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连缓口气的余地都没有,撑着刑鼎的一足站起身,亡命徒似的奔赴下一处阵角。
就在他拔出剑钉的瞬间,阴影罩顶,仿若头顶这片天塌了下来。周雅人抬起头,庞大如山的狴犴已经压在了头顶,而他已经来不及逃生,死到临头地僵在了原地。
临到这一刻,他脑子里居然一片空白,什么过往都想不起来,只浮过方才那个莫名其妙的梦魇,耳边响起白冤在梦里对他说起的一句话:“你死了。”
他死了?
他什么时候死了?
周雅人极缓地眨了下眼,狴犴已将他踩在脚下……
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局,然而压在他头顶的千钧之重陡然一轻,山峦似的狴犴凭空消失了!
怎么会……
周雅人错愕半晌,骤然转头,就见阵中各处站着几名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李流云和太行道众弟子在最后关头拔出了他们所布下的所有剑钉,让现世的刑鼎铭文顷刻消散,并一同抹掉了那头差点跺死周雅人的凶兽。
原本被架在刑鼎上的白冤身轻如鸢,从云空中跌落。目测这样的高度,足以把一个血肉之躯摔成几段。
周雅人掀起一道长风,平平稳稳地将她托了下来。
他其实早已精疲力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因为旧伤未愈,又强行御风,早就超过了所能承受的极限,他全身的筋脉好像都在膨胀,剧痛难忍。
周雅人一步步朝白冤走过去,腿软得差点跪在她面前,心里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极限拉扯,脑子里绷紧了一根弦。
白冤觉得他这副模样好像一碰就会倒,惨得要碎了一样,居然让她有几分束手无策。
但周雅人毕竟不是黏土烧制的瓷人,轻易碎不了,只是那双眼睛在风里渐渐泛了红,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好像有什么无比深重的情绪暗藏在里头,比方才的云潮还要汹涌。
有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
直到他停在白冤面前,哑声问出一句话:“我也曾——求到过你这里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让白冤愣了一下:“什么?”
“你说,”周雅人觉得呼吸都变得有几分困难,他顿了顿,才缓过来似的继续道,“你之前说,能求到你这里的,都是冤死之人。”
白冤陡然意识到什么,直勾勾盯着周雅人。
他红着眼尾,想起那个无故的梦,和她那把报死伞,她来梦里给他报丧,她说他死了,那么真实,就像上一世发生过的事,被永刻在了神魂里。所以,周雅人艰难道:“我也曾经,或者说上一辈子,我也曾是个冤死之人,求到过你这里吗?”
白冤石化般立在当场,忽然觉得眼前人有些面目模糊。
他像求到神佛殿前的迷途者,辗转生死,历经万难,行完六道轮回,越过前世今生,携着一身凄风苦雨,终于走到白冤面前,像跪在神佛前一样虔诚,来寻一个答案:“我也曾求到过你这里吗?”
她该怎么回答他?
须臾后,白冤听见了自己的回答:“对。”
周雅人仿佛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在场不明状况的太行道弟子来不及反应,差点没惊掉下巴,比看到天铸刑鼎还要震惊。
这什么情况?什么场面?他们刚刚冲动到想拜一拜的听风知,居然跪那只邪祟!
所有人皆一副:我是谁?我疯了?我中了邪还是听风知中了邪?或者大家一起产生了幻觉?这大邪祟,哦不,尊驾究竟什么来头?
全员风中凌乱了,连李流云都不例外。
听风知怕不是吃错了药……
而且那大邪祟好像还受得理直气壮!
该不会大邪祟就是那位开创绝学的“往圣”吧?!所以听风知不仅拼死救她还跪她!不然这场面解释得清吗?!
难道他们这一下子刨到了往圣的坟?还在往圣的坟头上可劲儿蹦跶?
一个个明明没有被雷劈,可是脑子就好像被雷劈焦了似的,阵阵冒烟,闪过无数诡异猎奇的想法。
弟子们一晃脑袋,赶紧将这种胡思乱想晃出去。
往圣早死早超生,不至于沦为邪祟,还和他们打打杀杀。
直到“扑通”一声,听风知整个人扑倒在地,众人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纷纷涌上前。
第46章 很难猜 “你叫白鸢?纸鸢那个鸢?”……
当夜, 一群穿着清一色道袍的少年井然有序地涌进保和堂。
陆秉刚让何郎中包扎好腰伤,穿好衣服,就见一个接一个的白袍少年从半扇小门里鱼贯而入,不到片刻工夫就把不大不小的一间医堂塞得满满当当, 陆秉有些傻眼。
这些翩翩少年乃太行道修士, 陆秉和他们白日里才打过照面, 自然认得:“这……”
他刚想说:你们人也太多了吧, 这是要准备干嘛,包围保和堂?!
