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紧赶慢赶终于回到药铺,只有邻居家那豆丁大的丫头坐在药铺的门槛边,一勺一勺往自己的小嘴里喂饭。
小豆丁见小丁瓜满头大汗跑回来,立刻捧着大瓷碗站起身迎上去,稚气道:“丁瓜丁瓜,你终于回来啦,他们等不及丁爷爷回来啦,刚刚把人抬走啦。”
小丁瓜不关心别的,劈头就问小豆丁:“我爷爷没回来吗?”
小豆丁眨眨眼,嘴角边还挂着一颗饭粒儿,她回头望望自己身后又望望小丁瓜身后,并没瞧见丁爷爷的影子:“没有啊。”
小丁瓜不死心:“一直没回来?还是你没看见爷爷其实已经回来了?”
小豆丁甩着脑袋摇头:“我一直在门口守着呢,谁来了我都知道。”
小丁瓜不相信,绕过她就往家里冲,将药铺里里外外寻了个遍,果然不见爷爷的踪影。
小豆丁捧着吃到一半的饭碗,对在药铺里外打转的小丁瓜歪了歪头,她说:“丁爷爷不在,丁爷爷去哪里了?”
继而又转脸去问追过来的周雅人:“你是谁,是来找丁爷爷瞧病的么?”
“不是。”周雅人轻声回了她一句,“我是陪小丁瓜一块儿回来的。”
小丁瓜背对着站在药柜前吸了吸鼻子,眼眶已经微微发红了,但他忍着没有哭,心里一个劲儿往好处想,爷爷只是一宿没回来而已,也许就是去这十里八村的哪户人家瞧病了,估计一会儿就能回来。
但是等了不到半刻钟,他又心浮气躁的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起身:“不行,我还是得去找爷爷。”
周雅人便握着竹杖站起身,跟着小丁瓜出了门。
小丁瓜跑出去几步又忽地停住,回头对周雅人喊:“你不用跟着了,你又看不见路,我自己去找。”
周雅人刚开口:“我也要找人……”
小丁瓜已经转头跑开了。
周雅人无奈叹了口气,点着竹杖跟上去,因为走太急,胸腔发闷倒不上来气儿,周雅人时不时会捂着嘴闷咳一阵。
他们走的还是通往原村的那条路,小丁瓜打算这次去原村邻近的村子问一问,便在岔道上拐了个弯。
许是体质太差,周雅人浑身开始冒虚汗,闷咳间忽然嗅到一抹很淡很淡的香火味儿,混在寒冽的空气中。
前头小丁瓜迎面瞧见个路人,逮着对方就问:“你有没有见过我爷爷?”
“你爷爷?”
周雅人循着清冷的声线抬眸望去,正好对上白冤的视线,脑海里突然不受控的闪过某个不恰当的画面,顿时面红耳热起来。
“对,我爷爷,大概这么高的小老头!”小丁瓜将手举过头顶比划了一下,“两颊很瘦,往里陷进去的,穿一件蓝布棉衫,右边袖子胳膊肘有两块这么大的补丁,肩上挂了个药……”
“箱”字还没说完,小丁瓜就瞥见对方手上正好拎着个灰扑扑的药箱,箱侧有个铁皮打的补丁,铁皮子磨得油光锃亮,跟爷爷背的那个一模一样。
小丁瓜蓦地朝药箱扑过去,一把搂了过来:“这是我爷爷的,是爷爷的。”
白冤在他抱住药箱的瞬间便松开了手。
小丁瓜仰头问:“我爷爷呢?他的药箱怎么会在你手里?”
白冤收回目光,正视面前这孩子,简短回答:“我在路上捡的。”
“捡……的?”小丁瓜突然变得凶悍起来,像一只炸了毛的斗鸡,瞪着眼睛强调,“爷爷出门给乡亲瞧病,药箱从来不离身,你在哪里捡的?”
说着他打开药箱翻查,里面的草药已经所剩无几,箱子不知在哪里磕坏了,盖子关不太严实。
小丁瓜心头一慌,那些不好的担心再也摁不住地冒了头:药箱都摔坏了落在半道上,难道爷爷真的出事了?
周雅人摒除一切不该有的杂念,原地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朝白冤走过去:“怎么回事?”
“不太清楚,我在药箱的附近发现了一些凌乱的脚印和血迹,他们昨晚应该是遇到了什么状况。”
“还有血迹?”
