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连忙俯首行礼:“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姬衡面上一派和煦笑意,穿着皇帝朝服更显意气风发,如此看来,倒真像一代励精图治的明君。
他随意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端坐于高位。
眼见一切就 绪,鸿胪寺官出 列,行过三跪九叩之礼后便开始宣《制》:“贞元十三年肆月贰拾壹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 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 身。”
宣《制》完毕,接下来便到了唱名之时,此刻太和殿上比起 刚刚的安静,更像是多了一种压抑的沉寂,几乎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除了上首仍然面露笑意的皇帝,众人无不屏住呼吸,直至鸿胪寺官再度出 声:
“第一甲第一名,温玠。”
“第一甲第一名,温玠。”
“第一甲第一名,温玠。”
唱名三次后,鸿胪寺官引温庭兰出 班,就 御道左跪。殿中 众人无不稍稍侧眼,下意识打量起 那个即使 行跪礼仍高绝如玉树的身影,这便是这一届的新科状元了。
另有一些位于官列之前 的大臣彼此间隐晦地交换了眼神,似是在揣摩陛下时隔十余年突然又动 用起 温家人,究竟有何深意。
瞬间成为视线焦点的温庭兰却静的如同一座玉雕,面上无波无澜,直至鸿胪寺官唱及“第一甲第三名,沈归棠”时才 略微蹙了蹙眉。
感受到前 方散发过来的冷气,位于温庭兰之后的沈归棠唇角微勾,看来这位新科状元对他意见可不小 呢。
待鸿胪寺官唱完所有名次,姬衡又乘着来时的车辇回了宫。由礼部尚书周烨举黄榜出 午门,状元温玠以及其他进士随榜出 宫。
宫里的热闹很快便传了出 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奔涌着朝张贴黄榜的地方靠近……
二狗清晨一大早的便开始为这事忐忑,“翠花姐姐,一会我 们一起 去看榜吧。”
横波摇摇头,别说她对科考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就 算感兴趣也不会在这么热闹的场面出 门,谁知道会不会碰巧遇上巡逻的官兵。
二狗嘟起 嘴:“好吧,那到时候你输了可不许不认账!”说完,便急匆匆出 了门随着人流奔去……
正随着人群走的沈归棠突然感觉自 己 的衣袖被人拉了一下,回头看去,竟是仗着身体灵活偷偷跟在后面的二狗。
沈归棠压低声音:“你来做甚?”
二狗略有些心虚地小 声道:“我 ,我 就 是来凑个热闹。”
看着她滴溜转的飞快的双眼,沈归棠还能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他以手掩唇:“那恐怕是要你失望了,在下不过一区区探花罢了。”
他的唇边还带着狡黠的笑意,仿佛对此结果 并 不以为意。
二狗却如遭雷劈,“那、那谁是状元?”
沈归棠为她指了指走在人群前方的温庭兰,“喏,那便是我 们的新科状元郎,温玠。”
仿佛是感受到他人的注视,温庭兰正好于此刻回头望来,恰见那日见过的小丫头正望着他喃喃道:“原来他就是那个五岁能写诗的温玠?居然、居然是翠花赌赢了,状元竟真的是他!”
温庭兰闻言一怔,靛青色的进士服本衬的他如皑皑远山雪凛冽不可攀,然而 此刻,一抹融雪的笑意却从他眼角绽开,让人仅仅从一张脸上便见到了整个春天。
二狗突然就释然了:“他长得这么好看,考状元也是理所应当。”
沈归棠:???
他眼睛危险地眯起 来,唇边的笑意也逐渐冻结:“所以,你们还打了赌?”
二狗眼睛还黏在温庭兰的脸上,丝毫没有感受到危险的迫近:“是啊。”
他语气越发轻飘:“你说,翠花还赌了他?”
终于感受到气氛不太对的二狗艰难地将目光从温庭兰身上撕下来,转到开始向外辐射寒气的沈归棠身上,颤巍巍道:“没,没错。”
“呵,”沈归棠理了理刚刚被二狗扯皱了的衣袖,淡淡道:“你回去跟厨房说翠花今晚还想吃鸡,若是翠花吃不完,你便帮她吃。”
二狗:???
“我 又做错了什么啊?”
