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临天 外,听着便让人心生暇想、无限向往,却绝非她想要 的。
故而,此时此刻,在听到沈归棠那几 乎算是板上钉钉的断言后,横波的心绪起伏甚至没有刚刚看到那碗药时波动大。
她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冷到了骨子 里却仍尽力避免冰到她的男子 ,突然朝他挥挥手莞尔一笑。
沈归棠一愣,却正 是因为看懂了她的意思 。
她笑着说 ,那又何妨?
如果她所欲为无需登临天 外,那登临天 外有何意义?
如果她所欲为必须登临天 外,那为此心脉寸断又有何妨?
他垂下了自己的眼眸,只觉得她坦然又澄澈的笑,弯起却舒展的眉,熠熠更生辉的眼,都是如此的灼人。
他端起了放在她面 前的碗,“先不 要 喝了,我拿去 厨房热一热。”说 完,也不 等她回应便步出了屋门。
留下一脸茫然的横波:诶?她刚想趁二狗不 在把 药偷偷倒了的!
院中的柳树下,“黑风。”
从树上突然跳下来一个人影:“公子 。”
沈归棠将手中的碗递给他,“让绿婆婆重新熬一碗,熬的时候加些甘草进去 。”
“是。”黑风接过碗便朝厨房走去 ,却又被他喊住。
“你待会再去 包些蜜饯果糕回来,送去 郡主那里。”
黑风听他如此吩咐却突然瞪大了眼睛,惊讶道:“公子 你终于要 给横波姑娘下毒了?”别人不 知道,他可知道横波姑娘在常州时是如何得罪了自家公子 的。
而以他家公子 的性子 ……只怕送糖为假,下毒是真。
沈归棠闻言倏地展开了他从不 离手的扇子 ,微微一笑:“我最近确实又研究出来一种新的毒药,拿你试试可好?”
黑风:……
他嘴里偷偷嘀咕着“谁能想到您突然也开始做好事了?”,身体却很诚实地一溜烟跑走了。
见他人不 见了,沈归棠嘴角的笑意慢慢散去 ,却仍不 紧不 慢地摇着手中的折扇。
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这世上能坦然接受自己引以为傲的天 赋其实是催命符这件事的人百不 存一。
而那剩下的一人,却也绝非生性开朗,而是经历过太多比这更痛苦的折磨。
他看到她觉药苦便以为她娇气,却忘了她年幼失怙,从此孑遗。
原来,在他还停留于记忆中那个会问“何不 承梁也?”的仙露明珠时,她却已然过尽千帆了。
“或许,我该对她,再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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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养了 两三日 , 横波已经 恢复活蹦乱跳了 ,甚至还可以帮绿婆婆干点劈柴担水的活计。然而她一个 外人一直住在沈家也不 是个 办法,思 及此, 她便 去向沈归棠提了 辞行。
正在案前作画的沈归棠知晓她来意后, 思 索了 片刻道:“也好,只是这几日 为翠花姑娘你抓药也花费了 不 少银子,看在你是二狗朋友的份上,在下便 为你打个 折。”
横波自是点了 点头,承蒙人家照顾已是十分不 好意思 , 这药钱自然是要 给的。且她身上满打满算还有一百两银子, 暂时不 缺钱使。
见她同意, 沈归棠也不 知从哪摸出了 一个 算盘, 只见他噼里啪啦拨弄一阵,随后满意地点了 点头:“诚惠您三百两整。”
正准备掏银子的横波一愣,下意识摸了 摸耳朵, 只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
没有错过她一系列小动作的沈归棠嘴角勾起一个 狡黠的弧度,“治疗心 脉的药草何其 珍贵,自然贵了 些。所以你没听错, 就是三百两。”
横波:……
横波掏干净了 自己的荷包, 终于又掏出了 五个 铜板。
她想了 想,先将 整的一百两银票塞给沈归棠,表示自己当下只有这么多银子, 可以之后再还他。
沈归棠倒也不 嫌弃, 慢悠悠收下了 这一百两银票之后却是道:“虽说翠花你是二狗的朋友, 可与在下确是不 熟,贸然赊去二百两给一个 不 熟的人实 在不 像沈某的作风。”
眼见横波面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沈归棠便 知道前面铺垫已经 足够。
