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冤冷嘲了一句:“岂敢。”
周雅人自知办了亏心事,做什么都会被认定居心不良,毕竟谁也不可能相信刚阴过自己的人还会安什么好心。
周雅人无力解释:“我只是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我这只邪祟会趁你不注意跑出去作乱?”白冤一语中的,怎可能看不出对方的意图,“你想看着我?你看得住我吗?你以为你在背后使的这点偷鸡摸狗的阴招奈何得了我?”
白冤说话间,一层薄霜瞬间覆住周雅人半截身体,他心头一惊,还没来得及后撤,就被冰雕似的定在了原地。
“你……”周雅人第一个念头就是,灵符没用吗?
那薄霜转瞬即逝,只在皮肤上留下一股令人战栗的寒意。
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这可能是后劲不足。周雅人有理由怀疑,白冤试图冲开灵脉,稍微找回点力气,就想跟他发个威扳回一局,倒也挺能唬人。
与此同时,她刚结痂的部分疤痕再度裂开,重新渗出鲜血来,这是她强行唬人导致的后果。
“怎么回事?”
白冤冷道:“你干的好事。”
确实有他一半责任,谁知对方哪怕伤成这样也没闲着,周雅人好言相劝:“你别冲灵脉了。”
简直笑话:“难道让我坐以待毙,然后受制于你?”
“暂时而已,等你把刑伤养好再说吧。”周雅人实话道,“没错,我怕你杀人放火,因为你是我放出来的,若出了什么岔子我难辞其咎,所以在你身上用了这样的手段,我既然有机会得逞,大可以做得更狠……”
“那是你别有用心,还指望我帮你渡过刑劫,所以才没下狠手。”白冤从善如流地接话,盯着他略微浅淡的瞳仁,“对吧,你也把我当成他们口中所谓的鬼判了?”
周雅人一愣,下意识开口否认:“你不是只给冤死之人……”
“对啊,”白冤漫不经心地给他支招,“你可以学学孙绣娘,说不定我能考虑显个灵。”
周雅人不上她的当:“十二年前,那个人冤死狱中无意间触到阵法,阴差阳错唤出你一缕神识。十二年后,那冤死之人的女儿又在鬼衙门以死为祭,是谁教她的这个方法,她又是如何知道以死鸣冤就能祭出你的?”
白冤拧眉。
周雅人索性将矛头指向对方:“十二年前你借机闹了场人尽皆知的‘鬼’,想引各路能人修士来北屈破开太阴/道体,最后却没能如愿。或许你那缕神识并没有消散,而是被太行道的阵法禁锢在了鬼衙门的大阵内,不得已在此蛰伏多年,终于某天遇到闯入鬼衙门的孙绣娘和沈家少爷,你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又故技重施,只不过换了另一种手段,在沈家大少爷的身上种下痋引……”
而那个蛊惑孙绣娘以死为祭的,其实就是白冤她自己。
第28章 下归阴 “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周雅人合情合理地分析, 陆秉不也正是因为这桩案子,将他从大老远的长安请来的么,只要命案足够离奇,就可能引来各方奇人异士, 从而发现暗藏在鬼衙门中的太阴/道体。
结果白冤听完他这席推论加指控, 疑问道:“什么痋引?”
周雅人:“……”从这张布满刑疤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因此难以确定, 白冤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管她真不知道或者装不知道,周雅人还是耐心地对白冤解释了什么是痋引, 并大致讲述了因此引发的一系列惨案。
白冤暗自在心里将对方所谓的“痋术”过了一遍, 然后想起孙绣娘在鬼衙门的大阵中近乎疯魔的念叨过:“去死,让他们都去死, 都去死,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
满嘴这种类似诅咒般的怨毒祈愿。
“她爹十二年前被沈家冤枉,所以孙绣娘绑架了沈家大少爷,在其身上种下痋引, 目的是要为父报仇。”毕竟当年是沈老爷买通狱卒在牢里对其大刑伺候, 令那人惨死狱中。白冤前后梳理,但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自己用痋术就把仇报了,还要我干什么?”
周雅人一愣:“你觉得她多此一举?”
所以依白冤所言, 痋引是孙绣娘所为, 跟她无关。
“是啊, 此女本事这么大,真不一定需要我。”白冤甚至怀疑,也许孙绣娘也是误打误撞呢,因为孙绣娘在原本封印着她的大阵上献祭, 心中又怀着父亲的仇恨和冤屈,所以才歪打正着祭出来她一缕神识。
“你不是白冤么,”周雅人道,“她要的当然是给父亲沉冤昭雪,比如当年那沈家幼子究竟是怎么死的,真相依然不得而知。”
白冤却道:“如今跟他们相关的人都已经死了,还有谁在乎呢?”
