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他转向一直平静候在一旁的清虚子,叉手一礼:“拜托先生了。”
随着他动作落下,围在院中的的几十余人仿佛有什么约定一般也一一行礼,甚至连都敢对太子摆臭脸的陈夫子也对着清虚子作了一揖。
“拜托先生了。”
“拜托先生了。”
他们行礼的姿势参差不齐,时刻也有先有后,可此刻受此一礼的清虚子却感受到了莫大的冲击。他已知他们所有人的选择,可此刻却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言语。
因为他已明白,在视死如归的决心前,甚至连挽留都是亵渎。而他能做的,仅仅只有将他们永远记住。
此刻府外的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偶有小规模的交战爆发。前太子右卫率从后门快步迈入,神色匆忙:“先生,不可再耽误下去了。”
清虚子闻言回以众人一礼,抱起已经被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衫的她,用一兜帽遮住了她的面容便向后门而去。而她就这样似个木偶般扒在清虚子肩头,只是那双没有被兜帽遮住的黝黑双眼仍直直望着越来越远的那一群、占有了她平生所有记忆的人。
直到,她看见一直以目光追随着自己的乳娘捂住自己的嘴,弯下腰开始无声啜泣。
这一瞬间,她突然有一种预感,他们在骗她,而她,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她开始奋力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哭喊着:“不要!放下我!我要回去!”,她才不要去什么有山有水,有自由有明天的地方。那里的明天没有他们,她也永远不会有自由。
可瘦弱的她哪里挣扎得过清虚子的束缚。
清虚子将她紧紧埋入自己怀中,加快了脚步,跨上了一匹早已等在后门的漆黑骏马上。
右卫率不忍看仍在清虚子怀中抽动的小小孩童,沉痛的面色一如这无边的夜色:“这一路只要有我们的人便安全无虞,先生,保重!”
清虚子罩上一件宽大的披风,将胸前小小的身形彻底遮盖住,对他微微颔首便一扬马鞭,冲入了如织夜网中。
怀中被遮住了视线的孩童没有看到,他却难以忽视这路边每个向他致意的府兵身旁倒下的一个又一个染血的尸体。
这条路是用一条条人命换来的,所以,他不能有片刻的心软与迟疑。
然而,颠簸的马匹上,时刻紧密关注着周遭的清虚子却没有留意到怀中一直扑腾的孩子突然停止了动静,直到他耳边传来一道颤抖的声音。
“火,好大的火。”
他低头望去,只见怀中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从披风下探出头来,而她澄净的眸子中,正映着身后一片冲天的火光。
此刻距离太子府已经一里开外,可或许是夜色太黑,又或许是这孩子看得太清楚,以至于这火光在她眼中竟如此耀眼。
他一时愣神,竟被这孩子挣脱开来,径直从疾驰的马上掉了下去,连翻了好几圈。他吓得赶紧拉住缰绳,好不容易掉转马头,看见的便是一个蹒跚的小小身影朝着那火的方向踉跄着奔去。
可是,拖着摔断的左腿行了几步,她却又生生止住了。
因为她终于看见了,身旁巷道口中,一个面色苍白,浑身血污的青年正单膝跪着向她行礼。
她前不久还在太子府见过他,那时他意气风发,身体健全,还会笑着和她问安。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随便用布条草草缠绕住的断臂,还向外汩汩向外渗着血……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可她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恳求。
他在求她,不要回去。
于是,她垂下仰望的头颅,支撑着摇摇欲坠身体的另一条腿缓缓弯曲,洁白的额头贴上冰冷的青石板,与灵魂背道而驰的肉,体向着前方重重叩首,随后毫不留恋地转身,朝马上神情复杂难言的清虚子伸出了自己的手。
她眼中的火光熄灭,声音也嘶哑若即将烧尽的干柴:“拜托先生了。”
可是这一次,她回来了。
原来大火烧过的地方是这样,连墙都是黑的。
她的手抚过脱落的墙皮,感受着内里的粗糙,心中想着得跟刘叔说说,这墙该重新砌了。
还有老李头,以前她每次出门老李头必定在门前守着她回,今日怎的不在?莫不是又偷摸着去打酒了?若是被张婶儿逮到还不得叨他一下午?