他放下手中的笔, 拿出了 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这样吧,现在让姑娘你离开,沈某也不 放心 。不 如你继续住在沈某家里,正好绿婆婆现在年纪大了 ,你便 帮衬她一下,沈某可以给你每月二两银子的月银。”
“自然,姑娘你什么时候凑够了 二百两,随时可以离开。”
横波的眉头皱起又松开,虽说这样听起来像是当了 一个 丫鬟,可沈家就那几口人,且大部分活计绿婆婆都不 愿假于他人之手,故而她能做的也仅仅是劈柴烧水之类的体力活。
此外,她就算当卖掉身上所有物件还清了 那二百两,也剩不 了 几个 钱。而她此次在玉京待的时日 想必不 会 短,一直住旅店也不 是个 办法,还是应尽早找到一个 落脚之地为好。
横波忍不 住懊恼,早知当初小少爷要 给她多挑点珠宝首饰的时候就不 拒绝了 。
这还是她来到玉京后第一次想起小少爷,也不 知几t 乎日 日 念叨横波的小少爷若是得知此事会 如何作想。
这样想来,这位沈公子提出的建议竟是正好解了 她眼下困局,那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得到了 横波的同意,沈归棠立刻洋洋洒洒起草了 一份契约,让她在确认无误后就按下手印。
横波虽觉得这一切进展得有些太快了 些,但 一时也没有找出什么错漏,只得压下心 中疑惑,留下了 鲜红手印。
心 满意足地将 刚新达成的契约收好,沈归棠也不 与她客气,当即吩咐道:“现下也无他事,你便 先来伺候笔墨吧。”
若是搁在旁人身上,定会 觉得红袖添香过于暧昧,然而到了 这两人身上,氛围却是一片沉寂。整个 下午,一人专注于画画,另一人则不 是在磨墨便 是望着窗外发呆。
就这样,横波上任丫鬟的第一个 差事,便 是伺候沈归棠画了 一下午的走地鸡。
熬到天色将 黑,沈归棠终于放下了 手中的笔,起身将 画纸夹于早已牵好的一根细绳上。他活动了 一番略微有些僵硬的腕骨,退后一步好欣赏自己辛苦了 一下午的大作。
而横波已经 麻木的眼神终于重新活泛起来去,目光落在挂着的那张耀武扬威,根羽分明的公鸡画作上,莫名产生了 一种 成就感。
瞧,这么好看的鸡,是用她磨的墨画的!
余光发现了 她亮晶晶的眼神,沈归棠心 情也不 由 得变好了 起来,“翠花姑娘观我此画如何?”
横波讶异他会 问自己,却也丝毫不 吝于自己的赞美,与他比划:活灵活现,一看就很美味!
美、美味?
沈归棠嘴角的弧度顿住,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语气也变得危险起来:“依你之见,我画的是何物?”
横波诧异地挑了 挑眉:?不 是公鸡吗?
沈归棠:……
他凉凉一笑,连递过来的眼神都是冷飕飕的,“看来翠花姑娘是好久不曾吃鸡了 ,馋得紧,竟把沈某的彩凤图认作了鸡。如此看来倒是沈某怠慢了 ,在下这就去吩咐厨房做上。”
说完,也再没有心 情欣赏自己的大作,一甩袖子便离开了房间。独留下横波在屋内对着那“公鸡”图发愣,这是凤凰?
横波察觉到了 沈归棠情绪似是不 太妙,但 自觉也是非常无辜又委屈,毕竟她也从来没有见过凤凰呀!
慢吞吞走在回去的路上,气喘吁吁的二狗从后面追上她:“翠花姐姐,你今天一下午跑哪里去了 ?吓死我了 ,我还以为你不辞而别了。”
想到自己突然背上的二百两巨债,以及那位实 在有些阴晴不 定的债主,横波重重叹了 口气,她后悔了 ,她当时就该不辞而别的。
好在二狗这几日 或许是经 受了 绿婆婆的调教,手语可谓是突飞猛进,横波与她解释起下午的经 历来也终于不 再是磕磕绊绊了 。
令人意外的是,二狗了 解后却是一脸不 可置信的神色,“所以,你就这么被 他骗去当了 丫鬟?”
横波眼睛眯起:骗?
二狗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在:“没,没有。我的意思 是,你这么轻易就去给他当了 丫鬟?”
横波哪能这么轻易地被 她糊弄过去,也不 回答她的问题,就这么狐疑地盯着她。
二狗被 她盯得汗毛都竖起来,扭头就想跑,可她还没跑出两步便 被 眼前一把未出鞘的剑挡住了 去路。
她咬了 咬牙,转身便 向另一边跑去,然而横波却好似住在她脑子里一般,总能在她迈出下一步之前用剑恰好将 人拦住。
被 一把剑团团围住的二狗:……
她干脆眼一闭心 一横,蹲下抱住横波的腿,哀嚎道:“我的好姐姐,你可放过我吧!”
