情的应该是命丧她手的沈家七口人命吧。
陈莺做出一副受害者的可怜样儿:“陆小爷,我可是遇人不淑,被骗了感情呐,他沈远文敢负我,我不过是让他偿命而已。”
陆秉只觉此人心狠手辣。
陈莺的手绕到陆秉脑后,蓦地一把攥住他头发,让其被迫仰起头直视自己,“还有你,你也是,你一小小的捕头竟来围堵我,你怎么敢的呀?!”
仅此一语,陆秉的眼眶再次通红,他想起了躺在血泊中的父亲和祖母。陆秉狠狠咬紧牙关,才能强忍着不让眼眶里溢泪。
“你知不知道,女人是不能轻易得罪的,你们这些人,是真不了解我的脾气。”陈莺用最轻柔的语气,凌迟着陆秉,“若不是你横在中间碍事儿,绊住我的脚,耽误我出城,让那帮太行道的臭道士挡我的路,我至于缩头乌龟一样没有藏身之处?!你让他们挨家挨户的搜,我躲哪儿都不消停,索性就去你家坐坐了,你自己家里怎么忘了搜呢?”
陆秉几乎咬碎牙齿,猛地朝陈莺撞过去,奈何被对方狠狠抓着头发一扯,反手便在陆秉脸上甩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她没留情,扇肿了陆秉半张脸。
陈莺站直身体,将陆秉的脑袋踩踏在脚下,居高临下睥睨他:“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阿聪没忍住朝她比划了几个手势。
陈莺毫不在意地开口:“他敢反抗,我就挑了他的手脚,他敢咬我,我就拔了他的牙。”
阿聪继续打手势与她交流。
陈莺道:“他脾气这么倔,肯定死不了,死了我就把他做成尸囊衣,硬骨头拿去喂狗。”
这通气撒完,陈莺挪开踩着陆秉脸的脚,稍微顺心了些,于是又好声好气叮嘱道:“陆捕头,你既然落到了我手上,就要有当丧家犬的觉悟,莫要轻易惹恼我,明白么?”
躺地上的陆秉一声不吭。
陈莺却不打算放过他:“我在跟你说话,你确定要跟我装聋作哑吗?”
陆秉依然毫无反应。
陈莺刚顺完的气又有了冒头的趋势:“你要想想你跟我作对的下场。”
还能有比这更糟的下场么,陆秉早已生无可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只要陆秉开口说话,她就觉得这人还有那么一点意思:“你骨头硬,不怕死,但你也知道我这人的脾气,谁惹着我了,我就想杀他全家。”
这话放在陈莺身上绝对不是开玩笑,被杀全家的陆秉陡然睁开眼睛。
这个反应再次取悦了陈莺,她就喜欢刺激他,往他的心窝子里插刀子:“你呢,估计也没家人了,但是你还有老朋友呀,刚才那个听风知,你叫他什么来着,雅人……”
陆秉垂死病中惊坐起,凶狠道:“你敢动他!”
陈莺后退半步:“不让我动他,你就该乖乖听话。”
于陆秉而言,面前的女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魔鬼。
魔鬼冲她咧开嘴,谈笑间全是扎得他千疮百孔的刀剑。
陆秉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干脆杀了自己,反而将自己变成废人一路舟车劳顿地带在身边,如此费时费力图什么?莫不是想要用他要挟周雅人?