咦?这门前的条子是什么?封?这是什么意思?刚准备上手撕掉的横波突闻身后传来一道清冷若寒潭的声音。
“你不该回来的。”
这是谁?声音怎么有些熟悉?横波扭过头,却见一从未见过的公子正深深望着她。
这个人真是矛盾极了,他面容很白,眸子却极黑,眼神幽深若古井,井底却又有铁水将沸,声音很冷,可听着却让人觉得,他现在已经烧着了。
横波盯着他的脸,他们或许以前见过,但以她此刻混沌的脑子实在认不出他是谁。
温庭兰看着面前眼角泛着红,面色却一片恍惚的人,微微叹了口气,“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横波歪了歪头,不甚清楚他在讲什么,只与他比划着:这是我家,我要回家。
温庭兰怔住了,横波见他满脸的空白,知道他不懂自己的意思便也不再与他浪费时间,扭头便要去撕门上的封条。
却突然,被一只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打断了。
并非由于这只手用了多大的力,实际上,它也只是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只是,为什么它抖得如此厉害?
横波再度扭过头,只见这好似永远不会染上人的七情六欲的谪仙面容竟是压抑到极致的痛楚,看起来竟然有些可怜。
横波虽然不耐被这人两次打断,但看在他如此伤心的份上还是忍着没有发作,与他尽力沟通:你怎么了?
然而,她手上的动作却好似给他这张已经拉到极致的长弓又加了一点力。他内心的疼痛再也压制不住,连唇瓣都在微微颤动,声音也不再是寒潭的冷抑或烈火的热,而是一种卑微到极致的恳求:“神霄,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神霄……神霄是谁?
神霄是姬钰,那我是谁?
我是横波……那谁是姬钰呢?
对了,神霄郡主姬钰已经死了,原来,他们都已经死了啊……
突然从回忆中抽出的横波一口鲜血涌上喉头,顺着嘴角溢出,整个人身体一软就要瘫倒下去。
幸而温庭兰及时伸手接住,看着怀中昏迷不醒的人,温庭兰也顾不上再询问她嗓子的事,将人一把抱起便要回府安置。
然而,他一转身却见有一长身玉立的公子被一气喘吁吁的小丫头领着走上前来。
只见此人本就略显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道:“不知阁下要将沈某的客人带去哪里?”
温庭兰眉心微蹙, 却将怀中 的人拢的更紧,言语中 的强势之意不容忽视:“这位姑娘如今怕是难以赴约了,改日温某定上门赔礼谢罪。”
“这位姑娘?”沈归棠特意咬重 了这几字, 眉梢一扬:“看来温公子与这位姑娘也不是很熟, 不若将其交给在下,我 府上正好有 一良医,定能照料妥当。”
“不必了。”
温庭兰不欲再与他浪费时间,丢下此话,越过他便准备离去。
眼见着横波就要被这个突然出现 的不知名男人带走, 二狗急的在原地直跳脚, 不由使劲去拉扯沈归棠的衣袖, 让他想 想 办法。
沈归棠在发现 温庭兰怀中 正是那个将他用完就丢的小哑巴, 又联系起面前废弃已久的太 子府时,便几乎立刻确定了她的身份,传闻中 早年 夭折的神霄郡主姬钰。
怪不得他当初便觉得那般相似。
他本不欲多 管闲事, 插一次手已是点到为止,奈何身边这丫头片子实在烦人烦得够呛。
“我 若是温公子你,便不会与这位姑娘有 过多 牵扯, 毁了温公子你的前程也就罢了, 害了这姑娘的命可就不好了,您说呢?”
温庭兰的脚步蓦地顿住,他一寸寸地转过头来, 只见他原本便已欺霜赛雪的面容此刻好似被寒冰全 部覆盖, 扫过来的眼神仿佛刺人的冰棱, 声音也冷得出奇:“阁下这是何意?”