横波却郎心 如铁,任她如何撒娇卖乖始终不 为所动。
二狗无法,嘴唇颤抖了 好半天才嗫嚅出声:“三十两……”
横波:!!!
她满脸震惊:他居然贪了 我三十两?!
二狗:???
二狗见她如此理解,差点便 要 上去解释,幸而她马上反应了 过来,迟疑地点了 点头,半晌后才斩钉截铁道:“没错,他找你多要 了 三十两。”
横波气的立马就要 折返回去找沈归棠要 个 说法,却又在半路停下了 脚步。
算了 ,欠二百两和欠一百七十两又有什么区别?为这三十两再去受姓沈的冷眼?
横波思 考了 片刻,终是觉得三十两还不 值得自己如此。
看到横波又折返回来,二狗小心 翼翼道:“翠花姐姐,你不 去找他了 吗?”
横波沉痛地点了 点头,又摇了 摇头。
虽然她什么也没有说,但 二狗却很是感同身受,言语间也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是吧,我表兄他这个 人,忒难伺候了 些,咱还是能不 招惹就不 招惹。”
“不 过,”二狗面上略有不 解,“他今天倒是与往常不 太一样。”
“你许是不 知,我表兄这人与别人最为不 同的一点便 是,别人都在兴致上来时吟诗作画,可他却偏偏相反,是以每次他作画之时我们都不 敢靠近。”
横波一脸若有所思 的表情,怪不 得姓沈的今天火气那么大。
二狗仍在自顾自纠结:“不 应该啊,难道短短半年不 见,他如今脾气居然变好了 ?”
横波听她居然夸姓沈的脾气好,面色一肃,痛心 疾首地拍了 拍她肩膀:孩子你清醒一点!
二狗却觉得她身在福中不 知福,想当年她年少不 更事,曾在沈归棠作画时去找过他……
沈归棠以没有灵思 为由 提出给她作像,尚且不 知人心 险恶的她自然是兴然应允。然而,以一个 扭曲的姿势坚持了 大半日 后,浑身酸痛的她终于收到了 一张所谓的小像——一个 满身泥污的猪崽子!
年幼的她当时为此气的好几日 吃不 下饭,直到某日 黑风得知了 她食欲不 振的原因。
犹记当时黑风沧桑的安慰:“我此前也是不 知他如此习性,直到一日 他以想要 画出人跳海时的姿态为由 让我那一日 跳了 近千次海。”
想到此,二狗看向横波的眼神越发奇异,连语气都有些酸:“他待你可真好!”
横波此刻看二狗活像白日 见了 鬼,贪了 我三十两银子的那种 好吗?
提到三十两,二狗又心 虚地沉默了 ,不 敢再继续这个 话题。
而当晚,在看到了 饭桌上的小鸡炒蘑菇,糯米鸡,芙蓉鸡,宫保鸡丁,松茸鸡汤……后,横波越发坚定了 心 中所想:姓沈的,忒难伺候,且极其 记仇。
察觉到横波面上的复杂,沈归棠终于心 情舒爽了 些,甚至亲自为她斟了 一碗鸡汤:“翠花姑娘可千万别客气,今晚的菜都是沈某特意为你安排的,若是不 能吃完,便 是寒了 沈某的心 。”
他话说的谦逊有礼,然而横波看着面前一大桌子的鸡,却只觉得这世界上再不 会 有比他的心 更让人觉得寒冷的东西了 。
她提箸夹起一块宫保鸡丁送入口中,咸淡适宜,味道竟是十分不 错。看来姓沈的还不 至于丧心 病狂到与她玉石俱焚。
只是,眼见着桌上众人都放下了 筷,而桌上还剩了 几乎大半……
横波: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竟要 在我身上重现?
看着横波对着一桌子剩菜愁眉苦脸的模样,沈归棠留下一句“翠花姑娘慢用,在下先行告辞了 ”便 施施然走了 。
他一走,余下众人也纷纷起身,唯有二狗还算有些同情心 ,留下来帮她。
然而在又往肚子里填了 半盘菜后,任是横波再依依不 舍,二狗也只有“保重”二字留给她了 。
横波:唉!
