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的亲卫不曾离开,刘季可没这忌讳。
他 二话不说 就开始逛寿春,寿春分为内城和外城。
内城多为宫殿、官署,十 分精美。高台基、宽檐廊,屋顶覆筒瓦,脊饰浮雕莲花或者兽面 瓦当,墙面 装饰着彩绘。连门 窗都雕刻有花鸟瑞兽。
他 一边看内城的宫殿台榭一边感慨,不愧是曾经楚国的都城。他 不由得畅想,秦国都城咸阳又 是怎样?一定比寿春还要繁华吧。有一天,他 也能在寿春买下那么一座高台深院吗?
能在咸阳就更好了。
他 这般想着,进入了外城。外城街道纵横,分布着民居、墟市和商铺。好一派繁华景象。
一群孩童在街边嬉戏打闹,他 听见那群孩童跳格子唱:
“湘君布,软又 光,洗出鸟儿飞过江!”
刘季心中好奇不已,去 问 那孩童:“小孩儿。你 唱的是什么?”
蒙毅回到 落脚之处,着人送上些 鸟食。吃完之后,那鸟儿似乎对他 亲近了不少,在他 手中依偎撒娇。
虽然是要进献给始皇帝的奇珍,蒙毅见它憨态可掬,没忍住摸了两把。
鸟儿被喂养得毛光水滑,翅羽柔软。
摸着摸着,鸟儿忽然张口:“上皇上皇,太一显圣。”
张开翅膀欲飞向高处。
就在这时,蒙毅眼尖地发现,鸟儿的飞羽异常,明显短于内侧的覆羽,且末端呈现出平直切口。
蒙毅心头霎时大怒。
蒙家三代事秦,战功赫赫,蒙毅作为蒙家倾心培养的孩子,又 随侍始皇帝左右,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他 一眼就看出这鸟儿被剪羽了。
如 果东皇太一真的神降到 这鸟儿身上,哪个信仰神明的信徒敢对鸟儿进行剪羽。
剪羽后的鸟儿飞不高也飞不远,作为至高天神的东皇太一真的愿意降临在这么一具不得自由的身体上吗?
毫无意外,他 被蒙骗了。
蒙毅将鸟儿轻轻拢在手心,快步出门 ,面 覆寒霜:“来人,带上兵马。速速随我去 大巫府上!”
第29章 日头沉沉西坠,暮色来临……
日头沉沉西坠, 暮色来临。
寿春内城城墙如同巨兽匍匐时 落下的影子,缓缓吞没内城之中的街巷,也淹没了蒙毅兵马肃立的铁甲寒光。暮色是天然 的屏障, 也成了无形的牢笼,将整个区域笼罩在一股令人压抑的低气 压中。
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之后, 蒙毅即刻调集一队精锐兵力,根据斥候的汇报迅速来到大巫居住的街巷。随后指挥军队将这里层层封锁, 严禁任何 人进出。
既是为了防止大巫逃跑, 也是为了切断旧楚实力对此处的窥探, 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
当最后一抹夕阳彻底消失时 ,秦军的利剑破开大巫的府门,士兵们犹如铁水般涌入, 无声地四 散到府邸中各处,迅速取得了对这座府邸的控制权。
左邻右舍有好奇的探出头来, 一旁的士兵抽出长剑,横眉冷对:“闲杂人等避退!”
