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明显感觉到自己近几个月来气血调和、心境宁和,身体也越来越康健灵活,关节和背痛也消失不见 。虽然处理政务的时间比之前短,但效率却高 了。
“神使,若是真 将大秦江山交予扶苏,他 能否撑得起?扶苏仁厚正直,有储君之德。但其性 过柔,不谙帝王之术,常怀妇人之仁。”嬴政垂下眼眸,缓缓道:“这 天下,还须由朕执掌。还请神使,授予我长生术法。”
林凤至呆滞了两秒,意识到始皇帝的意思之后缓缓无语。
陛下的燕国地图未免太短了。
这 来才说几句话。
扶苏之事或许烦忧,但真 正想要的恐怕是长生术法。连朕都 不称了。
啧啧啧。
她 委婉道:“骊山帝陵汇聚天下枢机,我尚未参透。我也早已说过,我肉体凡胎,无法致陛下以长生。再 则,陛下不是体悟到关键了吗?那陛下做到了吗?既然做到了,那何必问 我。若是没有做到,那更不必问 我。”
林凤至逛骊山几个月了,自己都 还未找到回家路,哪儿有心思搪塞他 。
她 自以为委婉,实则不然。
她 想到此处,心情也不大愉悦。看着始皇帝将信将疑的神情,咬了咬牙,估摸着他 的心理承受能 力,赫然决定 给他 下点猛药,让他 没有闲心再 在长生之事上纠缠。
“听陛下的语气,仿佛并不喜欢儒家。”
始皇帝默然不语。他 这 个人颇有些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想要让他 活得好好的,厌恶一个人的时候恨不得他 立刻死掉。
对于欣赏、需要的人才,他 可以给予无上的恩宠和权力,在自身弱小、需要吕不韦的时候,他 可以口称仲父。当吕不韦成为他 亲征的阻碍,他 也可以毫不犹豫地罢免他 。
儒家是诸子百家中较为强盛的一支,儒家思想中所 谓“仁政”、“复古”的理念与他 采取的措施形成直接的冲突。
嬴政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他 又没有将儒家的经典销毁,更没有将儒家的人杀掉。儒家不插足扶苏种麦一事,他 自觉自己还会继续包容。
毕竟朝臣之中不能 只有一种声音。
他 也感觉到了大秦治下的暗涌。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儒家?”林凤至又问 。
始皇帝薄唇微启:“自是按大秦律法行事。为首者坑之咸阳、夷三族。其余从者,妖言乱政,杀之。”
温暖的室内也无法消弭始皇帝冰冷的杀意。
林凤至猝然警觉,这 何尝不是一种“焚书坑儒”。
始皇帝看见 她 的神情,他 抬手摁了摁太阳穴:“神使觉得朕不该这 么做吗?大秦律法如此。”
林凤至坚定 地摇了摇头 ,她 说:“不该。”
她 想起 了骊山陵墓中服役的千千万万个人,想起 那个年龄未到身高 到了的少年,想起 许刍他 们休息时提及的黔首们要缴纳的泰半赋税,想起 千灵县那个因为缴纳鸡羽不足而惆怅的巴人,想起 相里墨中郁郁不得志的墨家弟子......