是夜,沈归棠正端坐于书房案几前回信,黑风突然出现:“公子,属下刚刚看到横波姑娘偷偷倒饭了 。”
沈归棠头也没抬,薄唇却微微扬起:“我倒也并非真想让她撑坏。”
黑风腹诽:可您当年是真的让我跳了 近千次的海……
然而黑风可不 敢当面谴责他,只能继续告横波的小状:“横波姑娘还威胁我,若是我讲此事告知您,便 要 将 我在树上挂一夜。”
沈归棠这下终于抬起头来,沉吟道:“也不 是不 可,要 不 我去与她说你已然将 此事告知于我了 吧。”
黑风:……
“属下还有别的事,先行告退了 。”
他算是看明白了 ,他在沈归棠心 中的地位怕是连横波今天晚上倒的剩饭都不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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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见早膳终于不再是鸡,横波着 实 是狠狠松了口气。只是,平日里都是沈归棠到了大家才 开始动筷, 今日她去之时, 二狗居然已经开始用膳了。
“翠花姐姐快来,今日我表兄不在,我们先吃。”
横波一听沈归棠不在,姿态瞬间变随意了许多,只觉得 整个人都神 清气爽。
“翠花姐姐, ”二狗靠过来, 压低了声音道:“你 猜我表兄今日干嘛去了?”
横波吃的头也不抬, 脸上表情 也意兴阑珊, 身 体力行地表明 了自己丝毫不感 兴趣。
二狗没 有在横波脸上见到自己想要的讶异,又凑近了些许:“我表哥他,今天要去见皇帝了。”
她故意咬重了“皇帝”二字, 然而横波依然不为所动,甚至还趁着 她说 话的功夫将桌上最 后一个虾饺夹进了自己碗里。
“你 怎么一点反应也没 有啊?那可是皇上,皇上诶!”二狗按住了她提起的筷子, “你 都不奇怪皇帝长什么样子吗?我长这么大还没 见过皇帝呢。”
横波只凝眉思考了眨眼 的功夫, 随即真诚地摇了摇头,她对皇上长什么样并不关心,反正他那颗头迟早要亡于她剑下。
与其好奇皇上长什么样子, 实 在不如思考一番她取他性命时该用哪把剑为好。
“好吧, ”二狗见实 在提不起横波的兴趣, 干脆撂下这个话题,转而道:“那你 猜我表兄这次能考中个什么?”
横波摇摇头,她对沈归棠着 实 算不上了解, 况且她自己都没 读过几 本书,更何以猜测这些?
“唔…”,二狗也不是非要她说 个所以然来,顾自猜测道:“那第一名叫啥名来着 ……状元!”
她眼 睛亮晶晶,扯了扯横波的袖子:“你 说 我们家会不会也出 个状元郎来?”
横波……
横波想了想她无意间扫到的沈归棠书房中满书架的“闲书”,对二狗说 的话不置可否。
此 外,想起当日在常州看到布告上另一个独占鳌头的名字,横波更是不觉得 沈归棠有希望。
“翠花姐,你 这是什么眼 神 ?”二狗感 觉到了横波的不信任,略微有些受伤,“你 不认为我表兄能拿状元吗?”
横波为难了片刻,终究还是将自己的考虑告知了二狗,省得 她抱有一些莫须有的期望,到时候结果出 来了徒增伤心。
“你 说 的那人竟那般厉害?三岁识字,五岁成诗?”
横波点了点头,二狗却不服气,虽说 她觉得 沈归棠这个人性格着 实 可恨,然而他毕竟是自家人,总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于是,她义愤填膺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我赌他定能夺魁,赌注嘛,就拿我的压岁银子罢。”
横波听到银子眼 睛瞬间一亮:那我们说 好,你 输了钱可不许哭鼻子。
她压根没 觉得 自己会输,至于赚小孩子的钱光不光彩?这不在横波的考虑范围之内。
二狗倔强地梗着 脖子:“我还觉得 你 会输呢!”
傍晚下起了雨,沈归棠家来便见到等在门口屋檐下一脸忐忑的二狗,她也不说 话,就那样欲言又止地跟了他一路。
沈归棠收起伞交给跟在后面的黑风,看着 她微微皱眉:“你 这是又干什么好事了?”
二狗不敢直接跟他打听考的如何,眼 珠子转了转,拐弯抹角道:“你 现 下心情 怎样?”