“不多,几滴而已,但是人和马车都不见了踪影。”
听见血迹的瞬间小丁瓜已经开始抹泪了:“会不会——我爷爷遇上劫道儿的了啊?会不会已经遇到危险了啊?”
二人突然不知去向,谁也不敢轻易断定他们究竟遇到了什么,但是白冤在此地徘徊良久,隐隐觉察出了一丝不寻常,但是她又说不出哪里有异:“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
周雅人刚才就闻到了:“香火味。”
白冤道:“有村民不久前来这里祭拜过先人?”
周雅人接话:“或者是附近有神庙?”
于是他转头询问土生土长的小丁瓜,小丁瓜沉浸在爷爷遇到歹人的万分惶恐中,顾不上理会他,这会儿正搂着药箱伤心抽泣。
白冤没多余的耐心静候他哭:“还没找到人之前先别急着哭,等找到了要哭要笑随你便,现在问你话就立刻答,别在这儿耽误工夫。”
小丁瓜被她不好相与的神色和言辞震慑住了,张着嘴眨巴了几下眼睛,又泪眼婆娑的收了泣音。
周雅人也没空安慰孩子,温声重复了一遍,小丁瓜被他问得有些不知所云:“神庙?好像,好像没有吧。”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白冤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坟茔呢?”
小丁瓜用手背蹭去鼻涕泡,忍着哭音解释:“我一般都在药铺里守着,只有时候会跟着爷爷去其他村子里给人瞧病,但是很少会往这边来,因为住这头的拢共也没几户人家,所以也不知道有没有神庙。但是坟头倒是挺多的,这边有些偏远了,越往前越荒,大家就会把过世的亲人往这地头埋。”
也就是多余的这小孩儿也不知道,白冤便不再废话,先寻着香火味儿去找。
既然前不久有人来此上过香,也就有见过车夫和丁郎中的可能,只要先找到坟头,就能判断是谁家的亲属。
但让白冤他们找到的并不是神庙或者坟头,而是设于荒山野岭中的一方天地桌,桌案上铺着一块红布,置着生了斑驳铁锈的香炉,炉中插着三炷早已燃尽的线香,只剩不到两寸短细的竹签。
奇怪的是祭桌上的果盘烛台都被掀翻了,干枣瓜果凌乱的散了一桌一地,甚至还有几颗被踩扁了。
周雅人拾起倾倒在桌角的酒壶闻了闻,壶里已经空了,酒水尽数洒出去,完全浸湿红布滴落到地上,渗透了桌下的黄泥。
湿泥旁留有一处火烧焦土的痕迹,枯枝下掩着一撮尚未被风彻底吹走的灰烬。
白冤扫了眼乱七八糟的桌台:“周围连座孤坟都没有,谁会在这里摆桌,祭拜什么?”
周雅人搁下酒壶,摸索到两只空酒杯,垂首间被一缕随风飘动的布料扫到肩。他顿了一下侧过身去摸索那抹有些粗糙的料子:“这是什么?”
白冤随口应答:“魂幡。”
“附近没有坟冢,却有人在此设祭桌立魂幡?”
白冤刚要搭茬,却在远处树根下瞥见一张暗红色的帖子,她走上前拾起,将帖子翻开一看,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这里有张帖子,”白冤缓缓念出声,“上面写着,汝既早逝,大义未通,独寝幽泉,每移风月。但生者好偶,死亦嫌单,不悟某氏有女,复同霜叶,为女礼聘,以会幽灵,择卜良辰,礼就合吉,设祭灵右……”
周雅人听到一半,便渐渐蹙起眉头:“这是冥婚文书?”
小丁瓜年纪小,见闻少,惊讶道:“冥婚?”
“嗯。”白冤遂不继续念了,祭桌上又扯红布又摆红烛的,俨然是在为死人操办冥婚。
周雅人问:“这是谁的冥婚?”
白冤扫一眼字迹,上头有名有姓,写得格外详细:“张氏男祥,字铁柱,年十五,命在金。黄氏女祥,字小云,年十七……”
白冤念到这,便盯着第一行那个分外熟悉的名字,低喃:“张铁柱。”
周雅人偏头:“怎么了?”
白冤捏着薄薄一张有些潮润的冥婚帖,指尖染了红:“正巧就是原村的人。”
“你知道这个人?”
