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越想起在湘水河畔见到 的那个穿着祭祀衣袍的少女,他欣赏她所展露的爱民,却无法认同 她对女子的观点。
他闭了闭眼睛,时事变矣。
上苍竟然如此 眷顾始皇帝,将这样 一个堪称神异的人 送到 他身边。
他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男女皆可入咸阳学宫?”
女子岂能为 官?
他至今无法忘怀在她的族地上的那一番争论。所以回到 咸阳之后 ,他亲自收了一批母鸡,就为 证实她说 的母鸡变公鸡的言论。
谁曾想,在他入狱后 没多久,家中传信给 他,豢养的母鸡中确实表现出了公鸡的特征。
它竟然在早晨时啼鸣。
叔孙通不意淳于越有此 一问:“是,陛下还特许朝中官员子女入学。约莫来年八月设一场考试选官,男女皆可为 官。”
淳于越不知自己心中作何感想,只麻木问他:“除此 之外呢?陛下这些日子没有处理我,今日派你来,想来已经有了结果。”
“百越战场顺利推进 ,章邯带着墨家研究出来的新东西去了战场。想来不日就能再有好消息。神使和扶苏公子为 你求情,你可愿去百越教化黔首,让他们心向朝廷?如此 可免死罪。你的弟子们都已经同 意了,明日就要启程。”
百越地区民族众多,语言复杂,与中原雅言难以交流。教化第一步的沟通就很 难进 行。百越有独特的断发纹身、鬼神信仰、生活习俗等。儒家那套基于中原农业文明的“礼乐”制度,在当地人 看来可能是荒谬和不可理解的。
此 外,当地气候炎热潮湿,遍布瘴气沼泽,中原人 极不适应,疫病流行。即便有观月献上的药方,也很 难避免疫病,儒家弟子大多是文弱书生,生存下来都是巨大挑战。
更何况淳于越已经一把年纪了,能不能活得下来都是两说 。
在朝臣看来,名 为 教化边民,实为 流放。
但是,有能活着的机会,比什么都重要。
始皇帝终究愿意给 林凤至一些面子。
叔孙通也觉得这是始皇帝难得的让步。儒家思想当中也有关于教化的部分,教化边民,那也算是教化。
淳于越却只觉倍感羞辱,他毕生致力于用儒家学说 教化文明的君王和百姓,却要被发配去教化被大秦视为 蛮夷的边民,他的理想被践踏了。他的坚持被当作一件工具被丢弃。
他不能让自己的死亡毫无意义,他也不能让儒家的学说 从此 消逝。
他缓缓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叔孙通,你记住。道,不是用来传承的香火。道,是人 之所以为 人 的那根脊梁。脊梁断了,纵然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我淳于越,不怕死。今日虽死,明日,后 日,千百年后 ,世人 谈及秦事,会知有一儒生,为 护心中之道,甘愿流血而死。他们也应该知道,天下儒生,不都是你这般趋炎附势之人 。”
叔孙通实在无法理解淳于越的脑回路,明明不是必死的局面,却偏偏要做一个所谓的殉道者 。
牢房之中长久沉默,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淳于越面色苍白 ,仿佛耗尽力气,重新靠回墙壁,闭上眼睛:“你走吧。我与你,无话可说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的结局。这,便是我的道。”
叔孙通站在原地,脸色铁青。他看着眼前这个形销骨立、却仿佛拥有一种无法摧毁的精神力量的老者 。他张了张嘴,心知无法改变他的想法,最终什么也没能再说 出来。
儒家也确实不能只有他这样 的人 。
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淳于越要完成自己心中的义,他也是儒家弟子,有什么理由 阻止呢?
