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不还by不若的马甲
不若的马甲  发于:2025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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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黑伞,骤然间在头顶撑开,罩住了那张骇人的面孔。
与此同时,一声声惨烈的尖啸被收进伞下,丧心病狂的厉鬼也被突然收紧的刑枷狠狠绞进白冤身体里,重新恢复成伤痕累累的印记,变成她身上触目惊心的疤。飞扬的青丝缓缓垂落下去,服服贴贴地披散在白冤后背。
周雅人心惊肉跳地原地站着,手脚甚至有些发僵发麻,空气中的水汽飞沫已经将他的头脸和衣襟浸湿。
方才那一幕仿若惊梦,却又不是惊梦。
良久周雅人才缓过神,一眼不眨地盯着立于伞盖下的白冤,心口狠狠震颤了一下,竟有些微喘。
白冤摇摇欲坠,精疲力竭地支撑住自己,说话的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孱弱:“吓到了?”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是放不下姿态,想继续逞能,却又实在强撑不住,膝盖一软就要往前栽倒,却被一条臂弯及时揽住了。
周雅人一欠身钻进了伞盖下,他抬眼去看,原来这伞盖下竟蕴藏着一轮八卦。
白冤被抽去最后一丝气力,整个人强弩之末般瘫在对方怀中,连眼皮子都掀不起来,只有本事动动嘴皮子了:“不怕啊?居然还敢上前来……那就劳驾代个步,赶紧走,这鬼地方不宜久留。”
于是周雅人躬下身,一只胳膊穿过白冤的膝弯,打横将她抱起来,自愿成为对方的代步工具。周雅人一步步踏上“仙踪”,穿行在水气迷蒙之中,虽然步伐稳当,但脚下总有着踩不到实地的虚浮。他想不通,也不明白:“我不是已经将枷锁斩断了吗?怎么会这样?”
“你斩断的只是其形,仅仅让我从道法刑狱走出来而已,可它们的沉冤却是无形的枷锁,只要这怨念不死不休,那以沉冤生成的刑枷就断不了。”枷锁断不了就会缠到她不死不休,白冤一气说了这么长段话,有些窒闷,缓了片刻才继续补充,“所以——我也是个囚徒。”
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白冤还想说,其实我也挺冤的,可是这种话她说不出口。
周雅人听完,若有所思垂下眼,应了句:“嗯,你比我还惨上百倍。”他居然还指望一个比自己还惨上百倍的人帮忙洗冤,想想就觉得离谱。
白冤听笑了,但没笑出声,额头无意识抵在对方颈窝处,她只短暂的勾了一下嘴角。
周雅人低声问:“那你这样的处境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
白冤没回答,仿佛也开始认真琢磨这个问题。
月如银烛,照入地户,在大浪翻卷的瀑布下投射出两道交错成一体的影子,笼罩的飞沫几乎有些浑浊。
白冤极轻的嗅了嗅鼻子,总能嗅见一股腥膻的腐味,她甚至怀疑自己在腐烂,周身逐渐变得腥臭难闻。
因此不慎确定地询问:“我臭吗?”
“什么?”
“我是不是在发臭?”
周雅人微微低了头,鼻息若即若离地扫过白冤鬓边,充斥鼻腔的是股霜雪般的冷意,不带一丝人味儿,更不夹杂其他什么味儿。
他道:“不是你,是秽土。”
于是白冤松懈下来,她也担心自己在那不见天日的地底下,沤出一身难闻的恶臭。
然而周雅人越往前行,脚步则越发变得沉重吃力,他其实早已察觉这秽土的气味带着某种“毒”性,不然缠住白冤的冤魂不会突然间异常暴戾地挣出来作乱。
尽管这一路周雅人谨慎闭气,但也不可能一直憋着不呼吸,所以根本无法避免会吸入秽土的腥气。
直到连走路都不太利索的时候,周雅人蹙起眉,动了动发僵的手指,感觉四肢关节好像都被锈住了。
他没有停歇,大踏着步子往前迈,怀里的白冤越来越沉重,好似托着块沉甸甸的巨石,让他深刻领会了对方那句“鬼地方不宜久留”。
但是前路水汽迷茫,白冤的视线竟穿不透这层蒙蒙雾障。
好在周雅人当惯了不见天日的瞎子,无需靠双眼识路,仅凭着直觉踏入茫茫雾障中,仿若身处烟雨朦胧里,头脸和衣衫皆被水气洇得湿透了。
因为行走太过吃力,周雅人已经有些微喘:“大禹的‘仙踪’通往何处?”
