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定睛一看,只见放在桌上的是一张路引,而这路引上的名字……
“张翠花?”二狗不可置信地望着横波。
横波指了指自己,又点了点头,示意她以后不要再喊自己横波,要喊自己张翠花,或者翠花姐。
在横波看来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字,却让二狗陷入了自我怀疑,“为什么长得好看的人一个个都要叫这种名字?张翠花,沈旺财……”
横波对她这种反应很是不解,指了指她,又比了个二,她自己不是还叫二狗吗?
没想到二狗却悲愤极了,好似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都是他骗我!我才不想叫二狗呢!”
二狗的悲伤故事发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原来她和沈姨并非亲母女,而她其实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双亲,自小由一个老乞丐养大。
可惜在她六岁那年的冬天,老乞丐被一当街纵马的贵人的烈驹踢了一脚,因为没钱找郎中当夜便捱不住撒手人寰了。
从此二狗便只剩了自己一人,那时二狗还不叫这个名字,老乞丐一直唤她小丫。
没了老乞丐,小丫只能自己出去讨生活,只是衢州前些年才经历过一次洪水侵袭,本就民生凋敝,街上处处都是半大的孩子在讨生活,加上小丫她自己生的瘦弱,哪里抢得过其他早就练就了一身技巧的孩子,不说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天能吃上一个冷馒头都算是奢望了。
就在小丫以为自己要活不过这个冬天时,转机出现了。
这是一个连绵的雨夜,小丫裹着一张草席瑟缩在她与老乞丐居住数年的破庙里,这破庙早已断了香火,因而多年无人修葺,早已漏风漏雨,其他乞丐倒也看不上这地方。
小丫正抱着自己饿的连叫都叫不出来的肚子尝试入睡,突闻一阵脚步声,努力起身向声音处探头看去,原是一白衣公子执伞迈入了庙内。
小丫第一眼看的却并非这白衣青年的长相,而是他干净的仿佛白面馒头的鞋面上那溅起的几滴泥泞。白布落泥,总是让人觉得可惜。
那青年应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轻笑了一声,却并未靠近,收伞后也不顾及地上的灰尘直接席地而坐。
小丫这才将注意力转移至他面容,正巧此刻乌云散开,圆月绽颜,一袭流光洒在他如画的面容上,仿若让他化身慈悲的佛子。
“你是来渡我的吗?”她听老乞丐说过佛祖普渡众生的故事,故而此刻只以为自己这短暂却坎坷的一生终于等到了解脱。
青年微微一笑:“我虽不能渡你,却能将害你流落至此的人拖入地狱,如何?”
小丫不明白他是何意,她太懵懂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从未品尝过仇恨的滋味,此生最深刻的感情也不过是看着老乞丐握着她的手闭上眼睛时的悲伤与无助。
“害我?”
青年却摇了摇头不与她解释,只遥遥望着庙外的小路:“渡你的人要来了。”
小丫撑着站了起来,踱至破庙门口,只见雨夜中一黑衣男子好似正护着什么东西向这边奔来,待他冲进破庙,她才看清原来她抱的是一袋包子。
白衣青年笑呵呵道:“辛苦了。”
那黑衣男子满脸麻木地将包子递给他:“诺,您大半夜非要吃的包子。”
白衣青年却没有接,指了指一旁的小丫,“给这孩子吧。”
黑衣男子这才将注意力投在这个瘦的不成样子的黄毛丫头身上,将包子一下子塞在她怀里,随后皱着眉一脸嫌弃道:“这小乞丐就是李郁的遗腹子?怎么养成了这个鬼样子?”
小丫瞳孔一缩,顾不上怀里的包子掉落在地,拔腿便向外看冲去。
她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李郁是谁,但是她听老乞丐说过,她姓李,可这个姓氏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
然而不等她冲出破庙,身后一有力的手臂便将她轻易拎了起来,“没看见外面下着雨吗?跑什么?”
她回头,是黑衣男子不解的样子。
两人僵持之间,是白衣青年说话了:“黑风,将李小姐放下来吧。”
小丫被这个叫黑风的人又放回了地上,她不再试图逃跑,却只用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二人。
望着她备含警惕的眸子,白衣青年终于收起了嘴角的笑意,淡淡道:“既然你并非什么都不知道,将他留给你的那件东西交出来吧。”
老乞丐临死前确实交了一件东西给她,并让她好生保管,之后会有人来取。可是……她咬了咬自己干裂的不成样子的唇:“我怎么知道,你们是谁?”
