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六口人的尸体是如何不见的?”
老管家哆嗦着抹了把额上的冷汗,颤声回答:“小……小的不知啊。”
陆秉大惊大骇之后,已经逐渐冷静下来,他八风不动地坐在椅子上,面上格外镇定:“你昨晚不是在沈家吗,难道夜里没有人守灵?”
“没人守。”偌大的家宅仅剩下他和少夫人,灵堂前却摆着七口棺材,阴气比阳气重,谁敢守啊。
反正老管家没那个胆子,也自认没那个义务。
况且沈家已经没后了,也不是,唯一的后人还在少夫人的肚子里揣着。
“少夫人更不能去灵堂守夜啊,这是天大的忌讳。白事带煞,孕妇本来就应该避得远远的,以免被煞气冲着了,寒邪入体,那沈家就真的要绝后了啊。更何况少夫人悲伤过度,又受了那样的惊吓,事后就病了一场。所以我才壮着胆子留下来帮忙打点,也实在不忍心撒手不管,老爷生前待我不薄,还给我置办田产,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起码最后想要尽点心。陆捕头,沈家遇难当晚你们也在现场,你们都是亲眼看见的啊,糟了这么大的祸事,家里的仆人谁都不敢留下来,哪怕帮忙搭把手呢,给多少工钱也不敢啊。”
所有家仆在当晚吓破了胆,决计是不敢再踏进这沈家大门的,谁知道里头还有没有吸血吃人的虫子呢,留下还能有命活?!
老管家指使不动他们,少夫人也指使不动,索性就将这帮贪生怕死的仆从原地遣散了。
所以除了更夫,没人看见这列深夜出殡的死人诈尸。
陆秉思绪纷乱地想,也许紧挨着秦家不远的王婆也看见了什么,只是摔破脑袋昏迷不醒,去帮她请郎中的黑子还没回来,不知道这老妪有没有大碍。
陆秉按了按一突一跳的太阳穴,强压下那股心力交瘁,其实是有些无从着手了。
他看了眼惊吓过度的老管家,忽然问:“沈大少爷和孙绣娘,究竟有什么恩怨?”
老管家六神无主,还陷在老爷老夫人诈尸的惊恐万状中,被突然问起大少爷的事,老管家甚至没怎么反应过来。
沈家闹出灭门惨案皆是因大少爷而起,大少爷又疑是被孙绣娘绑去了鬼衙门,再结合这两日听到的那些波谲云诡的流言……
老管家头皮发麻地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终于知晓了事情已经非同小可,再也不敢有所隐瞒,对陆秉如实相告。
他之前就跟陆秉透露过,孙绣娘绣工好,在沈家的绸缎庄子里做些绣活儿。因为针法比较独特,少夫人特别喜欢她绣的花样,所以招她到家里来过几次,这并不是胡编乱造的瞎话。
只不过孙绣娘不光绣工好,模样也好,在一众其貌不扬的女人中分外惹人注目。
这么标致的一个女人,生得白皙风韵,屡次三番出现在沈家家宅,顺理成章就得了沈大少爷的青眼。
沈大少爷不算什么好东西,但也没有坏到丧天良,就是有些风流,按老管家的说法:“风流一点没什么,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何况沈家还是一方大户,身份地位摆在那儿。”
说得好像天经地义似的。
陆秉却对此不敢苟同,因为自家祖父祖母就是一夫一妻,他爹也没纳过妾。哪怕他娘早早地撒手人寰,他爹正当壮年当了官,媒婆几乎踏破了门槛,陆老爹也没动那续弦的心思。
陆老爹虽然在官场招风惹雨,却从不在外沾那些不三不四的名声,是个极度不解风情的老古板。老古板丝毫不为美色所动,所以在京城那种花天酒地的官场应酬中,特别像个遗世独立的异类,异类当然是不受待见的。
在对亡妻守节这方面陆老爹过于死心眼,况且也不想给小小年纪的陆秉找个后娘,更不想添置个其他女人在家里碍眼。
陆老爹早早就跟儿子发过话,待到百年之后,他要清清白白地去见亡妻,要跟陆秉他娘合葬在一起,夫妇俩分离了大半辈子,到时候两个人长眠地下,也就圆满。
前有亲爹树立好榜样,再反观起沈大少的下场,陆秉就想起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几乎将沈家“满门抄斩”。
陆秉凉声道:“怎么说那孙绣娘也已嫁作人妇,沈大少未免也太不讲究了。”
老管家应承道:“确实不大体面。”但谁让这孙绣娘长得美啊,美人儿免不了遭人惦记,而且没少遭人惦记,何况这么一个大美人儿,居然嫁给个一穷二白的货色,就更要遭人惦记了。
“没办法,少爷偏就看上她了。”
佳人应该配才子,沈大少爷自认为是个家财万贯的才子,起码比秦二那个目不识丁的窝囊废强了不知千百倍。
孙绣娘跟着秦二,着实糟蹋了佳人。不止沈少爷这么想,许多心怀不轨的男人都这么想,并有不少眼红秦二的人在暗地里啐骂:猪狗也配?
