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by伴夕生
伴夕生  发于:2025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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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 语间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想 要将此案就如此抹掉的打算。哪怕任一位言官听了姬衡这 话 恐怕就算不敢指着他鼻子骂也多少会劝谏一番。
可温庭兰却好 似丝毫不在意姬衡的专横,因为无情而格外冰冷的话 从他口中传出:“陛下想 让沈大人 闭嘴,无非有两 种方式。”
不待他继续询问,温庭兰抬起了那张谪仙般的面庞,薄唇轻启:“其一,以利诱之。若沈大人 是个聪明的,想 必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那若他是个蠢的呢?”姬衡微微眯眼,顺着他的话 问道。
温庭兰垂下自己淡漠的目光,“那便杀之。”
他话 语一落,勤政殿内落针可闻。
良久过后,姬衡终于抚掌而笑,“庭兰着实有魄力 ,若朕那几个儿子中哪个有庭兰十之一二,朕便少了许多烦恼啊。”
“来人 ,”他快步回 到桌案前,将已 经晾干的诏书 丢给已 经上 前一步候着的郑公公,“去看看我们这 位沈大人 究竟是不是个知情识趣的吧。”
原来,他早已 在心底做好 了打算,召温庭兰过来一问也无非顺带试探一番罢了。
温玠是把好 刀,所 以只能掌握在他自己手中。今日一试探,至少他当下还没有异心。
温庭兰将这 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却没有丝毫波澜,既然姬衡想 看自己有没有站队,那给他看便是。
晌午过后,姬润便亲自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往沈府去了,他那名叫阿茶的小厮当日被沈归棠的人 敲晕了扔在马厩里,虽被踢肿了脸,好 歹性命无忧,只是暂时 没脸跟着主子出来见人 了。
可姬润又用惯了他,如今骤然换个人 跟着也不习惯,干脆自己一个人 来了。
沈归棠听黑风通报姬润已 经在路上 时 还略有些讶异,然而眼光一瞥到旁边正窝在摇椅上 晒太阳的横波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来意。
横波身上 的外伤还没有完全痊愈,裸露在外的皮肤还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
此刻她正因为被沈归棠限制了活动而整个人 显得蔫哒哒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椅子,眼睛也半阖着,似睡非睡。
直到身前被一片阴影遮住,横波才完全睁开眼,然而在她见到来人 是谁后便又彻底将眼闭上 ,眼不见为净。
沈归棠瞧着她这 一副不待见自己的模样好 气又好 笑:“你身上 的伤口未愈,余毒也还没彻底排出,我不过训了你几句让你不要上 树,你便摆脸色给我看。”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真不知沈某上 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给自己请了个祖宗回 来。罢了,你想 玩便去吧。”
横波本来觉得他絮絮叨叨吵的自己脑瓜子生疼,骤然听到他同意放自己去玩了,不由立刻狐疑的睁大了眼。
沈归棠好 似无奈道:“总不能一直拘着你,但你切记不可动用武功。若是再被发现伤口渗了血,你便回 床上 躺着去吧。”
横波见他是真的同意自己出去玩了,瞬间眉飞色舞起来。
天知道她养伤养的有多无聊,尤其是二狗这 个没良心的,过来看了自己一眼后就自个儿跑出去放风筝了。
看着她恨不得一步并 两 步的往外跑,沈归棠扶额,小郡主这 是半点儿没把他的话 听进去。
他不由招手对黑风吩咐道:“派个人 看着点儿,确保她的安全就可,不要被发现了。”
黑风在心里吐槽:“公子为了不让小郡主和温家的人有所接触防的可真够紧。只是,他现在上哪儿去找一个能跟着小郡主还不会被发现的人 呢?”
横波走后没多久姬润的马车便停在了沈府的门口,许是带的东西 多了些,他磨蹭了好 一会儿才下车。
被黑风引入书 房,姬润不用沈归棠招呼,自顾自坐下牛饮了一大杯,才喘着气与沈归棠问好 。
沈归棠也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道:“是什么风将姬大人 吹过来了?”
姬润眼珠子一转笑呵呵道:“咱们兄弟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如今大难不死可不得好 好 庆祝庆祝?”
他所 说倒也不错,横波中毒晕过去后,他们二人 的战力 实在不值一提,幸好 那老蜘蛛精没再回 来,而他们也等到了朝廷的援救。
沈归棠轻笑:“既然是过命的交情,姬大人 却要把所 有麻烦都推给在下?”