陆秉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陈莺已经转过身去吩咐阿聪:“这些村民真能添乱,人都死了还非要出双入对配冥婚,哪来这么多观念风俗。”
陆秉看不懂阿聪的手语,经一路暗中观察可以确定,他是个草菅人命的哑巴,专门负责助纣为虐,帮陈莺打打杀杀。
陈莺说:“当初就没选对地方,才三年不到,看来是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阿聪,今晚就把黄小云的尸体挖出来。”
阿聪不断比划着,显然颇为顾虑。
陈莺却不怎么耐烦:“成不成能怎么办,要不是我正好在场,黄小云的坟丘昨晚就被那对夫妻俩给刨开了,没想到他们今天又招来这么多人,全都是来坏事儿的。还有长安那个瞽师,现在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若是让他发现痋引就暴露了,到时候不光不能成,还会惹来无数麻烦。”
阿聪手速打得极快。
陈莺没好气:“你以为到处都是秽土吗,我这些年跋山涉水,要找这么一块风水宝地多不容易,快别啰嗦了,赶紧去把黄小云的坟挖开。”
第67章 埋骨地 她辛苦养的孕尸居然给树木做了……
陆秉被阿聪堵住嘴扔进马车, 膝盖骨磕到了木椅脚,他没感觉到疼,因此半声未吭。
阿聪拨开碍事儿的秦三,从车厢的座椅底下抽走一把事先准备好的铁铲, 麻溜儿去干苦力了。
秦三此刻也是五花大绑白布塞嘴的造型, 对残疾人士陆秉呜呜几声, 以示询问。
陆秉没理她, 陆秉一直都不怎么理她,秦三已经习惯了, 她一点点蹭过去, 用肩膀抵住陆秉瘫软的身体,艰难费力地将陆秉调整成半躺半坐的姿势。秦三气喘吁吁努力间, 看见陆秉红肿的半张脸上印着四根手指印,她瞪大眼睛“呜呜”个不停。
陆秉只是无声地偏过头去, 只能从车帘的缝隙中窥见一点刨坟土的铁铲,他不知道陈莺三更半夜跑来这里刨人坟要干什么,反正绝不可能干什么人事, 他在脑中逐字逐句分析陈莺方才说的话, 也是一知半解。还有雅人为何也会在这里,是来找他的吗?
陆秉鼻腔一酸,强忍住排山倒海般汹涌的情绪, 听见车帘外“铛”的一声。
铁铲戳到了棺木, 也不知是铁面人力气太大还是装殓黄小云的薄皮棺材太脆弱, 一铁铲直接插穿了棺材板。
陈莺提醒:“你当心点,可别给我搞坏了。”
阿聪不得不掂量着轻重,然而逐渐露出来的棺木却已经遭到了破坏。
陈莺脸色一变,跳进坟坑里扫开黄土, 就见数条根茎莫名其妙扎进了棺木中,她急忙催促:“快打开。”
阿聪麻利撬掉两枚铁钉掀开棺盖,就见里面躺着具皮包骨头的干尸,几条树根触角一样紧紧缠裹在干尸身上。
阿聪打手语,陈莺根本顾不上搭理他,直接上手去扯干尸身上的树根,根本难以分开。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陈莺阴沉着脸按向黄小云下腹,那里干干瘪瘪的,甚至已经凹陷下去了。她胡乱扯开干尸衣襟,只见腹腔处已被根茎扎穿。
“完了!”看到这样的场景,陈莺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都没了!”
简直白费功夫,她辛苦养的孕尸居然给树木做了养料!
陈莺费尽心机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会闹出这样的意外。
然而坟包附近根本没有活的大树,只有盈尺高的野草,这又是哪儿来的盘根错节的根茎,居然能伸这么长,甚至扎穿了黄小云的棺木。
陈莺条件反射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那株已然枯焦的死木,死木周身缠绕着几棵冒出青绿的荆藤,嫩芽上凝着颗颗露水般的血珠。
陈莺观察土里的根茎,竟是从那棵枯木的方向扎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呢?死树的根茎难道还在长?
陈莺手脚并用爬上来,一步步走向那棵染血的死木——刚刚这棵枯树扎死了两个人,鲜血顺着树身淌下来,浸入根茎。
陈莺死死盯着树干,隐约觉察缠绕树干的荆藤似乎在吸血。
这念头一闪而过,陈莺情不自禁伸出手,触摸到荆藤树干的瞬间,只觉指尖灼烫,仿佛摸到一块烧红的铁。陈莺猛地抽回手,一看指腹并无异样。
陈莺惊愕不已:“怎么会这么烫?”
一根浇了血的死木而已,她怀疑自己刚才产生了某种诡异的错觉,遂又伸手去探,依旧被烫得缩了回来。
“阿聪,”陈莺忙喊,“快过来,这棵树古怪得很。”
夜半渐渐起了层薄雾,月色也逐渐朦胧,绢纱一样笼罩住乱葬岗。
周雅人嗅着空气中淡到几不可闻的血腥气,终于在一座微微隆起的坟包上发现了一具没有血肉的尸骨——只余骨架和人皮。
这个发现让周雅人心头一凛,他搁下竹杖,强忍着巨大的冲击摸索死者。
颅骨被砸出一个破碎的大坑,像半口摔破的陶罐,而那张人皮破破烂烂,到处都是裂口,堪比乞儿的破衣烂衫。
这还不算,直到周雅人触目惊心摸到一只胳膊的断腕处——这就是那只残肢断手的尸身!