老管家话里话外对秦二没什么好言语。
陆秉拧着眉,心里暗骂:欺人妇辱人夫,什么东西!嘴上却平平静静道:“所以沈少爷就打起了他人妇的歪主意?”
陆秉身体前倾,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你也说这事儿不大体面,那沈大少爷用的什么手段,是威逼利诱?还是强取豪夺?”
“小的毕竟不是亲历者,更没有在旁边看着,具体也说不清他们俩是怎么好上的。”
此言何意?敢情是对郎有情妾有意的狗男女?
陆秉之前在那群碎嘴子的邻里街坊处,听了满耳朵男盗女娼,意思这孙绣娘好像也不是什么本本份份的良家妇女。
陆秉当时没往心里去,毕竟邻里最喜欢捕风捉影嚼舌根,不一定当真。再则沈家家大业大,沈少爷若真动了强占民妇的心思,那民妇估计也只能被迫屈服于淫威之下。
陆秉心思几转:“你这意思是孙绣娘直接就从了沈少爷?”
“也不是,起初孙绣娘并不情愿……其实我最开始知道这档事儿,是那段日子孙绣娘来家里给少夫人绣一扇屏风,结果午后她哭哭啼啼的闹到少夫人面前,指控少爷在房里轻薄她,想让少夫人替她做主。但是她不知道,少夫人其实不管少爷这些事儿。”
这倒让陆秉有些意外:“不管?”
“少爷风流嘛。这种事上,少夫人对少爷一向比较纵容。”
“还能纵容他在家里胡来?!”
老管家习以为常:“家里本来就有通房丫头,平常也免不了胡闹。”
陆秉讽刺道:“有通房丫头供他消遣还不够,非得祸害人良家妇女,是你家少夫人把孙绣娘招进来,结果人在你家中受了欺负却不管,就由着沈大少爷胡作非为,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没办法。”管家叹了口气,反正东家几乎死绝了,他也没什么好守口如瓶的,“少爷有通房丫头,也还会时不时出去寻花问柳。少夫人妇随夫纲,不随夫纲也不行,她没什么大的能耐跟本事,更没有什么娘家人撑腰。当初就是凭着几分姿色,迷得少爷忤逆老爷老夫人,闹得沈宅上下鸡犬不宁,终于逼得二老抛却那所谓的门当户对娶她过门。”
所以这少夫人很有点儿自知之明,也比寻常妇人想得开,她只要能安生过她锦衣玉食的日子就行,对于丈夫里里外外的那些莺莺燕燕基本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去管束他。再说管也不一定管得了,反倒闹得不可开交,夫妻不睦,讨不到好。因此沈大少爷格外放荡自由,甚至觉得这媳妇儿颇为贤良淑德。
陆秉虽然不读圣贤,但也知道贤良淑德压根儿不是这么冠名的,他很是不能接受:“你们管这叫贤良淑德?”