一连得知两个噩耗的二狗家去后失魂落魄地站到横波面前 ,手中 还捧着一方落了小 锁的木匣子,悲痛地往前 一递:“愿赌服输。”
横波欣欣然打开匣子数了数,神色间略有诧异,没想到二狗的小 金库居然很是丰满,光是银子,少说也有二三十两之多。而 除了银子外,竟还有几颗金豆子。
她从中 精挑细选,找出 了一块价值最小 ,约莫着有一两的碎银子,随后便合上了匣子。
二狗看着她这一系列动 作,眼中 的光亮死灰复燃,原来翠花姐姐居然是一个如此心善的人吗?
却见横波将碎银递给她,像是打发叫花子一般让她自 己 拿去买点糖吃,便抱着匣子头也不回地朝自 己 房间走去。
二狗:???
难道不是要意思 意思 收我 一两银子就 好了吗?翠花姐姐你是不是拿错了啊?
“翠、翠花姐姐?”
然而 任她如何不舍挽留,横t 波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坚定而 轻快的背影,甚至于,她回房的脚步越迈越大,到了最后就 差使 上轻功了……
二狗:!!!
不是,你倒是把匣子还给我 啊!
含泪送走了压岁钱的二狗又去厨房吩咐起 了晚膳,这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听话,只是多年来惨痛的经验已经让她知道了得罪沈归棠的下场。
于是,当晚横波在看到饭桌上与那日如出 一辙的全 鸡宴时,本因沈归棠不与他们共用晚膳而 格外自 在的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
尤其是横波并 不知道自 己 被二狗卖了之事,因而 越发觉得姓沈的这个人阴晴不定。
同样耷拉着一张脸的二狗哪里敢将实情告知与她,见横波拿手上的鸡腿当沈归棠泄愤也不敢出 声,反而 安慰起 她:“他就 是这种人,你日后习惯了便好。”
近些时日以来,京城里出 了两件让百姓津津乐道的事,第一件自 然是备受读书人推崇的琼林盛宴。试问天下哪个读书人没有考取功名的抱负?而 琼林宴正是由皇帝为那些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们特意赐下的宴席,听说整整摆了三日才 结束。
而 相比于第一件只在读书人间流传开来,这第二件事便成了平民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茶馆的堂前 ,说书先生抿了口茶,“今日咱们不说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就 聊聊近日大理寺办的一桩惊天大案。”
“前 些时日,一女 名曰白三娘竟越过京兆尹府直接往大理寺递了状子,而 她状告的竟是朝廷工部主事赵廉。”
“照理说,他们一个是来京城投奔亲戚的小 小 村民,一个乃当朝六品官员,又哪里会产生交集?”他故意停顿于此,为自 己 重新续了一杯茶,不慌不忙地吹着。
堂中 喝茶的客人被他吊起 了兴趣却迟迟等不来下文,有那不缺钱使 的老爷干脆直接赏了锭银子:“别墨迹了,说的好听老爷我 还有得赏。”
说书先生笑呵呵收下银子这才 继续道:“却是原来,那白三娘亲戚便是城东那家白记木器铺的老板。而 那工部主事赵廉曾在白记木器铺订了一大批木器,只是,他除了买些上好的竟还订了许多鱼目混珠的。”
说到这,一恰好住在城东的茶客接话道:“白记木器铺?这家我 知道嘞,铺面老大了,生意也红火,只是已经有些时日没开张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做了。”
说书先生被他打断也不生气,反而 接着那客人话道:“确实是不做了。实不相瞒,这白三娘之所以报官,便是因为那白记木器铺的老板和老板娘已经失踪数日了。”
有客人奇道:“那这和工部主事有何关系?白记木器铺生意红火,客人也多,总不能谁买了他家的木器便怀疑谁吧?”
他这话说的在理,堂中 一片响应之声:“是啊,难不成这年头买个东西还犯了律法了不成?”
更有一汉子混不吝道:“照这么说,岂不是我 今日喝了你家的茶,来日你家掌柜的老婆跑了,还得怪上我 不成?”他话一落下,便引来一阵哄笑之声。
待众人笑够,说书先生才 不紧不慢道:“方才 小 老儿也说了,这工部主事还买了一批滥竽充数的货。他赵廉虽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可到底也是个正六品,哪像你我 这般手头紧巴,这批次品总不能是给自 家用的吧。”
“况且,我 可听闻,他买的还不是一般的木器,而 是一批木葬!”