“哦?”白衣青年提起了几分兴致:“那你需要把这份东西送到谁的手里?”
小丫感受到他言语中的压迫力,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紧紧地闭上了嘴。
“我乃镇南故人,这个名头够了么?”见这孩子竟还是有几分骨气的,青年难得心软,不再为难她。
“镇南……”没错,老乞丐确实嘱咐的是若有镇南军前来寻找,便将东西交给他们,“你们真的是镇南军?”
“镇南军……”青年咂摸着这个名字,不知为何,这几个字从他口中说出竟莫名带着几分缱绻悠长,“这世上早已经没有镇南军了。”
语毕,他也不想再浪费口舌,冷淡的眉眼径直对上她迟疑的眼神:“你没有选择。”
小丫知道这边是最后通牒了,若是她今日不把东西交给他们,自己想必也活不到等到所谓的镇南军来的那一天了,与其如此,不如赌一把,堵他们真的是镇南故人。
她回身,在自己最初躺着的那张草席下面摸索一阵,终于从中扯出了一件破烂不堪的旧衣裳,递给了跟着她的黑风。
黑风拿到这件就算是乞丐也不会去抢的,还散发着一股酸臭味的旧衣裳后,神色十分凝重地仔细上下翻找了一番。
终于,在衣服的内侧他摸到了一处明显缝补过的痕迹,用手一撕,里面果然藏着一油纸信封。
黑风再度检查了一遍衣裳,确认没有别的东西后才将手上的信封呈递给白衣青年。
白衣青年随手将信封打开翻阅了一遍内里的信件,发出一声不明意义的轻嗤,将东西收进自己的袖带中,拾起地上的伞便准备离去。
“你,你们要走了?”小丫向前跟了两步。
那青年回头瞥她一眼,面上表情似是在询问“不然呢?”
小丫终于鼓起勇气,“你们,可以把我带走吗?”
青年盯着她充满恳求的眼睛,略勾唇角,指了指地上剩下的老乞丐的衣服:“你对我来说,可不如它有用。”
眼见此人转身就要走,小丫一把上前抱住了黑风的大腿,她其实更想抱这个白衣青年的,但是小动物般的直觉告诉她,如果她真做了,会死得很惨。
黑风被这小乞丐抱住大腿的那一刻,肌肉立刻绷紧了。倒不是不适,只是如他这般武功高强同时戒备心很重的杀手,很难在被陌生人近身之后控制好自己的杀意,然而公子虽然看起来不喜这丫头片子,可好歹他们也算沾亲带故的……
他求助地望向白衣青年,“公子,这……”
不待白衣公子发话,小丫抢先道:“我会变得有用的。”
此刻,她小小的身躯突然爆发出一股无坚不摧的韧劲,“让我活下来,一定比它更有t 用。”
闻言,白衣青年这才第一次将她放在平等的地位上,而不再是街上随随便便一只流浪猫狗。
“说起来,你我也算有点血缘关系。”他食指微勾,抵在自己的下巴上,好似陷入了思索之中。半晌后,他终于敲定注意:“也罢,带上你也无妨。”
一行人走在去客栈的路上,白衣青年嫌弃小丫走得慢便让黑风将她扛着。黑风走路很是稳健,被扛在肩上的小丫倒不觉得颠簸,只是被他的肩膀硌得想吐。好在她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不然她很是怀疑这个阴晴不定的白衣青年会因此改变主意。
即使如此,她也不忘记顺着杆子向上爬,低声试探着:“兄长?”
白衣公子微微挑眉,但是也并未反驳,反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兄长可否给我起一个名字。”
那白衣青年本走在二人前方,闻言回首望来便见她狗腿的模样,粲然一笑道:“既然你唤我一声兄长,那我们自然要按序排辈。”
“在下名唤旺财,从此,你便叫二狗吧。”
二狗当时并不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毕竟她周遭同龄的小乞丐大多都叫狗蛋,狗崽……故而她在收到黑风同情的目光时,心中是茫然不解的。
看着她清澈又愚蠢的面容,黑风腹诽道,只希望这丫头片子长大之后不要因此连罪他。冤有头,债有主,要恨就恨公子吧。
二狗得到了一个名字便好似得到了接纳,胆子也变得大了一些,扯着脖子问道:“兄长,李郁是谁?”
