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人不动声色地压着眉眼,辨别出对方十分含混不清的话语:“您是说,秦大回来了?!”
闻言陆秉脸色大变,怔怔看向周雅人,什么意思?什么叫秦大回来了?
陆秉脱口:“秦大不是死了吗?!”就死在周雅人刚入城的当天夜里,秦大被血蛭蚕食殆尽,只剩一把骨头一层皮,还是他亲自带人去城外荒原收的尸。
王婆骤然激动起来,满脸骇然之色,嗓子里高亢的“嗬嘶——”一声,又陡然窒息般卡住,随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名衙役行色匆匆跑进屋:“头儿,有个人昨晚看见那行送葬队了。”
“谁?”
“打更的更夫。”
“带过来问话,算了,人在哪里,我们这就过去?!”
“就在县衙。”
更夫是在羊圈里被早起的农妇发现的,他当时脑袋朝地腿朝天,倒栽葱似的插在羊圈食槽里。农妇吓了一大跳,因为上个月家里才丢过一只羊崽子,便以为这贼又要来偷自家的羊,连忙喊出男人把这贼人拔出来。
更夫被人抬出来扇醒的时候还有些发懵,脑门上鼓了个鸡蛋那么大的包,晕头转向地看着围着自己声讨的民众,很是费解。
更夫撞了脑袋稀里糊涂的,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又遭莫名其妙锤了几大拳,顿时给他锤懵了。
俩村民推搡着把他从地上薅起来,五花大绑地捆去了县衙。
在大家唇枪舌剑的谩骂声中,更夫才后知后觉醒过盹来缓过神,但他还没来得及为昨晚的所见所闻感到惧怕,刚睁眼就陷入了另一场纠纷,被一帮人拖牲口似的扔到了县衙门口。
“官爷,我们抓了个偷羊的贼。”
更夫急忙反驳:“我不是贼!我没偷羊!”
一句辩驳立马引来众怒:“你没偷你跑到人家羊圈里去干什么,拾人羊粪呐,敢说不是贼。”
妇人愤怒呵斥:“要不是你自己个儿在我羊圈里栽了跟头,被我亲手逮着,我那几只小羊就被你给偷走了!”
“官爷,赶紧把这贼人关起来!”
旁人跟着一个劲儿掺和:“对,把他关起来。”
更夫拼命挣扎,奈何手脚被捆了个结实,大喊冤枉:“我真不是贼啊,我是昨天半夜撞鬼了……”
奈何解释根本不管用,众人也并不给他狡辩的机会。毕竟都是贫苦人家,拢共就攒这点儿微薄家财,最恨偷盗的贼,妇人直接上前抽了他个大嘴巴子:“我撞你个大头鬼,少他娘的胡说八道。”
这农妇膀大腰圆,膘肥体壮,堪比两个瘦弱无助的更夫,这一巴掌招呼下去毫不含糊,竟比她家男人的拳头还要孔武有力,直接扇肿了更夫半张脸。
更夫眼冒金星。
旁边人还在一个劲儿叫嚣:“抓现行了还敢狡辩,这种人就得抽死他。”
“这不就是招了吗,只有贼才会趁半夜大家睡着以后跑出来偷东西,你看看他这副贼眉鼠眼的样子。”
岂有此理,他哪里长得贼眉鼠眼了?!更夫又是挨打又是挨骂,有口难辩,冤哭了:“我是个打更的啊,打更可不就是昼伏夜出吗,我不是贼,求官差大人替小的做主,小的冤枉呐。”
边上人闻言一愣:“啥?打更的?”
“怪不得叻,你打更地跑去做贼偷羊,那简直防不胜防。”
“你别血口喷人,老子没偷羊,老子……”
衙役被他们吵得脑仁疼:“行了行了,都别吵吵了,偷没偷羊到公堂上说去,在衙门前闹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结果一上公堂受审,原本普通的偷窃案突然巨变成惊悚离奇的诡案,这更夫失心疯一样,给在座的诸位摆了段夜半撞见送葬队的奇遇。
县衙大清早正在查那一行跳进黄河的送葬队,大半衙役被陆秉调度出去查那些抬棺人,好巧不巧,这更夫居然亲眼看见了。
县太爷沉思片刻后,立即起身绕到后堂,命人赶紧去通知陆秉回来,转而低声问跟随其右的师爷:“太行道的修士何时才能到北屈?”
“应该快了。”
县太爷神色十分凝重,认为此事非同小可:“那人祖山的方道长呢?找到了吗?”