那人立刻被秦军的威势吓退,咻地合上大门。
蒙毅翻身下马,一手执剑, 一手托着那只会人语的鸟儿。也许是气 氛太过肃穆,鸟儿也被吓到躲在他的臂弯中。
随着蒙毅踏入府邸,火把次第点燃, 跳跃的火光映照在士兵们冰冷的甲胄上。
大巫府邸之内,竟然 还设了一个小 祠堂供奉神明。
祠堂内精致的窗棂,用云母贝磨得极为平整透亮,隐隐约约将秦军的身影照映在昏暗的祠堂内。
蒙毅到时 ,她正虔诚地念着祷词。
蒙毅的靴底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在周遭安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空气 中白日的燥热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香草焚烧的气 息。楚地巫觋大多偏爱香草, 也许是和祭祀时 多用香草有关。
他手中的鸟儿似乎因为到了熟悉的环境,叽叽喳喳吊着嗓子:“上皇上皇,太一显圣。”
大巫听到了,她不为所动,没有回头,依旧在念着祷词。祠堂内唯有铜炉中焚烧的香草作为光源,香草焚烧殆尽,唯一的光也来自祠堂外的秦军。
蒙毅身后的亲兵高举火把,跳跃的火光将他坚毅冷峻的面容轮廓映得半明半暗。他的眼 神锐利,直直锁定了大巫,冷冷道:“大巫,欺骗皇帝使者,诬罔君上。你可知罪?”
大巫终于回首,她脸上强装的镇定在摇曳的火光和不断加深的暮色中显得越发凌乱不堪。
蒙毅继续说道:“你的下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嘴硬,三两 下就交代了。你明知这鸟儿是普通的、寻常的鸟儿,只是通过训练之后能说人语,依旧要欺瞒于我。他们告诉我,这鸟儿叫鹦鹉,这么些年来,你通过鹦鹉坐稳了大巫的位置,可有想过今日?”
随着蒙毅的话音落下,大巫的脸色也越发灰败。楚地的人因为对神明的信仰,对巫觋也比较尊重,绝不像蒙毅一般抓住疑点就追查到底,将所谓祭祀的神秘解密。
大巫供奉神明多年,修习巫术不少。她深知震慑信众,七分靠信众自己对巫觋和神明的美化,三分靠巫觋的巫术。
这些年来,她也特地练就了一个好本事。也就是声巫术,声巫术可以 让听者感觉晕眩,在加了料的香草加持之下,能发挥出成倍的效果。
这时 ,再将训练有素的鹦鹉放出,谁也没法质疑东皇太一的降临。大祝和少祝跟了她多年,没想到反水竟然 如此迅速,连鹦鹉也说了出来。
“我有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消息!”大巫急急开口,她的声音依旧沙哑,似乎是声巫术的缘故。她估量着蒙毅的神色,见他不为所动,指尖掐入掌心,疼痛让她更加清醒。“祭祀之时 ,我问上皇,天下是否还能再归于楚。上皇说,没有了。苍天也要绝楚祀。”
大巫回首凝望祭台之上端坐的东皇太一,祂在明灭的光线中投下巨大的、不断晃动的阴影,几乎要将她吞没,又停在蒙毅足尖。
“楚国灭亡之后,每一次祭祀,我都在问祂,楚国能复国吗?祂总是说静待佳音。”大巫站起身,将自己这些年来密密麻麻占卜的龟甲自祭坛下拖出:“可是为什 么,立春后的祭祀,祂就说没有了呢?今日正午的祭祀,我又问祂,还是没有。
“刚才,我问祂,楚之生机,断于何 处?祂回答我,龙气 南奔,萌于苍梧之阴。”
蒙毅胸中恰如惊雷震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在脑中不断思索,龙气 南奔,是否暗喻陛下东巡。苍梧,在楚地西南,又暗合了陛下的梦境。
他落下视线,正撞入大巫的眼中。
“你们这些外道的人,总以 为巫术、神明都是无稽之谈,”大巫以 为他不信自己解出的讯息,求生的机会仿佛断绝。她心灰意冷,思及秦律严苛,只想死得痛快和体面,又不满自己引以 为傲的占卜被轻视。她用再多的手段稳固自己的地位,对东皇太一的信仰都是真切的,也相 信神明给予自己的答案是真:“既然 不信,那便杀了我吧。”
刘季回来之时 ,一切都已经消弭于无声。他见蒙毅正在烛火旁安静地提笔写 字,浑然 不见日暮时分在大巫宅邸的冷酷。
刘季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一家酒馆喝了一壶酒,考虑到要给大官儿干活,才忍住了没继续喝。
蒙毅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皱了皱眉,却没说什 么。他既然 说了任属下放松,就不会过问他们做了什 么。
桌上的鹦鹉用爪子爬到蒙毅手臂上,一脸认真地盯着竹简,似乎能看 懂什 么。
蒙毅轻轻拨开这个闹事的小 家伙,心说你可是要进献给陛下的,怎么如此粘人?