“昨夜我们借宿的那家妇人刚好提到过他。”
那农妇提的是:“好几天前,我们村来了个戴着铁面具的凶徒,把老张他儿子小铁柱给杀了。”
白冤简短阐述一遍。
两件事骤然冲突在一起,令周雅人心绪波动巨大,差点反应不过来。
第59章 清障碍 “你没流过血吗?”……
周雅人心绪波动巨大, 差点反应不过来:“陈莺在这里?!”
“确切来说,跟着她的铁面人几日前来过这里,他杀张铁柱时,目击者只见过一个不满二八的小姑娘, 陈莺并没露面, 兴许躲在马车里。”白冤顿了顿, 又道, “据村民描述那小姑娘的样貌来看,跟铁面人在一起的人应该是秦三。”
“什么?!”周雅人惊愕, “秦三?她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
“谁知道。”
周雅人默然片刻, 心里掠过无数种可能:“回原村。”
白冤皱眉,早料到了他听见这个线索会沉不住气:“我有必要提醒一句, 你瞎了不打紧,聋了可就真成废人一个了。”
周雅人领会她的意思, 坦诚相告:“我已经听不清楚了,可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耳朵都不太好使。”
如今他连正常听他们说话都要竭尽全力地集中注意力, 即便如此还会时不时出现耳鸣之症。
这一日下来颇为劳神, 但凡他有丝毫懈怠或不专注,双耳便如同塞满了吸饱水的棉花,被堵得严严实实。他什么都听不真切, 能坚持到现在全凭自己硬撑。
也就是说即便他想轻举妄动, 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白冤没什么同理心:“自找的。”
周雅人不反驳:“先回原村。”
他唤了一声小丁瓜, 后者倔强道:“我爷爷还没找到,我不去。”
“先去原村问问来此地办过丧事的张家人,有没有见过丁郎中。”
小丁瓜闻言,立刻抱着药箱跟上他们:“张家人会见过我爷爷吗, 如果他们也没见过怎么办,她说找到药箱的附近有血迹,我爷爷肯定受伤了,如果是遇到劫道的……啊,我们应该去报官!”
周雅人耳边嗡嗡响,好似正在闹蜜蜂,耳旁有人如此喋喋不休非常干扰他的听辨力,一脚不慎就踩在了凹陷处。
周雅人踉跄着站稳,得亏没有崴了脚,手里攥紧了竹杖借力,即便格外谨慎了,偶尔还是会被枯藤斜坎儿绊几下,他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探着路,走得越发狼狈。
白冤沉呼一口气,终于慢下步子,脚尖踢出去一块石子儿,砰的一声,替盲人扫开了挡在他前头的石块。
如若不然,周雅人下一刻恐会摔一跤不可。
白冤的举动格外自然,仿佛只是顺便踢了颗自己脚边碍眼的石子儿。
周雅人算是避过一劫,可那小丁瓜却遭了殃,正好一脚踩在那块石头上,搂着药箱摔了个狗啃泥。
“啊!”
周雅人侧耳倾听,才意识到脚边扑了个人,立刻俯身去扶:“怎么摔了?”
白冤驻足,瞥了他二人一眼。
小丁瓜扬起头,小脸上顿时挂了两行鼻血,他没什么心眼儿地说:“我踩着石子儿了。”
白冤不冷不热道:“多看路,少聒噪,就踩不着石子儿了。”
“我哪有聒噪,”小丁瓜不疑这绊脚石来路不明,害他栽了跟头,自认倒霉地爬起来,结果一抹鼻子,又一惊一乍的叫嚷开了,“啊,血,血,我流鼻血了,我流鼻血了。”
周雅人连忙掏帕子给他擦,干干净净的一根白帕子染了血。
只有白冤冷眼旁观:“多大点事儿。”这孩子皮糙肉厚的,摔不坏。
听了她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句,小丁瓜满眼委屈:“我都流血了!”
白冤:“你没流过血吗?”
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流血是一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情。
小丁瓜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流血?!”
突如其来的质问,问得白冤一愣。
她历来只见过生与死,血和泪,大多数的死亡都伤痕累累,体无完肤,更或者缺胳膊少腿。
好像人人都很惨烈,应该说,每一个冤死在她面前的人都很惨烈,她便习以为常地以为,这就是世人的常态。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还有一部分人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无伤无痛,所以流个鼻血都要大惊小怪。
周雅人捏了捏他的后脖颈,安抚道:“血止住了,自己再擦擦,我看不见,不知道有没有蹭到其他地方。”
小丁瓜接过帕子跟他道谢,真心实意地认为对方是个大好人。
大好人还关心道:“还有没有摔着别的地方?”