“没有,底下人就只在孟门码头的茅草屋内发现他的道袍,但是人却不知所踪。我们已经加派人手去找了,可这冰天雪地的,又是刚开河,不是那么好找的,再加上衙门里实在缺人手,既要查案,还要到处找人,如今鬼衙门塌了不说,又出了这档事,您看,我们衙府里连个站岗跑腿儿的人都快调动不过来了。”
县太爷听他墨迹半天,细数了一堆让人焦头烂额的破事儿,顿时有些急:“那人呢?你们连个人都找不到吗!现在出的这种事,不找方道长找谁,那去太行道一来一回,远水解不了近火,中途耽搁的这段时间总得有个懂术数的道士镇着吧。”
别说外头人心惶惶,他也惶惶。
师爷更惶惶:“这……这实在……”师爷实在翻不出个方道长来,再加上东奔西走的陆秉和黑子一撞见他就必然逮着他问方道长下落,把师爷问得头大如斗,简直恨不得掀了衙门里的活计亲自带队出去寻。
“实在找不到哇,”而今师爷很想随便抓个野道士顶上,稳住浮躁的县太爷先,但是他不能,因为兹事体大,来路不明的野道士根本镇不住场子。
师爷毕竟不像别人那样亲眼目睹这些怪事,此刻还抱着侥幸心理不愿意相信:“不会真有邪祟作乱吧?”
“鬼衙门是个什么地方,咱北屈人人都清楚,怎么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塌了,变成一片废墟,你说……”外头百姓都在传什么鬼衙门墙屋倾颓,太行道所布下的法阵已毁,那原本禁锢在里头的邪祟就会跑出来作祟,听得人心惊胆战。
再加上手底下的人都在议论,上次黑子他们在鬼衙门的讼堂上,亲眼见到了一排悬梁的官差,说得千真万确。怕传出去会生事端,县太爷不得不按下这则人心惶惶的消息,封了手下人的口。
县太爷抚着胸脯里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总感觉要大事不好,不对,已经大事不好了:“我有预感,之前那些被劳什子血蛭吃空人的怪案只是个前兆。”
师爷闻言,骇得脸色都白了一层。
县太爷忍不住推了把师爷的肩:“快点去快点去,赶紧把陆秉叫回来。”
文弱师爷经不起吓,此刻有种草木皆兵的恐慌,被县太爷一爪子推得汗毛倒竖,吞着口水说:“大人,已经派人去叫了。”
“怎么这么慢!”
被嫌慢的陆秉几乎是踩着风火轮回到县衙,当场提了更夫过来问话,结果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这北屈的鬼祟事件没有最玄只有更玄,而且一桩接着一桩没消停过,陆秉简直要怀疑这人间是不是已经被妖魔鬼怪横行了。
按理说敢在夜里打更的都不是什么胆小之辈,哪怕在深夜遇到一行披麻戴孝的送葬队,顶多也是心跳突突两下,不至于太过慌张,但是——
一提及昨晚,更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谁家会在大晚上出殡呢,我也是没忍住好奇走过去看了一眼,结果,”说到结果,更夫的瞳孔都在颤,“结果就看见抬棺的人居然是沈家老爷和沈老夫人啊,还有沈二爷,那几个……”
周雅人闻言一愣。
陆秉反应极大,倏地抬起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岔了:“你说谁?”
“沈家老爷和沈老夫人……”
北屈县姓沈的多了去了,陆秉刨根问底:“哪个沈家?”
一县豪商巨贾可是北屈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连街边讨饭的乞丐都见过,更夫自然也认得:“就是咱们北屈城里最大户的那个沈家啊,开绸缎庄子的沈庭山沈老爷子。”
陆秉整个人都绷紧了,下意识脱口:“沈老爷子和沈老夫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就在前不久,失踪已久的沈大少爷沈远文突然从鬼衙门里逃回去,从身体里钻出来的血蛭几乎将沈家灭门。沈庭山沈老爷子和沈老夫人,以及其弟沈二爷一干血亲被吸干血肉,只剩下几具骨头架子和蔫瘪下去的人皮。
那场面陆秉哪怕回想都会不寒而栗,何况这更夫说昨晚抬棺的居然是死去的沈家人。
“所以我说撞见鬼了啊!不对,是诈尸!”更夫继续道,“不止沈家人,我还看见抬棺的队伍里,还有同样死了的方大年,差点没把我吓死。”
突然听闻陌生名字,周雅人插嘴问:“方大年是谁?”