她 再 一次说道:“不该。”
始皇帝眼中聚起 些许冷意:“大秦律法如此。”
“便国不法古,治世 不一道。这 还是陛下告诉我的。”林凤至站起 身,活动着自己略微僵硬的手脚,她 毫不畏惧地盯着始皇帝的双眼,语速很快:“我从前只告诉陛下,大秦二世 而亡,还未曾告知过陛下缘由,想来陛下还以为是自己仓促离世 而奸臣逆子作乱。”
始皇帝纵然已经知道大秦二世 而亡,再 一次听到,心中也不由得紧了一紧。
他 安静地看着林凤至,等待她 石破天惊的一语。
“大秦,是通过对六国的军事征服而建立起 来的国家。在此之前,还没有一个国家有如此大的国土。如何治理这 样的一个国家,且又没有可以借鉴的治国经验,对陛下、对大秦朝臣来说,都 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始皇帝心中认可。
秦并六国,疆域东至大海,西至陇西,北达河套、辽东。管理如此辽阔且多样的土地,无论是信息传递、物资调运、军队调动都 极其缓慢且成本高 昂。
大秦治理的核心难题在于,地理距离遥远,交通不便,地方势力(六国旧贵族、豪强)潜在威胁大。
如何确保地方官员忠诚并有效执行中央命令?如何防止地方坐大或叛乱?疆域辽阔导致信息传递滞后,中央难以实时了解地方情况,地方也难以及时获得中央指令。行政效率低下。各国货币、度量衡标准不一,严重阻碍经济交流和赋税征收。
商鞅变法后,秦国在关中及新征服地区成功推行了郡县制、军功爵制、严密的户籍和法律制度。这 是秦统一后制度的主要蓝本。
韩非、李斯等人的法家理论提供了中央集权、君主专制、严刑峻法、富国强兵的理论基础,成为秦治国的指导思想。强调法令的统一、吏治的严明、君主的绝对权威。
始皇帝和群臣给出的答案是,废除分封制,推行郡县制。统一文字、度量衡,修建长城和驰道,贯通南北,巩固边疆。
这 些举措确实确实绝妙,不仅奠定 了大一统王朝的治理框架,也对后世 产生了深远影响。
但是......
“但是,法家长于‘取天下’,但在‘守天下’方面存在严重缺陷,过于强调高 压统治和严刑峻法,缺乏弹性 。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用人和敛财。秦统一全 国后,财政拮据,国库空虚,百废待兴。解决这 个问 题的方法有积极和消极两种。陛下恰恰用了最消极的办法,将压力转嫁给黔首,增加对百姓的摊派。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和无休止的摇曳压的黔首喘不过气,黔首挣扎在死亡线上。*
“至于用人,就更不必说了。陛下自己也有感触,不然为何要开辟新的战场。陛下以为,所 谓六国余孽为何如此激烈的反秦,使得陛下东巡镇压?不就是因为陛下斩断了他 们的上升通道吗?陛下也未曾意识到,六国之民,已经是自己治下的百姓了。六国之中,难道全 部都 是忠心旧主之人吗?六国黔首,难道都 是冥顽不灵之人吗?难道没有一个人想要继续往上爬吗?是陛下,将自己的敌人越弄越多。陛下尚且可以弹压,后继之人还能 有陛下的才智和能 力压制吗?
“大秦的速亡,归根结底是过度的赋税徭役和用人不当造成的!士民咸怨啊陛下!”
第49章 与嬴政相辩
大秦的灭亡是一个复杂而深刻的历史 议题。可以说 写一本博士论文也 不 为过。
无数人在这 个议题之上贡献出自己的智慧和研究, 最终形成了最精髓的答案——民心。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林凤至以为始皇帝会动怒,因为她的这 番言论直指其统治根基和身后事, 是对 他毕生功业和智慧的彻底否定,极大触犯了帝王不 可侵犯的尊严。
实际上, 嬴政在林凤至激烈的言辞当中寻找漏洞。
他修长 的手指轻叩案几,头顶的冕旒随着他轻轻歪头的动作而倾斜, 他于垂下的五色玉珠中淡笑:“天下百年割据, 城池毁损、河道淤塞、量衡混乱。朕修驰道通天下, 筑长 城御匈奴,欲凿灵渠运军粮——此非靡费,实乃万世基业之本。若论空虚, 根源在六国。韩魏冶铁之利尽归豪强,楚越盐铜之税不 入府库。朕扫清积弊, 方使财归中央。不 筑长 城,匈奴岁岁掠杀,死者何 止百万?孰轻孰重 ?”