少年们没有包围保和堂, 倒是把他和何郎中给团团围在了中央。
陆秉被这群修士围得有点心慌, 纳闷儿自己是不是触了谁的霉头,结果一张口, 就见其中一个少年背着昏迷不醒的周雅人,将其安置到了陆秉旁边的病榻上。
周雅人的青衣晕开一团团血污, 嘴角下巴也挂着血迹,脸色却白得跟冰天雪地一样。
“雅人?!”陆秉霍地从榻上弹坐而起,这一下起太猛牵扯到腰伤, 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他怎么了?他不是在我家养伤吗?怎么让你们抬到这儿来了?”
说话间,他在众人脸上扫过去, 目光最后定在了一张爬满丑疤的人脸上, 陆秉倒吸一口冷气——还是很不适应, 多看一眼仍旧无比瘆人。
“怎么回事?怎么他好像伤得更重了?难道我爹打他了?都打吐血了?不对啊,我爹怎么可能跟他动手!”祖母就更不可能了,祖母一巴掌轻得跟爱抚一样,落谁身上都不痛不痒。
“不是。”李流云淡淡道, “他刚刚闯了个阵。”
“闯阵?什么阵?哪里有阵?我家可没阵!”
“鬼衙门。”李流云简洁道,“那里危险。”
陆秉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可太知道危险了:“不是,他已经伤得半死不活了,怎么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床上睡觉,闲出屁来了跑去那鬼地方闯阵?!”
“鬼衙门出了点状况。”
陆秉直言不讳:“你们不是一直守在鬼衙门吗,能出什么状况?就算出了状况也有诸位道长镇住场子吧,需要周雅人这个伤患去闯?”
一少年嘴快道:“我们确实能镇住,但是听风知突然半道闯进来,把我们的阵法给拆了。”
陆秉莫名其妙:“他拆你们阵法干什么?”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齐刷刷扫向旁边的白冤,但又不敢多看一眼似的,纷纷撇开视线,像憋着什么难言之隐,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回答。
气氛相当古怪。
本来他们一群修道之士跟这个邪祟同路过来就别提多古怪了,但是谁也没吭声,大家心里都没底,非常纳闷儿这邪祟不赶紧趁机跑路跟着他们来干嘛?
总不可能是自投罗网。
邪祟兀自站在旁边,眼睛虽然盯着何郎中给周雅人宽衣解带,双目却有些放空。若说她在关心听风知的伤势吧,她又端着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特别不近人情。
何郎中忍不住低喃:“哎哟怎么又伤这么重,之前包扎好的伤口全都裂开了,一个个的咋都这样瞎胡来呢,不把医嘱当回事,再这么下去,就算我是神仙也治不好你们……”
陆秉性子急,刚刚已经在这里被灌了满耳朵念叨,不耐烦地催促道:“你赶紧给他止血!”
何郎中扭头就吼:“你给我安生躺着,再把伤口挣开我绝不会帮你包扎,这一宿都不够我忙活儿的。”
陆秉迎头挨了顿呵斥,不敢顶嘴,孙子似的乖乖躺回病榻上。
何郎中正待取药,转身撞上一堵堵挺立的人墙,他扫了眼人满为患的医堂,客气道:“诸位道长也都受了伤,是来诊治的?”
显而易见,太行道弟子各个也都挂了彩,除了其中几个被白冤揍得伤筋动骨,其他人都是轻微的皮外擦伤,抹点自带的跌打膏药就能好,无需劳烦何郎中诊治。
这么多人全部挤在医堂的确碍事儿,但是大邪祟镇在这里,万一她凶性大发,一口一个何郎中嚼碎咽了,怎么得了,他们当然要寸步不离地盯紧了。
因此他们警惕十足地盯着大邪祟,大邪祟则盯着被何郎中摆弄的周雅人,各自琢磨各自的阴谋诡计。
直到何郎中忙活完,又给几个伤筋动骨的弟子包扎好,天已经大亮。但是所有弟子依旧人墙似的立在医馆大堂,岿然不动,稳如老狗。
就算送过来的伤患是什么了不起的重要人物 ,也不至于让这么多人在此站岗吧?
