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毛骨悚然。
玄鸟展开翅膀,飞向西南更远的天际。
嬴政心中有某种明悟,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梦到玄鸟了。他焦急地想要挣开束缚,抓住飞离的玄鸟,却徒劳被身体束缚。
“玄鸟——”
随着玄鸟的离去,梦境开始坍塌。
一声沉闷的巨响炸开,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行宫。
嬴政猛然自床榻上弹坐而起,冷汗满面,瞬间浸湿了寝衣,黏腻地贴在背上,龙涎香的味道在寝殿中弥漫。
嬴政剧烈地喘息,胸腔口鼻似乎还残留着腥臭腐烂的咸鱼味,眼前金碧辉煌的殿堂在惊悸的目光中剧烈晃动、扭曲。那些繁复的纹样,精致的金柱,仿佛下一瞬就要崩塌,重新将他拉入棺椁之中。
值守的近侍惊闻异动,连滚带爬地扑在地上,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陛下,可是魇着了?可要叫夏太医?”
嬴政不住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掌,回忆起飞向西南的玄鸟,他闭了闭眼睛,再一睁眼,已是大秦说一不二的威严帝王:“宣蒙毅觐见。”
声音一出口,嬴政才意识到是那么的低哑。
近侍没有片刻迟疑,即便此时已经是子时,蒙毅可能早已睡下,宫门早已落锁。普天之下,谁能违逆始皇帝的意志?
在蒙毅来之前,嬴政一直在思索。玄鸟让他看见的东西是为何意。
经过前几次梦境的验证,玄鸟在他心中已经等同于神明,祂既然给他看到遇刺和死亡时的场景,也一定预示着他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才会让他的臣子、儿子们给他的尸身裹附咸鱼。
扶苏绝无可能这样做,嬴政虽然不喜他的性格温厚,却也深知扶苏的孝。他断然做不出此等侮辱父皇尸身的事情。
那只能说明他死得很突然,身边信重的人都被调离了,皇位的更迭也出现了大问题。
嬴政忽然想到了章邯。在之前的梦中,烽火不息,章邯挽救咸阳于水火之中。必定是继位者才能低下,控制不住天下大势,朝中能臣武将没有出头之日。
于是,天下大乱。
最后玄鸟看他身上的咸鱼又是什么意思呢?往日都是别人来揣度他的心思,如今他也猜测上玄鸟的意图了。
“陛下?陛下?”
赵高轻声唤着兀自出神的始皇帝,并不敢催促,只是温言道:“陛下圣明烛照,您的身上担着大秦万里山河和万万黎庶,臣斗胆求陛下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嬴政自梦境的思索中回神,忽然瞧着席面上的山珍海味和鱼脍,思及昨夜梦中那二人大逆不道的言语和腐臭的咸鱼味道。
【生前顿顿山珍海味,可有想过死后咸鱼覆尸?】
往日颇为喜爱的鲜美鱼肉中仿佛也蕴藏着无尽的腥臭。嬴政轻轻蹙眉:“往后不必再上鱼肉。”
赵高心下暗道不好,始皇帝最爱的鱼肉也要失宠了吗?究竟是何事使得始皇帝连喜好也变了?