小丁瓜摇头,又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忙说:“没有。”
“那走吧。”
“哦。”小丁瓜应承着转过身,弯腰曲背地去捡地上的药箱,箱子这一下算是彻底磕坏了,怎么都关合不上。小丁瓜蹲地上捣鼓了两下,打算捡根结实的枯草暂时捆绑起来,等带回去再修。
“咿……”他扒拉枯草的时候扒拉出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红布包,疑惑,“这是什么?”
待他抬头想要说话时,白冤和周雅人已经逐渐走远了。
小丁瓜来不及翻开看里头具体包着什么东西,随手将红布包和擦了鼻血的帕子往怀里一塞,又急慌慌扯了根枯草囫囵两下绑住药箱,便小跑着去追那二人。
待要追上时,小丁瓜忽地放慢了脚步,因为他隐约看见一颗蚕豆大小的小石子儿从白冤指尖弹出去,横在周雅人前面的枝丫瞬间偏移了出去。
于是后者畅通无阻地迈了过去。
小丁瓜傻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鼻子有点疼。
他又看向前头的白冤,且见她挺着背脊,肩膀自然放松,弹完石子儿的那只手随意地背在身后,指尖还夹着一颗弹丸大的石子儿在把玩。
不知为何,小丁瓜居然从这个女人的背影中看出了几分悠哉的感觉。
前路明明可以直行,但是那带路的女人却绕了半个大圈的远道,无声无息地选了条平坦的地势走,避开了凹凸不平的直道。
小丁瓜看到这里,心里顿时就不怎么埋怨她刚刚扔石子儿绊倒自己了。虽然她态度冷淡,说话也不中听,但是好像人还不赖,别的不说,起码对这瞎子蛮照顾的。
小丁瓜尾巴似的缀在后头,终于不吵不闹了。
难得他消停下来,白冤这时微微侧过脸,用余光扫了眼老实巴交的小丁瓜一眼,指尖不空闲地把玩着一粒石子儿。
从小丁瓜的角度,只能看见她一点斜睨的眼角和长睫。
但冷不丁被那余光一扫,小丁瓜就莫名有些忌惮她,生怕下一刻对方手里的石子儿就会弹到自己脚下,所以他一定要认真看路,绝不能像刚才一样粗心大意。
山原之上起了风,吹落了树枝上零星几片枯叶,若再定睛一看,就能发现拔尖儿的枝头上抽出了嫩芽。
听风知无需用眼睛去看,便能在风中感受四时之变。
初春已至,万物复苏,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竹杖飞溅过去了,之前坑坑洼洼且枯藤石块满地的路途忽而变得平坦起来,使他没有再被绊过脚。
而这一道,白冤是他的领路人。
周雅人抬眸,盲眼中拓下了对方清冷的背影,随着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停留在她细长又灵巧的指尖。
眼盲的人心不盲,他又历来比别人敏感许多,当然知道此刻的坦途是怎么来的——有人走在他前头,悄无声息地替他扫清了障碍。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周雅人说不上来,只觉得心里有种发潮的热意。
既然对方做得无声无息,他便也不动声色。
三人安然无事回到原村,来到一户挂着白丧布的窑院前。
村子里就这一户人家办丧事,昨晚马车正好途经过,白冤道:“想必这里就是张铁柱的家了。”
但是大白天的门窗紧闭,院子里空无一人。
小丁瓜着急知道爷爷下落,第一个跑上去敲门:“有人在家吗?有没有人?”
周雅人等了片刻,没听见别的动静:“屋里没人吗?”
白冤试着推了推窑院的门,推不开:“门闩是从里面插上的,应该有人在家。”
小丁瓜闻言,又大力捶了好几拳。
砰砰砰!
砰砰砰!
嗓门儿也大了好几倍:“开门啊,有没有人?!”
喊完他又继续砸。
哐哐哐!
哐哐哐!
许是被这阵接连不休的砸门声砸得心慌,屋内总算响起了动静。
窑洞门缓缓拉开不宽不窄的缝隙,刚好能探出一颗不圆不扁的脑门儿,那脑门儿上盘了条二指宽细的黑布条,做贼似的往外探头探脑,哑声问:“谁啊?”
声音不大,刻意压低了,甚至带着几分怯意,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小丁瓜张嘴就喊:“欸,叔,是我,我是小丁瓜,镇子上丁郎中的孙子,您开下门行吗?”