并没有 直面他寒意的二狗已经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然而被犹如化为实质的杀意所裹挟的沈归棠却浑然不觉似的摇起了手中 的折扇。他盯着对方寒星淬冽的眸子一字一顿道:“在下的意思是,温兄你只会给这位姑娘带来更大的麻烦。”
眼见温庭兰手上骤然暴动的青筋, 沈归棠终于知道不可欺人太 甚,收起手中 铁扇微微一礼,“沈某曾有 幸受恩于先太 子,着实不愿见其故人再遭摧折,还望温兄成全 。”
二狗虽听不懂沈归棠话中 机锋,但感觉到对面人态度略有 软和,趁热打铁道:“我 是她的朋友,自然不会害她。你若是不信任我 们,大可以随我 们一同回去。”
温庭兰默了默,冰冷的视线在望向怀中 人面容时宛若春雪初霁,连目光都有 了温度。
明明已经陷入了昏睡,她纤细的眉却还紧紧皱着,好似睡也睡不安稳,而嘴角残留的点滴鲜血更是衬的她面容越发苍白,有 种脆弱的美丽。
她的面容其实与幼时相比变化颇多 ,但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所以没关 系,即使再次分别,他也终能亲手找回她。而且,这一次他不会允许自己再等太 久。
他对二人点了点头,便是同意了他们将横波带走,只是他也没有 放手的意思,想 必是要与他们同去了。
沈归棠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带路,后面的温庭兰更是沉默不语,被他们二人夹在中 间的二狗却莫名从两人之间的安静气氛中 嗅出了剑拔弩张的意味。
一向见了长得好看的人就想 凑上去和人家搭话的她此刻实在是无所适从,从废弃的太 子府到沈府这短短一条街道的距离于当前的她竟仿佛如隔天堑。
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沈府大门,二狗蹦跶着冲了过去,嘴里还不忘狗腿地解释:“我 去给你们叫门去。”
沈归棠轻嗤一声:“门我 没关 ,去喊绿婆婆吧。”
二狗尴尬地挠了挠头,讷讷地应了一声便逃也似的溜走了。
进了里间,绿婆婆已经净了手在榻旁等着了。温庭兰将横波轻轻置于榻上,又拿出随身的手帕为她擦拭干净嘴角的血迹,这才退开身将位置留给绿婆婆。
绿婆婆倒是不介意他在一旁守着,先是拨开横波的眼皮又张开她的嘴检查了一番,拂起她衣袖后,并指落于她伶仃细白的手腕上,表情略显沉重 。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绿婆婆收回手指,“刷刷刷”写下一张龙飞凤舞的方子交于等在门口 的二狗,复又回来与沈归棠沟通了什么。
温庭兰不懂手语,便也不知绿婆婆与他讲了什么,只见沈归棠面色变了又变,一时连心也狠狠揪起。
沈归棠注意到温庭兰的凝视,沉吟片刻终还是步至他面前:“神霄郡主似是心脉有 损,温兄可知此事?”
温庭兰闻言微微点了点头:“先太 子妃当年 临产时曾遭遇凶险,故而郡主非足月所生,先天便心脉弱于常人。”
沈归棠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不过对外的说辞罢了,实不相瞒,郡主如今昏迷不醒乃是体内勾魂发作,至于这勾魂,想 必温公子并不陌生。”
勾魂原本是一种具备麻痹效用的草药,常被山野猎户用于外敷伤口 处,以暂时止痛,其本身并无毒。
然而其深埋于土中 的根茎凝萃后,便成一味极其罕见的专攻人心脉之阴险毒药,此毒溶于水后无色亦无味,少 量服用便会让人感到乏力 沉闷,而若长期摄入,就会累极心脉直至心力 交瘁而亡。
按理说此毒并不及江湖上见血封喉的毒药可怕,然其不流传于市坊,大多 医者甚至都未曾听闻过,且直至中 毒之人心脉受损之后方可诊出症状,若非对此毒药极其了解之人,实难断定。
而这勾魂之所以如今在一众毒药中 如此出名,是因为其上一次出世,乃是在先帝的后宫中 。
先帝在位时,出身定北侯府的容贵妃受宠非常,待其怀有 龙嗣后,更是圣恩不断,若非当时先皇后已逝,先帝念在与其少 年 夫妻的情分上已册封嫡长子姬瑾为太 子,后宫怕还是有 的争。