怀里的白冤无声无息,额头冰块似的贴在他的颈窝处,没有回应。
“白冤?”
她实在没有精力,更对如今的处境感到异常不快,言语自然不耐烦:“我问谁去?”
周雅人:“……”
但白冤沉吟片刻,还是开了金口解答:“大禹治水,走的自然都是洪灾泛滥的地方,既是灾,就有无数死伤。大河存在至今岂止万万载,期间闹过多少大大小小的洪灾,世人算都算不过来,葬身其中的人命牲畜更是不计其数。”白冤顿了顿,回忆道,“据说大灾大难之后,这流淌过万万载的大河里因为积尸过重,就会形成一处涡穴,成为溺亡者的安息之地,叫作河冢。”
这应当为一种天然形成的河冢,无数溺亡者的尸骨被河底的泥沙卷埋起来,血肉骸骨便会在此腐烂融解,污染成秽土,变成隐没在水底的极阴之所。
白冤冷声道:“许多心术不正的术士,大多都缺德,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就会去大河里寻这极阴之地。”
周雅人听到此,感觉浑身的关节越来越锈了,速度不由得慢下来,屏息道:“寻来干什么?”
白冤差点脱口而出:我管他们干什么。
随即她皱了眉,将心头那股子躁郁强行按捺住,嘴上还算和气地答了:“不祥之地,干什么的都有。”
白冤话音刚落,不祥之地就立刻体现起它的不祥来。
周雅人只觉地面一软,迈出的双脚陷进了豆腐似的软泥中,但不至于完全焊进去,再抬腿的时候粘了满靴子脏污不堪的稀泥。
这稀泥好似在血雨中泡了许久许久,趋近黑褐色,散发出非比寻常的腥臭味儿,熏得二人几乎窒息。
周雅人脚下依然不停歇,在软泥中踩到几处硬物,他预感那硬物应是骨头之类的东西。
白冤握着伞骨的手紧了紧,指节苍白到趋于透明,半垂的视线瞥见满地残骸,有人骨,亦有牲畜的骨头,混杂着难以分辨,半掩半埋的铺在泥地里,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
白冤不由得偏过头,鼻尖正好触及周雅人干净雪白的领口,闻到一股淡淡的清苦药味。
他的肩颈受过伤,所以是敷过药的。
但是清苦的药味中还掺和了一点别的,那是从周雅人身体皮肉中散出来的,一种好闻且带有温度的气味。
然而这气味并没让白冤好受半分,心里反而越发浮躁。双目紧盯着那截干干净净的领口,她有点想……有点想……
周雅人脚下一滞,感觉白冤在怀中轻颤:“白冤,你怎么了?”
“我……”白冤不可抑制地抬起手,一把抓住周雅人的领口,好似这只手不受她控制也不听她使唤般,被迫一点点收紧,“我想……”
“什么?”
“我想……”
她着了魔似的想……想什么呢?
两股心思对抗似的较着劲,白冤陡然睁开眼,瞳孔紧缩,在一片嗜杀的暴虐里挣出刹那清晰的理智,太阳穴好似被钢针狠狠扎透。
她想干什么?!
白冤理智回笼,内心的恶欲在秽土的催生下被无限放大,不对,她不该有这些恶欲,应该说,这是颗突然从秽土里滋长出来的祸心。
她骤然反应过来,这颗祸心想要杀了他!