在去大巫府邸,他根据大祝和少祝的口供,抓住了那名为大巫提供鹦鹉的商人。在那商人家中,还有七八只鹦鹉被关在笼中。虽然 鹦鹉并非始皇帝所要的奇珍,但蒙毅觉得,这能说人言的小 家伙能给始皇帝带来一些乐趣。
本以 为刘季会就此离开,未曾想他带着一身酒味上前,明亮的双眼 中尽是兴奋:“上卿,您猜猜我在寿春发现了什 么?”
蒙毅搁下毛笔,黑色的眼 珠中映照出刘季的神情。一路走 来,刘季看 似吊儿郎当,却能在楚地习俗风格之处尽善尽美。确实如他所言,对楚地之事知之甚详。
今日正午时 的祭祀,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蒙毅在始皇帝身侧良久,也学到了他赏罚分明的特质。
他温和问道:“什 么?”
说着揉了揉鹦鹉的脑袋,鹦鹉叫了一声,忽然 开口道:“德兼三皇,功盖五帝!六合归一,陛下之功!”
蒙毅惊讶极了,他不意这鹦鹉如此聪慧,没教 多久就能如此伶俐。他越发坚定将它 送到始皇帝身边。
“上卿请看 。这布匹柔软舒适、纹理独特,较之寻常布匹的布幅更宽,足足二尺九寸。店家说不少驿店客栈都买去缝制被褥。”刘季展开了自己买下的布匹,在烛光中向 蒙毅展示:“上卿觉得,这样的布匹作价几何 ?”
蒙毅的目光不自觉落到布头上黑色的鸟形上,听见此问,在脑海中思索:“一匹官布布幅二尺五寸,作价十一钱。这布,二十钱?”
刘季摇了摇头:“也是十一钱。不少黔首排着队买。黔首做一身衣服至少要用到五匹布,用这湘君布,只需要三匹。”
“什 么?”蒙毅豁然 站起身,在这其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 息。他连忙问道:“可有探查过此布来源?如此大量倾销,可不是什 么好事。”
刘季似乎早已猜到蒙毅会有此问:“来自昭氏。不是主支,是避到云梦泽的昭氏分支。听闻还有大量存货。”
蒙毅不问他如何 得知如此隐秘的消息,他只在乎结果。
他来回踱步,眉头紧缩。四 周的声音似乎全都远去,刘季和鹦鹉的存在也似乎完全被他屏蔽,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今日出现的所有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 冲入他的脑海。无数的线索在他眼 前如流星般飞驰、碰撞,再重组。
他首先听见了始皇帝远隔云端般的旨意——【蒙毅,朕命你速去西南,为朕寻访不凡神异之迹,不拘为人、为物 、为奇珍。凡有超乎常理,皆需细查详录,速报于朕。尤其是......玄鸟。】
随后,是甲板上刘季对楚地神明的剖析——“楚地神灵系统庞杂,有三大主神,分别是:湘水之神,湘君与湘夫人;巫山神女,瑶姬;至高天神,东皇太一。”
还有今日晚间大巫所说的话——“龙气 南奔,萌于苍梧之阴。”
最后,是刘季带来的湘君布上黑色鸟形。
蒙毅仿佛身在风暴的中心,经历了混沌般的轰鸣。所有的杂音都被他过滤,最重要、最核心的信息在他脑海之中生成。
短短几息的时 间,在他的世界却仿佛按下暂停键。
刘季只见蒙毅忽然 顿住,太阳穴猛烈地跳动,随后骤然 抬首,眼 神锐利如刀。
只听他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猛然 喝道:“去云梦泽!去查湘君布!”