始皇帝并未反驳林凤至所说 的法家在守天下方面存在缺陷这 句话。
自商鞅变法后,法家就成为了大秦的治国基石。法家使秦国从边陲小国崛起成为统一霸主, 嬴政对 法家是有依赖的。
秦法严苛吗?确实严苛。
连坐盛行,轻罪重 罚。
他这 些时日除了按照林凤至给的时间表科学饮食作息,他也 在思考, 原来的自己临终时做的抉择。
难道原来的自己选择扶苏作为继承人,就没 有别的心思在里面吗?仅仅只是因为他是长 子,在诸子之中还 算有能 力吗?
不 是的。
他常常想起玄鸟梦境之中博浪沙的刺杀。那携着劈山倒海之势的铁锤向下滚来砸中他的副车,他没 有一刻忘记这 个梦。
只是后面接着关于自己死亡的梦更加惊骇,所以他才 迫切地想要 弄清楚自己死亡的谜团。这 并不 意味着他遗忘了这 个梦。
实际上,玄鸟示意的每一个梦他都在反复地咀嚼和推测, 到底是怎么样的进程才 会导致那样的结果。
嬴政想到博浪沙的刺杀,也 不 免心惊。他一生经历过的刺杀不 算多,许多都被消弭在无形之中。真正舞到他面前的屈指可数。
他现在切身经历的刺杀有两次,第一次是一统六国之前荆轲为燕国刺杀他,还 有一次是天下初定时,荆轲的好友高渐离为了荆轲刺杀他。
荆轲刺秦时,是战国分裂之局,可以说 是各为其主。
但高渐离刺杀他的时候,六国已灭,嬴政的心态正在从征服者转为统治者。高渐离的行为却让他真切地感受到——六国之人不 会为他所用。*
第一次东巡已然安全结束,但他相信自己未来一定会再次东巡。
在大秦治下、在天下一统几年之后,有人在博浪沙刺杀他。
尽管铁锤击中的是副车,但刺客能 在严密护卫的清查之下行刺,彻底暴露了保卫的漏洞。
博浪沙原是韩国地界,北临黄河,南接官渡河,沙丘脸面、沼泽丛生、芦苇密布,便于埋伏和撤退,这 样的地貌太适合进行刺杀了。
这 说 明什么?
说 明六国中仍旧有人在为故国之仇与当今天子以命相搏。
始皇帝意识到,即便六国一统,反抗的势力依然存在并且威胁巨大。
他隐隐感觉到单纯依靠高压统治和严刑峻法在治理庞大帝国的力不 从心。
这 是他未曾严明也 不 太愿意深究的疑虑。
扶苏主张“宽仁”,与法家严苛路线相悖。难道其中没 有他想过却未曾言明的转换路线吗?他没 有立刻处置淳于越一行人,不 正是心中有所忧虑吗?
“陛下一扫六合,统一天下,确为千古伟业。您所言皆为实情。修驰道、筑长 城、凿灵渠,初衷是为天下长 治久安,此心可昭日月。然而,陛下将财政空虚之责全推于六国,却忽略了统一后新政之失。陛下是在狡辩吗?”
始皇帝将财政支出定性为“战略性投资”,回避国库的实际状况。又指责六国旧制导致财政分散,将矛盾转嫁前朝。
大秦的许多工程是万世基业没 错,但这 有必要 榨干这 一代人的骨血去做吗?
六国百年战乱,百姓如 久旱之苗,正是亟待休养的时候。长 城御匈奴固重 ,然匈奴之患并非燃眉之急。此时匈奴的草原领袖冒顿单于还 未崭露头角,匈奴被蒙恬退击长 城之外。
修长 城驰道动辄征数十万民夫,还 有修建陵墓的七十万刑徒,新立项的百越征战也 征发了十万民夫修建灵渠。大秦的人口总共才 两千多万啊。若是致农时荒废,田畴无人耕,只怕悔之晚矣。
林凤至深知自己说 不 过始皇帝,顺着他的思路走下去就是夸夸大会,也 不 按照他挖下的坑继续走,而是继续反驳:“赋税暂且不 提,用人方面陛下真的没有感觉到吗?”