他既敬佩又无可奈何。
他猛地转身,裘袍带起一阵冷风,快步走向牢门,再也没有回头。
沉重的牢门在他身后 轰然关闭。
新的秩序、新的风暴正在形成,淳于越决意赴死,他不会阻拦,他也要为 儒家在咸阳学宫之中争取一席之地。
始皇帝不喜欢的内容隐藏或者 删改,法家已然将《商君书》、《韩非子》付梓,听闻李相正召集法家之人 ,预备写一本新的书籍以用于咸阳学宫中的教导。
甚至连道家、纵横家、名 家、医家的大贤都在赶赴咸阳的路上。
农家、墨家更是不甘示弱,儒家怎可落于其后 。
甬道的尽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第51章 “好好去上学吧……
“好好去上学吧。多学点, 成为咱们柯珞人 中学识最好学历最高 的。”
温泉宫外,林凤至正在送别祁。
学完驾车之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他发奋图强,要将柯珞人 的历史记载下来。
林凤至充分尊重 他的意愿, 表示自己教不了他。恰好始皇帝准备开设咸阳学宫,李斯任咸阳学宫祭酒, 也 就 是名义上的校长 , 蒙毅任学宫丞, 所谓学宫丞,依林凤至看来才是咸阳学宫真正的管理人 。
因为李斯日理万机,实在没办法对咸阳学宫事无巨细地进行管理。
咸阳学宫一出, 涉及到法家之后在大 秦的地位,李斯即便是忙得不可 开交, 也 不得不把一部分精力放到这上面。
要说之前,李斯是巴不得把所有事情都掌握在手中,但现在他太忙了。人 的精力是有限的。即便是高 精力人 群也 没办法面面俱到。
更何况李斯要兼顾的事情太多了,纺织官坊即将在大 秦境内慢慢铺开, 冬麦肉眼可 见长 势喜人 ,给 军中更换马鞍马镫马蹄铁和 铁质武器,还有百越战场的一些情况也 需要他整理了再向始皇帝汇报。
此次始皇帝一意要诸子百家的名士入咸阳, 不也 得李斯来筹措?
李斯这个丞相,可 以 说政治经济文化无所不包。
只要他能干,就 没有他干不了的。
这个时候他想 到了他的同门师弟,同朝为官的张苍。
荀子是战国末期的思想 巨擘,是名副其实的大 儒。他的门下弟子众多且各具风采,大 众印象当中荀子的弟子最出名的是韩非和 李斯, 尤其是他俩之间因为李斯难言的对权利的欲望而产生的恩怨情仇在世间广为流传。以 至于很多人 都忽略了荀子不止韩非和 李斯两个弟子。
荀子是儒家的集大 成者,融合了儒家和 法家的成分,这使得他的弟子在不同的方 向上各有发展,李斯、韩非走 向了法家,浮丘伯、毛亨更侧重 儒家的经典传承,张苍则偏向于用学识应用于国家的制度建设之中。
他现在在秦担任御史一职,掌管文史典籍,精通律历和 算法。
在始皇帝将兰池宫划出作为咸阳学宫地址之后,李斯以 为张苍可 用,遂将他安排进了咸阳学宫中兼职做讲师。
林凤至一想 ,张苍这人 很有学识,虽然不如韩非李斯出名,但确实自身也 很有本事。
张苍作为荀子的弟子,出名的时代 不在秦,而是在汉代 。
他尤其以 长 寿闻名,始皇帝要是能有他这岁数,大 秦的未来未可 知啊。
林凤至掐指一数,咸阳学宫师资力量可 怖,墨家胜宽、相里梁都去了,农家许刍、以 及许刍的长 辈也 不远千里来到了咸阳。至于兵家,虽然不便请王翦出山,但王贲还在咸阳,也 上了讲师名单。
其余各家名士也 在赶赴咸阳的路上。
祁背着林凤至给 他准备的笔墨纸砚小包袱,定定地看了她好几眼,郑重 地点头:“嗯!”
“被人 欺负了不要害怕,告诉我,我去收拾他们,你 还手也 别怕,我都能处理好的。”林凤至碎碎念叨,搬出了那句和 小水说过无数次的话。
祁:“嗯嗯!!”