陆秉脸色很不好:“就是你还没来之前,被血蛭吸干血肉的其中一个人。”
周雅人蹙眉,面色凝重,手指抵着腰间律管,轻轻滑了一下,然后听见更夫说:“那几个抬棺的肯定都不是活人啊,官爷。”
周雅人瞬间想到方才老妪昏迷前说秦大回来了,更夫又说看见了沈家老爷老夫人抬棺,抬的还是秦家的棺材。
周雅人沉声问:“你确定自己没看错?”
更夫被问得一怔愣,随即斩钉截铁地摆手:“没看错,绝对不可能看错,别的不敢说,我这眼神好得不得了,而且,”他说着一撩裤腿,露出跪破皮肉的膝盖,“我当时吓破了胆,跑的时候左脚绊右脚,直接跪在了棺材边,原地给抬棺的沈老夫人磕了个头。我以为我会死在当场,但沈老夫人可能因为受了我这一拜,所以才会放我一条生路。我就这么跪在地上,直到他们抬着棺材走过去,我都不敢站起来,也实在腿软得站不起来,浑身直打哆嗦。”
说着说着更夫发起了毒誓,“官爷,我真的亲眼看见了,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或者让我被这支送葬队抬走!我真的没有偷羊啊!”
陆秉一点都不关心他偷没偷羊。
若放在之前,他可能还要认为更夫满口胡言乱语,但是经历过鬼衙门和太阴/道体的亲身体验,陆秉半点都不质疑更夫所言,对方说得真切,他也确信无疑。
更何况此刻,被县太爷派出去查实的衙役气喘吁吁跑回来禀报:“头儿,大事不好。”
陆秉沉着脸,强撑着镇定开口:“直接说。”
衙役一脸骇然:“沈家——沈老爷子和沈老夫人以及当晚死于非命的沈家人,尸体全不见了。”
闻言,陆秉一屁股没坐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然后猝不及防与目瞪口呆的更夫看了个对眼。
更夫仿佛受了大刺激,惊吓过度的表情甚至略带了几分茫然:“尸体……不见了?”
衙役觑了一眼蹲地上的更夫,没避讳他,继续开口:“还有他说的那个方大年,我也立即跑了趟义庄,那方大年的尸体也不见了,不仅如此,之前被吸干血肉那几具放在义庄的尸体全都没了。”
平白无故的尸体怎么可能消失不见,更夫想起自己昨晚撞见的出殡队伍,忍不住瑟瑟发抖:“我就说我没有骗你们吧,官爷,我真的撞鬼了,不是去做贼。我看见沈老爷他们抬着棺材往出城的方向走了,然后我刚要从地上爬起来,谁知一抬头,又看见一个白衣女鬼从屋顶上飘过去,一阵风似的,那阵风还带着白霜……”
周雅人蓦地抬首:“什么白衣女鬼?”
更夫突然被打断,磕巴了一下:“我,我不知道啊,那应该是只女鬼吧,大半夜的,从头到脚都被白衣遮得严严实实,还会飞,幽魂似的跟着那列送葬队去了,呜呜呜呜,我当时吓得拔腿就跑,不跑指不定还会撞到什么见鬼的东西,结果一个不慎就摔进了别人的羊圈里。”
周雅人腾地起身,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急匆匆迈出了门槛。
陆秉听懵了,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半路突然冒出来的白衣女鬼又是什么东西,就立刻追着周雅人的背影喊:“你上哪儿去?!”
当然是回客栈。
白衣女鬼,一阵风似的,还带着白霜。更夫这形容让他第一时间想起了住在客栈的白冤。
周雅人脚底下好似缩地成寸,没给半句交代,三两步就不见了踪影。
陆秉还在对着他的残影喊:“这邪了门儿的案子你不管了?!”