始皇帝反问她:“神 使所谓斩断上升通道,斩的是谁的?朕以军功爵制擢升人才 ,何 谓堵塞贤路?”
这 个问题,如果是刚刚穿越到秦代的林凤至,她可能 答不 上来。现在她已经成长 了,她切身在时代的洪流当中生活,结合后世所学的知识,敏锐地捕捉大秦用人制度的不合理之处。
“军功爵制”被认为是秦国强盛、统一六国的重 要 制度保障。它规定爵位、田宅、奴仆的赏赐均以军功大小为依据,理论上打破了世卿世禄的贵族垄断。
实际上,普通士兵需要 斩杀敌军军官或者贵族才 能 获得爵位,士兵首级通常只能 换取赏金或者赎罪。一般民众的爵位通常只能 到第八、九级,难以进入真正的决策层。
军功爵制更像是一种高效的战时动员和资源控制工具,而非纯粹的平等晋升阶梯。它 对 普通士兵的激励有限且困难。统一后,大规模战争结束,对 普通人而言,凭军功获爵的机会锐减,主要 的上升通道变窄。
“以前养士之风盛行,孟尝君门下有门客三千,纵然有滥竽充数之辈,却也 有能 人贤才 。此前七国之间百家争鸣,儒道法墨各家弟子皆可游说 诸侯,士人尚且可以通过才 能 、学说 获得阶层的跨越。废除分封制之后,士人失去成为门客、卿族的出路,大秦以吏为师、又禁止私学,陛下把 这 一批可以拉拢的人推远了呀。”
旧日养士之风,固然有鸡鸣狗盗之徒,但其伟大之处在于它 的“冗余”和“包容”。孟尝君未必需要 每一个门客都去救国救民,他养着会学鸡叫的,养着会钻狗洞的,也 养着冯谖这 样目光长 远的国士。正是这 种看似低效的“浪费”,在关键时刻储备了意想不 到的解决方案。
而大秦,一切都讲究效率、有用。无用的学说?废弃。无用的士人?黜落。无用的旧贵族?摧毁。这像一把最精密的尺子,量出了所有合格零件,却将一切不 合规格的、看似无用的“冗余”和“潜力”全部切除。
他得到了一个极其高效的官僚机器,却失去了整个社会的弹性、缓冲和创新的土壤。六国士人并非全是恋旧的蠢人,他们只是发现,自己在大秦这 座崭新、宏伟、但门窗极其狭窄的宫殿前,找不 到入口了。
始皇帝维持着原来的动作,眉毛都没 有动一下。
“神 使你只看到了孟尝君门下的三千鸡鸣狗盗之徒,却看不 见朕的朝堂之上,李斯(楚人)、尉缭(魏人)、冯去疾(韩人后裔)、蒙恬(齐人后裔)位列三公九卿。说 朕推远了士人?荒谬!朕为他们开辟了一条比做门客、当卿大夫更广阔、更公平、更伟大的通天之路。”
所谓门客三千,不 过是孟尝君等贵族蓄养的私兵、谋取私利的工具。他们眼中只有其主,何 曾有国?苏秦张仪之徒,朝秦暮楚,凭口舌之利挑动天下兵戈,致使战火百年不 息,此乃国之大害。分封制更是祸根,今日封卿,明日便可裂土封王,与中央抗衡,天下何 时能 得真正太平?