然而,即使如此,容贵妃在生产当日居然也因心力 交瘁血崩而死,而尚未出生的龙嗣也胎死腹中 。
可容贵妃少 女时期便与父兄一同练习骑射,身子骨比一般女眷要硬朗得多 ,且先前也毫无征兆,又怎会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当时的定北侯,同时也是容贵妃的阿兄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也要验尸,好在先帝终于允许,不仅召集了太 医署所有 太 医,还特召了大理寺相关 人员。
果不其然,尸检结果表明容贵妃并非生产力 竭而死,实则是惨遭奸人毒害。而这毒,太 医署之人竟无一人所知,最后还是由大理寺一猎户出身的小吏几经辨认方才破解,原是勾魂草凝萃所得。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等山野间的毒药居然出现 在了皇帝的后宫中 ,且还被用来谋害贵妃和皇嗣。先帝得知结果后可谓是震怒,给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七日期限,若七日之内不能查出凶手,便让他们在贵妃头七那日亲自去地府向她告罪。
这可不是开玩笑 ,一众大臣无不是两股颤颤,只恨自己不能把一个时辰掰成两个花,好在三司会审也不是吃素的,终于在贵妃头七之前查出了凶手乃是与容贵妃素来不睦的柔妃。
而这杀人动机,自然毫无意外而又乏善可陈地来自于宫妃间的嫉恨,至少 在三司呈递给先帝的折子上是如此总结的。
而先帝在看过折子后仅仅沉默了些许,这件命案便以一杯鸩酒赐死柔妃另追封容妃为华容皇贵妃结束了。
只是让人颇觉玩味的是,这被赐死的柔妃便是出自于三皇子的母族严氏,虽只是一个庶出的女儿,可到底也姓严。
只是此案到底已由先帝盖棺定论,到底与当今陛下的生母正德太 后有 无关 系也不得而知了。
可如今这毒药居然出现 在了神霄郡主身上,虽然据绿婆婆诊断郡主体中 余毒几乎已清干净,想 必曾经也请大夫对症t 下药过,可心脉之损实难根治。
温庭兰在听到勾魂一词后,紧皱的眉头便未舒展过,透彻如他哪里猜不到这是当年 有 人想 在先太 子妃身上重 演华容皇贵妃的悲剧,虽不知先太 子夫妇是如何化险为夷,可如今神霄因此受难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只是心脉之伤实在难治,郡主如今看着无恙却是一身剑骨苦苦支撑,今后还是避免心绪起伏过大为妙。”
复又坐回榻边的温庭兰眼睫微颤,被午后的阳光映射于横波苍白的脸上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他伸手欲挥走这恼人的蝶,却终究顿于她脸庞咫尺之上,罢了,又能再停留多 久呢?
蝶羽不再颤动,仿佛自始至终都未曾起过波澜的声音从他口 中 传来:“她的嗓子,与此有 关 吗?”
沈归棠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中 铁扇,混不吝道:“或许是此毒诱发,也或许是郡主芥蒂难消,亦可能两者皆有 。这谁又能知晓呢?”
展翅的蝶终于彻底飞走,站起身的温庭兰向他一揖:“多 谢沈公子相助,只是,若郡主醒来并不记得在下,还望沈公子不必告知。”
沈归棠侧身避过他这一礼,淡淡道:“本就是沈某自愿,何况要谢也该是郡主亲自道谢。”
“至于温兄相托,在下本就无意多 舌,温兄大可放心。”
温庭兰仿佛没有 察觉他话语中 的锋芒,眼角流泻的目光在昏睡的人身上停驻片刻,终于与人告辞。
待人离开后,黑风步入室内:“这位温庭兰温公子武功似是不一般,属下不敢离得太 近。”
沈归棠将手上的铁扇随意一抛至桌上,语气不辨喜怒:“温玠曾随若善真 人于云崖习武六年 ,也算他老人家的的得意弟子,武功能差到哪里去?”
黑风敏锐地感觉到沈归棠的低气压,收敛了自身气息,干巴道:“若您当年 不废掉自身功夫,如今定比他强。”
然而沈归棠并未被他的马屁拍动,反而冷笑 道:“我 与他比甚么?”