“守了一夜了,大家……都不去休息吗?”何郎中终于意识到气氛有些古怪,“他没什么大碍,诸位不用担心,都回去休息吧。”
然而没有人开口回答。
陆秉也早就觉察到了空气中的非比寻常,视线来来回回在这帮人身上扫射,他发现太行道众修士全部绷直而立,一刻不松地紧握着佩剑,像对峙,又像防贼,更像如临大敌,总之暗潮汹涌,气氛相当复杂。
陆秉很难猜,在这份压抑下大气不敢喘。
突然,身处人墙内的白冤动了。
所有太行道弟子集体立正,佩剑不约而同地往上提了半寸。
陆秉暗暗心惊:这是要动刀剑?究竟什么过节?
然而白冤只是漫不经心地捋平了袖子上的一道折痕,就惹得在场众人杯弓蛇影。她忽然像是找到了一点乐子,因为这群少年草木皆兵的样子实在有些好笑:“紧张什么。”
一少年驳道:“谁紧张了?!”
白冤顺势扫他一眼。
森冷的目光像一盆冰水迎头泼来,少年道行不够,受冻似的差点儿原地打个冷摆子,刚才顶嘴的气焰顿时被灭了个干净。
这邪祟太吓人了。
周雅人迷迷糊糊醒转时,感觉满屋子都是沉着的呼吸,身边俨然挤满了人,却寂静得落针可闻。
“雅人,醒了。”
这是陆秉的声音。
“听风知。”
这是李流云。
“你们……”周雅人略感意外,开口时嗓子有些低哑,“……都在啊。”
白冤身上有股独特的阴寒气,非常好辨别,即便她一声不吭,周雅人也能感知她所在的位置。
她还在就好,周雅人略略松了口气。
所以这群人事发后又一个不落地齐聚一堂。
他当然知道太行道所有弟子在顾忌什么,周雅人转头道:“流云,让大家回客栈休息吧。”
“你能应付吗?”李流云话里有话,要应付的自然是那尊镇在现场的邪祟。
“放心。”他冲入法度大阵前说,让太行道将白冤交给他处理,李流云显然是应允了,才会在最后关头撤除剑阵,“还要多谢各位小道友出手相救,不然昨晚我就没命了。”
太行道弟子受宠若惊,连忙作揖回礼:“听风知不必客气。”而那位稚气未脱的小弟子不假思索地追问:“可你为什么要拆我们的阵法呢?”
好问题,各位师兄弟们都很好奇,巴巴等着听风知答疑解惑。
但是当着正主的面,周雅人不愿多言:“此后我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然后三言两语将大家遣回了客栈,众弟子走时一步三回头,显然不放心将他和大邪祟留下。
在路上惴惴不安道:“我们就这么走了不会出事儿吧?听风知又受了伤。”
李流云虽然心中忐忑,但他隐隐觉得听风知和那名邪祟有些瓜葛,不然也不至于冒死破阵。
兴许是为了阴燧……
或者就如他所言的那样:比起你们这么不计后果的硬来,导致事态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想我的方式绝对更为妥善。
那就暂且这么着吧。
太行道弟子全部撤出去,保和堂顿时空旷下来,陆秉急不可耐的探身凑上前:“你到底怎么回事……”
“陆秉,”周雅人打断他,“我有话想跟白冤单独聊聊。”
“跟谁?”陆秉一时没反应过来,“白什么?鸢?谁?她吗?”陆秉看向对面端直的人,“你叫白鸢?纸鸢那个鸢?”
“别管什么冤,”周雅人催促道,“你昨晚没回去,知不知道祖母很担心。”
“我知道,我后来有让保和堂的掌柜帮我回去报个信儿,但是你猜我昨晚去追秦三的时候遇到了谁……”
周雅人现在一点都不关心旁的谁:“有什么事我们稍后再说,我想先跟白冤谈谈。”
陆秉顿了顿,被周雅人这话搅得心气儿不太顺,但是转念想想,又觉得自己这事儿也不急于一时,或许周雅人跟这位叫白鸢的女子有更重要的事。但私心里又质疑他俩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能比案子重要?居然还要让我避开,背着我密谈!