她生下来便没见过自己的双亲,故而对刚刚黑风说她是李郁的女儿十分好奇。
“李郁啊,”白衣青年拉长了声音,随后轻飘飘道:“既是你父亲,也是这世上罪该万死之人。”
二狗悚然一惊,他轻轻的一句话落在她耳中却仿若一记重锤。她凝望着前方那人的背影,只觉得那佛光笼罩的外壳好似寸寸裂开,浓稠若实质的杀意正争先恐后地向外逸散。
这一刻她明白了,这人根本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佛子,而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然而很快,他周身的杀意便散去,碎裂的外壳重新拼凑回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若不是那一瞬间激起的汗毛还直挺挺立着,二狗甚至会怀疑刚刚一切是否真的发生。
黑风感受到肩上孩子微微颤抖的身躯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丫头可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二狗的悲伤回忆就此结束,横波并不知其经历,自然也不懂该如何安慰她,干脆将心比心,把自己面前一屉看模样便知十分美味的蟹黄汤包推至她面前。
二狗也不客气,化悲愤为食欲,一连塞了三个汤包进嘴里。待心情稍微平复,终于后知后觉问起:“对了,横波姐姐,不对,是翠花姐姐,你今天干嘛要打扮成这副模样?”
横波正对付着一碗小馄饨,看在今天的早饭花的都是这个小丫头的银子的份上也不吝于告知她缘由。
“所以你是担心遇上那个把你卡在城门的校尉?”
“翠花姐姐,你可真聪明。我也常听周围人说,最好的伪装便是站在你熟悉的人面前,他们也认不出你。说实话,若非你早上背了剑,我定也不知道是你。”
“如今你这副大家闺秀的样子,那校尉定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你就是昨日被拦住的野丫头。”
横波:……
横波对被二狗说成野丫头很是不服,她只是穿衣打扮朴素了些,但自觉待人接物,为人处世都很有分寸。
她在心里劝说自己不要与一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丫头片子计较,然后便身体力行地将笼屉里最后两个汤包一起送进了自己嘴里。
二狗:???
没听说过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我是叫二狗没错,但翠花你也是真的狗!
白三娘报官之事宜早不宜迟,她们计划着今天便有所行动。
根据白三娘所述,不难看出,追杀她的人极可能与官府之人沆瀣一气,故而商队一行人并不打算去京兆府自投罗网,而是选择直陈于大理寺。
而横波今日特意乔装打扮一番,便是想去大理寺踩个点。当年东宫事变毕竟涉及宫廷隐秘,所涉案宗极有可能便封存于大理寺,若她想要还太子府一个清白,这大理寺是非探不可。
因白三娘并未受到生命伤害,至于她的伯父伯母,也只是下落不明,目前并没有人命官司,顶多算是一桩偷盗案件。而大理寺一般并不接收这等民事纠纷,白三娘在沈姨提点下,便一纸书直接状告工部主事赵廉雇凶杀人。
考虑到被告乃是正六品朝廷命官,这一案件几乎是立刻便呈递到了大理寺寺正手中。
此刻这名张寺正便正看着这一纸诉状发愁,张寺正已经年过五旬,年前便已跟上官提出致仕,只是因为大理寺人手不足,便被上官拖到了现在,只等着今年新一批进士到了便给他们腾位置。
可惜,天不遂人愿,偏偏要在他离任前来这么个案子。倒也不是因为这个案子多么复杂,相反,比起大理寺接触的案子,这个案子已经算是十分简单清晰的了。
只是……他皱着眉头一边嘬着茶水一边摇头叹气,这个被告赵廉的身份确实有些复杂。
先不提赵廉自己就是正六品的工部主事,他的老丈人严纵乃朝廷正三品的兵部尚书,三皇子之母淑妃的亲爹。
这若是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严家,丢官事小,掉脑袋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眼见着张寺正已经要喝上第二壶茶了,在一旁整理卷宗的评事好奇之下放下手中的卷宗移步过来:“张大人,什么案子能让您愁成这样。”
这评事年纪虽不大,还长了一张娃娃脸,但是为人很是机灵。虽是今年年后才从岭南调过来的,但已经得了大理寺卿几次赞言,可谓是前途无量。
张寺丞想着自己怕是把这诉状盯出洞来也想不出个办法来,不如让他帮忙看看,变也顾不上规矩,将诉状朝他眼下一递:“待我离任后,不出所料便是你接我这位置了。如今提前开始学习学习倒也没有什么坏处。你且看看,此案何解?”