沈归棠呵呵一笑:“这要取决于你 接下来要告诉我什么事了。”
二狗听他这么一说 舒了口气,看来他目前心情 还不至于糟糕,那么考的应当也不会差。
“既然如此 我就没 什么事了,表兄您好好休息。”说 完也不顾着 院里的雨,一溜烟便跑了。
沈归棠:???
“这丫头今天吃错什么东西了?”
黑风顶着 一张无辜的脸:“属下今天一天都跟着 您,这哪能知道?”
沈归棠今天忙了一整天,也无心去管二狗的事,进了房间褪下外袍便阖目躺在了摇椅上。
黑风为他点了安神 香后,屏住声息默默退回阴影处。
殿试需当日根据考题作出 一篇策论来,他心知一篇策论,尤其当这篇策论早在几 日前便已准备妥当,又哪里会花掉沈归棠如此 多的精力。
真正能让他感 到疲惫的,是黑暗中藏火,烈日下遁影,猎物后忍饥渴,仇人前饰太平。
海面如往常风平浪静,然而海底的火山,却已经切切实 实 爆发过一次了。而此 刻,不过是他在清理连时间也未能带走的余烬。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黄花梨的摇椅终于开始慢悠悠摇晃起来,喑哑中难掩倦怠的声音响起:“定北侯府里如何了?”
黑风现 出 身形:“听闻那陆少卿回去后,候府里着 实 闹腾了一番,少卿大人差点被定北侯爷关在屋子里抽了一顿,好在老夫人及时赶去才 免了一场皮肉之苦。”
“只是不消两日,那少卿却又恢复了往日做派,竟专门去茶园学伶人唱戏。看样子却是没把这案子放在心上。”
“只是,白三娘这几 日仍还在大理寺候着 ,属下着 实 看不透定北侯府这是想要如何。”
沈归棠搭在凭几上的手指轻点,嗤笑道:“定北侯府一家子人精,若连你 都能看出 来,候府想必早就被姬衡抄了。”
“且看吧,看看这陆少卿想要为我们唱出 一台什么好戏出 来。”
黑风不解:“难道严纵那里就没 有得 到消息?”
虽说 白三娘口中所谓的蒙面人翻找账本一事都是他们自导自演,可那赵廉却实 实 在在做了亏心事,而白大伯一家突然消失,他难道就一点没 有怀疑?而他若是心中起疑,难道会不去找他那权倾朝野的老丈人商量?
沈归棠任由头脑随着 摇椅晃动,好一派闲适惬意,然而出 口的话却让一向面无表情 的黑风目瞪口呆:“严纵哪里需要得 到什么消息?这一切不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吗?”
或许是火山爆发堆积在海底的热量总需要一个倾泻口,沈归棠今日竟愿意将平时缄之于心的思量宣之于口。
“你 以为姬衡为何不想让贤王回京?难道他就真的如此 忌惮贤王?”
黑风在他身 边待了这么些年,自然也不可能完全不长脑子,几 乎是片刻他便明 白了,姬衡并非是顾忌贤王背后西北的兵力,其实 恰恰相反,他反而是担心西北的兵权落在朝廷如今掌权的那些老狐狸手中。
毕竟,贤王毕竟还姓姬。
而要说 姬衡收回兵权后,谁最 有可能分走这一杯羹,正任兵部尚书的严纵岂非近水楼台先得 月?
故而,现 下最 想让贤王回京的,也正是严纵。
见他面上似有恍然之色,沈归棠继续道:“姬衡如今能制衡贤王的无非是先太子的遗尊。可若是此 刻突然传出 ,先太子的墓葬竟都是些滥竽充数、粗制滥造的东西,若你 是贤王,你 当如何?”
黑风被 他这么一问,如受当头一棒。
若是他得 知自己最 尊贵、也最 尊敬的兄长竟被 人如此 践踏……自己想必是难以遏制这滔天怒火的,又更何况手握兵权、十年生聚的贤王。
此 刻,连身 为江湖暗杀组织不瞑阁四大护法之一的黑风也不得 不叹服,严纵这真是一条好阴险的毒计。
“只是他这个女婿,想必是救不回来了。”
沈归棠摇摇头,似是在笑他天真:“严纵当年为了攀上继后连亲妹妹柔妃都能轻易舍去,一个只混到了工部主事的女婿又算得 了什么?况且,用一个女婿换西北的兵权,同时还能撇清干系,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黑风心里嘀咕着 :位高权重的人心都脏,真不知道自家公子为何偏偏选择这一条路,成日和这些牛鬼蛇神 打交道,伤心又费脑。
似是猜到了黑风的想法,沈归棠轻轻叹道:“举不瞑之力杀掉姬衡确实 不难,可这并非镇南想要的结果。所以,这于我们而言,从来不是一条可以走的路。”
黑风见今日沈归棠今日好说 话许多,不禁将自己新的疑惑问出 :“既然严纵本就想利用这件事大作文章,那工部必然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而只要工部重新洗牌,公子您凭《土木论》进工部几 乎算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们又何须掺和进去?”