“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周雅人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些被你担在身上的冤魂。”
白冤垂在身侧的手忽地握了握。
周雅人问:“你受制于它们,对吗?”
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白冤之前说的那番话:“你说能困住你的是不白之冤,所以你受制于它们,受制于这些不白之冤。”
周雅人语气笃定:“是它们让你不得解脱,让你被囚困在太阴/道体这座道法冤狱之中,我其实很想问,你被困了多久?”
地下无日月,具体困了多久白冤已经记不清了,只能从一个接一个沉入太阴/道体中的枉死者身上估个大概:“少说也该一千年了吧。”
周雅人大惊,难以形容心底的震撼,他觉得不可思议,更难以置信,好一会儿才强压下那份汹涌起伏的心绪,理出一点头绪来:“秦朝?”
“是,大秦。”白冤回忆,“熬过了混战和厮杀,秦王兵吞六国,一统天下,结束了群雄逐鹿的局面。”
“你……”
“很惊讶么?”
非常惊讶,而且难以消化,他是真没见过这么古的“人”。
周雅人甚至不太敢信,但水底那座太阴/道体就是在秦之时期落下的,还有那三枚以秦币所布的六爻卦阵,而且:“鬼衙门是后来在秦狱之上建的衙,所以那些被填埋在地基大阵中的尸骨,都曾是关押在秦狱中的死囚,对吗?”
白冤淡声道:“对,一群倒霉鬼。”
“显而易见,这是专门为你打造的一座刑狱。”周雅人道,“就为了布下这个阵法,不惜捏造冤案,罔顾刑法,冤杀秦狱中的所有囚徒?什么人会这么做?会这么不惜代价地对付你?”
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大的仇怨?
“这还用问吗,古往今来,那些自诩正道的伪君子,嘴上常常与邪魔外道势不两立,”白冤轻飘飘地说,“比如你看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想除魔卫道?”
这是拐着弯骂他伪君子呢,周雅人转念又一想,他在太阴/道体中也是对白冤起过杀心的。那些凌厉的剑风,挟着意为诛戮的风语咒钉向白冤,他当时没半分留情,所以白冤这番话他其实没法反驳。
“但也不全然是你所想的这样。”白冤开口,“埋在鬼衙门地基下的,大多是秦朝术士。”
“术士?”周雅人十分惊诧,他觉得白冤是不是说反了,“布此阵法的才该是术士吧?”
白冤冷道:“都是一丘之貉,最后自食恶果。”
“什么意思?”周雅人不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这些术士怎么会……”
言到此,周雅人忽地止住了后话,因为他忽然想起《史记·儒林列传》中记载: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
其中正好提到“坑术士”,难道跟这个有关?
果不其然,且听白冤道:“秦王……不对,应该称其始皇帝。”
秦统一六国后,秦王自认“德兼三皇,功过五帝”,遂取三皇之“皇”、五帝之“帝”合并为皇帝,并自称“始皇帝”。
白冤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简而言之:“始皇帝讳死,重用诸多术士寻觅仙山求长生不老之药,结果终无所获。这帮术士因害怕被治罪,便密谋逃窜并大肆抨击始皇帝,最后招来杀身之祸,囚禁秦狱,尸骨就成了这北屈鬼衙门下的地基。”
周雅人听完一口反驳:“不对。”
“哪里不对?”
“鬼衙门的地基是用冤死之人做的阵,所以他们是被冤死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以说是一群倒霉鬼啊,谁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抨击过始皇帝。”
也就是受到牵连,但事情绝不仅仅像白冤三言两语说的这般简单,其中必然曲折离奇。
周雅人默然须臾:“你不想说就罢了,不必绕着弯子糊弄我。”
白冤觉得好笑:“不说自己来套话,倒先怪起别人糊弄你,怎么?我不过刚在你这儿吃了个大亏,就看起来缺心眼儿么,还妄想着有问必答,让我全部给你交底?”
周雅人被怼得哑口无言,随后才道:“我只是想弄清楚当年发生过什么,是什么人,又为何会在北屈落下太阴/道体,你又是怎么被囚禁在这个阵法里的?”