陆秉心里相当不爽:“那我走?”
周雅人颔首,一副就等你走的神情。
陆秉默默觉得很扎心,不情不愿扶着肋下的伤站起身:“那我走!”
周雅人觉察到什么,叫住他:“你是不是又添了伤?”
“嗐!”可算关注到我了,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陆秉一摆手,“就昨晚被扎了一下,口子不深,咱俩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一会儿我再跟你细说吧。”
合着跟周雅人说话还得排队。
陆秉一摇一摆晃到了保和堂的后院,去看何郎中打着哈欠指点他的小学徒抓熬汤药。
医堂里终于只剩下周雅人和白冤,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
僵持片刻后,白冤在药案旁的椅子落了座,漫不经心道:“其实我也挺纳闷儿,你拆他们的阵法干什么?”
白冤半带讥讽:“昨儿个不是还在猜忌怀疑,往我药粉里面投符灰么,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奋不顾身地来鬼衙门出手相助?唱哪出?”
周雅人对她的讥讽充耳不闻:“我做了个梦。”
梦魇太真实, 真实到直达心髓,以至于令他信以为真,哪怕至今,他都感觉自己沉浸在梦里, 周雅人说:“梦见你来给我报丧……”
周雅人回想, 他被关在笼子一样的死牢里, 监狱如兽栏, 囚人如恶鬼。加身的皆是无止境的酷刑和折磨,他不肯认罪, 衙役就屈打成招, 那种绝望死死裹挟着他,让他但凡想起, 都会难以抑制的战栗。
明明那是一个梦,他却固执地认为不是梦, 那是他一遍又一遍的亲身遭遇。
“你说我身上担着刑劫,所以我猜测,我可能曾经——就是个冤死之人。所以我昨天才想来问你, 是为了求证。”
白冤毫无心肝脾肺的开口:“求证过了, 然后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这一世和上一世,都是同样的遭遇, 两世入狱, 这不太寻常, 我就好像在重蹈覆辙一样。”周雅人道,“你也从来不问我身上背着什么罪名。”
白冤盯着他眼睛:“什么罪名并不重要,你也并非两世入狱。”
“此话怎讲?”他一直以为白冤不过问,是因为对他漠不关心, 更不在意,但事实并非如此。
“就同你所说一样,重蹈覆辙,无论你活多少次,生生世世都会含冤入狱。”白冤言语间有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我见过你很多次,很多很多次,这期间,你什么五花八门的死罪都担过,后来我也就懒得关心你身上背着什么罪,反正最后的下场都一样,不得好死。”
周雅人震惊到五官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遂一脸空白地看着她,喃喃自语:“生生世世?”
“对,可能除了我,你就是这世上最大那个倒霉鬼。”
“为什么?”
“因为你命带刑劫,也就是世人所谓的命中注定。”
“刑劫?”周雅人脑子乱成一锅粥,“哪来的什么命中注定,我又为什么会命带刑劫?”
言到此,他忽地想起一个重复过无数次的梦境,令他极度痛苦而悲愤,身体像一把风化的枯骨,被刑具钉死在狱墙上。凄风扫过,是一句挟着审判的风语:“你是个罪人!”
“你有罪!”
“你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万死莫赎四个字,仿如雷霆之压,千钧之重。
他曾经一直以为这种梦只是对现实遭遇的映射,因为日有所思。
直到这一刻,周雅人才突然幡然醒悟般意识到,或许那从不是个来历不明的幻梦,他好似身处狂风骤雨中:“难道我曾经犯下过什么滔天大罪么,因为罪不可赦,万死莫赎,所以命里才会被打上刑劫,既是上天判下的罪罚,需要我生生世世去渡这场劫?”
“唔,或许如此。”
“可我犯过什么滔天大罪?需要我生生世世都含冤入狱,再含冤枉死,一直在刑劫里重蹈覆辙。天道轮回,有这样不可理喻的罪罚吗?”
白冤蓦地一愣,随即评价道:“确实歹毒了些。”
“歹毒”这个词正中下怀,周雅人略微沉吟,叹命运不公的同时,却想到另外一个最为恰当的可能:“在我看来,这更像是诅咒。”
周雅人无比压抑地分析:“一种连生死都无法摆脱的诅咒,若不解除,它就会与我生死相随。”
白冤听得有些出神,态度模棱两可道:“这样么?”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摆脱这样的命运。”
“若说是诅咒,你该如何摆脱?”