大晋尚孝,大户人家的宗祠无一不是宏伟壮观,因为这便代表着一个家族的底蕴。至于平民百姓,他们宁愿自 己 过得节俭些,也要保证祖宗的仪面。故而 ,他此话一出 ,当即便有人谴责道:“他这事做的忒不地道,这可是要断香火的!”
“兄台所言是极!”说书先生捋了捋自 己 的胡须,“可既然连我 等都知道这事丧良心,他赵廉却敢这么办,必定是有利可图,且这背后的利益定然是你我 想都不敢想的数!”
不给众人插话的机会,他紧接着道:“咱们都知道,陛下仁义孝悌,”他说着往天边拱了拱手以示尊敬,“恰逢今年正德太后仙逝,陛下拨款于工部欲重修皇陵。”
“既然要重修皇陵,那这陵里的木葬可不得重新换上一批?”
他如此一问,堂中 众人均倒吸一口冷气,若是如此……那赵廉可真真胆大包天!
仍有人不可置信:“可、可再是财帛动 人心,那赵廉也不该把主意打到……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也有人唏嘘:“他这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啊。”
还有人不以为然:“无非是棋差一着罢了,若不是大理寺将此查了出 来,这事谁又能知道呢?”
眼见他们各抒己 见,说书先生便静静坐着,一边品茶,一边细细聆听,不时还摇摇头一笑。
直到众人声音渐止,他才 放下茶盏,笑着道:“小 老儿看来,各位老爷说的均在理,若非白三娘找到了赵廉与白记交易的账簿,又侥幸逃过一劫,那么赵廉杀人灭口之事便不会被揭发,自 然,大理寺也不会顺藤摸瓜查出 他贪墨朝廷的银子一事。”
“只是,那赵廉当真只是因为贪?那可不见得。”
“哦?”有客官不解:“明明是你这老头子说他是为了那银子,如今却又说他不是因为贪。这不是自 相矛盾吗?”
“对呀,你怎的还说话不算话呢?”
说书先生听他们开始声讨起 自 己 也不解释,反而 是说起 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干之事:“不知大家有没有去看茶园最近新排的一部《青云直上》?”
“小 老儿我 之前 也是不懂那赵廉要这么多银子所为何,可自 看了这部戏之后,却突然有了些别的见解。”
他这么一说,本来不满他突然转换话题的人也都闭上了嘴,安安静静等他往下讲。
“这《青云直上》讲的是家中 突逢劫难的商户之子段青云一步步爬上当朝宰相的升官之路。然而 ,小 老儿今日要说的不是他升官有多么风光,反而 要讲,他是如何从巨富之子沦为家徒四壁的穷小 子的。”
“在座想必也有不少做生意的老爷,想必也都知道,身为商户最怕遇到的并 非那拿了东西不给钱的地痞流氓,反而 是一些仗着职权横行霸道又贪得无厌的官老爷。”
这话可引发了许多人的共鸣,那位一开始便赏了一锭银的老爷这下直接将身上钱袋甩到说书先生桌上,其中 意味不言而 喻。
“那段家本也是扬州一带有名有姓的富贵之家,然,在他十二那年,偌大一个家族却因一些莫须有罪名全 家被抄,资产也尽数充公 。”
“而 这背后原因不过是没有给当地新上任的县令足够的油水罢了。”
有那天真之人激愤:“这等人渣怎配为人父母官?”
堂中 也有看过这出 戏的人为他解惑:“只因这县令的阿姊乃是知州大人的宠妾,那知州稍微提携运作一番不就 成了?”
“是也!”说书先生抚掌一笑:“这位兄台竟也看过这出 戏?”
那人点头:“这《青云直上》最近着实是火了,但凡好戏的有谁没看过?”
说书先生点点头继续:“且说回那主角段青云,他既然官至宰相,必然是要报了这家仇。而 那县令仗着自 己 有个知州姐夫哥处处敛财,所行之恶可谓罄竹难书,自 然是落得个杀头的结果 ,那知州也因包庇之罪被革了官职。”
“然而 ,让小 老儿我 感概颇深的却是那知州小 妾在临刑前 去狱中 探望亲弟那一幕。”
“其姊道:‘都怪你不知收敛,如今自 己 丢了性命不说,还连累我 至此。’,那县令听完却是一阵笑:‘阿姊着实无情,我 为非作歹不得好死,我 认!可我 敛的那些银子最终都进了谁的腰包,阿姊竟当真不知?’”