黑风不知自己又哪里惹恼了他,不敢再发挥,只弱弱回应道:“也是,您比他长了好几岁,和他确实没什么好比的。”
沈归棠:……
“你可以提前和绿婆婆去学习手语了。”
黑风吓得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毕竟,他相信沈归棠真 的干得出来把他毒哑这种事。
不过,说起哑,沈归棠目光垂向床榻上面容终于回归平静的横波,却并不聚焦于她身上:“我 倒是突然想 起,十几年 前也是在玉京,我 曾见过她。”
-----------------------
黑风很想问他是什么时候, 但 碍于不 敢擅自开口,只能拼命挤眉弄眼。
好在沈归棠并不 仅仅是想要 吊起他的胃口,“当年兄长代 父亲回京面 圣, 先帝却丝毫不 念镇南军往日功勋直接判了斩立决, 我当年天 真,只当先帝为奸臣蒙蔽视听,曾求到太子 府。”
当年年仅十二的少年从岭南孤身一人夜以继日地赶向玉京,终于在抵达玉京的第一个清晨得到了那位殿下的承诺。
姬瑾温润的眉眼在厨房的白汽中柔和得好似山水画中的留白,许下的诺言却远比泼墨要 厚重得多。
“ 孤向你承诺, 清风明月拂山岗, 不 照丘壑魂不 偿。”
他虽年幼, 却也知晓太子 这一言该是多么珍重不 易, 他本可作壁上观,却只因心中高义以及自己强人所难的请求便担下了如此沉重的责任。
只是他父兄皆已身陷囹圄,此刻绝非感念其恩情 之时, 只能一揖到底,郑重拜别。
只是,他刚转身从那暖气氤氲的小厨房迈入深秋的凛冽, 浑身舒散的汗毛还来不 及吹响与寒风作战的号角, 便被一热汗淋漓的小萝卜头撞了个满,……满腿。
这小炮仗顶着两个松散的发苞,仰望向他的双眼还带着刚睡醒的惺忪, 一手揉了揉被撞疼的额角, 另一只手还, 摸了摸他绷紧的大腿。
沈归棠:……
此幼童不 做他想便是太子 殿下的明珠,神霄郡主。他一时不 知该喊非礼还是该道歉。
好在这幼童不 给他做选择的时间,立刻恶人先告状:“邦硬一个人杵门口做甚, 何不 承梁也?”随后一个箭步冲进小厨房,随手从桌上笼屉中捡了一个白面 蓬松的包子 ,嘴里嚷嚷着“要 迟到了,要 迟到了”又掠过他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沈归棠回过头和一脸宠溺又无奈的太子 殿下对视了一眼,太子 以袖掩唇,微微咳了咳:“小女年幼,言行有些无状,还望多多担待。”
沈归棠还能真的和一个身长只到自己大腿的小萝卜头计较吗?再说 ,小萝卜头虽然腿短,但 是此刻也已经彻底跑的没影儿了。
沈归棠飘渺的眼神终于落在沉睡的横波身上,“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先帝抹杀镇南的心如此坚定,若先太子 殿下当年没有因坚持为镇南平反而触怒先帝,他也不 会落得如此下场。想来,我确是亏欠这丫头许多。”
黑风捂住嘴的双手不 知何时已自然垂下,忍不 住慨叹道:“若先太子 还在,定是一代 仁君。”
沈归棠瞥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再恐吓于他,“只是这世上从来不 缺阴谋手段,而最后能成大业的也往往不 是宅心仁厚之辈。先太子 殿下还是太仁慈了些。”
“所以公子 更看好贤王殿下?”
沈归棠不 置可否地笑了笑“这是他们姓姬的人的家务事,与我何干?再者,”他转身向外走去 ,“待贤王哪天 真到了玉京再说 吧。”
与此同时,满天 红霞下一军帐内,头佩儒巾的文士摇头一笑,语气中不 知是褒是贬:“咱们这位陛下,雄韬武略排不 上名,可玩弄权术却算得上个中翘楚。”
“建正 德太后陵墓,顺带重修皇陵?无非就是想让王爷您投鼠忌器罢了。”
案前端坐的俊朗男子 ,即贤王姬舟放下手中的狼毫,“姬衡当年要 将太子 兄长葬于皇陵,我便意料到会有今日这一遭。不 过此次请书回京述职本也不 过是一步试探,如今看来,玉京的形势着实不 容乐观。”
文士替他风干桌案上的信笺,不 紧不 慢地封入信封中,“欠下的账迟早要 还的,他姬衡当年能说 动那些老狐狸和他狼狈为奸,定是许下了泼天 的好处,可这顶天 的位置总共也就那么几 个。如今,且就让他自己焦头烂额吧。”
“不 过,”他看向信封上的名号,不 由问道:“只是有一事还请王爷为疏解惑,王爷为何要 选镇南的这位共谋,依疏之见,温家岂不 是更让人放心些?”
“温阁老固然是可信之人,可本王所谋乃是冒天 下大不 讳,若有一日,往日情 分与国家安稳放在一起,你猜他又会如何取舍?况且,听说 温家小儿已打算入朝为官,以姬衡那猜疑的性子 ,想必盯得不 比咱们这边松。”
“至于萧平疆的小儿子 ,”姬舟站起身来,眺望着远处被风沙扫出的一条小径,“复仇的火焰终会指引着我们走上同一条路。而只有同路人,才不 会彼此背叛。”
横波醒来已是三 日后了,她听着二狗在耳边絮叨着那日的惊险,思 绪却是已经飘远。
她的归来,真的是对的吗?