嬴政扫灭六国,铲除的就是这 些滋生战乱、分裂国家的毒瘤。天下只有一个中心,便是咸阳;只有一种权力,便是他的皇权。他自诩这 才 是止戈为武,这 才 是对 天下苍生最大的负责。
若不 是知晓神 使对 他政策的推崇,嬴政都要 以为林凤至实为儒家弟子了。淳于越那帮人推崇分封制不 是一天两天了。
林凤至等的就是他列举朝臣这 句话,她豁然起身,直视着不 怒自威的始皇帝:“陛下雄辩,举出了李斯、蒙恬等人。然而,李斯是何 时入秦的?是在吕不 韦当权,先王未崩,秦国仍广纳天下贤才 的时期。蒙恬家族是何 时效忠的?其祖父蒙骜自昭襄王时便自齐入秦,为秦将数十年,早已与嬴姓宗室深度绑定。”
嬴政搜寻遍及身边的文臣武将,赫然发现被林凤至说 中。他身边的重 臣,不 是嬴姓宗室出身,就是早早在天下一统之前就投靠的人。
嬴政顿时一噎。
他说 :“朕的朝堂,只论功业与忠诚,不 论来处与早晚。关东六国士人难以重 用?不 是朕不 用他们,而是他们还 未证明自己有被朕重 用的价值。朕的丞相之位、上将之印,岂能 轻授于一群只知空谈旧制、心怀故国、却无尺寸之功于新朝的酸腐之徒?想要 高位,就拿实绩来换。这 才 是最大的公平。”
不 ,林凤至心道。
再过十年也 是一样的。
历史 上始皇帝到死身边的重 臣还 是那一批人。只能 说 他对 信任的人确实蛮长 情的,但这 也 确实证明他的朝堂之中新鲜血液的流入太少了。
林凤至闭了闭眼睛,再一睁眼,言辞依旧犀利:“一国如 同巨人,仅有筋骨,不 过是能 行动的骷髅。使其成为活生生的人,还 需要 气血、经络与神 魂。昔日百家争鸣,虽看似混乱,却是天下智慧奔流之气血。
“墨家工匠可造云梯,亦能 造守城之械;道家之思可用于休养生息;乃至陛下所厌弃的儒家,其礼法观念,在天下太平时,正是化剑为犁,构建乡里秩序、教化百姓安于生产的无上良药。我方才 说 陛下不 该如 此严厉惩治儒家,原因在此。”
始皇帝神 色微动,似有感触:“神 使缘何 说 朕没 有将六国之民当作自己的百姓?朕的子民,皆需为帝国伟业出力。”
“南征百越用大部分不 是楚人吗?修建陵墓的刑徒和民夫多数不 是关东六国的吗?”
赤粟带着改良版的火药和章邯南下百越,刘季觉得有利可图,又能 回家一趟,索性申请随军。刘季去百越,林凤至感觉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临去之前,二人对 百越征军事宜的商讨被林凤至听见。她这 才 想起南征百越的兵源大部分为楚人。
至于骊山修建陵墓征发的人的来源,林凤至在骊山陵墓转了几月,哪个区域做什么她心里门清。在骊山陵墓数月,她与多个民夫、刑徒交谈,他们多数来自关东六国。
林凤至并不 知晓,后世考古证明,骊山陵墓中的民夫刑徒,六国人占据大多数。
关中秦人的负担被加重 在关东六国身上。
始皇帝亲手签发的徭役,又怎会不 知。他目光沉沉,一言不 发。
林凤至走上前去,慢慢说 道:“陛下能 征服天下,因天下未合;欲守天下,需天下归心。如 今已是天下一统。时代变了,国与国之争变为朝廷与万民之治。治理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所需的智慧,远比对 内压迫、对 外征战要 复杂得多。陛下用对 付敌人的法家之术,来对 待自己的子民。律法苛峻,徭役繁重 ,使得关东之民,未尝一日忘秦之严,而非念秦之德。陛下让万千庶民的心中充满了怨。”
陈胜、吴广,一介戍卒,并非六国贵族,为何 能 振臂一呼而天下应?因为他们代表的就是被这 套极致效率的机器所碾压、所抛弃、所逼至绝境的普通人。始皇帝的制度,为自己培养了最强大的掘墓人。
“陛下,我并非认为旧制完美。分封制会裂土,养士会养奸,百家争鸣会生乱。但陛下的解决方式,如 同因噎废食。因为害怕分裂,就消灭所有地方活力;因为害怕混乱,就窒息一切不 同思想;因为害怕无用,就拒绝一切冗余和包容。
“真正的万世基业,不 在于将天下铸成一个无声的铁块,而在于能 海纳百川,将不 同的力量化为己用。以法家为筋骨,奠定秩序;以儒家礼法治乡里,收拢人心;以百家之术充盈国库,丰富文明。让旧贵族在新朝中找到位置,让士人在太学中有路可走,让百姓在律法间有喘息之机。”
嬴政思索片刻,望进林凤至眼眸:“神 使是想要 朕仿稷下学宫建咸阳学宫,对 黔首解禁,对 其余百家重 用?”