白冤跟他打了几回机锋,很清楚眼前人心思缜密,惯会刨根问底,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敷衍过去的。白冤懒得应付他,毕竟嘴长在自己身上,她爱说不说。
周雅人见对方闭口不言,也很识相地不再追问,转身将衣衫和幕篱搁在床边叮嘱她换上,并自行避出房间掩上门,去同秦三道谢告辞。
他们住进一家稍显清冷的客栈,开了两间客房,周雅人问白冤:“需要吃点东西么?”
“不必。”
周雅人估计她也不食人间五谷,便就此作罢。
他本打算回一趟陆家看看陆秉的伤势如何,谁知刚起身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周雅人连忙撑住桌椅站稳,待这阵眩晕过去后才缓缓落座,自己给自己把了个脉,开好方子麻烦店小二帮忙抓药煎熬。
因气血亏损严重,导致精力不济,周雅人服了汤药便缓缓昏睡过去,但又睡不太安稳,他其实需要时间静养,却没敢给自己加那几味用以安神的草药,一只耳朵总在下意识的“听墙根”。
一墙之隔的房内当然没有丝毫动静,白冤甚至都没翻一下身,于是周雅人那根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哒哒哒。
笃笃笃。
再冷清的客栈也还是会有人声、脚步声、叩门声,时不时会有低语从门的缝隙漏进来。
大多是店小二招呼前来住店的客人:“客官这边请,客官赶路应该饿了吧,需不需要小店帮您准备一桌酒菜?”
那些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但不至于惊扰他。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在静夜中响起,同时伴随阴森森的诵吟:“生人上就阳,死人下归阴;生人就高台,死人深自藏……”
此间夹杂着女眷的低泣,这是谁家在夜半送丧。
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缓缓走来一行披麻戴孝的送葬队,提着白皮灯笼,抬着棺材,撒着纸钱,一路念念有词的嚷:“上天苍苍,地下茫茫,死人归阴,生人归阳……”
寒风卷着纸钱漫天飞扬,一张冥纸缓缓飘进客栈尚未掩上的窗扉里,落在沉眠之人的床边。
“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周雅人在梦魇中蹙起眉头,隐约听见黑暗中响起哗啦啦的铁锁声,整个人好似被绑缚得无法动弹。
窗外的声音还在幽幽的诵念:“生死道异,不得相撞,急急如律令。”
他陷在梦魇中,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苟延残喘,然后再次听见那雷霆万钧般的审判,仿佛来自九霄之上。
“你有罪!”
“你是个罪人!”
“你是个罪人!”
“你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万死莫赎!”
没有人肯听他诉冤,周雅人抬起套着重枷的头颅,无数次看见悬在头顶的铡刀,突然猛地斩落下来。
周雅人猝然睁开眼,抬手摸上自己脖子,摸了一手心冷汗,自己并没被人首分离。
正待他松一口气,却听外头传来阵阵惊叫声,距离甚远,但以他的耳力还是能捕捉到几句比较清晰的叫喊:“救命啊……快来人啊……出人命啦……”
周雅人蓦地越窗而出,身形快如疾风,踏着清晨第一声鸡鸣赶至现场。
男人赤着右足,应该是途中不慎跑丢了其中一只草鞋,他完全顾不上捡,一路发足狂奔,喊得嗓子沙哑:“出人命啦……快来人啊……救命啊……”
终于男人看见空旷寂静的街道上出现一个身影,他几乎扑撞上去,险些刹不住脚。
周雅人抬手撑了他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一脸惊恐焦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粗喘道:“快……黄河……我看见……有一群送葬的人抬着棺材,全部跳进黄河啦!”
第29章 抬棺人 陆秉眼圈发红,内心气血翻涌……
峡谷风云变色, 因为沉入水底的太阴/道体破碎,大河河段“被迫”提前开了河,原本坚厚的冰层被河水冲开一道巨大的裂口,激流涌动, 搅着破裂的冰凌相互推挤, 撞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流凌堆积形成冰塞, 拥堵在河道狭窄处排泄不畅, 致使水位逐渐抬高漫过河滩。
积冰时不时冲砸在两岸崖壁上,褐色岩壁被锋利的冰刃拉出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 好似酝酿着一场将至未至的凌洪。
而鸡鸣时大呼小叫着“救命”的男人喊来了一帮官差民众, 大伙儿刚听完一嘴就前赴后继地往黄河赶,希望能来得及救人。
陆秉伤还没好, 却第一个冲在最前头,边跑边问:“到底怎么回事?谁大半夜的出殡?确定不是眼花吗?”