杀了周雅人!咬断他的脖子,将他填进这片河冢里,让他从此化成一堆烂泥,一切罪孽就都结束了。
所有的苦厄皆是因他而起,杀了他,你将脱离苦海。
白冤,杀了他。
杀了他!
白冤怔了怔——所有的苦厄么?
周雅人完全不明所以,仍在问:“你想什么?”
想要你的命。
白冤仰起下颚,迎着耳畔那句“咬断他的脖子”张开口,亮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再想到那句脱离苦海,牙根便钻心似的痒起来。
只是还未等她朝周雅人的咽喉下嘴,浑身的刑伤就毫无预兆的发作起来,疼得她猛地蜷缩了一下。
牲口才会去撕咬,她不是兽,不至于被秽土散出来的瘴气熏到兽性大发,降格成畜生。
白冤发狠似的合上了牙关,好歹没狠到咬断自己的舌头,不过在自虐似的咬舌下,她总算止住了那股子差点按捺不下的恶欲和不可抑制的颤抖。
白冤冷厉的目光斜刺出去,在浓浓的水汽雾霭中瞥见一团逼近的黑影,她寒声道:“放我下来。”
斜前方刺来一道疾风,将原本平稳的空气拨乱了,周雅人在白冤开口的瞬间便感应到这股异动的气流,转身稳稳放下她的同时,朝猛扑而来的黑影辟出一记风刃。

第35章 死人怨 这群送葬队究竟来干什么的?……
“锵”的一声, 风刃拼刀似的撞在了某个坚硬无比的东西上,而凌厉的气劲却直取他面门而来。
周雅人稍稍偏头错开,脖子明显有些发僵,但他在这片水气迷茫的雾障中看见了对方——一张模糊不清的面目。
既然是能让他开眼的, 自然算不得什么活物了, 所以是从秽土里爬出来的东西么?
生了锈的关节令周雅人不如平常敏捷, 动作相当滞涩, 再加上脚下软黏的秽土,一踩一个深坑陷进去, 抬起来便是拖泥带水地沾上一鞋底, 进退都不太便利,出招时便慢了半拍, 侧颈就多了两条细细的血痕。
风符紧跟着钉进对方的眼眶,因为明白自身颓势, 所以周雅人下了狠手。
且听那东西从胸腔里震出一道古怪的闷哼,右边那只眼睛被戳出个黑黢黢的洞。
它只被钉得滞缓了一下,就又不顾一切地扑上来, 力大无穷的撕扯住周雅人的胳膊。
“咔嚓”, 骨骼脆响,胳膊骤然脱了臼。
唯恐这条胳膊会被硬生生撕下来,周雅人不敢硬扛, 顺着对方粗暴的力道被拖得腾空旋身。与此同时, 他的另一只手凝聚风刃, 利落地切下一颗头颅,腥臭无比的黑血喷溅在他脸上,周雅人眼睛都没眨一下,落地的时候已将那只脱臼的胳膊重新按了回去。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抬眸时却见白冤站在不近不远的秽土中,原本撑在头顶的黑伞已经收竖起来,倒携在手中。
那样静默无言的姿态,忽地让他记起第一次在鬼衙门见到白冤时,还有后来那个惶然的梦境——
他明明紧闭双唇,未曾张口,却恍惚听见自己在问:“那是什么?”
这一问好似从心底深处发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但是对方却好似明白似的,回道:“报死伞。”
“你为何会来?”