御者无奈地看了看依依不舍的两人 :“神使,再不出发就 赶不上拜谒师长 了。”
林凤至讪讪收手:“去吧去吧,我在骊山等你 们。”
祁在马车上一直到林凤至回去才放下车帘。他望着林凤至的背影,想 起自己说要为柯珞人 写史的原因。他感觉林凤至像是天外漂浮的云,一阵风吹过就 要跟着消散。
每一次从骊山陵墓回来之后,她的心气 神似乎都要散掉一些。长 此以 往,仿佛她自己也 要散掉。
祁不知道原因,他也 不知道怎么改变。
但他是林凤至从所谓神明手中抢夺的副手,他听说,以 前先贤的弟子会记录他们的祖师事迹,让世人 知晓先贤的美好品德。
祁一合计,谁能有林凤至好?大 巫让族人 过上吃饱穿暖的生活,惠及湘水流域的族群,现在又将自己的学识交予大 秦,让更多的人 生活得更好。
她比神明更值得记录。
他想 为她留下一些什么。
他又羞于说出口,索性说要为自己的族人 写史。
后来他一想 ,大 巫纯然地为每一个柯珞人 的改变和 进步而高 兴,他将其记录,想 来大 巫也 是高 兴的。
像是小水,前段时间她来辞别林凤至,因为纺织官坊盈利颇多,始皇帝有意让其他地方也开设纺织官坊。小水因为表现优异被选派出去,既是对她能力的认可 ,也 是升官。
在咸阳,她只是官坊某个部门的主事,在外面,她是官坊的主官。
林凤至知道了很是高 兴。
祁希望,她能永远这样快乐。
他也 要改变自己。
抱着这样的想 法,他拜谒了咸阳学宫的师长 ,在这里住了下来。是的,咸阳学宫提供住宿。
兰池宫的核心是辽阔的“兰池陂”,那是一个人 工湖,水面辽阔,清澈的渭河水注入其中,使得湖面足以 荡舟。水波荡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湖中筑有蓬莱山等岛屿,象征神话中的仙山。岛上建有亭台楼阁,绿树葱茏,宛如人 间仙境。祁上课的讲堂就 在上面的蓬莱山上。
湖边还刻有巨大 的石鲸鱼,更为这仙境之景增添了几分神秘和 宏大 的气 息。
湖泊与仙山构成了一片山水相依、宫阁掩映的园林佳境。
环境优美,水流曲折,不愧是皇家的游乐场所。
祁的入学成绩并不算好,但是背景实在强大 ,以 至于在同学之间也 毫不逊色。
看看他的同学们吧。
有李斯的孙子孙女,蒙氏、冯氏的子孙,甚至还有始皇帝年纪尚幼的儿女。
若不是扶苏的女儿还太小,这一屋子的天潢贵胄还要再加一个。
不过,李斯的孙女李昭悄悄和 祁咬耳朵:“元熙虽然没来学宫,但陛下亲自召元熙过问她的课业。”
祁没有经历过政治的洗礼,不明觉厉,不懂得这件事为什么值得大 书特书。
李昭哎呀一声:“你 怎么这么笨,我为什么会和 你 坐在同一个讲堂,为什么各家的先生对你 和 颜悦色,为什么陛下同意女子入学。都是因为你 背后的神使呀!”
李昭看了看他的神情,掰开了揉碎了给 他讲:“没有神使谏言,陛下怎么会让我这般的女子入学宫、有机会同男子一般入朝?如今陛下过问元熙,正是告诉天下,女子也 有机会做皇帝。身为女子,我怎能不喜?”