姬润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谎称吓晕了一事 ,讪讪道:“你也知道愚兄脑子不灵活,若是一个不小心将那老妖怪之事 说漏了嘴,你我都得发愁。”
“再说了,”姬润神秘一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他似是已 经得知了什么消息,笑的狡黠,语气中还带着一股卖弄的意味。
沈归棠却不吃他这 一套,赶客道:“那便等沈某的福气到了再邀姬兄吃酒庆祝,今日就不留您了。”
姬润傻了眼,这 姓沈的难道就一点也不好 奇?眼见沈归棠就要起身送客了,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压低声音道:“我是来看望郡主的。”
沈归棠依然不为所 动,“那姬兄怕是来错地了,这 里是沈府,既不是琼阳郡主府也不是昭蕴郡主府。”
姬润气得牙痒痒,这 姓沈的上 辈子就是条泥鳅,说话 滑不溜秋的。
沈归棠看他这 副表情便知他定 是在心里没说自己好 话 ,不过他被人 骂的多了也不在乎多一句少一句的,很是淡然。
“姬大人 就别再白费力 气了,今日你是见不着郡主的。况且,温老既未告诉你郡主回 京之事 便是因为得知此事 之人 越少,郡主越安全。姬兄又何必忤逆恩师呢?”
姬润眼神一凛,顿时 收起了那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
“在陵中我便想 请教贤弟了,是从何处得知我与温老的关系?此事 可是连陛下都不清楚。”
当年先帝为姬瑾选伴读,其实选了两 人 。
其中一人 是温阁老之子温栩,另一人 则是从宗亲中选出来的一个孩子,那人 便是如今的姬润。
然而姬润才入宫侍读没多久便生了一场奇病,缠绵病榻数月后人 是好 了,就是无缘无故地开始发胖起来。
先帝宠爱姬瑾甚重,恨不得给他的全是这 世上 最好 的,自然不能允许太子伴读是个如此痴肥之人 ,便褫了姬润伴读的资格。
然而姬瑾与温栩、姬润三人 相 伴这 段时 间因意趣相 投处得很是融洽,自是不舍得抛却这 段情谊。
他央求先帝无果,只能和温栩私下将温阁老的授业内容再抄纂一遍,偷偷给姬润送去并 加以勉励。
温阁老对两 人 的小动作完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时 突然批改到一份字迹明显不同的功课时 也乐的装糊涂。
他倒也并 未是想 结个善缘或是惜才,此举纯粹是因为少年人 的情谊太过滚烫,让他那颗风削霜刻的心脏都重新鲜活了起来。
他们做这 些的时 候从未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善举。
然而对于一个骤然从青云之上 跌落泥淖的孩子来说,他们是恩师,是挚友,是他不幸人 生中的有幸,也是他浅短平生后的一生。
哪怕阴阳两 相 隔,哪怕天南望海北,哪怕相 见如不识……
也终究,你思同我思,你忧即我忧,吾愿你所 愿。
沈归棠早料到他会如此一问,不过这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在姬润忌惮与疑惑并 存的目光下,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悠悠品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后终于大发慈悲地告诉他:“你告诉我的。”
姬润等的都快抓心挠肺了却等来这 么一句,不由给他气笑了,“我什么时 候告诉你了?”
沈归棠并 不着急回 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陛下想 要一个宗室子接管修陵一事 ,宗室子虽在当年死了一批可到了如今也绝对不少,他却为何偏偏选了你?”
不等姬润回 答,他便紧接着道:“那是因为,不是他选了你而是你适时 地出现在了他面前,或者说,是你让他选了你。”
“那日在马车上 ,你是不愿正德皇太后入皇陵的。而在这 朝堂之上 ,与正德皇太后不对付的唯有前任阁老温钺。”
“当时 我便怀疑是温钺派你阻止正德皇太后入皇陵,而真正让我确定 的则是你非要将我牵扯入这 个计划之中。”
“你与司天监的柳大人 交好 且在调任工部前便已 与柳大人 商量好 了‘正德皇太后不愿入皇陵’一事 ,可那日在马车上 t 你却装作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试探我的态度。”
“我这 个小小工部员又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让你,或者说你背后之人 重视的呢?”