始皇帝瞥见那道雉羹,忽然道:“也不知蒙卿是否用了饭食?往日他最爱吃这些羹汤。”
赵高面上扭曲了一瞬,属实是没想到蒙毅在嬴政心里的地位如此之高,这才半日,就在惦记着他。他还不知道嬴政为什么派蒙毅出去呢。
赵高咬了咬牙,声音并无异样:“上卿大人能为陛下办事,自是他的福气,自然是尽心竭力,也许还在路上。”
赵高做了个手势,宫人们将席面上含有鱼肉的菜肴都撤了下去。
嬴政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停下了箸。
赵高见始皇帝面色不佳,心情不虞。虽然此前举荐徐福翻了车,但他仍旧咬了咬牙,决定再赌一把:“陛下,臣搜罗了一方士,据说这方士一手登仙术出神入化,比之徐福更加厉害。他年方七十,须发却仍是黑的。皮肤光泽红润,牙齿也是完好。他还能用丹砂炼出金丹。
“臣已经事先服过那方士给的药,臣只觉得精力充沛,也许当真有仙缘。那方士虽然将仙方给了臣,但若非是他亲手调配的,效果只会大打折扣。”
嬴政淡淡抬眼。
赵高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很快他又镇定下来。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人在低落时会向外寻找欢愉和刺激,始皇帝也不例外。更何况,只要始皇帝还要继续追求长生,他就不会拒绝可能有登仙之能的人。
果不其然,嬴政并未斥责,而是道:“带上来吧。”
第26章 刘季同行 此时,被嬴政惦记、赵高妒恨……
此时,被嬴政惦记、赵高妒恨的蒙毅带着一队亲兵刚出彭城没多远。
他骑着马领先在前,脑海中还在思考始皇帝对他说的话。
【蒙毅,朕命你速去西南,为朕寻访不凡神异之迹,不拘为人、为物、为奇珍。凡有超乎常理,皆需细查详录,速报于朕。尤其是......玄鸟。】
始皇帝鲜少以如此严肃的口吻下达命令,蒙毅熟悉始皇帝的性格,深感任务的重大和紧迫,他也明白,这可能绝非一件寻常差事。
西南多数原属楚地,虽然已经攻下并治理四年,但越是偏僻之地,大秦的统治力度越弱。巴、蜀之地早已归属大秦,但更西南的滇、夜郎仍旧是化外之地。更何论他要深入西南,瘴气、蛮夷、恋楚旧贵和复杂的地形,都是他需要克服的困难。
况且,所谓“神异”虚无缥缈,这个任务的艰巨,可以想见。
话尾处的玄鸟,也让蒙毅格外关注。他不禁想起了在琅琊时始皇帝唤太史令、博士和方士给他解梦,那时始皇帝也问了他,他的回答是以为吉兆。
鸟类入梦,是吉使。说不准在哪个遥远的他方有贵客在等着。
这些时日,始皇帝勤勉政务,未曾提过一句玄鸟。他还以为玄鸟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了,如今始皇帝特地说了,想来是又梦到了什么。也许陛下得到了某种征召,又或者从哪里得到消息,认为西南之地当真有神异之处。
蒙毅不能完全理解始皇帝的深意,但他不会去质疑君主的决定,他会全身心地执行君主的命令。
只半日的时间,他就组建好了去西南的队伍。队伍里,有在楚地战场征伐过的精锐士卒,有记录见闻的文书,还有熟悉西南地形的向导。只是,其中最为重要的通晓西南方言和习俗的通译,因为时间紧迫,蒙毅还未找到合适的人选。
一边骑马奔驰在驰道上,蒙毅一边在脑海中勾勒出接下来的路线。
先走驰道至下邳,再从下邳登官船至寿春。到了寿春后向西南行,才算是正式开启始皇帝给的任务。
前方的驰道旁的青松下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人影,不等蒙毅吩咐,他身后的亲卫驱马上前查看。
需要注意的是,在秦代,驰道中间有一条宽三丈的专用车道,这条车道称为御道仅限皇帝车驾使用,不论是谁,都不得在御道行走。蒙毅虽有始皇帝的诏令,出于对始皇帝的尊重,他一直走的旁道。
若是有人敢擅闯御道,横穿而过,一律流放论处。
亲卫很快回来,他道:“蒙上卿,那些人是此前在彭城协助捞取九鼎的役夫,其中有一个是带队的官吏,名唤刘季。”
“刘季?”
“是,刘季如今是沛县县尉佐吏。”亲卫正是捞鼎那日同刘季抓获企图搞破坏的余孽的军士。刘季此人,很擅长打蛇随棍上,亲卫一流露出欣赏他、为他请功的意思,就立时发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同亲卫拉近了关系。
他很擅长交友,三言两语就套出了亲卫的信息,眼见是个前途光明的军士,言语之中更是对其推崇。一来二去,两人关系也算不错。
“蒙上卿,刘季年少时游历四方,对此地知之甚详。”亲卫犹豫片刻,还是将话说了出来。他将自己对刘季的感受告知了蒙毅:“属下以为,刘季起于市井,识三教九流之术。也许可堪一用。还请上卿定夺。”
蒙毅挑眉,沉吟思索。他们这一群人,缺点很明显,因为出身较高,多少有些不通俗物,也不懂得与民间周旋。
“你且让他上来。”
很快,亲卫带着刘季折返回来。
刘季首先注意到的,是为首之人的神情姿态。他混迹市井之间,非常清楚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眼前之人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身着玄色深衣,佩玉具剑,举止间透着久居高位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虽然年轻,却不容忽视他的气势。
他深深地作揖,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在心里告诉自己,人生的机会又来了。他四处结交好友,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机会吗?虽然不知对方的身份,但显然比县令郡守还有气势。必然是自小培养的世家子弟。
“下吏沛县县尉佐吏刘季,拜见足下!”