“如果这东西跟诅咒没什么两样,自然是要找到解咒的方法,或者找到那个下咒之人。然而过了这么久,找人是绝无可能了,所以我只能寻找解咒的办法。”
“如何找?”
周雅人强行让自己保持理智和冷静,头脑清晰下来,才会具备良好的思考能力,他想:该从自身背负过的冤案着手。
“很多事情,无需想得太过复杂,也许查出真相还自己清白,就是解开这个诅咒的办法。”惊震过后,周雅人终于静下了心,“你既然见过我,也知道我,为何从来没有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就会信吗?”人没有前世记忆,大多数只会相信他们认知范围以内的事情,何况周雅人不是个盲目迷信谁的人,疑心又重,腔子里起码揣了八百个心眼子,每天都在他那八百个心眼里钻营,她才懒得跟他耗神,白冤直截了当,“非但不会信,还会斥我妖言惑众,我犯得着么?如果你自己不意识到,我说什么都是妖言惑众,比如,我说你上辈子是头倔驴。你信不信?”
周雅人:“……”
肯定不信。
“或者□□蜈蚣老鼠精。”
周雅人:“……”
你起码让我当个人,不要太离谱。
“再说了,”白冤一点都不觉得离谱,继续道,“我就算见过你,也跟你不熟,你于我而言,仅仅只是个冤死狱中的可怜虫而已。”
周雅人:“……”
好,又变可怜虫了。
周雅人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口气,绷紧的神思也随之松懈下来:“你之前见到过不同时期的我,都是什么罪名和遭遇?”
“前尘全是苦难史,过了就让它过了,还是别知道的好,”白冤好心奉劝他,“你何必来找不痛快,活在当下不好么。”
“当下并不好。”
“我看你就挺好的,比之前好了不知多少倍,懂得知足才会常乐。”起码现在看起来人模狗样,前几世那真叫一个惨不忍睹。
“我就当自己是个旁观者听听。”
白冤眼看劝不住:“确定要听?”
“确定。”他认为,“多知道一些,兴许对我有帮助。”
白冤牵了牵嘴角:“除了添堵还能有什么帮助,听了可别受不了。”
周雅人抿了抿唇:“往事都如云烟,何况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前生。”
说得倒是豁达,于是白冤松了口:“行吧,我且跟你说说,十恶不赦的罪名当中你就背了好几条,谋反,谋大逆,不孝,不道。与义父妻妾相\奸,败露后杀兄弑父,乱人伦,逆天道;烧杀抢掠,谋财害命,火烧东家十余口人,鸡犬不留;以及造畜蛊毒,杀人分尸,挖眼拔舌;实在是罪行累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
白冤一条条罗列出他累世罪状,听得周雅人太阳穴鼓胀乱跳。
当然,这都是他累世背负的冤屈,并非他真的做下过此等罄竹难书的罪恶。
周雅人极力将自身和这些恶行剥离开,心里才隐隐觉得好受几分,他真怕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胚。
因为在意,他才会在这节骨眼上插嘴问:“我那时,算个好人吗?”
“怎样算好人?”白冤道,“每个人对好坏的定义都不相同。”
“是啊,那我换个问法,我曾经害过人吗?”
“我怎么知道,”白冤只能说:“起码他们不是被你害死的,不然你也不会见到报死伞。”
“报死伞?”
白冤垂了眸,继续道:“至于遭遇,你前世所犯皆为死罪,结局自然不得好死。只不过你每一世的死法各异,腰斩,枭首,或没扛过严刑拷打,伤口溃烂恶化,秽气积成疠疫,染疾而亡,瘐毙狱中。
“但也常常暴尸荒野,先受黥刑,在面上刺字,打上罪人的记号后,拉去荒山野岭服劳役。你造过桥,修过路,又在边塞筑长城,最后死在外族蛮夷的铁蹄之下。
“唔,都是苦役,手脚还要戴着沉重的枷锁,挖过矿,伐过木,最后在采石场被坍塌的岩石砸死了。
“对,还受过宫刑,修过皇陵,当然结局是在陵墓之侧给帝王做陪葬。
“至于上一世,也就百年之前吧,你应该在陕州三门天险拉纤,大船撞上礁石,你和几个前去服役的纤户掉进大河溺死了。”
这命运简直绝了。
周雅人听得心情异常沉重。
他真的每一世都这么悲惨吗?