“自然没有,”沈归棠又抿了口茶,向他微微一笑,“可我有神霄郡主。而从我对正德皇太后的态度便可判定 郡主在我这 里是否安全。”
“至此,我终于确定 ,你身后的便是前任阁老温钺。基于此,再想 要查出你们的关系便不难了。”
姬润听罢长叹一口气,“贤弟之才,吾不能及。”
“只是,”他面上 似是怅惘又似是释然:“贤弟你有一点说错了,并 非恩师派我阻挠那老毒妇入皇陵,是我想 要为殿下做些什么,可我也只能做到不让那毒妇搅扰殿下身后的安宁了。”
“后来恩师才将计就计,可我当时 也只以为是恩师想 要拉拢贤弟你,却没想 到,”他眼角染上 一抹嫣红,声音都有些哽咽:“苍天有眼,竟让郡主活了下来。”
他这 声泪俱下的模样实在让人 动容,然他对面的沈归棠从来把自己归为恶鬼一列,见状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冷淡道:“你今日就算用眼泪把沈府淹了,也见不到郡主。”
姬润掉眼泪的动作一滞,之后便再如何也挤不出哪怕一滴。他略有些尴尬地将面上 的泪痕抹干,结巴道:“这 ,这 ……”
沈归棠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是温玠派你来的。说罢,他想 让你给郡主什么消息?”
姬润没想 到这 也能被他猜中,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口中支支吾吾道:“人 家小两 口说点悄悄话 ,你,你有什么好 打听的?”
沈归棠刚准备饮茶的动作一顿,眼神危险地眯起:“小两 口?谁和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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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润尚且没有察觉到沈归棠骤变的脸色, 仍在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完成温庭兰麻烦他的事,“庭兰与神霄两人青梅竹马又有婚约在身,如今庭兰得知郡主身体抱恙想要关心一下, 你做甚棒打鸳鸯 ?”
棒打鸳鸯?沈归棠反复在心中咀嚼着这两字, 突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过得很是荒谬。
捡来的无家 可归的小哑巴居然是别人家 的未婚妻……
好不容易一点一点将她养熟了,未婚夫却找上了门……
不让她和那人见面还 被扣上了棒打鸳鸯的帽子……
然而最为荒谬的是,他现在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去把她那个所谓的未婚夫大卸八块最好再丢进海里喂鱼。
他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只有难以掩藏的锋芒不自觉在话间流露:“郡主离开玉京之时不过四五岁, 哪里称得上什么青梅竹马?再者, 你口 口 声声说他们是未婚夫妻, 那他们过礼了吗?信物交换了吗?媒人还 在吗?”
眼见姬润被他问得愈发迷茫,沈归棠板上钉钉道:“既然这些都没有,那又谈何未婚夫妻?姬兄往后还 是慎言为妙, 省得连累了郡主清誉。”
“可,可是……”姬衡疑惑,咱们今天的重点不是在于给郡主带话吗?
沈归棠无情 地打断他, “没有什么可是, 姬大人你今日 是断然见不到郡主的。黑风,送客。”
直到被黑风看似恭敬实则强势地赶出沈府,姬润望着面前迫不及待合上的大门仍是想不明白, 怎么说着说着就把神霄郡主和温庭兰的婚约给说没了, 另外便是, 沈归棠今天是吃错什么了,火气那么旺!
黑风将姬润送走后,看着他带来的一堆礼品不由发起了愁, 干脆提着来问沈归棠如何处置。
而这时沈归棠已经摆好了作画的工具,闻言头也不回道:“扔了,咱们已经穷到缺那些东西了吗?”
黑风有些为难,“可这里面除了补药便是女子的首饰,想必是姬大人特 意送给郡主的。”他言下之意是觉得这些送给横波的东西他们贸然处理了是不是不太好。
沈归棠却是全 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思忖了片刻后道:“你传话沈姨给郡主挑一份东西,不仅要比温玠送的多,还 要比他的好。”
黑风:……真 的好想当面骂他幼稚,但 是又不敢。
“此外,属下刚刚送走姬大人时发现他马车上似还 有人一直在等着。”
马车载人与不载人时留下的辙印会略有不同,因 而经验老道的人根据辙印的深浅便可判断车辆的载重。
沈归棠灵动的笔尖微滞,随后若无其事道:“不用 管他,那是温玠在守着呢。”
他将手中狼毫放下,眼睫低垂:“这么些时日 也够他在我的身上查出些蛛丝马迹了,他此行应是打算将郡主接走。”
黑风一惊,“公子您的身份可是在十几年前便已换好,当年经手此事之人也全 部在阁里的监察名 单之上,又怎会... ?”