秦时对官员的称谓,并不称“大人”。大人多指德行高尚或身份显赫之人,或者用于子女对父母的尊称。汉唐以后,“大人”这个称呼才逐渐应用于官场之中。
秦时称呼官员,若是下级官员称呼认识的上司,可以用姓氏加上对方官职的简称。譬如蒙毅的亲卫称呼他为蒙上卿,若是蒙毅称呼李斯,则为李相。若是下级官员称呼不认识的上司,可以用“足下”、“君”等敬称,譬如此时刘季称呼蒙毅为足下。
此外,秦国重军功爵制,还可以用爵位进行代称。
蒙毅的目光犹如实质般扫过刘季。刘季身材高大,面容中带着圆滑和不羁,他穿着下级官吏的褐色布衣,因为赶路风尘仆仆显得有些狼狈。
但他的眼睛异常明亮。
“起来回话吧。”蒙毅沉声道:“我欲前往西南,佐吏有何能襄助?”
刘季不清楚蒙毅此行的目的,但他知道,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亭长秩俸六十石,县尉佐吏秩俸全是二百石,这是三倍之多的差距。县尉佐吏的级别比亭长高,能够接触到郡级官员。他已经尝到了一次升官的甜头了,当然还想要继续往上爬。
楚国还在时,朝政被屈景昭三大氏族把持,重要的官职几乎都出自这三大氏族,寻常士人晋升无望。而秦国取代楚国后,非贵族唯有军功才能上升,六国一统后除北部匈奴何南边蛮夷,几无战事。刘季家中能让他做一亭长已经不易,再往上升只能靠他自己了。
刘季料想蒙毅必有此问,不慌不忙,向前半步,字字清晰:“此去西南一路山川险恶、路途迢迢。下吏生于此地,年轻时曾游历旧魏、旧楚多地,更在砀山间行走,熟知乡野路径、风土人情。足下身边皆是英勇将士,一些琐事,何须烦忧?下吏愿为君效犬马之劳。”
蒙毅的目光在刘季脸上停留片刻,那张带着谄媚的脸堆着笑意,但眼神深处藏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东西。那是野心。西南的楚地旧壤民情复杂,也确实如刘季所言需要以为熟悉底层、能为他们减少麻烦的向导。
见他不语,刘季再度加大筹码:“下吏混迹市井,贩夫走卒、游侠刑徒、巫觋方士,三教九流皆有所交,通晓各地切口(黑话)。西南百族林立,言语不通,更有仇杀、巫蛊盛行,下吏可为足下免去这些烦忧。”
驰道旁吹来一阵携雨气的轻风,青松也为之摇曳。
“尔之所言,确有几分道理。”蒙毅伸手安抚略显焦躁的马匹,抚摸着爱骑的头,想到此人在捞九鼎时堪破六国余孽的阴谋,心中多了几分信重。他缓缓道:“西南荒服,难保不会有鬼蜮伎俩,确实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听闻此话,刘季心下一松。
“允你与同乡告别、交代一二。随后即刻启程,不得有误。”蒙毅见刘季走向前方歇息的人群,又转头对自己的亲卫说:“王奇,匀出一匹马来给他。”
“诺。”王奇应道。
那厢刘季起先还能收得住,樊哙还没张口问,两人一对视他就憋不住了。
樊哙席地而坐,抱着一只葫芦喝水,粗布短褂下虬结的肌肉随着吞咽起伏。
刘季用脚尖踢了踢樊哙的小腿,他喊了樊哙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刻意压制的亢奋。
樊哙抹了一把脸,瓮声瓮气:“咋了?那些人没为难你吧。若是有事,只管呼喝兄弟一声!”
刘季“啧”了一声,身子凑得很近,他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才压低声音道:“那边那群人,全是大官儿,为首那个衣着品貌不凡,腰间的信物更是见也没见过。”
樊哙瞪圆了眼睛,关切道:“咋?他找你麻烦了?”他下意识蹙眉,握紧了拳头。像是刘季应一声就要冲上去。
“麻烦?”刘季哼笑,刘季异常兴奋:“他看上我了!我就跟娥姁说了,我要发达了!乃公要发达了!”
樊哙不住的惊讶,眼底潜藏着些许的担忧:“看上你啥了?看上你在武负的酒馆中欠的三吊钱?”