“我真看见了。”本该带路的那人气喘吁吁缀在后头, 一来一回显然有点跟不上趟儿。
旁边一壮汉身上斜挎着一捆麻绳,那是他平常用来绑货物用的,搭在驴车上, 被他顺手捞了出来, 有备无患:“好像是那户姓秦的三兄妹,家中两个哥哥都死了,因为是横死的, 所以找人算了日子要在半夜下葬。”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邪, 这群送葬的人竟抬着棺材直奔黄河。
好巧不巧, 又是那遭难的秦家,陆秉心头一突:“不会是大半夜没看清路吧,难道他们不晓得已经开河了吗?”
“没准儿啊,这黑灯瞎火的出殡, 谁看得清。”
但是这次开河的动静很大,水声也响,冰块互相撞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哪怕看不清也能听见动静谨慎前行——如果这都能掉进黄河,除非所有人耳聋眼瞎。
赶到黄河边的众人傻了眼,只见浮着大大小小冰块的河面上漂着无数纸钱和白丧布,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直挺挺插入水中央,只堪堪浮出尾端一截儿棺木还没完全沉没,像场法事刚做一半却中途搞砸了的黄河水葬。
不知谁颤着声问了句:“人呢?”
河里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我真的看见他们抬着棺材跳进黄河了,”淹死个人还不快么,他去城里找人救命,路上已然耽误了大半个时辰,再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只能是收尸,或者连尸都收不了,男人心慌不已,“不会是被冲走了吧,或者已经沉底了。”
秦晋大峡谷的河流是自北南下的,人若是掉进大河会直接被顺流冲走,不可能安安稳稳留在原地等人救援——陆秉刚要开口,就听旁边男人一惊一乍地嚷嚷起来:“有人!有人!水里有人!”
“哪儿?”
众人倾着身子往河里看,一时没锁定目标:“在哪儿?”
“那儿呐,那块冰下面……就那儿,棺材旁边,他在动!”
于是众人看到浑浊的水面浮出来一把青丝,与水草无异,但那人的脑袋却并没冒出水面,而是潜到了棺材边,像条露出青背的黑鱼,隐没在冰凌中,压根儿看不真切。
“愣着干什么,赶紧捞人啊。”陆秉说着径直往那漫上河滩的水里淌。
“这节骨眼儿正跑冰排,危险呐。”
救人心切的陆秉顾不上危险:“先捞人。”
河水冰凉刺骨,一骨碌钻进陆秉靴腿里,他还没蹚几步,涌动的暗流便将冰块推挤过来。陆秉没来得及完全避开,锋利的冰凌从他小腿处擦过去,直接划破了裤管蹭破了皮肉。
“小心啊,这些冰坨子就跟石头一样,边沿比刀还锋利,甚至能截断木头。”
陆秉当然清楚,水劲太大,连那口插在水里的棺木都在撞击中被冰块削出道道缺口,更别说他这样的血肉之躯。
小腿溢出的鲜血很快被河水稀释得一干二净,伤口却像被沙石摩擦舔舐一般,传来阵阵刺痛。
不知为何,陆秉突然感觉水下起了股更加凶猛的暗潮,紧接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在水面上东冲西突,砰砰砰的横冲直撞。
那股暗潮一猛子将陆秉撂倒,他在一众惊呼中砸入黄河,受过伤的肩膀正好磕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上,疼得他哼都哼不出声。因为整个人已经摔进了浑浊不堪的水里,陆秉连忙闭气,好歹没被呛着。
“陆小爷!”
“陆捕头!抓绳子!”
壮汉立刻取下麻绳朝陆秉扔过去,后者挥舞着胳膊没抓住。
众人七手八脚扔了好几次,奈何暗流凶猛,冰推浪涌,眨眼间就把陆秉卷到了河中央。
眼见陆秉离岸边越来越远,众人急得失了方寸,那壮汉好几次试图蹚水,都被暗涌和冰凌逼退了回去。
太危险了,那河中央居然肉眼可见地打起了漩涡,哪怕再好的水性也不敢蹚。
陆秉在暗涌中挣扎,惊险万分地避开数十块差点撞碎他脑门儿的巨大浮冰,在水里憋了半天气,快要窒息的瞬间冒出头,还没等他喘上半口气,足以削骨切肉的冰刃就朝着他的咽喉削过来。
陆秉大骇,惊慌失措的刨了两下水,就在那冰刃即将见血封喉的瞬间,一只手突然猛力拽了他一把,又将他的头颅死死摁进了水中。
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水底的暗涌和拽着他的力道相互撕扯,陆秉和拽着他的那位还是避无可避地被冰坨子砸了三五下,即便没砸出内伤也应该硌出淤青了。
意识到对方的搭救意图,陆秉在水底艰难翻了个身,配合着往某个方向游荡,下一刻他就被推上了河滩。
明明是下河救人的反倒成了被救的那个。
岸上的几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拖拽上去。
“陆捕头,你没事儿吧?”