周雅人的呼吸瞬间凝住,其实从断手的指骨就能分辨出来这是一名女子,生前曾遭受过生不如死的酷刑,继而弃之乱葬岗,奄奄一息之际欲向路过的老张夫妇求救,却被当成尸鬼斩断手臂砸破头颅。
死后仍不得安宁,又被血蛭吸干血肉,成了昨夜“诈尸”的厉鬼,把为铁柱配骨衬的老张夫妇吓了个魂飞魄散。
因此他们今日才会看到老张在家杀鸡驱邪,以血画符。
令周雅人意想不到的是,痋师居然还在这里头掺了一脚,那么陈莺是否也在此地?
一股强烈的预感盘上心头,周雅人蓦地站起身,不顾指尖沾染的污秽点在耳蜗穴位处。
封闭的听觉瞬间打开,乱葬岗风吹草动的声音骤然灌入耳中,清晰到落叶可闻。
听觉一寸寸拉远,他在风吹草动中捕捉到了粗重的喘息声、急促的脚步声。周雅人侧头,追踪那阵逐渐奔远的脚步,像是在逃亡。
陡然间,尖锐的剧痛针一样扎进耳孔,疼得周雅人差点站立不稳,那脚步声仿佛踏着他的耳朵碾过去——敏锐的耳力只能维系瞬息,嗡鸣之声再次堵住了他的双耳,这次几乎变得闭塞不能闻。
周雅人丝毫不敢耽搁,心中估算着耳力所及的距离,执杖追去。
疯长的草木和杂乱无序的荒坟都成了盲人前行的障碍,周雅人蓦地一撑竹杖,借力飞跃出几丈开外——惶急的小丁瓜只见有谁突然从天而降,精准无误地落到自己面前,猝不及防吓软了腿,扑通跪地叩首,绝不敢抬头看一眼,闭着眼睛哭喊哀求:“啊啊啊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小丁瓜?”周雅人听出声音,“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以为这小子早就已经跟随村民回去了。
“求求……”哭求戛然而止,小丁瓜愕然抬起头,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痕,就跟见了亲人般扑上前抱住周雅人大腿,放声大嚎,“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原来是你啊,呜呜呜呜。”
周雅人以为他因为目睹了黄大嫂和铁柱娘的死状而害怕,弯腰想把小孩儿扶起来:“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奈何小丁瓜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死死搂着大腿不撒手,泣声道:“我迷路了,我跑了好久都找不到回去的路,我肯定是撞上鬼打墙了,他们说鬼打墙就会一直在一个地方打转,怎么跑都跑不出去,直到累死,我快要累死了呜呜呜,也没找到出路。”
“哪有什么鬼打墙。”坟地荒芜,小孩儿自己先把自己吓唬瘸了,周雅人抓着胳膊将人拽起来,先问正事,“刚才你在求谁放过你,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小丁瓜眨落一滴泪珠,缩着脖子四下张望:“有,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我,在追我。”
“谁在追你?”
“我,我不知道,好像是那种东西。”他甚至不敢在乱葬岗说出“鬼”这个字眼,生怕冒犯了亡灵,断然不会放过他。
周雅人转头,四下扫过,灵目中漆黑一片,什么可疑的东西都不存在。
夜半三更身处荒坟之间,胆小的人类最容易胡思乱想,任何所见所闻都容易脑补一堆有的没的,好比老张夫妇,就把奄奄一息的活人当成了诈尸,在恐惧的支配下误伤一条人命。
周雅人问:“你看见了吗?谁在追你?”
小丁瓜张了张嘴,一时间竟回答不上来。
周雅人继续追问:“还是说你没看清?”
小丁瓜磕磕巴巴道:“没,没看见,但,但是我知道那东西一直在追我。”
“既没看见又如何知道有东西在追你?”
“是真的!”小丁瓜攥着周雅人胳膊,瞪大眼睛,千真万确道,“我听见声音了,有声音一直在我身后唱曲儿。”
“唱曲儿?”大半夜的,谁有这个闲情雅致居然跑到乱葬岗唱歌,寄相思么?