也许,他苦寻的结果就在彼端。
六月, 长江一带湿热多雨。
自寿春至云梦泽一路水网密布,坐船是再合适不 过的。只是登乘官船一路以来,多数时候都在下雨。
梅雨淋淋漓漓, 细小的雨珠黏在人的衣服上,似乎也要浸入人的身体 里。长江的水浪拍击着官船, 卷上一道道湿腥的气息。只有这时,蒙毅这个咸阳人才真正理解父亲当年在书信之中写下的“江南卑热”四字。
从官船进入长江起, 天气炎热更 甚, 一行人中渐渐有人感觉身体 不 适。这些人中, 多数是来自北方的军士。他 们发热、腹痛、腹泻并兼食欲不 振。
随行的医者按照经验给他 们开了药,依旧不 见好转。
直到蒙毅也开始发热,整个官船上的人都开始慌了。
王奇身为蒙毅亲卫, 在他 倒下之后强自镇定,安排众人各司其职。
“下利、洞泄, 确实是要取黄连、车前 草煎汤服,”随行医者脑子都要大了,不 停地翻着家传的医案,蒙毅不 能出事, 起码不 能在他 手里出事。蒙毅是高 官之后,他 哥是高 官,他 自己 也是高 官, 更 别提始皇帝还 很喜欢他 。医者一时之间焦头烂额:“怎么就不 见效呢?”
王奇紧皱眉头,心中也是焦急不 已:“你看看还 有没有别的办法 ?!上卿身负皇命,可 不 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翻到了!艾灸!灸脐下三寸关元穴,可 缓解上卿肠腹不 适。”
“快去 !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
刘季默默看着,思及一路上蒙毅为人处世,是个好上官。他 拍了拍王奇的肩膀:“老兄, 你若是信我,就去 问问船舱中那位大巫。北人来到南方,总会有些水土不 服之症,找巫医那就是对症下药了。巫医巫医,会巫术自然也会一点儿医。”
王奇曾经跟随大军征战楚国,那时军中也有不 少人适应不 了此地的气候环境,身患痢疾。
刘季见他 意动,继续劝道:“那大巫是观射夫的后人,总是有些本 事的。以现在蒙上卿的状况,何妨一试呢?”
想到那些因为痢疾死去 的士兵,王奇咬了咬牙,终于听从刘季的话下到船舱内,去 找寻那位从寿春带过来的大巫。
大巫并未死去 。
原本 按照律法 ,大巫欺骗皇帝使者、诬罔君上,理应被判处磔刑。
但蒙毅思及她话语中与始皇帝命令的重合之处,又念在她并未做出实质性的伤害,放了她一马,只待查验完毕后再决定对她的处置。
王奇到时,观月正盘腿坐在榻上,在做每日必备的修行,虽然不 得自由,衣食居住方面蒙毅却没有为难她。
“大巫,”王奇踟躇了一下,想到蒙毅和患病战友们的病容,他 单膝抱拳,言辞诚恳:“还 请大巫出手相救,届时我必向上卿为大巫请功。”
昏暗之中,观月睁开一双明亮的眼,她似乎是笑了,又似乎在衡量什么。
王奇再次恳切地请求,若是大巫不 应,他 只能让船速提到最快,迅速靠岸下船后去 找当地巫医治疗。也可 以找留在此地做官的秦国官员,在他 印象里,似乎有那么一个人。
好在,观月终于起身,走到王奇面前 :“走吧。”
“瘴气侵肠,以至发热腹泻、饮食不 节。”观月查探过蒙毅的面色和身体 状况后得出结论。
她的声音依旧低哑,王奇要十分专注地听才不 至于听落。
那医者查了查额角滴下的汗水:“依您看如何治?”