李昭今年十四 岁,若无女子能做官这件事,她已经在相看人 家了。她身为李斯的孙女,在权利的暴风眼里生活,她深知只有自己手握大 权才是最靠谱的。
男人 哪有自己手里的权利靠得住?祖父是李斯也 不行。
祁看着她,忽然想 起自己看见过这样神情,她的眼眸之中闪烁着澎湃的兴奋,坚定中带着炽热的光芒,那是对权势的渴望,是对不屈的命运的果决的抗衡。
那是小水告诉林凤至她升官时的神情,是他在学宫中见到观月教授底下学子医理和 占卜的神情。
是千千万万女性被压制的不公和 束缚终于被强力突破的复杂情绪。
祁并不理解俗世对女性的压制,在他自小生活的地方 ,女子可 以 为族长 ,女子可 以 成为巫。
他上次见到如此尖锐的针对,还是在族地时淳于越的破防。
这并不妨碍祁感受到对方 身上厚重 的波澜:“恭喜。”
李昭啧了一声,傻人 有傻福,难怪能得到神使的庇护。
“神使每天都在做什么?她喜欢什么?她和 你 差不多大 ?那感情好,我府上的绣女做了几身时兴的漂亮衣服,你 替我转送给 神使。不行?张先生留的那篇文章你 写的不好我可 不给 你 改。”
李昭的话密得惊人 ,连珠似炮轰得祁头大 如斗。
祁的学识水平真不算高 。在族里他还能教一教别人 识字,在这里他几乎是吊车尾的存在。
想 也 知道,能第一批就 入咸阳学宫的能是什么简单的人 吗?不是家世了得就 是学识了得,偏偏有些家世了得的人 学识也 了得。祁的同窗们经受过良好的精英教育,每个人 单拎出来都能吊打他。
李昭说的张先生,便是张苍。他在学宫教授大 秦律法相关 ,很有一番自己的见解。留下的作业也 并不简单,让祁很是头疼。
本来是来学写史的,现在学上其他了,偏偏他又要强,秉持着不能给 大 巫丢人 的心思,竭力摆脱吊车尾的情状。
“我自己写。”祁头疼地拿回自己的作业。
恰逢此时,张苍悠哉地从门外慢慢走 来。
他身形高 大 挺拔,远超常人 。站立时如松柏临风,行动间自有一股轩昂气 度。最令人 惊奇的是他那“肥白如瓠”的肌肤,并非是臃肿之态,而是饱满润泽、通体白皙,如同剖开的瓠瓜般莹润生光。
在普遍经受风吹日晒的时代 ,这般玉色堪称奇绝,令人 过目难忘。
有人 小声惊呼:“张先生来了。”
祁心里一惊,手上一松,纸张纷纷扬扬地掉落在地上。
他连忙弯下腰去捡,李昭也 跟他一起捡起来。
张苍走 到他俩书案前,捡起一张纸,上面写着墨家先生出的题,祁粗粗给 了答案。张苍咦了一声,待祁面红耳赤起身叫他时,含笑说道:“这做得仿佛不对。”
张苍眉目舒朗,目光睿智而沉静,声线温和 而浑厚,兼得儒者的温雅和 谋士的机敏。
李昭瞥了一眼张苍手上的纸张:“张先生,这是相里先生出的题,很难很难的。听说甲舍也 没几人 做出来。”
张苍不以 为然,微微一笑,说出了一个答案。
不难啊,不是一看题目答案就 出来了吗?
第52章 张苍晋升之路
还未到讲课时间, 见张苍对算术又感兴趣,李昭索性将今日相里梁留的作业拿出 来 给张苍看。
只见这位以精通律法著称的张先生大略地扫视一眼,准确地将答案说出 。
李昭和祁对视一眼, 半信半疑。
眼里只有一句话:先生,你不是搞律法的吗?