老管家没少受荼毒,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识大体嘛。”
一种米养千种人,所在环境不同,经历不同,所受的教育影响各不相同,都将导致每个人的思想千差万别。
陆秉在衙门里当差,也算见识过形形色色千种人,自然不会吃饱了撑的跟老管家掰扯什么叫作贤良淑德。
陆秉不在这点破事儿上较真儿:“少夫人不管,难道沈老爷老夫人也不管?”
“老爷老夫人就这么一根独苗,心尖儿上的肉啊,惯都惯不过来,还不是他要干什么就由着他干什么么,大不了最后多给点补偿。而且这种事情,有关名节,她一个女人,也不敢到处声张。”
孙绣娘确实没有声张,沈家估计也不怕她声张,毕竟北屈的县太爷和沈老爷子颇有点官商勾结的意思。
若告到衙门,官府不一定能替她伸张正义,反倒会因为那层官商勾结的关系致使她身败名裂,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陆秉不是没见识过这些官宦财主的做派,作了孽,就给受害者一笔银钱息事宁人。当然也有受害者不肯息事宁人的,造成的后果可大可小,指不定就要闹出人命官司来。
怪不得沈大少爷会被孙绣娘绑进鬼衙门折磨。
陆秉想通了前因后果:“孙绣娘收没收补偿?”
“没收,起初她性子很倔,怎么都不肯收。”老管家如实道,“但是秦老二收了。”
陆秉心惊:“什么?”
“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可能听到些流言蜚语吧,或者是孙绣娘说漏了嘴。那秦二跟头蛮牛似的,气冲冲就打上了门,结果被家丁一顿好揍。沈家也是有脸面的人,能由着他这么闹吗,几闷棍子给他打老实了,少爷就让我去支了二百两银票塞给他,然后好商好量的跟他说,‘你以后就别碰绣娘了’。这穷鬼当时攥着银票没吱声,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张票子,估计觉得这买卖划算吧,然后自顾从地上爬起来,攥着银票鼻青脸肿地走了。”
听到这里,陆秉就感觉差不多破案了。
他要是个女人,受了此等欺凌,自家男人没本事讨公道就算了,索性还收了对方的银票卖妻,估计也会气血上涌,拎把斧头劈过去。
他娘的,猪狗不如的东西!
难怪这老管家提到秦二就没半句好话,是他他也瞧不起这种孬货,没血性,窝囊废!
老管家见陆捕头面不改色,压根儿不知道对方正在心中破口大骂,继续道:“反正这事儿过后没多久,孙绣娘就不情不愿地跟少爷好上了。”
“什么叫不情不愿,人家压根儿就是不情愿!”
“倒也未必,我后来还撞见她主动上门来找过少爷几回。”
陆秉冷笑:“那是打定主意要沈远文的命。”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把女人逼急了,她能跟你拼命。
案发之后,外头的老百姓早就在捕风捉影的传,孙绣娘是因为绑架了沈大少爷,又砍死自家男人,自知逃不过罪责,所以才会在鬼衙门畏罪自杀。
老管家战战兢兢地抬头问:“所以少爷身体里的那些虫子,真是孙绣娘放的蛊吗?她后来主动来找我家少爷,就是预谋要害沈家?”
结果显而易见。
陆秉沉吟不语,转而问:“沈少夫人呢?昨晚人在何处?”
“她一直住在客栈,就白日里给老爷老夫人入殓的时候回沈宅打点,趁天没黑就回客栈休息了。”
第33章 寻仙踪 传说乃是当年——大禹治水时留……
正待此刻, 外头一名衙役大步前来,边走边说:“头儿,老爷子来了。”
陆秉起身迈出去:“我爹?他来干什么?”