“来报丧。”
如今再度回想起来,周雅人的心里忽然涌过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但这股情绪来得相当不合时宜,因为那薄纱似的瘴气中隐显出至少三条黑影,他腾不出闲工夫去梳理其他。
“我那道开地阴的符箓至多能撑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可能就没路可走了。”白冤泰然自若的让开几步,“你抓紧时间,速战速决。”
周雅人没料到,居然还限时效的,也怪他之前没有问清楚。
雾障中的黑影陡然间拔地而起,跃高数丈,如破空的箭,朝他俯冲而下。周雅人出手迅疾,劲风的锐气直接捅进了对方的胸膛。
因为迟缓,又因为以一敌三,周雅人杀出去的另一道风刃被反劫回来,直接扎穿了他的掌心。鲜血瞬间淌了满手,滴滴答答浇在秽土上,转瞬便渗进土壤里。
他顾不上疼,原本凝聚在掌心里的风符也被这道反切回来的风刃损毁了,周雅人侧身避开致命一击,与一张灰白的死人脸打了个近在咫尺的照面。
此“人”瘦脱了相,两颊深深凹陷下去,长成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透着股与生俱来的营养不良。“它”个子却高,竹竿儿似的,浑身掂不出来二两肉,好像发育的时候只顾着抽条拔节,营养始终没跟上,整个“人”就饿成了一张皮包骨头。
如果周雅人眼睛完好,就一定会认出来这个“人”就是他曾在破庙里遇见过的秦大,最后不幸被血蛭蛀空血肉,惨死在北屈城外。
但他之前没“见过”秦大,此刻自然也认不出对方。
周雅人用带血的手掌重新凝了道风刃横斩出去,快刀迟到了一点,却相差了很大一截,只贴着皮肉齐根削掉秦大一只耳朵。
他皱了眉,不满自己越来越僵化的四肢,行动起来相当笨重,轻则被拖累受伤,重则必然丧命。
他当然不能让自己死在这里,喘息着退开几步,同时扯下一片衣襟囫囵缠紧手掌止血。浑身被水汽洇湿了,泡得太久,竟开始淋淋漓漓的往下滴水。待有一“人”纵身扑来之际,周雅人浑然不动,然后觑准时机甩出风刃直接将“它”开膛破肚了。
周雅人只觉眼前一花,被开膛破肚的东西竟然就像脱了层皮,骤然从敞开的膛肚里掉出来。周雅人慌不择路地后撤闪避,那黑不溜秋的东西却已兜头砸在他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骤然逼近,周雅人视线受阻,根本无法看清楚。
什么东西?!
他心头一惊,随即肩膀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后腰也在此刻遭到沉重一击,将他整个人撞飞出去,肩膀被活生生咬下一大块肉。
他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现在更不是惊奇的时候。
没给周雅人丝毫喘息的机会,一根尖刺的人骨正对他的心脏扎下来。
周雅人猛地翻身而起,踹翻了差点扎死自己的秦大。紧跟着他捏了一把风刀,周遭的气劲旋风似的卷了起来,带出一股绞肉碎骨的锋芒。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所以此刻打算生剖了眼前这个秦大,亲自瞧个稀奇。
就在风刀即将剖开秦大肚腹的瞬间,前方传来一声失控的尖叫:“不要——”
周雅人手上的动作滞了一下,因为这声音实在熟悉,那么的惊慌,恐惧,绝望,甚至痛苦……
“大哥……大哥,不要杀我大哥……”
秦三冲出雾障,整个人连滚带爬撞过来,以渺小瘦弱的身躯不顾一切扑向周雅人,扑向他手边的风刀。
周雅人没料到半路突然杀出来个活生生的人,猛地收势,这才意识到这些东西并非从秽土里爬出来的秽物,而是昨夜那列诈了尸的送葬队。他们也并非目击者所谓地跳了黄河,而是如同他和白冤一样,寻着石臼仙踪踏入了河冢。
“这是秦……”
还未等他出口确认,秦大就趁着对方犹疑,握着根尖厉的人骨骤然发难。
周雅人一把搡开秦三,骨刺狠狠扎进了他的锁骨。
白冤观望了片刻,不打算继续耗在这等了,她强忍身心上的种种不适,亦步亦趋往前走,眼底隐隐透着点不快与不满——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敢在这种时候心慈手软,他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白冤听着身后搏杀的动静,其实很不能理解,他难道没有恶欲吗?即便身在秽土也催不出半点恶欲吗?为什么还会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野丫头发善心?