如果将每一世的悲惨累加起来,简直惨上加惨惨惨惨惨惨惨……
怪不得白冤刚才会说:可能除了我,你就是这世上最大那个倒霉鬼。
可不就是么!
周雅人心塞至极,他觉得他比白冤惨多了,白冤起码不用一次又一次经历苦厄后惨死,他就是世上最大那个倒霉鬼。
若说枉死在鬼衙门下的沉冤是囚困白冤的刑枷,那么周雅人的命运就是他一轮又一轮的刑劫。
“怪不得当初在我闯进太阴\道体之时,你一见我就说我是戴罪之身,原来是因为你早就见过我的每一世命运,所以才说我身上担着刑劫,对吗?”
白冤微微蹙眉,含糊地“唔”了一声,没料到他会突然扯到上次初见。
这人脑子能不能别转太快,怎么什么都能搭上线,显着他聪明了是吧?
白冤选择装聋作哑。
周雅人却不放过她:“因为担着刑劫,所以我才累世蒙冤,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你说你能救我,这话是真是假?”
白冤被他一双眼含希冀的目光困住了似的,手脚居然不太自如。
“白冤,”他执着问,“这话是真是假?”
白冤不禁冷嘲:“我若信得过,会连自己也陷在这里?”
“对啊。”周雅人扯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从秦朝至今,你一直被囚于太阴/道体,所见皆为北屈的沉冤,如何会知道百年前的我冤死陕州?”
白冤眼皮一抖,毫无设防地被对方一针见血刺中了关窍,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刚刚都说了什么屁话?!
现在抵赖还来不来得及:“我说过吗?”
周雅人重申:“上一世,百年前,陕州三门天险拉纤,我和几个前去服役的纤户掉进大河溺死了。”
你是会抓重点的。
白冤张口就来:“哦对,你的尸体被大河冲到了北屈,正好入了太阴/道体……”
“白冤,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大端国土的地势呈西高东低,大河也是自西向东流入海,而北屈处在中游西高之地,陕州三门天险已是大河下游地带,难不成我的尸体还会自主游水,从陕州的涧谷中自东向西逆流而上,一直扑腾到北屈的太阴\道体?”
她居然忘了大河流向这一地势因素,白冤忍着没咬断自己的舌头,硬着头皮圆说:“因为这里有河冢……”
周雅人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三门天险到此地何止六七百里地,河冢即便收尸也收不到六百里外去,何况又是逆流而上,你胡编乱造也别太离谱。”
白冤:“……”
她终于不耐烦了,懒得跟他胡诌:“行,我瞎说的。”
“可是我又不觉得你在瞎说。”
白冤:“……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既质疑又相信,但这并不矛盾,”周雅人条理清晰道,“因为你没有对我全盘托出,说一半藏一半,才会漏洞百出。我想,要么是这个太阴/道体没有完全囚困你,要么,就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只是你不愿意透露。”
“既然知道我不愿意透露,那就识相的别瞎打听。”
第48章 阴之精 “难道这块阴燧有何不同?”……
周雅人正欲开口, 衙门里的黑子火急火燎冲进来,劈头就喊:“头儿——”
周雅人和白冤转头望去。
“呃,”黑子这才发现认错了人,在医堂东张西望地找人, “不是, 我头儿呢?”
白冤扬眉:“头不是好端端在你脖子上顶着么?!”
周雅人看向白冤, 她莫不是在跟人开玩笑?
黑子看向说话的白冤, 当即吓得惊叫出声,连忙捂住了双眼:“哎哟。”
白冤这副尊容确实谁见了都得吓一跳, 她却丝毫不在意, 镇定得不遮不掩,好像能吓死个人才好。
在后院听见动静的陆秉此刻捂着腰伤晃进来:“黑子, 怎么样了?”
黑子即刻转身迈向陆秉:“头儿,你还在呢, 我差点以为你回家了。你不是让我们全城搜捕那个沈家新妇么,哥几个将大大小小的街道僻巷搜罗了个遍,结果连个人影子都没瞧见, 真不知她躲藏到了哪个犄角旮旯。头儿, 你这腰子真是被她和她同伙噶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