张苍哑然一笑, 世人皆知儒家 大贤荀子教出 了两 位法家 代表人物,却很少 知道 他张苍也是荀子门下 。只是他不偏向儒家 , 也不偏向法家 。他自有志趣, 醉心典籍与学问。御史一职, 也方便他看文书典籍,也算得上是乐在其中。
李斯功利心太强,他张苍所 学不能为他所 用, 他一日也不会想起他。
张苍将学堂内少 年人的惊讶神 色尽收眼底,想到前些日子自己 看到的借阅法家 典籍的记录, 改了改今日的讲义。
这些时日,他的讲堂中规中矩,不越雷池一步。他完全避开秦法是否严苛、刑罚是否合理等致命问题,而是逐条讲解《秦律》中的重要条文。常人讲来 会十分枯燥乏味, 张苍学识渊博、引经据典,极大地调动学生的兴趣跟着他的思路走。
今日,也该大胆地试一试了。
他讲了《贼律》, 将律条拆解为算题。
盗米者赃值超过 六百六十钱,会被罚为黥面,若折算赃钱不超过 六百六十钱,仅判为耐刑。所 谓耐刑,就是剃去 鬓须。剃去 鬓须对当事人而言虽然侮辱性大,但总能长 成, 脸上刺字却是跟随一生。
一线之差,天地殊途。
是以盗粟米需先校量器误差,精准地判断布幅大小 ,再根据市价折算成钱,一字一句皆要折算为数。
繁杂的数据从左耳流到右耳,直让众人觉得是墨家 先生讲学。
钟漏声响起,张苍看着台下 学子略懵的神 情,不知想什么,忽而说道 :“一线之差,或决肉刑之施否。一钱之差,或可易人之命运。尔等日后身为一县一郡主官,安可不精于算?”
李昭捕捉到什么,神 色一凛。
下 课后,张苍回到自己 上值的官署,按照记忆当中的位置,摸出 来 一份竹简。
今天将算术与律法相结合,他越讲越是激动。
忍不住来 看看自己 心中的经典。
竹简上汇集了一百多个算数问题,涵盖方田(计算矩形田地的面积)、里田(由田地的长 宽求面积)、程禾(根据粮食产量征税)、妇织(计算工作效率)等方面。
这些问题对于普通人而言一辈子也接触不到,但对张苍而言,只是这样还不够。他隐隐觉得这份名为《筭数书》的竹简还不够系统和标准。
他或许应该对其修改、增补,但他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
张苍摇了摇头,大秦重视律法,算术一途如今虽然登入咸阳学宫之中,但他看不出 能否长 久,他终究还是将《筭数书》放了回去 。
李斯的书房灯火如昼,他埋首于政务之间。
李昭大大方方踏入房门,一旁的仆役正要行礼,她抬手制止,走到李斯近前跪坐下 来 。用小 剪子挑了挑灯油中的烛芯,让灯火更加明亮。
李斯慈爱一笑,搁下 毛笔招手:“昭儿,最近在学宫如何?”
李昭是李斯长 子李由的长 女,若无 咸阳学宫一事,李斯会亲自为她选看夫婿。但既然女子也可入朝为官,李斯便舍不得这个聪慧机敏的孙女嫁入别家 。
李昭神 情恭谨而目光锐利,她知道 自己 去 学宫读书不仅仅是读书,还是李斯了解学宫运行情况的最佳人选,她语速平稳:“一儒家 博士讲《为吏之道 》,竟引‘仁’字解‘慈下 ’,言‘苛政虽效而难久’。然叔孙通博士立时纠正,称‘秦法之仁在于公,无 私恩即是至仁’”
李斯了然。儒家 内部也正有争议,看来 淳于越是死了,但他的附庸仍旧在发力。而叔孙通一派正试图附会秦法,并积极地自我审查。
“墨家 先生们多数时候教的都 是《墨经》的实用技术,对,实用技术。先生们说这个词儿是神 使说的。”
李斯愣了愣,随即笑道 :“神 使?墨家 还真是攀上一个好靠山。”
目前进入咸阳学宫讲学的诸子百家 之中,除了官学法家 之外,最受欢迎的莫过 于墨家 。
墨家 先生有事儿是真带他们玩儿!