除非是个心智不全的痴呆,打从娘胎就分不出好歹,否则世间长不出至真至善的人性。
人性多复杂啊,一边自私一边宽厚,一边计较一边包容,善良且又恶毒的集于一身,促成一个复杂矛盾的人。
她实在不愿意去琢磨别人,毕竟她连自己都捉摸不透,但止不住心思活泛。
或许那不叫发善心,仅仅只是因为那人心太软。
白冤依旧不满意,因为心太软往往害人不利己,否则他不至于被骨刺钉在秽土上,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
白冤越琢磨越不满,以周雅人的体能,顶多在秽土的瘴气中挺半个时辰。明明肢体已经逐渐僵硬,行动越发不能自如了,却还不知道趋利避害,他图什么,图死得不够快?
那倒也不至于,不至于连这几只东西都收拾不了,否则死个废物不可惜。
白冤很伤脑筋,怎么满脑门子死来死去的呢?难道秽土里的死人怨就是想多拉几个人陪葬?到底是缺这一把烂骨头还是怎的?
她知道自己缠了满身邪恶,缠的尽是些不得好死的念头,当然会沁骨入髓的渗到她的心里去,水滴石穿嘛,这不足为奇,否则也没那么多误入歧途的人人鬼鬼。她一直浸泡在死怨中,很是厌烦这些攻心毒蚀的杂念,怕疯。
她若是不顾一切地疯了,应该会酿成一场人间灾祸吧,所以就算按捺不住,也要谨慎些疯,点到为止的疯。
白冤默默在心底叹气,觉得自己真不容易,从始至终没向世人捞到半点好处,反倒还要不遗余力地鞠躬尽瘁,为那些冤死之人去做讨债鬼。
讨债鬼这个词让白冤皱起了眉,她隐于云山雾罩般的瘴气中,无声无息地避开耳目,像一缕幽魂似的“飘”出去。同时又在心里盘算着,周雅人一身血气方刚的生人味儿,出现在毫无生气的河冢里无异于飘香十里的“人肉叉烧”,很适合留在原地招邪,引开那些麻烦。
于是白冤理所当然的撇下他,顺着仙踪探到根儿上,其实他们走到此地遭遇攻袭,白冤便大概知道就在附近了。
只是这群送葬队究竟来干什么的?
白冤远远瞧着搁置雾障中的那口棺材,和旁边几个闷头刨挖秽土的抬棺人,心里寻思,总不至于真是来这里下葬的吧?
白冤静观其变,直到听见一点咕噜咕噜的怪声,好像是从那几名刨土者的肚子里发出来的,类似于某种腹语。反正不是人话,于白冤而言,就跟狗吠猫叫差不多,完全听不懂。但能明显感觉它们在进行交流,因为它们的肚子正你来我往的咕噜咕噜。
待咕噜完毕后,一名抬棺人仔细在衣襟前蹭干净手上的污泥,慢慢蹲下身去,将双手缓缓伸进坑里,揣着千分谨慎万分小心地捣鼓了半天。
站在白冤的角度是看不见土坑里是什么景象的,她目不转睛的盯紧了,并不贸然靠前,以免打草惊蛇,直到那抬棺人捧着一团圆不圆扁不扁的肉球站起身。
那是什么玩意儿?白冤几乎望眼欲穿,说圆不圆说扁不扁,双手一捧那么大,目测是团饱满的肉。
怎么会是一团肉呢?白冤陷入深深地疑惑,什么肉?谁的肉?