观月看了看躺在床上虚弱的蒙毅,想到蒙毅此前 在祠堂冰冷锐利的样子,暗暗快意了一番。
“取三岁水陵,蒸而 取其汁服下,再将其热敷在腹部。”观月双手环抱,她想也知道一行人可 能对楚地并不 熟悉:“水陵就生 长在河岸旁,细心一找便 是。蒙上卿痢疾并不 严重,服药几日,注意饮食即可 。”
“你此前 用黄连、车前 草确实能缓解,艾灸也是我治疗患痢疾者常用的手段。”观月说道,她们治疗时,还 会跳一些驱除病祟的舞。蒙毅既不 信,她也懒得跳。
实际上,观月觉得,蒙毅一行人中患上痢疾,很可 能是因为不 敬神明而 被神明惩处。
万物相生 相克,有毒药必有解药。令人闻风丧胆的痢疾,症状轻时也有草药可 以医治。可 惜这些消息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蒙毅费力地睁开眼睛,当日留下大巫的性命是无心之举,却不 想反倒是救了自己 一命。
一报还 一报。
也许真的有天命这一说。
蒙毅痊愈之后,下令全速前 往云梦泽,不 出五日,船行至目的地。
云梦泽并非是单一的湖泊,而 是由无 数湖沼、湿地、河流交叉而形成的庞大水系。丰水期让泽面浩瀚如内海,湖沼之间漂浮者菱角,芦苇荡在风中如同绿浪翻涌。
午间的气温闷热难耐,水汽蒸腾形成薄雾笼罩在水面。犀兕群在泥沼中翻腾避暑,麋鹿踏过浅滩时惊起白鹿;船只行过水面,鱼鳖自水中跃起,鼋鼍潜伏在浅滩草丛之中。
《墨子 公输》所载:“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不外如是。
所谓云梦泽,范围竟然如此广博。
泽畔的高 地零星分布着村邑,蒙毅一行人下船之后分散开来,在此地收集信息。
刘季、王奇在前 打探消息,他 一人慢慢行走在乡野的小路上。
前 方的两个小孩儿不 知在相互争论什么,竟然打了起来,蒙毅快步走上去 制止。
“我的!是阿母给我的!”男孩推搡着女 孩,揪着她的衣领。
女 孩同样寸步不 让,死死抓住他 的头发,同时不 忘赶紧咀嚼咽下口 中的甘甜:“这糖块儿是阿父给我的!阿母给你的你早就吃完了!你就是想抢我的!你坏,我要告诉阿父阿母!”
蒙毅心中犹疑不 定。制作饴糖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在生 产力低下的秦代,普通百姓无 力承担主食换糖的代价。黔首想要品尝到甜味,只能在野生 果实和蜂蜜当中社区天然糖分。
蒙毅打量两个孩子的穿着,他 们穿着麻布制作的短衣,也不 像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再一细看,二人麻衣的纹路平整,竟与那湘君布别无 二致。
既然心存疑虑,蒙毅便 设法 套了两个小孩儿的话。
他 人长得倒是不 凶,可 以说是英俊。
低下头来和缓说话时也有些亲和力,两小孩初时有些警惕,没三两句话的时间就将家里的消息透露完了。
原来两人说的糖块,是父母从做工的地方得到的奖励,父母舍不 得吃,将其带回给他 们二人。
“阿母可 厉害了,织布最快的才能得到糖块哩,我们族里就三个人有糖块儿。”
“那他 们在哪儿做工,你们知道吗?”蒙毅问道。
男孩快言快语:“在青草山柯络人那里!他 们的大巫可 厉害可 厉害了,阿父说斜织机是她做的,每日带回来给我们吃的馒头包子也是她教的。”
“阿母说,她再拿一次什么优秀奖励,就可 以送我们去 青草山读书了。大巫人真好。”女 孩捧着脸说道。
蒙毅扬了扬眉,也就是说,湘君布很有可 能出自两个小孩父母做工的地方。
接下来,两个小孩儿车轱辘话来回说了好几次,都是在赞扬青草山大巫的厉害。
蒙毅见打听不 到什么新消息,自袖中掏出一块小金子,交到女 孩手中,叮嘱道:“送给你们,记住了,这东西拿回去 不 要给别人,只能给父母。”
王奇、刘季、还 有其他 派出去 的人也回来了,他 们带来的消息或多或少,但几乎都与一个人有关。
青草山,柯络人的大巫。
在他 们口 中,这位年轻的大巫近乎无 所不 能。会治湘水流域所有巫觋都束手无 策的血吸虫病,在自身微弱之时敢挑战前 代大族的大巫,顺利接过大巫的权柄,又借由斜织机拉拢昭氏和当地官员。
现在,连普通黔首也能从她那里获得不 菲的利益。
蒙毅暗生 警惕,只觉此人非同一般。
如果消息都是准确的,那么她的斜织机是怎么做到又快又好地织出数量繁多的湘君布的?甚至都已经打入寿春的市场了。
只看那日刘季在寿春买的湘君布,蒙毅就知道,若是这布卖到咸阳,也一样能打。
他 的指尖停留在地图上的某个地方,思索良久,忽然问王奇道:“千灵县的县令名唤冯尹,怎的那么耳熟?”