“陆小爷,你怎么样?”
陆秉呛了口水,咳得泪眼昏花,待看清另一个被乡亲们从河里拽上来的人时,那呛出来的眼泪哗哗直淌:“咳……周……咳咳周雅人!”
陆秉边咳边吼,瞪着浑身湿透了的周雅人,明明带着一副愤怒的凶狠相,却红着眼睛泪眼婆娑,像个急红了眼马上要扑上来咬人的兔子。
红眼兔子怒吼:“你死哪儿去了?!”
在此之前,陆秉以为周雅人被活埋在了鬼衙门的废墟里,他冲进鬼衙门就开始挖,挖得十根手指头血肉模糊……最后被同僚生拉硬拽地架出来。
他信了那个堂倌的话,以为周雅人死了。因为还有几名目击者也证实道,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青衣客闯进鬼衙门,没一会儿工夫房屋就塌了。期间历经打雷闪电龙卷风,那青衣人没来得及出来,铁定被埋在了里头。
那些自称亲眼目睹的人证说得信誓旦旦,陆秉为此伤心自责了许久,差点上京请罪。
那么大个活人被他召来北屈,现在出了事,朝廷必然问罪,铁定要拿身家性命去赔的。
现如今周雅人跟只水鬼似的,突然从黄河里头钻出来,陆秉眼圈发红,内心气血翻涌,几乎搅成一锅沸腾的粥,吼完整个人就泄了气:“这两天你上哪儿去了,又怎么会掉进河里?”
他可不是掉进河里的,周雅人缓缓起身,自动过滤掉第一个问题回道:“我也是听见消息先到一步,所以下河探探情况。”
那呼救的男人还在大喘气,打眼认出周雅人,忙点头称是:“对对对,我跑进城来第一个遇见的就是他。”
“这么危险你都敢往河里探?!”陆秉肩胛骨的伤口在水底被冰凌砸中,估计裂开了,加上冰水浸泡,正隐隐作痛。他干脆拄着长刀当拐杖,湿漉漉坐在河滩边,斥责完了又问,“探到什么情况了?”
周雅人无所谓被他大呼小叫一顿吼,知道对方是因为担心到上火,便如实道:“这口棺材倒插在河底,正好卡在两块石缝之间,所以没被冰排推走,我在水下探了稍有片刻,暂时没发现其他落水之人的踪影。”
陆秉脸色分外凝重,拄着长刀站起身,一刻也不敢耽搁:“不行,我得赶紧回去查清楚昨晚给秦家抬棺送葬的都有谁。”
掉进大河里死不见尸,这些抬棺送葬的人究竟有没有出事,他必须尽快核实清楚,陆秉毫不客气地指使周雅人:“你跟我一块儿!”
“我还有……”
不容周雅人拒绝,陆秉直接逮了人强行拖走:“少啰嗦。”
周雅人觉得俩大男人拉拉扯扯实在有碍观瞻,没挣两下就从容放弃了。
身后壮汉迟疑道:“陆小爷,那棺材怎么办?”
“现在下水太危险,你们留两个人先在这儿守着,等我回头找几个水性好的船夫过来打捞。”说着陆秉冷得打了个寒颤,脚下步子加快,他得赶紧回去把这身湿透的衣服换下来,不然伤还没好全又囫囵感染个风寒,无异于雪上加霜。
事态紧急,且攸关人命,二人直奔县衙。
陆秉匆匆将此事上禀,然后分别派人出去,核实昨晚给秦家抬棺送葬的人都有谁,现在有没有回家。
随后才在衙役值守的班房内换上备用的干爽衣裳。
分派出去的黑子等人动作相当利索,没费多大工夫,就打听出来给秦家抬棺送葬的人都有些谁,一溜烟儿蹿访好几家,其中几户都是挨着的近邻。
然而得到的结果却令所有人出乎意料,陆秉好不容易腾出空灌一口热茶,差点烫着舌头:“什么?他们没去?!”