或许每一具泉下之骨,都是别人魂牵梦萦的人。
小丁瓜坚定点头:“对。”
周雅人问:“现在还在唱吗?”
“现在没唱了,刚才,没碰到你之前,一直在唱。”
“男的女的?唱的什么词?”
“女的,唱的什么,我,我不知道啊,我以前从来没听过。”
“记得唱词吗?”
小丁瓜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能静下心来听歌词儿,他努力回忆:“好像唱什么三更天,什么花轿摇啊摇,还有新人笑。”
听这几个词应当是民间唱贺男女新婚的歌谣,但这三更天是唱洞房花烛么?周雅人却想到了村民热衷举办的冥婚。
所以小丁瓜听见的这首歌谣会不会跟冥婚有关?
“啊啊啊,”此刻小丁瓜突然一猛子扎进周雅人怀里,胳膊腿紧紧缠在周雅人身上,“又来了又来了。”
周雅人下意识拦住受到惊吓的小丁瓜,抬首四“顾”,眼前依旧漆黑:“什么又来了?”
小丁瓜整张脸恨不得埋进周雅人的衣服里:“那个女的,她又追来了,你听不见吗?”
周雅人耳力确实不好了,什么可疑的声音都没听见,遂全神贯注,集中精力侧耳倾听,足以听见常人能听见的声音,可四周寂静无声,除了小丁瓜在吱哇乱叫,并无其他:“你听见了什么?”
小丁瓜抱着周雅人腾不出手来捂耳朵,发着抖说:“她在唱曲儿!又在唱曲儿!”
周雅人追问:“唱的什么内容?”
难道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吗?
倘若是人装神弄鬼,为何只有小丁瓜能听见?周雅人非但“看”不出,更听不见。
小丁瓜不住摇头:“我们快走,快走!”
周雅人知道孩子吓得不轻,但还是搂着人问:“先告诉我,她唱的什么?”
小丁瓜头皮发炸,却又不得不仔细去听:“唱的,唱的三更天,阴云杳,囍院红烛……魂幡飘,扎马喧嚣新人笑。你我恩爱呵,扪心不负分毫……你看那纸花轿,摇啊摇啊摇啊摇……”
复述间,小丁瓜在周雅人怀里抖如筛糠,他简直不敢把脸抬起来,“啊啊啊,唱曲的人,是不是要配给铁柱哥的黄小云啊?”
小丁瓜这番话倒是提醒了他。
周雅人蹙眉,轻轻拍了拍小丁瓜的后脑勺,示意他从自己身上下来,后者纠缠不休,他不得不把这小子从身上撕扯下来,随即二人便朝黄小云的埋骨之地而去。
此一路上,小丁瓜耳边回荡的歌声断断续续,时近时远,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愿这一次能走出去。
为了不踩着坟堆,他们曲曲折折走了个山路十八弯,却仍旧避不开会踩着露于野的白骨,吓得小丁瓜一蹦三尺高,恨不能跳到周雅人背上。
突然——
“那里有火光!”小丁瓜指着远处,薄雾之间燃着一焰火,他面上一喜,心中的恐惧都因这簇火光驱散了几分,“是原村的乡亲!快——”
他刚要冲出去追,却被周雅人一把拽了回来,沉声道:“别乱跑。”
小丁瓜被他大力一拉拽,失去重心往后踉跄了一下,歪着脑袋回过头:“我没乱跑啊。”
且见周雅人神色肃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盯着雾岚中火光的地方。这一瞬间,小丁瓜仿佛觉得他能看见那团火,于是不假思索问出口:“你看见火了吗?”
是的,周雅人看见了那簇邪火,因此下意识搭住小丁瓜瘦削的肩膀,生怕他乱窜:“你跟紧我。”
“怎么了?举着火把的不是乡亲们吗?我们得赶紧过去跟他们会合,一起回村!”
若是村民举的火把,他这个睁眼瞎定然是看不见的,况且那火光幽蓝发绿,一直在原处未曾移动半分,周雅人肯定道:“不是村民。”
“那能是谁?”