譬如在百越战场立大功的火药,胜宽先生竟然带了一份炸学宫的山石给他们看!还调出 五颜六色的焰火玩。就连近来 火遍咸阳街头巷尾的水力磨盘,他也带着学生们在学宫内复刻出 一个小 型水力磨盘。
代价是让学生们自己用麦子磨面粉,不是亲手磨的不算,不到一定的重量不算。
也是让大部分学生感受粮食的来 之不易了。
于同为墨家的相里梁相比,李昭更喜欢胜宽一些。
相里梁倒也不是不是不好,他更喜欢说一些理论知识,讲墨家 的守城术、弩车、掷车的原理和制作。
但是胜宽会时不时讲一些和神使相处的趣事。
对李昭和诸多对神使好奇的学子而言,这位备受始皇帝尊重,接连拿出 纺织、火药、纸张、印刷术等等奇术的神使不可谓不神 秘。
她甫一入咸阳,第 二日就去 了骊山,这却并不影响她在始皇帝心中的地位。君不见始皇帝回咸阳之后新出 的多少 政策都 与神 使息息相关?
人不在江湖,但江湖处处有她的传说。
更何况李昭还怀揣着某种感激与仰望。
李昭垂眸不语。
李斯又说道 :“我那师弟授课如何?”
“张先生今日所 授不同 往日,将数算与律令结合。......教我等以算筹核实徭役、验盗赃,毫厘不差。”
李斯听罢张苍授课内容,微微皱眉,他叹息说道 :“张苍欲以数为舟,渡仁政之江啊。他想减少 肉刑,竟然用数算这么曲折的方式。”
李昭心中大惊,她此前只是猜测,不敢肯定张苍下 课前的那一番话真正的用意。她还未将张苍那一番对肉刑说辞道 出 ,李斯竟能从寥寥数言之中推断出 张苍真正的用意。
李斯见状一笑,烛火明亮的光在他脸上跳动:“他很聪明。竟然能捕捉到陛下 想要修改秦律的想法。他这堂课若是放在之前,只凭他流露出 想要减少 肉刑的心思,就足以掳去 官职。”
始皇帝从骊山返回后,除了建设咸阳学宫之外,便是翻阅秦律,他时不时在相关的竹简上做批注,又召集朝中精通律法的人询问实际执法时的情况。
李斯百忙之中听闻这一消息,就心知将有巨变。
很明显,张苍也不知道 从哪儿得知了这一消息,并做出 了和他一样的判断。
“你说张苍算数很好?”李斯轻叩书案:“在老师处求学时倒还未曾关注他。既然他有这方面的才能,如今又正是用人之际,他也该多干些活儿了。”
李昭问道 :“要做什么?”