黑子回道:“对啊,据说是秦三临时改了主意,不打算昨晚出殡了,所以他们几个都好端端在家待着呢,谁也没去。”
没去自然是好消息,说明没闹出人命来,但是陆秉却没办法放下心。
“奇了怪了,”陆秉思忖道,“早上那人明明说,他亲眼看见一行人抬着棺材跳进了黄河。”
见鬼了吗?
但黄河里也确确实实落了具棺材,说明那人不是眼花,也没有胡言,不然也不会火急火燎地跑来求救。
“莫不是另外请的抬棺人?”黑子提出质疑,“还是说昨晚出殡的不是秦家?”
陆秉一愣,腾地站起身,火急火燎往外跨:“走,去秦三家里看看。”
因为刚才听某人提了一嘴秦家要在半夜出殡,他们就先入为主地认定这支送葬队是秦家雇的,但这大清早事发突然,谁也没顾得上去秦家核实具体情况。
然而当他们急匆匆赶到秦家时,里头却空无一人,原本搁置在灵堂前的两口棺材也不见了。
黑子道:“棺材呢?”
陆秉沉着脸回道:“棺材可能在黄河里。”
黑子心尖颤了颤,一听黄河就想起前几天那次诡异离奇的经历,夜夜噩梦缠身,每回惊醒都满头大汗,没睡过一宿好觉,为此眼下吊着一抹淡淡的乌青。
陆秉吩咐下属:“你们去左邻右舍问一问。”毕竟一行人抬棺出殡,多少会弄出点动静来,他估摸挨着的近邻应该会看到或听到些什么,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
但是大家白日里劳作一天很是疲惫,夜里自然睡眠沉,不是打雷闪电的阵仗很难被惊扰。有年纪大的,倒是说好像听见一声哐当响,但并没怎么在意。因为寒冬天的夜里风大,吹落一两块瓦砾石子儿很正常,便翻个身又继续睡觉了,没去在意。
周雅人忽地想起那位有过几面之缘的老妪,昨日他在秦家借住时还曾碰上过,那老妪一直在秦家帮忙治丧,周雅人当时正好听见她说:“我刚刚去请了刘大山,找几个身强体壮的帮忙抬棺,算命的说这横死的人得在晚上出殡,我也跟他们说好了……”
周雅人将此人此事跟陆秉说起:“也就是上次秦三拎着菜刀冲进鬼衙门,跑过来拦路报信的那名老妪。”
陆秉在记忆中扒拉了好一会儿,才隐约想起来这么个人。
第30章 送葬队 “我有预感,之前那些被劳什子……
随后经过几番打听, 才知道那是个孤寡老人,无儿无女,独自住在巷尾一间残破不堪的茅草房里,大家平常都叫她王婆。
周雅人和陆秉去到茅草屋时, 王婆正人事不省地倒在乱柴禾堆里。不知她这么躺了多久, 脑袋歪斜耷拉着, 额头磕破了, 干涸的血迹糊了半张脸。
这场景让陆秉变了脸色,蓦地上前去探对方鼻息, 好险还有气:“王婆, 王婆……快,黑子, 去请郎中。”
黑子应答一声,一溜烟儿跑走了。
周雅人进屋蹲下身, 缓缓摸到老妪冰凉嶙峋的手腕,捻住其脉搏,沉吟开口:“陆秉, 先把她平放在地上, 动作轻点……”
周雅人话到一半,王婆突然抽搐一下醒转过来,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 骇然瞪大, 枯槁的手鸡爪似的抓住周雅人替她把脉的手, 干瘪的嘴巴张开,喉咙“嗬嗬”几下,声音嘶哑得不像话:“秦……秦……”
王婆倒不上来气似的,喉管不断在嗬嘶嗬嘶。
周雅人垂着眉眼凑近对方, 做出侧耳倾听的姿态,轻声问道:“您想说什么?”
于是王婆抽搐似的想附在他耳旁,枯槁如树皮的手死死抓着周雅人,用力到发抖“嗬……嗬……大……嗬……回来……嗬嗬来了……嗬……”
老妪除了嗬嗬倒喘,每个字的发音都咕噜咕噜响,好似水底冒出来颗颗气泡,应该是喉管里兜着一口带血的浓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