陆秉焦头烂额,满脑门子冷汗,他跟衙门里的这些阳间兵除了抓人,可半点儿斗不过邪祟,更何况还是一群诈尸的邪祟。
有了之前的惊吓,陆秉不敢掉以轻心,立刻指使手下人:“你快去,给我盯着他,有事回来禀报。”
第31章 符钉眼 “可能跟那些死人诈尸有关。”……
周雅人推开客房门, 里头已然空无一人,只余淡到几不可闻的霜雪味,让这间陈旧的屋子显得略有些阴冷,那是萦绕于白冤周身的特殊冷感。
周雅人在回来的路上虽然已有所料, 但这一刻真没看见白冤还是揪起了心。
哪怕日防夜防地盯着也没能盯得住人, 他知道白冤不可能老实安稳的待着, 更不可能束手就擒的受制于他。
彼此打过这几次交道, 他自认为对白冤还算有几分浅薄的了解。
那是个绝不屈居人下的冷傲脾性,这副冷傲中又裹着锋利无比的暴戾之气, 受不得半点委屈。
更何况她受了这长达千年之久的压制, 突然出世,就像柄解开封印出鞘的快刀, 一朝重见天日,便迫切地想要杀人饮血。
白冤那憋了一肚子的怨气, 必然要泼进这清平盛世里,非闹出大乱子不可。
他预感白冤要生事,但又不知为何, 比起忧虑, 周雅人更多的竟是无奈,就像世间上避不开的因果循环,是久违的宿命。
这种宿命感曾一度让周雅人无望, 所以他想窥一窥天道, 然后变成了如今的听风知, 是朝中所谓的天耳圣人。
周雅人站原地顿了片刻,便毫不迟疑地转身出城,疾步行至黄河边。
那更夫说白衣女鬼跟着送葬队去了,必然到了黄河, 所以他便沿着河岸一路去寻。
他要尽快找到白冤。
对于一个眼盲之人而言,开河的激流声与无数冰块碰撞声难免扰乱听辨力,再加上峡谷道路崎岖不平,行路便多了几分阻碍。于是周雅人手里握着竹竿,谨慎地放慢了脚步。
青衣袍摆扫过密实的枯草,凛冽的寒风扑过来,再挟着他的神识铺出去。
一瞬间,激流与冰凌的撞击声轰隆不绝,寒鸦振翅,野畜奔逐,枯枝败叶簌簌抖动,夹着人语喧嚣……所有峡谷荒原上的声音通通被放大数倍,天地间一切庞乱的杂音山呼海啸般灌入耳中。
周雅人要在这山呼海啸的杂音里寻觅白冤的踪迹,听得更是细致入微。这法子好使归好使,但耗费的时间一长,太阳穴便会如针扎一般。待到他收拢神识,两只耳朵就跟堵了团棉花似的,听什么都不太真切,这是个无法避免的损害。
寒鸦在峡谷上空盘旋几圈,朝倚坐崖壁上的白冤飞落,细伶伶的爪子一把攫住她肩头的衣衫。
白冤坐得高,看得自然就远,遥遥就看见那青衣人向这边走来,竹竿不轻不重地点在地上,好似探路。
周雅人忽然脚下不慎,打了个趔趄,好在及时稳住了,并没有摔。
这一幕却让白冤拧起了眉,静静观察这人的步子。瞎子才会靠一根竹竿开路,而且走得踉踉跄跄。
可是在此之前,这人明明行动自如。
而且——他在看着自己,他看得见自己。
若真是瞎子怎么看得见她,不是瞎子又怎会看不清脚下的路,走起来这么磕磕绊绊?
白冤心中生疑,目光对视间,她拂开肩头那只寒鸦,冷哼一声:“你这人,真是阴魂不散呐。”
周雅人现在耳力不好,要集中听力才勉强能听清白冤的讽刺,但他并不介意,一来便开门见山:“死于痋虫的那些人突然在昨夜诈尸,然后抬着棺材跳进了黄河。”
白冤不傻,听得出言外之意,见他风尘仆仆地找来就明白:“怀疑我在生事?”
毕竟她十二年前就在北屈生过一场事,闹得北屈人心惶惶,甚至惊动太行道掌教都亲自下山。昨夜她又跟着那群诈尸的送葬队出了城,独自待在黄河崖边不知道要干什么。周雅人当然有理由怀疑她,不怀疑她怀疑谁,还有谁有这么邪门儿的神通?
但是周雅人否认道:“我没说你生事,但你昨晚既然在场,应该最清楚事发经过。”
谁料白冤却道:“我不清楚。”
周雅人顿了顿:“昨夜发丧的那户人家姓秦,死者为两兄弟,其中秦二则是去鬼衙门祭祀你的孙绣娘她丈夫。孙绣娘跟沈家的牵扯我先不论,秦家还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叫秦三,现如今不知所终,衙门也找了一天,你昨晚在这列出殡的队伍中可有看见她?”
怕白冤不清楚,周雅人又补充:“我之前带着你在她家借宿过。”
秦三曾经还被她狰狞的面目吓瘫在地,白冤当然有印象:“看见了,脏兮兮的那丫头。”
秦三倒也不是脏,就是从小面朝黄土背朝天,每日勤作细耕苦种田,皮肤晒得黝黑发黄,才显得整个人脏兮兮的。
周雅人刚要问其下落,就听白冤事不关己道:“端着灵位跳进黄河了。”
“你……”周雅人呼吸一窒,“你就看着她跳?”