“谁说 我们掺和进去了?”,沈归棠嘴角泛起些许笑意,只是这笑意甚至没 能爬上紧闭的眼 角,“要把这台大戏唱下去的不是定北侯府吗?与我们何干?”
“再者,”他的双眼 豁然睁开,仿佛t 海面上的冰山骤然向人展示了它不为人知的威严与狰狞:“区区工部一个职缺哪里值得 我如此 大费周章,我要的,从来便是内务府总管这个位置。”
内务府负责处理宫廷事务,像此 次重修皇陵便是内务府与工部一同负责,而墓葬器具的采买则归属于内务府,因而,若赵廉之事东窗事发,便是坐定了工部与内务府之间相勾连。
皇帝可能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贪污银子一事大动肝火,毕竟天下能担任这个职位的人多的是,杀了再换上一个便是。可若是让他知道居然有人把手伸到了皇宫里,那结果可就不一样了。
如果严纵能牢牢将这件事攥在自己手里,那自然是可以大事化小,全推到工部又有什么难的?可若是被 定北侯府捅了出 去,他一个不涉党争的定北侯爷又哪里会管内务府的位置是谁在坐呢?
想清所有后,黑风不禁心惊,原来他刚刚真的是多虑了,这世界上心最 脏的人可不是正在他身 边吗?
沈归棠终于从摇椅上坐起身 ,吩咐道:“传令给白云,让他做好准备。”
“是,属下这便去。”
“等等,小郡主今日做了什么?”
黑风继续一脸无辜,自己不是说 了今天都守在他身 边吗?
沈归棠这次却不吃他这一套,皱眉望向他,语气中也暗含冷厉:“不知道便不会去查吗?”
黑风:……
“属下遵命。”
待黑风从房中退去,沈归棠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透过窗望着 天上翻滚的黑云沉思。
严纵想让贤王回京,殊不知贤王也正有这般筹谋。他本不想让贤王如此 快动作,可如今神 霄郡主已然入京,贤王那边怕是拦不住了。
是夜, 勤政殿里灯火通明,皇帝姬衡斜倚在宽大的紫檀雕龙漆金木椅,案前 是已经筛选过后的近十张考卷。
而 他的目光已经在手中 一张考卷上停留了许久, 面上不辨喜怒。
垂首在一旁的陈公 公 丝毫不敢出 声, 尽力降低着自 己 的存在感。
然而 姬衡却偏偏不遂他意,抬手一招:“你来给朕看看这份答卷。”
陈公 公 暗暗在心里叫了一声苦,蹑手蹑脚挪过去,只见这答卷上字迹飘逸潇洒,不同于一般考生为求不出 错大多采用的楷体, 他偏偏笔以行书。
陈公 公 能在皇帝面前 伺候笔墨, 自 然不可能不识字, 只是让他评阅文章, 也着实有些为难了。
然而 ,打太极他总是会的:“依老奴看,此子笔墨功底不浅, 行事不拘一格,是个与众不同的。”
姬衡斜暼他一眼,鼻子里冷哼一声:“确是个与从不同的, 朕要他们写治国策, 他却给朕呈上一份土木论来。”
陈公 公 闻言瞬间惊出 一身汗来,然而 他心思 活转,立刻道:“若非陛下您宽厚仁慈, 哪里会出 现此等百花齐放的局面。”
姬衡面色稍缓, 将手中 考卷置于一侧, “然你说的倒也不错,此子在地理志学上是个有两把刷子的,也担得上奇才 之称。”
“点个探花吧。”
两日后, 春闱放榜,沈归棠也被召去参加传胪大典。
太和殿上,文武百官皆着朝服,按级排序,诸贡士则穿公 服,依次列于百官之后。
内阁学士已将黄榜置于案上,只待陛下移驾升座。
偌大一个太和殿,乌压压几百个人头,却没有一人发出 声响,直待沉木镶金的轿辇停于夹道之间,一袭明黄色身形从车驾中 探出 身,随侍的小 太监尖声道:“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