埋在河冢秽土里竟然没有烂透,甚至看上去十分新鲜,就跟刚从身上割下来的一般。
然后另一人躬下身双手接过,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奇珍异宝,生怕磕着碰着,小心翼翼的放进铺满秽土的棺材里。
接着第二团,第三团,第四团肉球还没来得及从坑里捧出来,突然砰的一声破空传来,就见骨刺如飞箭般钉穿秦大,将其狠狠钉死在了棺材上。
那骨刺上的符咒仿若缠着一抹硝烟,秦大腹腔咕噜着抽搐了一下,整个人迅速萎顿下去,转瞬化作一滩黏稠的黑色液体,淋淋漓漓地漏出来,渗进秽土中,最后瘪成一张掏空了内里的皮囊,破抹布似的被骨刺挂在棺材上。
所有人转头望去,就见周雅人穿过朦胧的雾障,缓缓露出面目来。
那气质于白冤看来,完全是副“杀出血路”的模样,还略带了点所向披靡的意味,眉眼间终于染上了一丝杀气腾腾的狠劲儿。
他只淡淡扫了眼自以为隐秘的白冤,便对上那几名莫名诈尸的抬棺者,语言不通的双方自然没有闲话讲,唯剩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离周雅人最近的沈老爷首当其冲,被一股裹挟着符咒的风旋狠狠咬住。
这些披着人皮的东西甚是难缠,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料理的,周雅人方才仅仅杀那三只就颇费了一番功夫,何况现在面临八九个。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陷在这里却连对方是什么都不知晓。
钉死的秦大化作一泼墨黑的汤汤水水,依周雅人素来的见闻,应该不属于寻常的神魂七魄,他不得不问:“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白冤前前后后观望这么久,大概心里有了点数:“罔象。”
“什么?”周雅人起手势捏诀,极力蜷伸发僵的手指。
咬住沈老爷子的风旋一圈圈扩大,卷起一阵浓烈刺鼻的腥风,一股一股地荡开,简直要把人绞成麻花掀上天。旁边两人立刻抱起棺材盖,连人带盖的扣在棺材上,死死护住里头的三块肉球,以免被妖风卷走。
“山出枭阳,水生罔象。”白冤站在腥风外,盯着暴风眼里的情景,那是周雅人开启的巽阵。把几只罔象纳入巽阵当中,混着飘浮半空的水汽,看上去颇有点呼风唤雨的意思,白冤淡定道,“这里是河冢,产点水怪也不足为奇。”
竟是罔象,周雅人在传闻中听过,却是头一回遇见。
罔象乃水怪、水鬼。它虚无无定向,如水一般千变万化。披上人皮,就会像套进一个人形模子里,撑出饱满的人样来,让大家误以为死人还魂诈尸。

第36章 肉团子 “这是!
周雅人身体多处受伤, 鲜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渗,体热也在随之流失,让他感觉到了寒冷和眩晕,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他的行动起码比平时慢了两倍不止, 若不是借助巽阵的走位变换位置, 他早被这群如狼似虎的罔象撕碎了。
周雅人时常庆幸自己习会了御风术, 只要裹一道杀咒符, 自然界无处不在的风就能成为他手到擒来的刀锋。流的血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浪费,索性捏成符咒, 召唤风旋扣下来, 镰刀似的收割了一只罔象的头颅。
原本打算再接再厉多绞杀几只,但是气脉滞涩, 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与此同时,另一只罔象猛扑而来, 锃亮的匕首惊心动魄地朝他胸口狠捅下去。
匕首戳在了坚硬的东西上,竟没能够捅进他的身体里去,倒不是周雅人突然间变成铜皮铁骨, 而是胸前那里揣了面铜镜。周雅人反手一拧, 拧着罔象的腕颈将匕首尽根插进对方喉咙里,直接捅穿了脖子。