“这不看你受伤吗,老爷子拎着食盒, 给您送鸡汤来了。”
陆秉皱了一下眉:“我正忙着呢, 你先打发他回去。”
“来都来了, 别让老爷子白跑一趟, 又耽误不了多大功夫,这里我先替您问着, 老爷子还带了金疮药呢。”
早上在大河里泡了一遭, 伤口也有些开裂,一直隐隐作痛, 确实应该上些药,陆秉遂点头, 径直往外走,阔步踏入值守的班房:“爹。”
陆老爹正襟危坐,脊梁挺得笔直, 哪怕穿着布衣还能透出几分陈年的官架子, 他淡淡应了一声:“你祖母给你熬的鸡汤,非让我跑这一趟送过来,赶紧趁热喝了吧。”
陆秉一屁股落座, 揭开食盒的盖子, 将一碗黄澄澄热腾腾的鸡汤端出来。
陆老爹瞥一眼他这不修边幅的样子, 胡子拉碴的,脸色白得发青,有点气闷:“伤成这样,就不能安生在家养几天, 害你祖母整日提心吊胆的。”
陆秉捧着碗几大口灌下去:“案子越来越棘手,歇不了。”他一抹嘴,立刻开始脱衣裳,“爹,您帮我上点药。”
陆老爹拿起桌上那瓶金疮药起身,帮他拆开包扎肩胛的棉布,低声问:“我来路上听说沈老爷诈尸了,而且抬着棺材跳进了黄河,可真有这回事?”
反正这消息已经在北屈传开了,陆秉没必要隐瞒:“昨晚打更的更夫说他亲眼看见的,说不准。”
陆老爹拔开金疮药的瓶塞,将粉末小心翼翼往陆秉的伤口上洒:“若真是这样,这案子就不是你们衙门里头区区几个捕快能办的了的。”
陆秉忍着疼,面上丝毫没表现出来,只是身体下意识绷紧了:“我心里有数,太行道的修士估计今日就能到北屈。”
陆老爹颔首,转而道:“雅人呢,这几日都没见他回来过,你祖母刚才还在念叨,他究竟上哪儿去了?”
幸好陆秉之前因为怕父亲和祖母担忧伤心,没有草率地告诉家里周雅人可能被鬼衙门活埋的乌龙事件:“他有重要的事情在忙,不过今早还跟我在衙门里办案,晌午的时候出去了。”
陆老爹这才稍稍放点心,上完了金疮药,开始给他做包扎,转而又想到什么开口:“对了,这沈家昨夜里闹诈尸,他们那新妇一个人守在大宅里,没出什么事吧?”
陆老爹口中的新妇自然是沈远文的妻子沈少夫人,陆秉道:“她怀着身孕,沈家出事以后她就搬到了客栈,没……”陆秉活到此忽地抬起头,敏锐道,“爹,你怎么会说她一个人守在沈家?”
“难道不是吗,那沈家的伙计仆人不是都散了吗,这么大的宅子也就剩下她了吧?”陆老爹道,“我昨晚回家时正好路过,就看见沈家这位新妇夜里打着灯笼回去,我当时还在想,这新妇胆子倒真是大啊。”
“昨夜?”陆秉面色一肃,“什么时辰?”
陆老爹略微想了想:“亥时。”
亥时已经夜深了,可那老管家明明说沈少夫人因怀孕避讳,要趁天黑前离开,怎么又会在亥时打着灯笼回去?
陆秉神色凝重:“爹,你没看错吗?”