沈归棠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惊慌,“彻查出我是谁倒不至于,可你也千万不要小瞧了温家 ,”他顿了顿补充道:“背后站着先太子的温家 。”
黑风似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理解之事,皱起了长 眉:“可是,先太子殿下不是已经故去多年了吗?”先太子已不再,又怎么说得上背后站着先太子的温家 ?
沈归棠轻笑,似是在笑他天真 :“姬瑾确实在十三年前的东宫事变中便薨了。”
他目光投向遥遥的皇陵,“然而他十三岁提出的以农养兵已经被贤王用 在了西北军中,他十五岁进谏的取消保银一策让温栩带去株洲后积累了莫大的名 望。兵部使 用 的武器至今还 是由他当年举荐的公输一族铸造,还 有京城回春堂每旬一次的义诊,丰良谷肆三五日 便开设一次的粥棚……你信不信,京城里现在还 有人私自供奉着先太子的牌位。”
如此说来,士、农、工、商,竟是每行中都藏着他的影子!除此之外,还 有最重要的声望!
黑风不由大骇:“先太子这是想做什么?”
沈归棠想起记忆中那人的模样,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黑风奇了,他没想到这世间居然还 有沈归棠也不知道的事。
沈归棠看他那副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不禁有些无语,“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若他是姬瑾肚子里的蛔虫,第一件事便是要弄清楚姬瑾当年看上温玠哪一点了,竟要将女儿许配给他。
先帝宠爱姬瑾,愿意在自己死后将一切都交给他,可这不代表他就不会忌惮姬瑾。姬瑾又哪能不清楚这一点,可他更清楚自己的妇人之仁。
他应是早便预料到了自己将亡于孝悌,却又始终不愿真 的父子相残。故而,有些事不能身前做,有些名 也只能生后显。
“如今再看,他死了吗?确实是死了。可正是在他死 后,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至于你问的他究竟是想做什么?或许是在下很大一盘棋,又或许,就只是单纯的不照沟渠魂不偿吧。”
黑风听完,不禁陷入了怅惘,然而还 未等他抒发胸臆,便听沈归棠嘀咕:“所以他当年究竟是觉得温玠哪一点好?”
黑风:……幼稚。
今日 似乎事情 格外多,沈归棠刚把手里的画作完成,黑风又来禀告道:“公子,郑公公来了。”
沈归棠不急不慢在铜盆中净了手,嘱咐他:“待会儿郡主回来了,将这副画同那些东西一并送过去。”
他话说完,便径直去了正 厅,也不顾在看到他画作后便陷入了可疑沉默的黑风。
郑公公这次见到沈归棠表现得明显亲近了许多:“沈大人此次可是受了惊,瞧着清减了不少。”
沈归棠适时掩袖咳嗽了两声,“谢郑公公关心,实在是世事难料啊。”
郑公公笑道:“俗话说,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沈公子的福气可大着呢!”
说着他朝身后紧跟着的两个小太监使 了番眼色,那两个小太监便当着几人的面打开了各自怀中抱着的小箱子。
其中一箱中置有一根年份不短,品相完好的人参,另一箱子中则铺满了拇指大小的东珠。
他又拿出皇上的手诏,朗声道:“工部员沈归棠足智多谋,心有大义,于危难之时尚能舍生忘死 ,兼济同僚,实乃国之栋梁,朕心甚慰。”
将陛下手诏放入垂手行礼的沈归棠手中,郑公公略有深意道:“陛下得知沈大人在此次恶匪劫掠驿馆之事中英勇有为,对您可是赞不绝口 ,立刻便赐下这诸多赏赐,还 望沈大人将养好t 身体,好配合接下来的三司会审。”
饶是沈归棠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然而当他真 正 听到上百官员并守陵军的性命如此轻易地被“恶匪劫掠”四字盖棺定论时,还 是感 到一阵悲哀。
他面上却仍一片恭敬:“谢陛下隆恩!归棠定会倾力配合三位大人早日 抓获这群胆大妄为的盗匪,以告慰守陵军在天之灵。”
郑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临走前还 拍了拍沈归棠的肩膀:“沈大人啊,你明白就好。”
送走郑公公后,甫一转身,沈归棠的脸上温和的表情 尽退,取而代之的是嘲弄与厌倦。
他脚步生风向后院走去,却在后院门口 看到了一道伫立的身影,是小郡主。
他向她走来,先是打量了一番她身上的伤口 处,见纱布上没有洇出血迹,这才松了一口 气。
他嘴角浅浅勾起,刚想问她今天玩的开不开心,却突然察觉她神色不对。
她的唇抿得很紧,眼睛中带着几分拗拗的质问,因 受伤而苍白的脸庞更显出几分脆弱。
看她这副模样沈归棠便知晓她刚刚这是撞见了他与郑公公的谈话,他的心脏微微揪起,语气中不是询问而是肯定:“你都听到了。”
横波盯着他的眼,似是妄图从中找到某种答案: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样的。
沈归棠却撇过头去,不愿将某些被自己视之为脆弱的情 绪示于人前,他嗓音干涩而冷硬:“纵使 世人皆知此事为二皇子所为,又能如何?皇权倾轧之下,谁人不是蝼蚁?”