“不然呢?”白冤侧了一下头,平淡的语气是种对生命的漠然,“她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本来就不想活了。”
于周雅人听来,极度的冷酷无情:“所以你就见死不救?看着她去死?”
白冤盯着他愠怒的样子,冷笑一声:“怎么救?我被你下了符咒,堵死奇经八脉,比废人也差不多,管得了别人死活?你害我至此,好意思谴责我见死不救?!”
周雅人蓦地一怔,差点忘了这一茬,如此说来倒是他的责任了。
昨夜白冤听见异动,搭着西北风飘过来,虽知道灵脉封堵,但因为调理了半宿,自认为还有点发挥的空间,结果发挥了个“半途而废”。
白冤没料到自己居然能废到这种程度,再加上刑伤,一个不慎就被挂在了十丈高的崖壁上,身不由己地吹了整日寒风,简直忍无可忍。
周雅人理亏地转了话头:“那你待在这里做什么?”
白冤:“……”
你还有脸问!
她能说自己是被西北风挂在悬崖上这么有损颜面的事情么?
遥想当年,上天入地她都不在话下,不知道有多威风。如今竟被这区区十丈高的崖谷给困住,上不去又下不来,真乃奇耻大辱。
白冤调息内里乱窜的邪火,不想看见眼皮子底下那个罪魁祸首,索性面不改色地轻阖眼皮,端得一副泰然自若:“打坐。”
实则是在冲灵脉。
待她找回一点点余力,她就立刻跳下去,这风吹日晒的破崖壁谁愿意待谁待!
周雅人站在崖下,自然需要仰视她,白冤面上不露形迹,他也没看出什么端倪,遂问:“在这儿打坐?”
白冤不动声色地暗自咬牙,她但凡能换个地方,绝不在这幕天席地地干坐着让他观瞻。
周雅人不知道她的难处和困境,抬头仰视八风不动的白冤,心里揣度的却是,她守在此地必然有什么用意。
或许是在等待时机。
八成跟那行诈尸的送葬队有关。
周雅人斟酌,反正自己目前耳朵不太灵便,行动也会受限,暂且就在此静候着吧。
白冤许久未听下头人有何动静,掀开眼皮。
她坐在高处,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垂着眸,将人自上而下扫量一番。
周雅人站姿笔挺,个头虽高,但看上去过于清瘦,还没与他一起落入太阴/道体的那几名同伴壮实。但肩背挺拔,气质不俗,那张脸更是挑不出一丝半毫的缺点,完全是怎么好看怎么长,比只喝露水的大仙儿还要清雅脱俗。
只可惜……白冤的视线落在他的竹杖上,没忍住开口:“你看不见?”
周雅人没凝神,这句听得很含糊:“什么?”
“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么?”
周雅人便答:“眼睛看不见,耳朵还行。”
“眼盲?”白冤质疑,“不太像,分明能够看见我,装瞎吗?”
“没装,”周雅人如实道,“只能看见阴物。”
白冤话头一顿:“……稀奇。”
语气凉飕飕的。
周雅人意识到她可能不爱听,于是缄口不言,将竹杖倚放置崖壁上,自顾盘腿坐到崖下,也打起了坐。
这回白冤垂眸只能看到他头顶,发髻上插了根青簪:“你准备一直这么守着我?”
“嗯。”
“打算纠缠到什么时候?”
“倒也谈不上纠缠,”周雅人语气平平,“在太阴/道体的时候,你承诺只要我解开你身上的枷锁,你就会帮我。”
“承诺?”白冤听着新鲜,“谁跟你承诺了?”