罔象咕噜半声,喷溅出一股腥臭的黑色液体。
周雅人一把推开它, 自己也踉跄着差点站不稳, 怀里的铜镜滑出去, 他用沾满血的手及时接住,镜面上还被溅上了几滴黑色的黏液。
周雅人瞥了一眼,铜镜被刀尖戳出来一条细小的裂口,然后他忽地一怔, 隐隐从镜面中看见一轮明月,和映在明月中的一名女子。
周雅人莫名其妙地心惊,转头望向巽阵外的白冤,那张脸便与镜中女子的面目分毫不差的重合了。
腰间的律管不知何时断断续续低奏起来,周雅人五感都被麻痹了似的,无论对身上的疼痛还是外界声音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正是这一迟缓,周围的罔象叼准了他立于巽阵所在的位置,群起而攻。
白冤已经三两步走到巽阵前,迎着对方两眼发怔的目光,早看出来周雅人已是强弩之末,如今面对群攻竟毫无反应,估计是被瘴气熏得快要石化了。
新鲜的血气不断从巽阵中溢散出来,白冤抬手贴上卷动的风旋,在周雅人被这群罔象活活生撕之前,将弥漫在巽阵中的水汽凝成了冰霜。
乱窜的气劲平息,时空仿佛瞬间静止,暴起的罔象骤然被卡在冰霜里纹丝不动。
白冤竭尽全力一攥,封堵住全身的灵脉差点自我了断般震碎,不禁咬紧牙关暗骂周雅人真不是东西。
巽阵中水气凝成冰霜,一股脑将其中的罔象封冻住,藏于人皮下的水怪慢慢冻成冰坨子,再遭白冤竭尽全力这一攥,将离她最近的那只罔象冰坨子四分五裂的攥碎了。
白冤受刑伤被封印,能发挥出的力量有限到仅此而已,于是这厢刚发完威,巽阵中凝结的冰霜转瞬就融成雨滴纷纷坠落,一触即溃。罔象同时解了禁,但都惧怕似的转向白冤,跟见了天敌一样,在她迈前一步的瞬间骤然退缩,如鸟兽散,抬起棺材风驰电掣地遁逃了。
谁也没余力去追,毕竟自身都难保,白冤甚至感觉到了天旋地转的眩晕。
周雅人长发凌乱浑身是血,握不住那面铜镜似的,手臂仿佛坠了千斤重。
他目光死死地盯住白冤。
因为就在刚刚那一刻,他隐约听到了孙绣娘在鬼衙门以命为祭时的音律,既模糊又断断续续,然后终于记起来当时的风音乐律。风里的祭文吹的是:道人行备,道神归之,避世托死于太阴中,复生去而不亡。
白冤忍过那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转身便去查看那处被挖开的土坑:“罔象在这里挖出了一些东西。”
周雅人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僵的挪过去:“什么东西?”
就见挖开的大坑里横躺着四具白骨,而其中一具白骨腹腔的位置,诡异地隆着一团不腐不烂的肉块。
肉块之外附着红白相间的腥膻粘液,筋膜似的缠绕其上,将肉团紧紧裹在白骨的腹部中,简直有种白骨怀胎的错觉。
那筋膜犹如草木根茎般四通八达的扎进秽土土壤里,好像在源源不断地吸收腐烂在河冢中的亡灵血肉。
白冤俯下身,直接上手去扒那层腥膻黏液,扒出一团带着血色的完整红肉。
其实是有些恶心的,但是白冤浑不在意,她的动作反倒因为谨慎而显得慢条斯理:“看上去就像白骨精怀胎数年,肚子里包着一胎没来得及诞生的鬼婴。”
说完这句话,她就莫名感觉自己像个蹲在坟地里帮白骨精接生的稳婆。
“这些可能是被活埋的孕妇。”只不过孕妇死后化作一堆白骨,腹腔里的胎儿却依附着秽土里的“养分”存活了下来。周雅人发木的手指颤了颤,想起白冤之前说的那番话。
许多心术不正的术士,大多都缺德,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就会去大河里寻这极阴之地。
寻来干什么?
面前被活埋的孕妇就是答案。
白冤不置可否,坑穴四周摆了阵石,组成一个小型的阵池,让白骨腹腔中的肉团子能在这片河冢里吸纳秽土地阴之气,一看就是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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