“‘阿姊只觉得我 沾了他的光做一县县令好不得意,可他但凡需要银子哪次不是朝我 伸的手?我 若清清白白哪里有银子给他使 ?就 连阿姊你头上这金簪指不定都沾着几条人命呢。’”
说完,他一声长叹:“你若说这县令敛财,小 老儿也同意,可你说他是因为贪?依我 拙见,贪的怕是另有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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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中众人似还在回味其 中故事 , 久久不能 言语。
片刻后终于 有那心思 活络的反应过 来:“这和那赵廉有何关联不成?可也不曾听 说他有什么位高权重的姐夫啊?”
在座的也有那家中与官员沾亲带故的对此略知 一二:“那赵廉虽没 有个有名 的姐夫,却是娶了当朝兵部尚书家的女儿,有个一手遮天的老丈人。”
已经有人起了猜测:“莫非那赵廉贪的银子是进了他老丈人的腰包?他可真是糊涂啊!”
“那你老丈人伸手找你拿钱, 你能 不给?”
眼见已经达到自己想要 的效果, 说书先生站起身来止住众人话头:“这可不兴胡乱猜,若是让那等贵人知 道,我 们小 老百姓可少不了一顿板子吃呦。”
然而众人听 他如此说,气势反而更盛:“不做亏心事 ,不怕鬼敲门, 若他兵部尚书当真清白, 又怎会将我 等的闲话当真?若他真做了亏心事 , 那我 等便 是察举有功! ”
“兄台所言在理!苍蝇不叮无 缝的蛋, 他若不是人品有亏,又哪里会传出谣言?再说了,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他女婿是个这样的人,老丈人能 有多好?”
“哎!”说书先生一脸惶恐, “这话也就听 听 罢了, 为了我 等身家性命万万不可往外传了去!小 老儿我 还想多享几年福呢。”说着,他朝众人作了个揖,迈着小 步急匆匆往后院去了, 任由堂中众人讨论的沸反盈天。
二楼雅间, 屏风后一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正把玩着笼中鹦哥, 他手中一金边玉碟中盛了些许鸟食,随意向笼中一抛,那鹦哥便 张嘴接住, 一边咀嚼还一边奉承:“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有敲门声响起,守在一旁的侍从得了主人吩咐便 打 开了门,而门外正是刚刚急匆匆消失了的说书先生。
只是他此刻与刚刚却大有不同,不只是少了那灰白的一缕山羊须,连面 容都白净细嫩了许多,倒像是一个儒雅的秀才老爷了。
他进门后便 垂首立在屏风前,不敢张望。
直至从那影影绰绰倒映在屏风的身形传来一声轻笑:“先生刚刚还妙语连珠,现下怎么反而拘谨了?”
说书先生拱了拱手:“不过 一糊口的生计罢了,公子可切莫再折煞鄙人。”
“先生既把这行当生计,不会流连忘返吧?”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在下既已答应了公子,有生之年便 不会再进京。”
屏风后的人满意地点点头:“桌上乃是剩下的五百两银票,你今日家去后收拾一番,明日一早便 有人护送你离京。”
说书先生清点了桌上匣子里的银票后,声音中略带了几分激动:“多谢公子!”
那不露面 的公子微微叹了口气:“倒不是我 容不下你,只是你既损了严纵的名 声,以他那性子,必不会让你好过 。你可明白?”
“是,公子一片好意在下心里清楚。”
“既如此,你便 去吧。”
待听 到关门之声,屏风后公子连鸟笼也不拎立马跑到屋内藤椅上坐下,原本守在门口的侍卫一个过 来给他剥桔子,另一个则是殷勤地捶肩捏腿。
“少爷,您这几日又是排戏又是写书的可真是辛苦了,要 是让老太君知 道了,指不定得有多心疼呢。”
那少爷,也就是大理寺少卿陆无 妄摆了摆手:“还是别让祖母知 道了,省得她老人家想起华荣皇贵妃来伤心。”
另一侍卫奉承:“怪不得老太君最疼少爷您呢,您真是顶顶的孝顺。”
倚在藤椅上丝毫没 有坐像的公子斜他一眼:“嘴这么甜,这个月的俸禄又花完了?”
那侍卫闻言一脸苦相:“您老是带我 们去玩,我 那点月银哪里兜得住?只是,小 的并非想要 银子,实在是有一事 不明,想要 少爷您给讲讲。”
“哦?”陆无 妄挑了挑眉,与另一个侍卫打 趣道:“十八如今也开始动脑子了。”
十八挠了挠头,面 上有些赧然:“小 的之前听 少爷说,这是有人要 借刀杀人。但是眼见少爷这几日不辞辛苦忙上忙下,小 的实在不明白,咱这不是给别人做嫁衣吗?”