小评事一目十行看完,面容由凝重转为不解:“这……破案第一步,当然是得提审被告,至于之后,还是得根据被告的供词来看。”他实在不明白,如此一个简单的流程如何就让张寺正纠结至此。
张寺正翻了个白眼,“你说的轻松,却也不想想我一个七品寺正哪里提审得动六品的工部主事,再说了,”他压低了声音,伸出食指朝天指了指,“人家上边有人。”
“啊这,”小评事虽还没来得及在官场上多沉浮几年,却也明白了此案的难办之处,他苦恼得挠了挠自己的发髻,直把自己折腾成一个鸡窝头,感慨道:“有人罩着就是好,要是咱也有关系,还不是想审谁就审谁?”
张寺正又摸起茶盏的手一顿,眼光一凝:“你说什么?”
小评事被他突然地质问吓了一跳,只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嗫嚅道:“我说,有人罩着就是好。”
“不是,下一句。”
“想审谁就审谁?”
张寺正气的在他凌乱的脑门上一敲:“你把整句话重新再给我说一遍!一字不漏!”
小评事被他一个暴栗痛得眼泪都涌了出来,他扁了扁嘴,可怜巴巴地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要是咱也有关系……”张寺正咂摸着这句话,突然灵光一现,抚掌大笑:“咱俩虽然没什么关系,但是咱少卿可大有来头呀!”
“对呀!”小评事顾不上揉自己的脑袋,眼中迸发出光彩,“咱少卿可是正儿八经侯府家的少爷,提审一个六品的主事还不是绰绰有余!”
“我今早还看见少卿大人在院中逗鸟呢,您要是想找他可得抓紧了!”
张寺正一听这话哪还坐得住,拿起诉状也不顾得上和小评事告别就往院里冲去。他们少卿是个喜欢到处找乐子的主,若是去晚了谁知道人又浪去哪了。
小评事倒也不介意,看他一把老骨头走得急还在后边嘱咐道:“您老可慢点!”
待张寺正彻底不见了身影后,小评事又转回自己正在整理的案宗前,只是淡了表情的娃娃脸上,那份讨喜的气质被冷漠深t 沉所取代。
如今,机会已经送出去了,就看那位喜欢扮猪吃老虎的侯爷这十多年来是不是真成了猪。
大理寺少卿陆无妄,祖父乃是对先祖有着从龙之功的开国功臣,封定北侯,爵位世袭。如今的侯爷乃是其父,虽说世子之位传给了其兄长,但作为侯府里最小的嫡子,陆无妄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小便受尽了恩宠。
只是由于家中祖母溺爱太过,嫡亲的兄长又很是出色,自己身上没什么担子便养成了游手好闲,招猫逗狗的性子。
这大理寺少卿的职位旁人可能一生都求不到,与他来说也只是无聊时的一种消遣罢了。
此刻,这位陆少卿便在院中逗弄他新得的一对鹦哥,张寺正刚刚走近便听得那对鹦哥正乐此不疲地彼此对叫着:
“老头子!”
“真烦人!”
“老头子!”
“真烦人!”
张寺正正欲前行的脚步微顿,嘴角抽了抽,随即仿若什么都不曾听见般扬着一张笑脸走到了陆无妄身旁,向他一揖:“陆少卿别来无恙啊。”
陆无妄正给鹦哥喂食的手一顿,瞥他一眼:“张大人怎么有闲心逸致来我这儿转悠了?莫非……待会儿想和无妄一起去斗鸡?”