这一问倒让陆老爹不太确定了,他其实离得不算近,跟沈家这位新妇也没见过几面,都是在街上远远地打眼瞧过几回,就看身影觉着像:“应该没看错吧,而且这么大晚上的,谁还敢进沈家大宅。”
陆老爹已经给他包扎完肩胛,陆秉腾地站起身,利利索索穿好衣裳:“爹,你先回去,我现在有要紧事忙,就不送你了。”
说要紧就真要紧得很,不等陆老爹发话,他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
盯着陆秉挺阔的背影,陆老爹虽然向来嘴硬,心里头却没少担忧,捕快头子不是那么好当的,整天面对的不是刁民就是贼匪,还有走投无路杀人放火的亡命徒。
陆老爹原本坚决反对儿子入衙门当差,替陆秉在教谕身边谋了份稳当可靠的差事,但陆秉打小不是个安生的主儿,他性子跳脱,老实不住,循规蹈矩的活计干不踏实。便先斩后奏地换了份衙门里上蹿下跳的苦差,把陆老爹气得够呛,取棍棒揍了一顿狠的,打得陆秉三天下不来床,结果还是没能倔得过小兔崽子。
兔崽子长大了,翅膀渐渐硬了,自己能拿主意了,他这个老东西干涉不了了,索性由着他上天入地。
就是免不了担心,最近北屈闹的这几桩命案简直让人心惊胆战,陆老爹坐在家中更是没少担惊受怕。但是又别无办法,他如今一介草民,不适合过问衙门里的事,遂只能唉声叹气地收拾食盒回家去。
陆秉则软硬兼施地把沈宅老管家狠狠逼问了一通,实在诈不出多余信息才放过对方。
看老管家那战战兢兢又一脸懵的可怜相,确实对沈少夫人昨夜亥时回去的事毫不知情。
陆秉遂派人到沈少夫人所住的客栈找人,去而复发的衙役却扑了个空。
“人呢?”
衙役摇头:“不知道,客栈的掌柜说只看见她昨夜里出了客栈,然后就没再回去过。”
陆秉缄默下来,翻来覆去的琢磨那女人夜里又回沈宅做什么,不是忌讳吗,难道真不害怕,或者有没有撞见沈家死者诈尸,她现在人又在哪里,还在沈宅吗?
陆秉认真忖度良久,摸不准的事只能去现场核实,随即下了决断:“跟我去沈家看看。”
衙役心头一怵:“沈家现在可是凶宅。”
但是陆捕头一向说一不二,当即带着几名瞻前顾后的衙役前往沈宅。
经过这几日的境遇,陆秉自认为已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汉子,万一那沈少夫人真在宅子里,总得有人去瞧她个死活。
只是金乌已经西沉,夜幕低垂,天一下子黑尽了。
迈入沈宅的衙役个个心惊胆战,特别是朔风一刮,空寂的走廊呜呜作响,撩起挂在灵堂四周的白孝布,仿佛层峦叠嶂中藏着重重叠叠的鬼影。
衙役不禁打了个寒战,透过翻飞的白色布帘,在黑暗中隐约看见露天的庭院中反射出一缕银光。
衙役嗓子眼发紧:“头儿,那是什么?”
陆秉谨慎地踏入庭院,方方正正的宅院中放置着一口半人来高的大水缸,缸里蓄满了水,里头盛着清清冷冷的月辉。
不知谁接了句:“反光的是水。”
陆秉静静瞧着那轮倒映水中的满月,和在灵堂摆成一排的七口棺材,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 ***
“这是太阴灵龛。”周雅人忽然出声,他在峡谷河畔滞留了几个时辰,身上的衣料被朔风吹得又冷又硬。
白冤长久地注视着嵌在地岩中的石窝,涡穴缸翁般大小,里面溢满一汪清泉,鉴出高挂夜空的那轮朗月。
白冤闻声,掀眼皮瞥了他一眼,然后侧开身,缓缓沿着河床边的石窝往前踱步,继而漫不经心地开了口:“秦之时,百姓称之为石臼仙踪,传说乃是当年——大禹治水时留下的马蹄印。”
古文曾记过寥寥几笔: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水,大溢逆流,无有邱陵高阜灭之,名曰洪水。大禹疏通,谓之孟门。
周雅人亦步亦趋地跟在白冤身侧,而再往前几里,就是这里记载过的孟门山,乃大禹治水所过之处,留下的仙踪竟成了太阴灵龛。
白冤道:“那些东西,便是寻着仙踪去了。”
周雅人足下一顿:“什么?”