第50章 淳于越殉道
方下过一场小 雪。
叔孙通刚下值, 还穿着朝服。他下了马车,缓缓走向咸阳关押犯人 的诏狱。
天寒地冻,空气凝固而沉重, 混合着霉烂的稻草、污血的腥锈的气息。冰冷的石壁上泛着冷霜,甬道墙壁上插着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 火光跳跃不定,将人 影拉长。
深入骨髓的寒意并非来自室外风雪, 而是从这石头的每一寸肌理中渗出, 钻心刺骨。
这里听不到 咸阳街市的任何喧嚣, 只有偶尔从其他囚室传来的铁链拖曳声或压抑的呻吟,更衬得此 地如同 坟墓。
淳于越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狭小 的囚室里。他刚刚被狱卒粗暴地卸下了沉重的木桎,换上了一件他入狱前穿的青色深衣。
他靠坐在冰冷的墙角, 散乱的花白 头发遮住了部分面容,露出的皮肤上是青紫色的冻痕和淤伤。他的手脚因 寒冷和不戴刑具后 的短暂松弛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但他的脊背,却试图在剧痛与寒冷中,竭力挺直。
叔孙通在一名 狱丞的引领下走了进 来。他身披厚实的玄色羔裘,边缘露出华丽的锦缎内衬, 与这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小 心地提起裘袍下摆,避免沾上地上的污秽,眉头因 扑鼻的恶臭而本能地蹙起。他的眼神锐利而复杂, 快速地扫视了一眼牢房和淳于越的状态,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深思熟虑的平静。
叔孙通挥手让狱丞退到 远处等候,自己向前走了两步,在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停下。
“淳于博士,别来无恙乎?......何至于此 啊。”
他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刻意的惋惜。
叔孙通与淳于越都是博学的儒生, 同 为 博士官职。
但二人 理念有着根本的差异。淳于越是复古的理想主 义者 ,他认为 不效法古代就不能长久,他直谏敢言,坚持原则,甚至不惜触怒始皇帝。
叔孙通则是务实的现实主 义者 ,他自知始皇帝势大,说 得好听是通达时变,善于察言观色。说 得难听就是没有气节,迎合上位者 的需求。
两人 虽然都是当世儒家的代表人 物之一,却常常争论不休。
淳于越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透过发隙聚焦在叔孙通华贵的裘袍上,嘴角扯动,发出一声极轻、极讽刺的嗤笑:“无恙?......叔孙博士身着羔裘,立于这诏狱之中,问一个将死之人 ......是否无恙?是来彰显你的无恙,还是来鉴赏我的有恙?”