“丁郎中的孙子?”那人语气有几分疑惑,半个脑袋仍然卡在门缝里不愿伸出来,“你有事吗?”
“叔,我就是想问一下,您有没有看见我爷爷?”
那人说:“我怎么会看见你爷爷,没看见。”
小丁瓜顿时就急了:“不是啊叔,您好好想想,昨晚我爷爷来原村给人瞧病,结果到现在都没回去,也找不见人,但是却在西头的荒山上找到了爷爷的药箱,我怕他遇到什么歹人了,所以想来问问您,昨晚你们在西头荒山上的时候,有没有见过我爷爷?”
“昨……昨晚……”那人不仅磕巴,甚至还带了颤音,“没……没有。”
“叔……”
“没见过,快走。”里面的人说完,啪一声关上了门。
但是不过片刻,外头又响起了敲门声。
但这会不是砸了。
笃笃笃!
敲得不疾不徐。
笃笃笃!
还挺有节奏感。
笃笃笃!
没完没了!
里头人被敲得心烦意乱,于是乎,门又张开一条缝,那人颇为不耐烦:“别再敲了,都说了我没见过你爷爷。”
“哦,是这样。”白冤缓缓开了口,音不大,“我们在山原里闲逛时,无意中捡到张铁柱和黄小云的婚书,我寻思这种东西不该乱扔,就专程给你送来了。”
白冤说完,便听见里头一阵抽气声,她道:“开门吧。”
屋内磨蹭了好一阵,才听木门嘎吱一声。
白冤的视线越过低院墙,见一身穿麻衣的中年男人犹犹豫豫迈出门槛,脊背弯着,脖子也有些前倾,走路时蹑手蹑脚。
男人到院子里抽开门闩,打眼看见门外两位气质容貌皆不凡的男女时,稍稍迟疑了一下:“你们……”
周雅人有礼有度:“这位大哥,叨扰了。”
男人防备的拦在院子门口,丝毫没有要招待人进门的意思:“婚,婚书呢?”
白冤不疾不徐地问:“冥婚啊?”
男人没作声,算是默认了。
“在我身上,顺道想跟主家讨杯水喝。”她也不问方便与否,更没有立刻将帖子奉还。
男人堵着门跟她对峙,此刻不远处有一白胡子老头拉着牛车慢悠悠走过来,男人避讳什么似的,立刻拉开门将这几位不速之客让了进来。
他没允许几位不速之客进堂屋,反倒转过身,匆匆上去将自家屋门挂上锁,警惕万分得就跟防贼偷窃一样,才留下几人在院子里等候。
此人一系列行为举止实在让人不太舒坦,白冤环视一周院内,角落圈了个鸡栏,鸡毛倒是不少,但是没听见任何家禽的叫声,旁边还凌乱无序地码着几捆稻草和干柴。
她目光扫过西北角有半块石磨,放着一些简易的农具,下头摆了个烧过纸钱的铁盆,里头还有见底的灰烬。
周雅人蹙眉,隐隐约约间闻到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应该是从堂屋的门缝里散出来的,正当他靠近屋门的瞬间,去厨房取了一大瓢凉水的男人出来,厉声呵斥:“你干什么?!”
周雅人脚步一顿,停在院中,离屋门尚有四五步的距离。
男人疾步挡在他面前,毫不客气地将瓜瓢往周雅人身前一怼,直接戳到他腰间,将周雅人戳得后退半步。
“不是说渴了吗,喝吧。”
周雅人顺势捧住冰凉的瓜瓢,并没计较对方的言行,温和有礼地道了声谢。
男人神色这才缓和了些:“我孩儿的婚书……”
“在我这。”白冤回应,状似无意的关心一句,“孩子下葬了?”
铁柱他爹老张点了点头。
白冤随口又问:“昨晚办的?”
老张那双无处安放的手心在麻布衣裤上蹭了几下,还是闷不吭声地点头。
“葬哪儿了?”
这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好生奇怪,老张觑她一眼,戒备道:“你们什么人?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路人,随便问问。”
老张拧了拧眉头:“劳烦把婚书还给我吧。”
第60章 配骨衬 “爷爷嘴里长虫子了。”
“不着急。”白冤说, “你昨儿个夜里是在为令郎配骨?”