“你以为这些仅仅只是太阴灵龛么,”白冤观察铺在河床上大小各异的石窝,“我之所以在这里耗到入夜,就是待明月高悬,月魄入地户之时,仙踪寻穴。”
周雅人怔然回过头,一张符纸就递到了他面前。
白冤半句废话也没有,吩咐他:“化进风里。”
周雅人接过那张符,指尖一触即离,他并不多问,扬手将符纸融进凛冽的寒风里。
原本漆黑的暗夜瞬间印出一道古老的符纹,龙飞凤舞的舒展在风中,如玉印般落拓在河谷之间。
他看清了这道符文,却不知道这是什么符制。
他当然不可能看懂,就为了这一贴符纸,白冤在此观山观河,耗了大半日才对应着繁杂的地势绘制而成,也算煞费苦心。
与此同时,周雅人原本闭塞的耳朵终于清晰起来,汹涌的波涛似炮轰雷鸣,骤然在耳际炸响,声震数里之遥——他的听力总算恢复了。
这是在瀑布之下。
滔滔急流垂直砸落,激荡的悬流在水底翻腾起阵阵浊浪,水沫飞溅如尘烟迷雾。
白冤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出一步,因为她在腾空的水雾中看见了幢幢黑影。
周雅人显然也看见了隐于雾气里的黑影,摇摇晃晃的,类似鬼魅,便笃定那些皆为阴物。
它们行走在奔腾不息的大河中,脚踏翻涌不息的浊浪,却并未有丝毫沉浮,仿佛只是踩在软泥上。
周雅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行高矮不齐的黑影,隔开的列队中间抬着口长方形的大匣子。
那长匣子像极了一口乌黑棺材,两头套了粗实的麻绳,沉甸甸地坠在那行黑影的肩头,这情景猛地让周雅人想起了那支消失的送葬队。他们抬着棺材,仿佛走了一天一夜,到此刻还一直在洪涛雾气中走着,朦胧不清且摇曳不定,未曾消失却又渐行渐远,像倒映在山河中的一片灯影。
直到融进风里的符纹严丝合缝的侵入河谷地脉,潮湿的水汽骤然间扑面而来,劈头盖脸地将白冤和周雅人裹在其间。
脚下的石窝在月下模糊了一下,忽地变幻成了“仙踪”,类似前人踏过的足迹,蜿蜒着直延伸入滔滔大浪里。
白冤没做迟疑,踩着“仙踪”往前行,不咸不淡的开口:“走吧。”
周雅人紧跟其后,彼此间明明只相差一步之遥,可是隔在水雾弥漫间,白冤的背影也显得模糊朦胧。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周雅人踏上翻卷的潮头,好似脚踩在虚空之中,心境也跟着摇摇欲坠地悬浮起来。当他再看向白冤的背影时,平稳中却显出了飘忽不定,仿如飘零云水间的一叶扁舟,在缓缓拉长变形。
然而隐隐约约间,他听见一把粗粝阴森的嗓子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喊:“生人上就阳,死人下归阴……
“生人就高台,死人深自藏……
“上天苍苍,地下茫茫……
“死人归阴,生人归阳……”
那语调自迷雾中幽幽传来,许是因为遥远,略有些含糊不清,仿若徘徊不去的回响。
周雅人隐约中有点印象,这是出殡时给死人喊的送路词,在此刻恍然听见,跟咒语似的,平添几分诡异之感。
他努力定了定神,抬眼去瞧那一行抬棺送葬的黑影,目力所及处,却发现白冤的背影被拉扯得越来越细瘦,周雅人警觉不对劲,蓦地脱口:“白冤。”
行走在前面的人却充耳不闻,突然,那长发间猛地挣出一张狰狞的鬼脸,冲着他的面门张开血盆大口,嘶吼出声:“冤啊!”