张寺正笑呵呵道:“那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玩意儿,老夫这把年纪可就等着回家含饴弄孙了。”
不等陆无妄再蹦出什么让人难以招架的话,张寺正赶紧将诉状的事告知与他……
“所以张大人是想让无妄去当这个恶人了?”陆无妄捏着这一纸诉状,不置可否。
张寺正听他这么说,立刻肃了脸色,大义凛然道:“少卿此行乃为察举不平、护佑黎民,怎么能称之为恶人呢?若有谁敢说少卿是恶人,老夫可是第一个要去与他理论的,便是论到御前也无所惧。”
莫名就被戴了一顶高帽子的陆无妄额角的青筋抽了又抽,嘴边的脏话差点就没憋住。
“察举不平,护佑黎民”乃是大理寺立署宗旨,张寺正这话可真是把他挂在火上烤,若他拒绝,那岂非自己给自己扣上了尸位素餐的帽子。
他盯着张寺正毕恭毕敬的如何也让人挑不出错的姿态,心下暗道:怪不得这老狐狸在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一待就是几十年,就这圆滑劲儿,怕是进宫去当个公公都能混成陛下面前的红人儿。
他轻叹了一口气:“在其位,谋其职。此事本官已经知晓了,你若无事,就先行退下吧。”
他实在害怕自己再看着他那张老脸会忍不住将刚刚好不容易咽下的脏话吐出来,他在外的名声已经够差了,若再传出一个辱骂老官的名声,他家那老头子还不得把他挂树上抽?
张寺正倒也不担心陆无妄是敷衍他,反正这个烫手山芋已经丢出去了,他呀,就回去继续品他的茶罢。
从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背影上收回自己的视线,陆无妄幽深的目光落在工部主事赵廉几字上。
就是不知此事当真是个巧合,还是有人想拉他们侯府入局。看来今日是不得不回去见见老头子了。
想着回家之后要面对的一顿说教,陆无妄不由扶了扶额。他收起了这对儿据说从岭南进贡来的鹦鹉,其中一只已经蔫儿吧了,只剩另一只仍在耀武扬威:“真烦人!真烦人!”
陆无妄听它叫的愈发心烦意乱,屈指一弹。这鹦歌莫名得了一脑瓜嘣子,懵了一下便赶紧扑扇起翅膀捂住自己脑袋,倒也不敢再开口了。
而自交了诉状后便一直候在前院的白三娘一行人终于在晌午前等来了一位穿着官袍,走起路来却脚下生风的配刀小吏。
“原告白三娘何在?”
“民女便是”
那人目光如炬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白三娘:“你的案子大人已接下,考虑到你的安全以及案件证据的搜集,大人特许你这些时日暂且安置在大理寺。你,可有异议?”
白三娘福身一礼:“民女无异议,多谢大人体谅。”
见白三娘十分配合,那小吏面色稍缓,语气也温和许多:“你且放宽心住下,一切均有婆子打理,只是大人查案时或许还需传唤于你。”
说完,他又转向沈姨她们,“无关人等可以自行离开了,只是,”他加重了语气:“因本案涉及朝廷官员,所有与案子相关不得外传,否则便是涉嫌诬陷构害。”
得到了沈姨的保证,他便领着白三娘走了。
剩下商队的人便也去忙自己的生意了,唯有横波因为无事可做,呆立在大理寺外发呆。
二狗自早晨起便一直黏在横波身边,此刻见她无所事事便提议道:“我娘那表亲在京城里置办了房子,绿婆婆便是去了那里。我还没瞧过呢,你陪我去看看吧。”
横波早已在众人等候时以如厕的名义偷偷把大理寺摸了个遍,此刻光天化日的,她一人也不好行动,便暂且按捺下心事,点点头应了。
二狗见横波同意很是高兴,絮絮叨叨地跟他介绍起来:“我娘这位表亲,也算是我表兄吧,别看他长的一表人才,但嘴巴蔫坏,若他说了让你觉得不中听的话,也千万别当面和他一般计较。”
听二狗特意加重了“当面”一词,横波略有些不解。
二狗嘿嘿笑着解释:“论嘴上功夫你是如何也说不过他的。但是呢,他武功很差,你到时候选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把他套麻袋打一顿就好了。”
横波:……
横波很怀疑二狗这个小丫头是在把她当刀使,一时间甚至有些后悔刚刚答应她的决定。
二狗却不给她反悔的机会,紧紧牵着她的衣袖走过一条又一道街市和巷弄,嘴里还埋怨道:“也不知道他选的是个什么鬼地方,听说后院一毗邻的院子自十几年前走过水后便一直闹鬼,周围人家几乎都搬走了,偏偏他却喜欢那地儿,说什么,够安静……”
“你说他这个人怪不怪?但是看在他那张脸的份上,我倒还能忍受他一些。”
“对了,他便是我之前与你所说那个长得和你一般好看的人。说起来,你们名字也很是般配。嘿嘿,你可想知道我这表兄叫什么名字?”