配骨衬就是所谓的冥婚。
老张觉得这人实在莫名其妙,都来送冥婚帖了,她显然是明知故问,自家的事情跟她一路人有什么关系, 你说送婚帖就送婚帖, 结果揣兜里迟迟不肯拿出来, 还赖着问东问西是想干什么?
此时老张已面露不悦:“这是我们的家事, 旁人就不必过问了吧,水已经端来了, 几位要喝赶紧喝。”喝完赶紧走。
老张下逐客令, 白冤却不为所动:“我雇的车夫以及请的郎中昨晚不巧在那附近失踪了,所以这才前来跟你打听一下。”
老张耐心告急:“我刚刚不是说了吗, 我没看见丁郎中。”
白冤意有刨根问底的架势:“马车呢?他们当时驾着一辆马车。”
老张眉头越皱越紧:“没有,没见过什么马车。”
“是吗?”白冤左右看了一眼, “家中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吗?”
老张:“……”
“孩子他娘呢?”
老张应付道:“在屋里,已经睡了。”
“她昨晚应该也在吧,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
“她一直跟我在一起, 也什么都没看见, 这些日子以来伤心过度,好不容易才睡下,你们别去打扰她。”
白冤:“原来如此, 那么昨晚你们遇到了何事, 以至于配骨仪式突然中断呢?”
此言一出, 老张的脸色瞬间变了,眼中掩不住惶恐之色:“什……什么,什么事都没有,你……你们快走吧, 我要,我要忙了。”
老张开始赶人,柿子先挑软的捏,他直接把小丁瓜往外推。
“欸……大叔……”小丁瓜被动地想要躲。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不多打搅了。”一直沉默的周雅人开口,“不过最后还是得跟您打听一下,与令郎配骨的黄小云是哪家闺女?也是原村人么?家住何处?能否帮忙指个路?”
老张顿住:“你……你问这个又作甚?”
周雅人缓声道:“两家既结骨屍亲,想必昨夜黄家也有亲眷到现场,既然二位没见过我的车夫和丁郎中,我们自然要去黄家问一问,万一他们当中有人看见了呢。”
闻言老张都惊了,完全没料到这二人居然还打算去找黄家人:“你们这是要干嘛?!”
周雅人理所应当地答:“我们找人。”
老张顿时急了:“我不是都说得很清楚了,我们没见过,真的没见过,你们怎么就是不信呢。”
周雅人淡笑道:“大哥您别急,没有不信,我们只是要去问问其他人。”
说完便转身欲走,老张却突然拦住他去路:“不是,你,你别去。”
白冤不动声色地扬了下眉,果然瞎子的心眼子最多。
周雅人的确有几分揣度,遂试探了一下,结果一试这老张就绷不住了。
“为何?”
老张一把抓住他,好像生怕他们跑了:“不能去,你们不能去。”
周雅人也不挣脱,任由他抓着胳膊:“为何不能去?”
白冤觉出一丝猫腻来了:“做了亏心事儿吧?”
老张被她一戳,有些心虚,说话都断断续续的:“反正不能去,黄家的人没来,他们肯定没见过,你们,你们不要去问,这事儿,俩孩子配骨衬这个事儿,不能对外声张。”
果然有问题,周雅人的脸色沉了几分:“所以是你背着黄家,偷掘了黄小云的尸骨来给令郎配阴婚?”因此才会半夜的时候偷偷摸摸去山上办。
这话听来,倒让白冤有些意外:“哦?盗尸?”
小丁瓜也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老张脸色刷白,慌神道:“不是的,没有,我们没有。”
老张急于解释:“我起初就是想让俩孩子在下头互相做个伴儿,免得在地下孤单寂寞,你们可别出去乱说!”
白冤道:“你未经允许就擅自刨了人家闺女儿的坟,即便我们不说,这事儿能瞒得住么?”
老张显然没什么底气,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但又拽着周雅人不肯撒手:“我没有,真没有,你们别出去乱说!也别去黄家,他们不在场!”
周雅人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手在隐隐发颤,但仍然回道:“恐怕不行。”
老张没承想那张冥婚文书居然会被这俩路人捡了去,若是再让他们去了黄家,这偷摸办的事儿不就揭穿了吗,到时候闹起来,那黄家人再去报官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老张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当我求你们了还不行吗?!”
小丁瓜看不下去,忍不住大声谴责:“求我们有什么用,你们怎么能这么做呢!你们简直……”
正诱人交代呢,眼见火候快到了,白冤当然不能让这小孩儿打岔,立刻制止道:“你别多嘴,边儿待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