李斯取出 一份公文给李昭,示意她自己 看。
李昭第 一次从祖父手中得到看公文的许可,她感受到的是一股接近权力的战栗与兴奋。她微微颤抖着,竭力压下 自己 的情绪,冷静地分析公文。
因为造纸术的提前出 现,官府都 将办公的竹简更换为纸张,效率较之以往提高了不少 。
李昭一目十行。
上面是治粟内史和公子扶苏的联合汇报。
儒家 联合三老一事并不算大,首恶伏诛,参与者被打包送往边疆,不知情的扶苏解禁之后化悲伤为动力,将心血投入冬麦的种植之中。
他兢兢业业地随农官们在关中平原上教授黔首施肥、除草、防治病虫。郑国 渠的水渠有些分段不适合麦种汲水,也被他亲自监督重新修缮。部分黔首手中农具不足,他就去 高炉官坊那边找军中换下 的设备,重新冶炼成农具租借分发给黔首。
为了让黔首放心种植,他不遗余力地宣传大秦对种植冬麦的人免除一年的口赋和田租。
日日风里来 雨里去 ,面朝黄土背朝天。
整个人黑了好几度。被接进咸阳宫中教养的女儿都 不太认得出 他了。
土地回馈了他的努力,今岁的冬麦肉眼可见地即将丰收。
但是,问题随之而来 。
麦收之期,短促如救火,旬日之内必颗粒归仓,否则麦粒自行脱落,千顷之田恐十去 二三。然而,大秦徭役繁重,修陵墓、筑直道 、戍北疆,丁壮尽出 。田间所 余,唯妇孺老弱,力疲而效寡。
扶苏与治粟内史日夜忧思,怕到麦熟之时,无 壮力挥镰,丰稔之麦皆枯死垄上,化为粪土。
【......此非天灾,实乃人役之调与农时之迫,两 相抵牾,臣恳请陛下 思虑,能否暂缓关中诸郡部分徭役,以助抢收?此乃夺食于龙口,片刻迟延不得。
另,夏初之时,天象骤变,疾风、暴雨、雹灾,皆可于顷刻间发之。麦秆本脆,遇风则伏,遇雨则霉,遇雹则毁。今观天时,虽暂平稳,然臣心惴惴,如临深渊。臣已命祠官虔诚祷祝,并令各县备好民夫,若遇灾变,即刻全力抢收,能救一分是一分。然,天威难测,终须人事为之预备。
新麦之患,在于湿热。若晾晒不及,匆匆入仓,则必焐热霉烂,或滋生虫蚀,则一岁之功尽弃矣!官仓虽有《仓律》严规,然新麦数量骤增,嗇夫、佐吏皆恐力有未逮,监管若有疏漏,则损耗必巨......
当下 第 一要务,乃抢天时、夺人力。臣斗胆恳请陛下 ,能否特降恩旨:于关中麦收之郡,暂缓旬日之役,并许臣可调度邻近郡县少 许闲散人力,组成“抢收之卒”,专事麦收,事毕即返。此诚为保全增收大计,不得已而为之请。】
李昭看毕,察觉到李斯的视线,她在脑中过 了一遍讯息。
首先是大秦的徭役征发问题。冬麦的收获期在五月中旬,正是在大秦的人力征调高峰期。这意味着,在最需要劳动力抢收抢种的时候,家 中的主要劳力正在外服徭役或者戍边。夏初天气多变,一场突如其来 的暴雨可能导致成熟的麦子倒伏、发芽,黔首一年的辛苦劳作可能会付诸东流。
如何统筹好服役的人和抢收冬麦,这就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数学问题。
此外,《田律》当中规定,粮食、饲草撤下 堆垛之后,要立即向官府上报石数。今岁的麦子不收赋税,地方官员如何考课也变得复杂。
也难怪李斯想要张苍多干点活儿。
李昭心道 ,对不住了张先生,能者多劳了张先生。
不知情的张先生被拉到治粟内史的官署时内心十分崩溃。
治粟内史握着张苍的手,诚挚说道 :“丞相钦点你来 助我,实乃雪中送炭。听李相所 言你精于律历、算数,天下 皆知。现今冬麦收割在即,千头万绪,有一要害之事,非你这等大才不能胜任。
“请你总掌‘宿麦收割、入仓、考课之数据核验与律令稽核’一应事宜。”
张苍稀里糊涂被甩了一堆漂亮的恭维话。
然后,就在治粟内史的官署拥有了一个专属工位。
小 吏搬来 一堆竹简,是往年各县征发徭役的数目,还没来 得及誊在纸张上面。小 吏来 回倒腾了好几趟,气喘吁吁道 :“张御史,您明律法,请您核算,若此次依律征发徭役,会致使多少 亩麦田荒废。据此算出 一个确切之数。有此为凭,向陛下 奏请暂缓徭役时,便不是空口无 凭,而是有您精算之数据支撑,圣上据此方可做出 精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