由于难以表达,横波自下上后每到一个地方便格外注重记路。此刻,她便一边听着二狗的絮叨,一边认真将眼前的景色一一绘制于脑海。
只是,这条小道,这块缺了一块砖的墙角,这棵树的形状……,似乎和什么压箱底的东西重复了。
二狗叽叽喳喳的话语虽传进了她的耳中,可这一瞬间,横波突然感觉自己已经与二狗所在的世界产生了一层难以打破的隔膜。
那是当下与过去之间的巨大鸿沟。
这一趟路,她曾经走过无数次,只是曾经她走向的是未来。
而这一次,她回到的是过去……
随记忆前行的脚步越来越迟缓,透过皮肤传出去的温度也愈发冰凉,她整个人都好似被由内而外的冷逐渐冰封,寒气顺着血液由心脏涌向四肢百骸,甚至连思绪也被冻住。
好冷……
可是为什么,明明是这么大的火,为什么还是感觉好冷。
她猛地挣开手上的束缚,紧紧抱住自己,一如十三年前。
突然被横波动作惊到的二狗一愣,便看见横波抱住自己蹲了下去,而她的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你,你怎么了?”二狗连忙上前查看她的情况,只是,甫一摸到她的面颊,便打了一个激灵,只觉手下触感冰凉,不似活人。
二狗吓得往后一跳,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刚刚还好好的人突然就成这样了?
她急的在地上转起了圈,一边薅着自己的头发一遍唉声叹气,唉,要是她之前没有偷懒而是跟绿婆婆学点医术就好了。
对了,绿婆婆!
她看了看再转一个巷道便能到达的地方又看了看地上的横波,咬了咬牙,知道此刻再耽误下去只会更糟,俯下身子在横波耳边嘱咐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喊人救你。千万别乱跑啊!”说完,便一溜烟跑没了人影。
而横波早已丧失对外界的感知,哪里还有心力记下二狗的嘱咐。
待身体稍微适应了这种彻骨的寒冷,她迷茫混沌的神智便彻底交由饱受烟熏火燎的记忆支配,起身摇摇晃晃向前走去。
她还记得,那时娘把她交给了姗姗来迟的清虚子后便孤身奔去了皇宫。
清虚子将身上带的一个布包交给了太子府的管家刘叔,她不清楚那是什么,只听得刘叔询问:“确定可以以假乱真?”
清虚子颔首:“年龄身形都相差不大,只是已经埋了许久了,到底是时间仓促,只能找到这具,可经大火一烧t ,便再也查不出什么错处来。”
刘叔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孩子。”
复又转向还魂不守舍的她,弯下腰像往常一样抚了抚她的发苞,和蔼笑道:“郡主啊,往后就要自己长大了。”
被刘叔动作稍微唤回了一些神智的她闻言却似乎又更加迷茫了,自己长大?他们不陪着她了吗?
想到离开的娘亲,她忍不住问道:“你们呢?你们也要走了么?”
“是啊,我们送完郡主,也就要走了。”
“送我?”她不懂,“我要去哪?”
刘叔转头望向这四四方方的院子,此刻太子府所有还留了下来的人们似是得了他的授意,又似是全然自发,一个接着一个地慢慢走上前来。
有人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人只是隔着几步向她行了一礼,可是无一例外,他们脸上都是一副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笑模样。
“乳娘?青芽?……”或许是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分离,她此次格外乖巧地站在原地,接受他们的一一告别。
而这最后一人,竟是和她“相看两生厌”的陈夫子,他故意板起一张脸,“若是日后让老夫发现郡主的字没有长进,老夫可是要戒尺伺候的。”
她鼻头一酸,“陈夫子……”。她往常是最讨厌陈夫子的,盖因他老是拘着她练字,还会对爹爹告状,为此,她没少背后絮叨过他。可如今,她竟是十分不舍这个古板的老头儿。
刘叔拍了拍他的肩,笑了:“你呀你,到此时还是如此嘴硬。”
“好啦,郡主,去吧。”
“去一个有山有水,有自由有明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