周雅人:“……”
显然,白冤当时是勒着陆秉的脖子逼他斩的枷锁,并不构成双方达成协定这一说,所以她大可以翻脸不认,但是,周雅人道:“无论如何,我也算将你放出来了。”
没有他,她的确挣不脱那座“刑狱”。
“是。”白冤不置可否,“可你如今并不陷在囹圄里……”
周雅人打断她:“我一直都是戴罪之身,也一直住在宫狱中,除非有诏——我才能踏出宫狱得见片刻天日,待办完事,又再回到里面去。”
这是他用一双眼睛换来的皇恩特赦,周雅人说:“我一直都在囹圄里。”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好像谁都没办法还我一个清白,连我自己也不行。”周雅人深吸一口气,背负着沉重无比的冤屈,他费了很多力气,终不得自证清白,他一度不明白,“直到你说……”
金乌西沉,夜幕低垂之际,白冤终于攒够力气,从崖壁上落了下来。她尽量表现得利落轻盈,天外飞仙似的站在周雅人跟前,一点都没露出马脚,然后截过周雅人的话沉声道:“你身上担着刑劫,且命犯三刑,祸及六亲。”白冤给他下定论,“是颗灾星。”
周雅人一怔,没料到她还能再补一刀,一出口就直戳要害。
他刚要开口,白冤突然俯下身来,挟着一股压迫之势,与他面面相觑,鼻尖只差毫厘之距。
离太近了,周雅人下意识想要后撤,却被白冤扣住后脑勺固定在原地。
托着他后脑的那只手很凉,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风霜寒意。
白冤直直望进他眼底,盯着周雅人略微浅淡的瞳仁,问话:“怎么瞎的?”
周雅人后脑勺落在她手里,被迫仰着头与其对视,脖颈拉出一道悠长的弧线。
这没什么值得他隐瞒:“薰的。”
白冤扬了一下眉:“自残?”
周雅人:“……”
看他这表情就知道是了,白冤依然盯着他眼睛细瞧,里头倒映出她形如鬼魅般的缩影:“薰目为瞽,以绝塞众虑,然后甘心在大牢里做个盲臣?”
周雅人喉头滚了一下:“对。”这是他唯一的活路,否则他就会烂在大牢里,永无翻身之日。
“你倒是决绝,”这话并不是在夸他,白冤问,“用什么薰的?”
“符。符钉。”
“符钉眼啊。”怪不得能够看得见阴物,于是白冤终于放开他,站直身,无关紧要似的又问一句,“你现在叫什么?”
“什么?”
她没什么耐性似的重复一遍:“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雅人。”
闻言,白冤眯了一下眼,目光再次停落在对方脸上,扫量一番,最后在心里总结,确实称得上“雅人”。
白冤移开视线,不着边际地开了口:“这寒冬真是萧条。”
只是她刚要转身,手腕就被抓住了,周雅人微凉的指尖正好扣在她的腕脉上:“白冤。”
他说:“这大河底下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吧?!”
白冤没作声。
“我既然能发现太阴/道体,自然也能探到这河底还有些别的东西。”若不是早上陆秉忽然下来捣乱,他可能还会在河里摸探一阵。
白冤面无表情:“比如说?你探到了什么?”
“需要再探。”周雅人道,“可能跟那些死人诈尸有关。”
第32章 识大体 尸体怎么会不见了?
曾经风光无限的沈家, 一夕间沦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宅,其恐怖程度力压北屈鬼衙门。
途径的百姓不是绕道,就是贴着墙根儿飞奔而过,谁也没胆量好奇靠近, 生怕沾了晦气就会撞邪丧命。
诺大的沈宅空旷死寂得可怕, 家仆尽数遣散, 只有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留到了最后, 打算帮少夫人给老东家发完丧再走,结果大清早发现沈家人的尸体全都不翼而飞。
灵堂里摆着七口棺材, 其中六口成了空棺, 另一口装着沈大少爷的骨灰。
老管家吓得面无人色,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半天都没爬起来。
尸体怎么会不见了?
老管家正六神无主之际,衙门里突然呼哧呼哧来了个官差。
在得知沈家六具尸体不见了之后, 那官差的神情甚至比他还惊恐,然后见了鬼似的转身就跑,那速度堪比脱缰的野马, 一尥蹶子就没了影。
老管家唏嘘不已, 胸口就跟擂鼓似的,心慌得差点跳出来,但他琢磨的却是什么贼居然会来盗尸体?
那些挖坟掘墓的盗墓贼都只是冲着陪葬品去的, 偷尸莫不是想敲诈勒索, 狠狠讹一笔大的?
于是老管家猛地反应过来, 就要去追那跑没了影的官差:“官爷,官爷,等等,您先别跑啊, 我们遭了贼啊,我家老爷老夫人的尸体被盗啦,我要报案。”
结果这一追上去就差点惊掉了魂。
陆秉这些日在鬼衙门出生入死,根本没来得及调查沈家与孙绣娘的诡案。结果这诡案兜兜转转又重新绕到了沈家头上,陆秉审完更夫,便立刻提审了主动送上门来的老管家。
老管家得知大宅院里不是闹贼而是诈尸,吓得腿肚子钻筋瘫软在地,许久才在陆捕头的官威下回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