问得好,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
周雅人与小丁瓜疾步赶赴现场,火光的位置竟是黄小云的埋骨之地。
第68章 去报丧 她只会被冤死之人所召。
黄小云的坟土已经被刨开, 薄皮棺材敞开着,弃置一边的棺盖损坏了。
“这坟怎么挖开了?”小丁瓜顺势往坟坑里一看,嗷嗷叫唤后退。
这把火正是从黄小云的坟坑里烧出来,一具干柴似的尸骨在火焰中烧成了黑炭, 坟头边上的枯树一并在燃烧。
幽蓝的火光越烧越大, 几乎点燃雾岚, 殃及野草, 越发地蔓延开来,小丁瓜叫道:“起山火了。”
火舌卷过来, 小丁瓜只觉浑身被烤得火烫, 周雅人一把将小丁瓜捞回来:“快走,是燎祭。”
“什么?”小丁瓜没听清他的话, 被周雅人拖拽着,一双小短腿有点跟不上趟, 中途很想停下喘口气,奈何转回头瞅了一眼,当即吓得吱哇乱叫, “啊, 这火怎么烧过来了,烧过来了,啊啊啊, 烧到我屁股了, 啊嗷嗷, 这火怎么还追着我们烧啊。”
周雅人展开折扇,蓦地扇退小丁瓜屁股后的火焰:“这是燎祭之火。”
燎乃焚烧,祭乃祭祀,燎祭便是将玉帛、牺牲等放在柴堆上焚烧祭祀。
但此时此地的这场燎祭却并非人为, 火也非阳火,周雅人说:“是乱葬岗在收祭品。”
被火烧屁股的小丁瓜发足狂奔。
“什么?乱葬岗在收祭品?”小丁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了这话脑瓜子嗡嗡的,他该怎么理解?“什么意思?什么祭品?谁是祭品?我们吗?”
显而易见。
周雅人没想吓唬孩子,让他起疑的是黄小云的坟是何人挖开的?闹腾一宿的黄家挖错了坟,而他非常确定村民当时已经全部离开,自己则留守在最后,那种情况下,黄家人不可能重新返回来挖开黄小云的坟。
燎祭之火让他没办法驻足查探,只能被迫撤出乱葬岗,甩掉了穷追不舍的燎祭。
小丁瓜终于从火焰中逃生,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这时才感觉浑身多处皮肉被烤得火辣辣的痛。前头就是一条河流,小丁瓜会水,便要往河沟里扎。猛地又被周雅人捞了回来,这人一直捞着他,小丁瓜回过头刚要喊烫,就留意到周雅人一直护着他的那只手背竟被火灼烧出了一片燎泡:“你受伤了。”
“没事。”周雅人说,“别往河里跳,危险。”
“可是我被烤得浑身发烫。”等他再回首望去,那片蔓延的火势竟然迅速退去了。
这火势真的好生邪门儿,好像真的是为了烧他们两个活人当祭品。
太可怕了。
“暂时忍忍,先回去再看看你身上有没有烧伤。”
屁股肯定是被燎着了,因为他现在屁股火烧火辣的疼:“可这里是什么地方,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小丁瓜四顾陌生荒僻的环境,实在找不着北,他们只能顺着河流往前走。
河流前有一条不足两人宽的小径,小径在山原沟壑之中,道路崎岖不平,小丁瓜因为这次有人同行也没再听见唱曲儿,稍稍感到安心了许多。这一晚的经历简直惊心动魄险象环生,他想他再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了。
可是爷爷还没有找到,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自己刚才也差点被大火烧死。他心下盘算着,干脆明天去找官府吧。
约莫走了半柱香时间,蜿蜒曲折的小径被一块两三人高的大石堵住了,石头上刻着“封口村”三个大字。
小丁瓜隐约有些耳熟,他虽然从没来过,但肯定也曾听爷爷不经意提过。
小丁瓜有些欣喜,因为总算走出乱葬岗见到村子了。
由于大石把路口堵住,所以封口村应该因此而得名,进出村的人们要从大石和岩壁间的缝隙穿过去,不远处就能隐隐望见村民居住的几口窑洞。
此刻三更半夜,村中静谧,自然没有灯火和人声。倒是路边柏树干上拴着条浑身长满疥癣的土狗,毛秃皮厚又脏又臭,听闻动静和生人气息腾地站起身,冲着两名外来者犬吠。
周雅人领着小丁瓜绕过犬吠不止的癞皮狗,来到一口土窑门前,抬手刚敲两下,木门嘎吱一声敞开条缝隙,里头并未插上门闩。
他们并未贸然闯入,而是出声询问了几遍,一直不曾得到主人家的回应,才谨慎地推开木门。
与此同时,身后忽有寒气凝聚,周雅人似有所感的回过头,就见村口缓缓而来一名白衣女子,披着满身寒霜冷月,穿过浓重寂寥的夜色,踏入这将亮未亮的尘世,与风尘仆仆的周雅人不期而遇。
周雅人讶异:“白冤?”