第34章 青丝下 是腌过无数亡人血肉骨骸的秽土……
周雅人虽猝不及防, 但也早有警觉和提防,一记掌风劈过去,白冤如黑绸般的青丝立即被劲风掀开,墨发乍然而起, 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纤细得一只手就能完全掐住, 只是脖颈上头爬满了伤痕累累的刑枷。
狰狞的鬼脸便是从这些刑枷中钻出来的, 更像从白冤的身体里钻出来,张大的血盆大嘴几乎裂到耳根后, 露出满口细密如锯齿的森森白牙, 俨然一副厉鬼形态。
方才那鬼脸被周雅人的掌风迎头劈散之后,无数暗藏在青丝下的魑魅魍魉仿如重见天日般, 争先恐后地冒出了头,咆哮着从白冤的身体里钻出来。
周雅人瞠目, 他还没来得及撤手,就被骤然回身的白冤狠力掀了出去,她仿佛遭人背刺了般, 凶狠厉斥:“滚开!”
发生什么事了?
周雅人完全反应不及, 根本没弄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白冤却好似被无以计数的厉鬼缠身,匍匐着跪倒在地。
周雅人历来是不忌惮魑魅魍魉的,饶是他素日里再镇定, 此刻也露出了短暂的慌张:“怎么回事?”
发问间, 一道风符从他指尖掷出去。
“噗”一声, 风符好似火上浇油般点燃了白冤周身的戾气,且听一阵鬼哭惨嚎,戾气陡然暴涨,无以计数的魑魅魍魉再度猛蹿而出。
这一记非但没能弹压住, 反倒惹了更加疯狂的反扑。
奈何它们拼尽全力也只能挣出半截血淋淋的身子,因为手脚脖颈都被锁着无法挣脱的刑枷,只能不死不休地跟白冤绑在一起,然后你死我活的相互撕扯。
就像在太阴/道体里那样,彼此捆绑在一根枷锁上,谁也摆脱不掉谁。只是从如今的形式来看,它们更像从白冤身体发肤里长出来的恶鬼。
周雅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他明明已经把那些枷锁斩断了:“为什么会这样?”
白冤整个人跪匐在地,十指痉挛般弯曲成爪,身上的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伴随着哗啦啦铁锁绷扯到极致的巨大响动,她感觉无数根枷锁嵌在骨肉里,严丝合缝的扣在她每根骨头上,那些恶鬼每疯蹿一下,就拽着她的骨头往外猛扯猛拉,要将她拆成一堆零碎似的。
但是她有一把硬骨头,轻易拆不散。
白冤煎熬痛苦到抬不起头,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发声:“……这……鬼地方……”
她痉挛着抓了把湿黏的沙土,然后嗅到一股腥膻的腐臭:“秽土。”
是腌过无数亡人血肉骨骸的秽土。
白冤明白过来,这鬼地方就是一处藏污纳垢,温养滋生邪恶的极阴之地,才会致使她身不由己的露出丑态。
因为压制不住——她孱弱到这种地步当然压制不住,那些躁动的怨念便趁机往外冒,疯狂地在白冤身体里作乱造反。
于是她终于克制不住,从牙缝中溢出一声痛苦不堪的低吟。同时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乐音,正来自于听风知的腰间。阴风奏响了他腰间的律管,响起一片怨愤无比的死声,凄惨且不甘。
当律管被怨煞冲响的一瞬,周雅人想起了那个去鬼衙门击鼓鸣冤的死者,都是含冤而死,又都死不瞑目。
凌厉的罡风裹着符箓从他手中射出去,白冤豁然抬了头,那张布满刑枷的脸跟缠在她周身的恶鬼别无二异,透着一股子骇人的狰狞恐怖。尤其她那双眼睛,已经红到发赤,仿佛裹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几乎要滴出血泪来。看得周雅人胆战心惊,好像下一刻,她就会扑上来将他撕成碎肉。
因为白冤已经徒手撕开了那道罡风,周雅人胆战心惊的退后半步,然而白冤却并没有扑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