陆无 妄接过 十六递过 来的连橘络都剔掉的橘子,塞了一瓣进嘴里,含糊道:“他只是借刀一用又不是黄雀在后,我 定北侯府总不至于 连当把刀的气量都没 有。”
“况且人家都把机会都送到眼前了,这都不抓住岂不是显得我侯府很窝囊?”
十八仍有不解:“那、那个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
陆无 妄专心致志对付起手中橘子,直接道:“不知 道。”
“啊?”
“少爷我 就是一个纨绔,管那么多做甚?”他拍拍手站起身,“咱呀,安心看戏就行了,就算天塌了还有爹和兄长顶着呢。”
与外面 的喧嚣不同,这几日沈府的气氛十分平静,甚至可以称之为死寂。究其 缘由,自然归因于 沈归棠那肉眼可见的糟糕心情。
而不知 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横波总感觉沈归棠针对的单单是自己。
琼林宴后,状元温玠被宣任天子侍讲,官至从四品,可见皇帝对其 喜爱之深。
这一届的榜眼已年过 不惑,被安置在翰林院做一修撰,倒也算是个好去处。
唯有探花沈归棠迟迟没 有收到任职的诏书,是以横波自觉这便 是他心情不佳的原因。
只是,他做不上官,怎么能 怪到她头上?
一开始横波告诉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是以,在沈归棠要 她满屋子找玉佩却只告诉她玉佩是方的时,她忍了。
把屋内所有犄角旮旯都找了个遍也没 找到,这时他却突然说原来玉佩就在自己身上挂着时,她也忍了。
好不容易把屋子复原,他却兴致上来提出要 将房中格局改一改时,她还是忍了。
可是,在沈归棠以“翠花姑娘既然看不上在下的学识,想必是才思 过 人,还望不吝赐教”拉着她论学时,横波觉得自己再忍不下去了!
此刻,焕然一新的书房中,沈归棠正指着书上的“此天之亡我 ,非战之罪也”,一副虚心讨教的表情:“不知 翠花姑娘对此话有何见解?”
横波紧紧皱起眉头,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半晌,终于 痛苦地闭目摇摇头:我 不认字。
“哦?”沈归棠似笑非笑:“我 听 闻翠花姑娘有一五岁能 成诗的青梅竹马,怎么?日日耳濡目染之下,翠花姑娘竟还不识字?”
他特意咬重了“青梅竹马”、“日日”,横波却丝毫没 有听 出,反而理直气壮:可是你这几日天天和我 在一起,也不见稍微变善良一点啊?
再说了,横波在心里默默嘀咕,不识字的是翠花,和我 横波有什么关系?
沈归棠:……
或许是她表达的哪个字眼取悦了他,他竟不觉生气,反而有些想笑:“原来在翠花姑娘眼里,在下竟如此,不善良?”
横波一脸无 畏地点点头,反正她日前已经寄信回去筹银子赎身了,当然,以防师父师母担心,她把信寄给了小 少爷。
唉,希望小 少爷能 念在护送之恩再借给她二百两银子。
沈归棠打 量她片刻,似是知 道了她心中所想,摇起手中扇子施施然道:“我 也知 沈府这小 庙容不下翠花姑娘这尊大佛,但是契书一日生效,翠花姑娘就还是在下的侍女。”
“只是,沈某也并非那等不讲情理之人,既然翠花姑娘不认字,”他将手中这卷放下,换成了一本《千字文 》,“那我 们便 从抄书开始吧。”
横波:……
他何止是不善良,他简直恶毒!
好为人师的沈归棠在看着横波抄了一整日的《千字文 》后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连带着对黑风都和颜悦色了许多。
“那状元和榜眼都给了职位,却一直晾着您,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
沈归棠正一张张检查着横波抄写的千字文 ,将其 中她抄错和漏掉的字一个个订正,听 他如此问手中笔也不停,反问道“难道天子侍讲便 是一个很好的位置吗?”
“啊?”黑风有些摸不着头疼,什么天子侍讲?他有提到天子侍讲吗?