白冤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个地方碰到他们:“你们怎会来这里?”
周雅人与她异口同声:“你怎会来这?”
白冤从头到脚打量他二人,很难不怀疑这二人是不是在灰堆里滚过一遭:“经历了什么,搞成这副德行?”
周雅人不急着回答,反问:“你去哪儿了?”
白冤:“去为一名冤死之人报丧。”
果然,周雅人问:“在哪里?”
“死牢。”
“你必须为其白冤?”
白冤二字是她的名字,周雅人却又不是在叫她的名字。
白冤淡淡抬了下眼皮:“我要留下来耽误一点功夫。”
“明白。”
这倒让白冤笑了:“你明白什么?”
他想他明白了这二字的真正含义,也明白了白冤存于世间的意义:“你游走于生死之界,为冤死者报丧,然后接住那些可怜人的冤恨,去为他们沉冤昭雪。”
所以当初她在太阴\道体里才会对他说:“我能帮你。”
他说的一字不差,看来此人不声不响间已经完全摸清了她的底细,白冤静静看着他须臾:“不说我是鬼判了?”
周雅人对上她的目光,斩钉截铁道:“你不是鬼判,你是白冤,不是不白之冤的那个白冤,而是为不白之冤白冤的那个白冤。”
“你也不嫌拗口。”白冤长睫翕动,仿佛透过千年光阴,看见某位离别千载的故人。
那是位意气风发的故人,比眼前人更潇洒几分,眉眼清亮而多情,他拾起那柄报死伞,盯着伞柄刻写的两个篆体字,慢慢念出声:“白冤?你叫白冤么?”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有了名字。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好像有了来处,也有了去处。
她知道自己的来历,却从未与人宣之于口,她本来想告诉那个人,我从何处来,可是还没来得及,一切都没来得及,她就被困在了太阴\道体。
白冤眨眼间,千年光阴已从眼前一晃而逝,站在面前的只是一名熏瞎眼睛的瞽师,有双只能见阴见邪的灵目。
正因如此,每当他看向自己的时候,白冤都会认为自己不人不鬼,反正不会感到多愉快。
白冤问他:“你俩怎会找来封口村?”
于是周雅人大致将今夜乱葬岗发生的事说与她听,发现断臂尸身变成人皮骨架倒没让白冤感到多意外,毕竟凭痋师在北屈的所作所为,足以判断那是个阴晴不定且为非作歹的恶人。只不过这才闲了没几天,就又开始杀人作祟。此人很可能闲不太住,三天两头就要折腾出点动静。
白冤听到燎祭的时候微不觉察的蹙了一下眉,后者并未觉察,兀自说着经过和疑虑之处:“乱葬岗怎么会形成燎祭之火,这其中必有因果。”
“所以你们被一把火烧到了这里?”
“对,你呢?”
白冤并未马上作答,她朝周雅人身后半敞的窑门扬了扬下颚,示意进去再说。
窑洞里没有人,桌案上积了层薄薄的灰,少说也有十天半月没住人了,正好方便他们三人歇脚,这个点钟不必再去打搅正熟睡的村民。
白冤吹燃火折子点了灯,小丁瓜在挖空的墙壁内发现了一些专治跌打损伤的瓶瓶罐罐,一股脑扫荡过来摆上桌,叮嘱周雅人把燎泡挑破了再敷。他自己则坚定地拒绝了所有人帮他擦药看伤的好意,跑进隔壁房间关上门,龇牙咧嘴的扒裤子,因为他烧伤的地方是不能与外人袒露的屁股蛋。
白冤随手捻了根银针,三下五除二挑破了周雅人手背上的燎泡:“能自理吧,哪里疼就抹哪里,不至于还要劳我帮你涂药吧?”
“我自己可以。”周雅人刚摸索到瓶子,就被白冤抽走了,重新塞了一瓶到他手心里。他道了声谢,拨开封口,挖了一些膏药慢慢涂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