“愣着干嘛?药都凉了。”二狗察觉到她的失神,赶忙把 她注意力拉回来,心里还偷偷嘀咕着:“怎么发一次病,人看着傻了不 少。”
横波目光投向手中被她塞过来的满满一碗乌漆嘛黑的药,秀气的眉皱的能夹死 一只苍蝇。这药光闻着都让人恨不 得厥过去 ,实在难以想象,她前几 日究竟是怎么被灌下去 的。
她试图跟二狗打个商量,表示自己已经醒过来就不用再喝药了,但 二狗也不 知是装的还是真看不 懂,硬是油盐不 进,“我不 懂手语,你也不 要 跟我说 ,反正我的任务就是看着你把 药喝下去 。”
横波知道这药今天 是必须得喝下去 了,哀怨地叹了口气,迟疑地把 唇搁在碗沿。
然而,她刚做好心理准备,要 一鼓作气将药灌下时,门口便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横波:……
横波刚刚凝聚的勇气随着门口声音的打扰倏地消散了,只得放下手中药碗望向来人。
沈归棠进来时一眼看到的便是横波望着他那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 ,一时间颇有些不 解其意。
他打量了下自己今t 日的穿着,一身浅青色直襟长袍,领口袖口以靛青丝线勾勒竹叶纹,腰束祥云宽边锦带,上坠羊脂白玉佩,怎么看都是一翩翩浊世佳公子 。又回望了自己与门口的距离,很好,至少隔着两三 尺。
所以,他又是哪里碍着这个小郡主的眼了?
自觉不 是自己过错的沈归棠一个眼神就将二狗打发了出去 ,示意自己有话 要 和横波说 。
二狗看了看横波,又看了看虎口逃生的那碗药,一步三 回头地叮嘱道:“翠花姐姐,良药苦口,你千万记得喝,我待会是要 回来检查的。”
横波闻言,刚刚舒展三 分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微微鼓起的腮帮子 带上了几 分孩子 气。
沈归棠这下哪里还不 明白到底是什么招惹到她了。
他心下摇摇头,只觉得这小郡主从小被娇惯太过,性子 颇有些娇气。
思 及此,他一时有些踌躇,不 知接下来那残忍的真相该如何与她述说 。
然而,沈归棠毕竟不 是个会体贴人的,稍稍纠结了片刻发现无果后便干脆破罐子 破摔。
“不 知翠花姑娘”,提及这个称呼时他的表情 略微有些奇异,但 这份异色很快被他压下,“可知晓自己曾中过毒?”
横波并未察觉到他内心的矛盾,听他如此问也不 觉得被冒犯,只坦然地点了点头。
她身上的毒是从娘胎里带下来的,爹爹那些年几 乎是费劲了心力为她们娘俩寻药问医,好在经过几 年调理也算是基本恢复,只是体质比起常人略差些罢了。
沈归棠舒了一口气,他行事向来肆意,这还是第一次在人面 前如此顾忌,不 过,既然她已有所了解,他便放心许多。
“那你可知,”沈归棠顿了顿,终于还是叹息道:“你此生可能都无望天 外客了。”
面 对着横波投来的疑惑视线,他解释道:“你先天 心脉有损,本该无缘于武道,奈何造化弄人,又偏偏成就你一身剑骨。是以,你挥剑之时便可避开心脉而借力剑骨。”
“但 世人皆知,地师若想成就天 外客必须抛却所有凡物外力。只可惜,剑骨,亦在此列。”
“这也是为何天 生剑骨之人在天 阶之前几 乎无敌于普通武者,却往往难以成就天 外之身。无他,舍弃掉自己切切实实依仗了一辈子 的骨头,太难了。”
“更何况……”或许是因为不 忍,他剩下的话 没有说 出口。然而横波却已明了他的未尽之语。
更何况她还先天 心脉有损,登临天 外之时,或许便是死 期将至。
横波将目光转向院内无奈随风摇曳的柳枝,突然想起了她刚握上剑的那个清晨。
清虚子 将惊春剑谱交给她时,并没有过多言语,只问了她一句话 。
“你持剑为何?”
为何?横波摩挲着手中粗粝的木剑,突然愣了神。
为了自保?为了复仇?还是为了再不 要 于变故突生时,无能到要 背弃自己的灵魂?
横波不 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甚至不 知道这个问题究竟有没有答案。但 是,她唯独明白,自己持剑并不 为了天 下武者所追求的登临天 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