沈归棠看着横波越到后面 越潦草的字迹,微微皱眉,“不急,算算时间,也就这两日了。”
也不知 沈t 归棠是否真有料事 之能 ,此刻的勤政殿内,面 色沉郁的姬衡一袖子将桌前一沓还未翻阅的奏折挥落在地。
旁边伺候的太监宫女见状立刻惶恐跪下,无 一不瑟瑟。
陈公公壮着胆子将早已准备好的汤羹端过 去,“陛下,气大伤身,为这些个烦人琐事 损了自己身体可不值当。”
姬衡摆摆手挥退他递上来的瓷碗:“这些老狐狸个个恨不得从朕身上撕下一块血肉来,瞧瞧,这就是我 大晋的父母官!”
陈公公见他没 有呵斥,捡起地上几份奏折大致翻看过 ,发现这些竟全是御史参奏兵部尚书严纵的本子,有参他贪墨银两的,有参他徇私枉法的,竟…竟还有参他一把年纪又抬了个小 妾为老不尊的。
“这…这严大人是捅了什么篓子,竟至于 此?”
“捅娄子?”姬衡冷笑道:“我 看他是想捅破这天!”
“他严纵想要 逼姬洲归京和我 斗,自己坐收渔翁之利,也不想想自己有没 有那个能 耐!”
陈公公见他又有动气的迹象,忙上前为他捶肩捏背。
“不过 ,他以为朕抓不住他的狐狸尾巴便 不能 将他怎样,却没 想到,定北侯会给朕送上这么一份大礼。”
陈公公弯着腰,头微微偏向姬衡,“可是这定北侯,不是早就不管事 了吗?如今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姬衡睨他一眼:“他候府与严家毕竟隔着人命,若他此刻不找严纵报这仇,朕反而要 担心他是想找朕算这笔账了。”
“只是朕还是小 瞧了他严纵,竟把手都伸向朕的内务府了,看来这总管的位置得换个人来坐坐了。”
涉及到朝官任免,陈公公哪里敢多嘴,只立在一旁为这位一言之间生杀夺予的帝王轻轻捶打 着肩膀。
片刻,这位至尊无 上的天子终于 发话:“朕记得内务府有个姓白的掌司办事 倒也周到,且和定北侯府还沾亲带故,就他吧。”
陈公公应了句,便 退下准备吩咐笔墨了,却听 上首的皇帝又道:“那探花若身份没 有什么问题,一并安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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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 明亮却不灼人的阳光下 ,横波已经苦哈哈地坐在沈归棠书房小案前开始新一日的学习了,而沈归棠则一边品茗一边翻阅着一卷地理图志, 姿态好 不惬意。
黑风便是在这时进门的, 他扫了眼 愁眉苦脸的横波,又转向怡然自得的沈归棠,不由得在心里偷偷感慨:看来被沈归棠偏爱也不是一件什么好 事。
“公子,宫里来人了。”
横波倏然间抬起眸子,沈归棠扫她一眼 , 放下 手中书卷, “别一惊一乍的, 不过 是在下 的任职到 了。”
他说着站起了身, 略微理了一番衣袍,复又吩咐道:“好 生改你的错字,不许趁我没看着偷偷跑出去。”
横波一时提起的心暂且落回一半, 不是来找她的便好 。
只是,她看着眼 前密密麻麻的批改,顿觉头大如斗, 这姓沈的怎么比陈夫子还像个 夫子。
沈归棠已经走出屋门两步, 想了想又特意转身将门从 外 面锁上,小郡主看着就 不太 聪明的样子,可千万别把自己送进宫了。
跟在后面的黑风直咋舌, 看他这宝贝的样子, 若是不知 情, 还当他金屋藏娇呢。
然而被关在里面的横波则是半落回肚子里的心又给提了上来,他这是要干嘛?
姓沈的刚刚那么好 心告诉她宫里来人是给他任职,莫非只是借口, 而他的真实目的是给自己来个 瓮中捉鳖?
难道自己还是暴露了?不行,横波放下 手中的笔,自己绝不可以 坐以 待毙……
宫中来的是皇帝身前的郑公公,除此 之 外 ,还有两个 内侍立于厅外 。郑公公虽比不上陈公公受宠,可也算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郑公公约莫四十有余,面白无须,生的是一副好 相处的面相。此 刻他正坐在待客的正厅用着茶水,眼 见沈归棠步履匆匆赶到 ,他慢吞吞作势要起身却被沈归棠扶住:“劳公公奔波一趟,您且好 生坐着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