他不是没有猜测过横波入京的意图,故而他此刻虽不忍却也必须让她明白,这前路艰险,人心叵测,谁都能拉你一把却转头就刺你一刀。
即便是他,也不可轻信。
横波见他不肯直视自己,心中对他的态度已经有所猜测。
可她依然不愿相信,她不是不信沈归棠会骗她,她是从未怀疑过守陵军遭屠那夜,那把以鲜血开刃之剑所露的锋芒。
她是一个剑客,不会看错任何一把好剑。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他的肌肤,感 受到一股轻柔的力量抚过自己的下颌,沈归棠不由一阵颤栗。
那奇妙的触感 从皮肤上顺着躁动的血管流经四肢百骸。
他指尖微蜷,睫羽颤动得如风暴中拼命扇动翅膀妄想逃离的蝶。
然而风暴之所以称之为风暴,便在于它的不容拒绝,当风拂过你的面颊,你已处于暴风眼。
他的脸庞被带着转了回来,在她澄明的目光中,他彻底遁无可遁。
纵是恶鬼,在这烈日 灼灼下也会灰飞烟灭。
他闭上了眼,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嘴唇微动,片刻后终于连字成句:“郡主,人都是会变的。”
说完,他似是再难忍受这种狼狈,又似是害怕从她身上察觉到失望,他快步越过她,像逃离一座压在他心口 的山。
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他终于在几丈之外回过头。。
明媚的阳光下是与自己背道而驰的身影,那是一只孤傲的鹤,是一柄不折的剑。
而他,则是那只自欺欺人地以为逃离了风暴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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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沈家的饭桌上,二 狗端着碗神 思不属地东张西望,然而 其他人却好似都什么也没有察觉, 只是气氛莫名比往日凝重得多。
片刻后, 二 狗终于 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氛围,放下碗起身:“我去喊翠花姐姐来吃饭。”
可还未等她完全站起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自上首传来:“若是翠花没来,你也不必回来了。”
他话 音一落,饭桌上彻底陷入一片死寂。二 狗心肝一颤, 又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不停往自己嘴里扒饭, 内心却在嘀咕:原来今天惹沈旺财不高 兴的是翠花呀。唉, 自己一会儿偷偷吩咐厨房给翠花留点吃的吧。
用完晚膳后, 沈归棠回到书房却见那幅画还挂在画架上时不禁眉头一皱。黑风连忙上前禀告道:“郡主并未回房间,故而 属下还未送过去。”
沈归棠听了他的解释后眉头反而 皱得更紧:“她到现在还未回府?我们的人还跟着吗?”
“下午派出去跟着郡主的人也还未回来。”
沈归棠稍稍放了心:“让厨房备着点饭食。”
“是,”黑风应后却并未离开, 迟疑片刻后终是忍不住问道:“公 子,您是不是对神 霄郡主……”有些过分关心了。
然而 不等他问出接下来的话 ,便立刻收到了沈归棠骤然变得危险的视线, 他心下一个咯噔立马垂下头颅, “是属下僭越了。”
沈归棠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声音淡淡道:“你退下吧。”
黑风向他行了一礼蹑手蹑脚退到了屋外,在阖上门时又听他交代, “她回来了通知我一声。”语气辨不出喜怒。
待黑风走后, 沈归棠依照往日习惯阅览起阁里送来的各路消息。
衢州自开春以来已下了多场大雨, 恐有夏汛来袭,三司会审的三位大人于 臻享楼共用了一顿晚膳,二 皇子被 惠妃训斥一顿后又私自出了宫……
只是, 原本能够抽丝剥茧从中推测出许多信号的情报今日看来只觉索然无味。
夜晚也不显得昏沉的灯光、书房内的摆设、安静无人打扰的环境,这一切都与平常别无二 致,可是桌案前垂着跪坐的人,心境却是大不相同 了。
没有让黑风把话 说下去是在害怕听到什么呢?对小郡主是不是过分在意?亦或是......有男女私情?