“去去去。”刘季笑骂着推搡樊哙的肩膀,力度却不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自然是看上了我的本事,三教九流我无所不交,切口行话我无所不通。”
他说着,竟然还模仿起了蒙毅严肃说话的样子。
樊哙反倒是慢慢相信刘季撞大运了,他拍了拍刘季的肩膀,继而振奋道:“你放心同他们去,消息我会带回去的。家中我会替你看顾好,嫂子那边不必担心。”
刘季抓住樊哙的手,重重地握住,说道:“好兄弟。”
樊哙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看着有些憨厚,却意外地让刘季安心。
风又起了。
青松下,樊哙默默望着刘季加入那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翻身上马,马蹄哒哒。刘季同他挥手,膘肥体壮的黑马驮着他远去。
樊哙直愣愣站在原地,竟说不出话。
刘季切实地感受到了权力的好处。
还未入城门,王奇拿出符传查验,刘季也是此刻,才得知自己攀附上的竟然是蒙毅。还未到半刻钟,下邳县的县令就带着一众官员前来蒙毅的下榻之处来拜访他。
下邳县令欲设宴席款待一番,被蒙毅以皇命在身不得耽误给拒绝了。
刘季眼睁睁看着下邳县令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谄媚地问询蒙毅有何需要,他尽皆可以满足。
蒙毅性情刚直,只说不必麻烦,因天色渐晚才至下邳落脚歇息,补充些许食水即可。说完,又皱着眉说了一路自驰道而来,发现驰道上某些路段修缮维护不足,责令县令今早改正。
三言两语,说得这个年纪比刘季还大的县令都快笑不出来了。
但偏偏因为蒙毅是始皇帝近臣,身份地位颇高,不得不继续赔笑。
虽然蒙毅说了不欲大肆铺张,县令送来的饭食对刘季而言仍旧是异常美味。
刘季也越发坚定,要抓住机会,掌握权力。
不说如始皇帝那般说一不二,到蒙毅这般地位也是不错。
你看,蒙毅再怎么下县令的面子,他也不敢翻脸不是吗?
第27章 “什么?”林凤至从书案……
“什么?”林凤至从书案杂乱的竹简木牍中赫然抬首, 神 情 难掩震惊:“你 再说一遍?”
勇自己也很是惊讶,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胜宽之前 写信去邀请的人已经到了,他们交谈时我听见他们叫胜宽钜子。”
“......钜子, 小地方名人爆率还挺高的。”林凤至喃喃自语,她怎么会不知道钜子是什么意思呢。钜子可是墨家领袖, 能 号令墨家所有人啊。她想,胜宽嘴巴是真严, 从头到尾都没有透露过一丝一毫。不知想到什么, 她继而兴奋起来:“来了多 少人?”
“有二三十 人。”
“这么多 ?”林凤至一下站起身 来, 她还记得胜宽寄出信没两天,竟然就已经来了二三十 人。墨家这么多 懂得技术、会制造的人才 ,等她笼络收服这新来的一批人, 何愁剩下的人不来。
她还停留在设想中的花楼织机、粗盐的过滤系统、龙骨翻车......不是手到擒来吗?每个项目分 多 少人过去做她都想好了,既然来到她的地盘, 就没有闲着的道理。
君不见被忽悠来的农家弟子们每日在柯络人学堂上完课后,还勤勤恳恳地到自己包办的试验田中观察植物生长情 况吗?
闲暇之余,他们还自己总结经验,将这些年来在田地里得到的、行 之有效的种地方法编撰成 册, 彼此之间经过多 方验证之后,慢慢将其编成 耳熟能 详的口诀,一点 点 地渗透入农人的耕作中。
种植葛麻, 他们说:“葛喜阳坡,藤蔓粗长。清灌疏杂,灰肥撒旁。秋挖冬割留老根,春来新藤又满冈。”
种植水稻,他们说:“秧田精整,选种育壮。深耕耙平, 埂固渠畅。浅水勤灌看天时,烤田除草禾秆强。基肥足,追肥忙,秋来谷满廪。”
种植苎麻,他们又说:“麻怕淹根,肥足土深。勤薅勤培,杆壮韧长。头麻见秧,二麻见糠,三麻见霜。”
强调排水、深耕施肥、中耕培土......
短短一句口诀,将苎麻的耕作要点 全部说清楚了。选地、栽种、施肥、管理,甚至于收割时间都和柯络人一直种植的水稻联系在一起。
而之前 将那农家弟子留下的肥料这一块儿,如今也是成 果颇丰。粪肥、绿肥、草木灰已经在农业耕作当中排上用场。今年的作物生长,肉眼可见地喜人。
茂盛到什么地步呢?