叔孙通摇了摇头并不动怒,反而叹了口气:“兄台何出此 言?你我同 殿为 臣,同 习圣贤之书,见你落难,通心实悲恸。今日前来,亦是冒了非议,只想......送故人 一些消息。”
淳于越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全 身蜷缩,半晌才平复:“只怕不是送我消息,而是送我一程吧。是奉陛下之命,还是李相之命?来劝我认下那‘以古非今’、‘勾结皇子、图谋造反’的罪状?我还以为 是其他人 ,竟然是你这个身段柔软的家伙。”
淳于越嗤笑一声。
叔孙通沉默片刻,火光在他脸上明暗交错,他的神情变得复杂。
“陛下不是什么仁善之人 ,你敢在推广冬麦之时号召弟子们宣扬扶苏公子仁德,你是打量儒家如今还不够低谷吗?还是说 你有自信能够瞒过陛下的耳目。这里是关中,是咸阳。扶苏公子偏向儒家,但执掌天下的还是陛下。
“淳于兄,你太执拗了。夏、商、周三代之法,古固然好,然则时移世易。如今天下一统,陛下雄才大略,创万世未有之局。你我所学,当用于辅佐明主 ,安定天下,而非......空谈尧舜禹汤,触怒天颜。”
淳于越眼中猛地爆发出剧烈的光彩,声音虽弱,却字字如铁:“空谈?教化百姓仁爱,劝谏君王行义,这是空谈?扶苏公子仁厚,若继大统,必施仁政,息兵戈,养民力,这才是天下苍生之福!难道如你这般,揣摩上意,阿谀趋避,枉道而从势,便是儒者 所为 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你的‘义’在何处?!你的‘道’又在何处?!”
只听叔孙通大笑起来,若是在今日之前,他或许还会因 为 淳于越这一番话有些许的羞耻,然而今日,偏偏是今日。
淳于越皱着眉,叔孙通这厮是疯了吗?
叔孙通敛了神色,朗声道:“仁?义?敢问淳于兄,你的仁义,如今可能救你出去?可能救你三族性命?道,需要活着才能传承! 如磐石当道,不知迂回,唯有粉身碎骨一途!身死道消,你的仁义,于这世间又有何益?!”
叔孙通向前逼近一步,压低声音:“你看不清吗?陛下之心,如浩浩昊天,顺之者 昌,逆之者 亡。儒学若想存续,必须先活下去!像种子埋在冻土之下,等待春来!而不是像你这样 ,硬要以身试斧钺,被连根铲除!”
淳于越听完这番话,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他眼中的怒火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疲惫却又无比清澈的决绝:“活下去?像你一样 ,做一条......能活下去的狗吗?”
叔孙通身形一僵,脸上的笑慢慢淡去,他半蹲下来,自怀中取出一本小 册子,那本册子边缘裁剪整齐、由一张张泛黄的纸张编撰而成。册子的封面用小 篆写着《农政全典》四个字。
叔孙通将书页一页页在淳于越面前翻开,上面的文字、图画一一展示在他的眼前:“看到 了吗?今日朝议陛下给 所有朝臣每人 一本。眼熟吗?”
推广冬麦之时,淳于越便见过纸张。这种比竹简更轻便的的东西无疑让劝农的工作进 展更顺利。那些农家弟子十分宝贝,竟然愿意分发给 黔首。
他们说 纸张得来不易,要用在实处。
原本口耳相传、缓慢抄录的冬麦种植技巧,飞速地在关中大地上复制和传播。
淳于越当时也只觉得甚是便利,并未深想,直到 如今叔孙通将这本《农政全 典》摆在他的眼前,他意识到 了什么,彻骨的寒意忽然攀上他的脊柱。
竹简笨重、昂贵、制作耗时。这样 一本轻便、可以随身携带的册子上刊载的内容若是做成竹简,那该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毋庸置疑,对所有学派来说 ,它的存在意味着旧的生存和传播模式被彻底颠覆了。而这个恐怖的东西,它掌握在始皇帝手中。
淳于越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道:“是神使?”
叔孙通说 道:“是。神使麾下的工匠改良了配方,纸张可以量产了。陛下也因 此 欲效仿稷下学宫开设咸阳学宫,邀请诸子百家大贤之人 来咸阳。若是能得陛下准允,相关的经典即可发送全 国,供天下学子观阅学习。哦,对了,今日陛下宣布,大秦将以关中为 试点,尝试新的选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