怎么可能呢?自十三年前起,他一生所系便唯有数万镇南英魂,又怎会生出男女私情这种于 大业无益的感情?
况且,他照拂小郡主,难道不是为了偿还恩情吗?
而 小郡主甚至还已然有了未婚夫……
于 公 于 私,他都不该、也不能对小郡主产生男女私情。
可是,为什么仅仅是想到这个词便会觉得心旌摇曳?
一个人可以闭上眼,捂住耳朵,甚至控制自己的脑子,可以做到不看不听不想,却永远也无法做到不心跳。
此刻,他终于 无法再欺骗自己不为她心动。
风暴对灵魂低语,逃离我,亦或是成为我。
而 他抬起双眸,展翅欲飞的蝶翼下是终于 酝酿完成的风暴。
他起身向外走去,正欲开门,却见门从外面 打开,闯入视野的是神 色匆匆的黑风,他语气中满是焦急:
“公 子,我们派出去的人回来禀告,他...他把郡主跟丢了,”
沈归棠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能让横波甩掉那便是被 发现了,可他既然会被 发现想必刚出府便露出了马脚。然而 小郡主之前明明默许着,现在却又突然将人甩掉......
沈归棠突然产生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半个时辰前,横波漫无目的地在玉京街上走着。她幼时也曾随着娘亲和爹爹伪装成普通一家三口的样子在玉京闲逛,只是到底时隔多年,往日记忆越发稀薄,如今玉京的一切只让她觉得陌生。
走马观花般将街上一切喧嚣与繁华尽收眼底,横波心中却被 沮丧与挫败堵塞。
倒不是因为刚刚与沈归棠之间的分歧,横波只是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此前想的简单,既然坏事是二 皇子所为,那便将他杀了便是。她自认为在杀人上还是远胜这世上许多人的。
可被 傍晚的冷风一吹,横波瞬间从自己的想当然中回过神 来。
她连怎么找到二 皇子都不清楚又如何去杀他?虽说未成年的皇子都还住在宫中,可皇宫守卫何其森严,其中武林高 手也未必没有,她怕是连进都进不去。
就算她真的侥幸混进去了,偌大一个皇宫,二 皇子又住在哪里?
一腔孤勇的暗杀计划首先就夭折在了第一步上,这让横波如何能够不气馁?
走着走着,莫名晃到了人潮涌动的西市,各种小摊小贩的身影络绎不绝。油酥饼、芝麻糕、肉包子以及笋面 等各种食物的香气不住地往横波鼻子里钻。
此时已过了饭点,肚子里传来一阵空虚之感,饥饿的加持下旁边传来的吆喝声越发勾人。
只是此次事发突然,并未料到自己这个时辰还流浪在外的横波是一个铜板儿都没带出来。
唉,也不知道后面 一直跟着的那个大兄弟能不能借她点儿银子使使。
思索间,横波走的愈发深入,旁边热腾腾的摊贩逐渐稀少,可人流却比刚刚更多,再往前走甚至还排起了长 队。
好奇使然,横波也t 凑了过去,然而 她刚一站定 ,便被 旁边一个伙计打扮的小娘子塞了一个碗。而 除了她手上这个外,那小娘子身前竟还叠着好大一摞。
横波定 睛一瞧,原来她身前排着的人每个手上都抱着一个碗,而 就在这会儿功夫,又来了好几人排到了她后面 。
横波连忙从队中撤了出来找到那个小娘子,与她比划了好一会儿才解释清楚自己没有钱。
那小娘子却制止住她要将碗还回去的动作 ,爽朗一笑道:“姑娘怕是第一次来吧。这是我们丰良谷肆隔几日便开一次的粥棚,不用付钱也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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