楚越地区本 就以稻米为饭,以鱼类为菜。柯络人族地的水稻,在专业、正确、科学的指导之下,植株粗壮,分 蘖良好,生长均匀,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不说那些在柯络人族地做工的外族人蠢蠢欲动,昭氏族长见了也心动无比。
原本 她允诺过昭氏族长,在湘君祠大巫挑战一月后昭氏即可使用斜织机,现在昭氏族长眼见着柯络人的火热,怎么也没提,一直将族人留在柯络人的族地,也想着多 学一些水稻种植的奇招。
林凤至与农家弟子商议过后,将口诀和目前 编好的册子交给县令,由他安排一部分 农家弟子成 为千灵县的农官,在县里推行 。
至于龙骨翻车的设想,也是在推行 过程中农家弟子们遇到的问题而倒推出来的。
有些农田地势比河水高,河水上不去,农田需要灌溉的时候,就得农人一桶一桶水地挑上去,费时又费力 。
湘水流域水资源充足,待看到农家弟子们汇报的问题后,林凤至脑子里就冒出了龙骨翻车。
原来的汲水工具还有桔槔和辘轱,但比起龙骨翻车,效率就远远不够看的。龙骨翻车一次性就能 汲取相当体积的水量,适合大面积农田的灌溉,通过调整车身 长度和倾斜的角度,也可以适应不同水源和农田之间的高度差。
而且龙骨翻车的操作也很简单。总的来说,自东汉龙骨翻车被毕岚发明以来,它对古代农业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原本 林凤至还想着,只有她和胜宽能 够制造,勇勉强算半个技术人员,龙骨翻车可能 要排到后面去。现在好了,这个时代最接近科学、最懂技术的一批人来了。别管他们是楚墨秦墨还是齐墨,能 干活会做事儿、能 够为劳动群众减轻负担,就是好的墨家弟子。
她颇为激动,连忙问勇,说:“他们现在在哪儿?已经安顿好了吗?还有多 余的屋舍给他们吗?没有就现造。”
实际上,因为越来越多的外族人来到柯络人族地做工,县令早早征调劳役,修建了县城通往族地的路,也派遣了相关的吏员协助管理和征收赋税。这里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容纳近千人的工坊。
林凤至知道工业对人口的吸纳能力是非常强大的,早早地预留了许多 屋舍,空房当然有啦。不仅如此,为了让柯络人住得好,她还专门拨出三分卖布的利润,给柯络人的房子做装饰。
只看住宅区,根本 想象不到,在几 个月前 ,这里还是一个在温饱线上挣扎的蛮夷部族。
“他们先是去了织室,接着胜宽又带他们去了河边看水力 磨盘了。”勇略略思索,想起几 人的反应,又想笑又自豪,说:“说着什么‘竟能如此’、‘智者乐水’,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做出如此巧夺天工的器械,说着就要来找大巫了。”
勇说的都有些保守了。
那些墨家弟子,有人激动到当场掏出工具丈量磨盘和叶轮的尺寸,歪斜着身 子想要测算角度。
他们近乎狂热地看着运作中的水力 磨盘,一边忍不住分 析水流冲击水轮时的动量转换。
“疾趋而前 ,形之所奋。”
他们窃窃私语,当场讨论能 否进一步优化齿轮啮合度,或者调整水轮倾斜角度以适配不同的流速。
感性的人热泪盈眶,他们想到水力 磨盘能 解放无数的舂米劳力 ,高呼道:“此械若传遍天下,壮者可耕战,幼者可习义,岂非为兼爱之道?”
于墨家弟子而言,水力 磨盘不止是奇观,更是自然伟力 与凡人智慧完美结合造福苍生的象征。当奔涌的河水推动石磨发出轰鸣,他们听 见的是墨子“兼爱非攻”的回 响。
当他们自胜宽口中听 见林凤至还有无数个可以造福于黔首的设想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 。
于是,还没等林凤至去见他们,胜宽就带着墨家弟子来了。
起初,双方都还有些拘谨,直到林凤至从杂乱的书案上抽出一张画着水转大纺车的绢帛。
水力 磨盘能 研究出来,林凤至寻思着,能 不能 也顺便研究一下水转大纺车。
水转大纺车是宋元时期出现的产物,宋元水转大纺车能 同时驱动三十 二个纱锭,以目前 秦代的技术水平来说,如此精密的器械几 乎不可能 实现。
但林凤至想,她又不是要一比一复刻,她想看看秦代墨家的极限在哪里,也想看看能 否更进一步地改善黔首的生活。如果水转大纺车能 够实现,她起码能 实现湘水流域的黔首人人有衣穿。
她的设计图当然还未完工,所呈现出来的也稍显异想天开。
“你 说的同时运作三十 二个纱锭根本 无法实现,比花楼织机还难做。”胜宽思及林凤至不做无准备的工作,耐着性子说道。
“那再少一些?五个纱锭?”林凤至心知难度很大,直接将纱锭砍到零头。
“木质的齿轮根本 无法支撑纺车的运作。你 也看到了,这几 日光是水力 磨盘的运作,就已经更换了两个齿轮了。”
还不待林凤至提出新的设想,与胜宽一起来的墨家弟子们七嘴八舌地围坐上前 ,他们传看着绢帛,把勇都挤开了。
“用青铜先试试,若是模型可行 ,我们再将青铜换成 铁。”
“防缠绕的部分 ,也许可以用硬木和蚕丝绳固定?”
“不行 ,这般弄下来,断纱率极高,不妨试试竹制,韧性也好。”
“且不说从哪里弄来铁,生铁的韧性也并未高到哪里去。生铁还不如青铜,极脆不说,还容易断裂。便是熟铁,也不如青铜好用。”
林凤至听 得众人三言两语之间推翻又重构,轻轻啊了一声。她倒是忘记了,秦代的燃料温度不足,铁极易开裂,仅用于关键部件。相较之下,这个时代的人们使用青铜多 年,对其特性明了。单纯想要韧性好的部件,青铜也许比还未研究透彻的铁更合适一些。
但林凤至知道怎么让生铁变成 熟铁,如何将铁的韧性提高。
她下意识就说道:“先做,我能 想办法解决。”
胜宽倒是不意外林凤至能 解决,只是好奇她为何对水转大纺车如此坚持。
林凤至解释道:“若是水转纺车可行 ,也许产出的麻纱可抵十 名女工。”
胜宽似有所悟,林凤至总是很偏爱那些能 够改善生活的技术、器械。她提出的很多 东西都是期冀能 用自然之力 替代人力 。譬如豆腐、水力 磨盘和现今的水转纺车。
某个墨家弟子积极好问:“什么方法?”
这人便是方才 说生铁熟铁头头是道的墨家弟子。
林凤至听 到胜宽叫他赤粟。
林凤至笑了一下:“得等县令答应的铁矿到位了才 知道。”
自从接过县令投来的橄榄枝后,县令跟打了鸡血一样,出钱出人出资源。不说目前 本 就火热的织布,之前 林凤至还担忧过丝麻储存量不足,隔天县令就从隔壁县城拉来了几 十 车的丝麻,也不知和隔壁县令达成 了什么交易。
林凤至心心念念的铁矿,只是稍稍在县令面前 提了一嘴,他当下就答应凑备好了送几 车过来给她,连要做什么都没问。
后来林凤至才 知道,千灵县内没有铁矿。这可能 也是千灵县内铁制农具没有大面积推广的原因。
也不知县令又从哪里给她弄来的铁。
赤粟提及的生铁极脆易折,林凤至当然知道。秦代是古代铁器发展史上的关键转型期。这个时期,铁制品已经广泛应用于军事和农业领域,但兵器仍旧以青铜为主。
原因也很简单,秦代采用竖炉冶铁,炉温也不高,加上尚未掌握炒钢、灌钢等高效脱碳工艺。铁的含碳量高,就导致产出的铁硬度高但是极脆。
林凤至环视四 周,看见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
她心下失笑,还是解释一二:“以生铁为原料,加热至半熔融状态,而后持续搅拌,最后得到的铁韧性高于现今制法制成 的铁。当然,这需要另外做高炉和鼓风的设备,非一日之功。”
现今冶炼钢铁的技术无法解决硬度与韧性之间的矛盾,生铁硬而脆,熟铁韧而软,优质钢铁产量极低。
林凤至说的,是西汉时期的炒钢法。炒钢法是在地面上挖出缶状炉缸,内层涂以耐火泥,上置顶盖,做成 炒钢炉。冶炼时,将生铁料烧成 熔融或半熔融状态,鼓风吹炼并加搅拌,使成 为熟铁,或在有控制地脱碳的条件下成 为低中碳钢以至高碳钢。流传至今的传统炼钢工艺仍沿用了这种方法。因为它以生铁为原料,价廉易得,生产率高,有极大的优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