王奇回道:“上卿,当时楚国的征战冯尹也参与其中了。灭楚之后他 用军功换官职,留在楚地做官了。”
青草山河岸旁,伫立着一座两米多高 的高 炉。
炉腹外壁层层夯土,掺了稻壳和贝壳粉。内膛以耐火泥混着碎陶块儿精心砌盛。高 炉底部,插着数根青铜管,蜿蜒连接着岸边架设的水排。
巨大的卧轮半浸在河水中,流水冲击之下轰然转动。带动连杆往复,鼓动风囊往高 炉中吹气,使得炉火越发旺盛。
这水排依旧是林凤至画图,赤粟监工做出。
林凤至满意地站在水排旁边,非常欣赏地瞥了赤粟好几眼。她深深地觉得赤粟这小伙子很有前 途啊,用她的图纸也不 照本 宣科,有自己 的思考。水排和高 炉他 都做了改动,这些改动会让效率变得更 高 。
今天将要做出一炉钢铁,林凤至理所当然地通知了县令。县令也带着他 的人手来了,林凤至定睛一看,好几个都是生 面孔,神情当中带着震惊。
林凤至习以为常,哪个第 一次来的人不 被现在柯络人的科技震惊那就怪了。
她心思很快就被高 炉夺取,没再继续关注。
炉体 接缝处,一缕青烟悄然逸出。
林凤至顿时喊道:“引水!”
水轮受激,陡然加速。澎湃的水源之力被连杆转为风力,排山倒海般灌入炉膛之内。炉口 黑烟阵阵,旋即化为冲天烈焰,吞噬投入其中的铁砂。
大地隐隐开始震颤,高 炉之内发出惊雷般的轰鸣。
在场所有人如临大敌,那几个生 面孔尤甚。县令低声安抚其中为首的:“上卿,放心。大巫从来不 做没把握的事。”
没错,蒙毅连夜又从云梦泽赶到了千灵县内,甫一见到县令,才刚一试探所谓大巫,便 恰好撞上林凤至邀请县令一观高 炉炼铁。
蒙毅什么准备都没有,从踏入千灵县与县令交谈就开始震惊。千灵县的税收,在还 未收割之前 就已经超越了之前 四年的总和。
进入柯络人族地后,见到连绵成片、长势良好的作物,他 惊讶;看到织女 们流畅地分经打纬,不 多时就织出一尺布,他 讶然。
在看到河水边奔流涌动的水力磨盘,他 的想法 依旧完全发生 了转变。
他 自暴自弃地想,哈,到底谁是帝都来的,谁才是蛮夷部族?
他 本 以为自己 已经不 会在为任何事情感到诧异,然而 ,真正地看到借用自然伟力炼制钢铁的一幕,心中依旧犹如惊涛骇浪翻涌。
眼下众人兴奋不 已,虽胸中有疑问万千,蒙毅也只得闭嘴惊艳。
胜宽和赤粟在灼热的气浪中紧紧盯着炉口 火焰的颜色和水排节奏,不 时将特制的长棍深入炉中查看熔融状态。
那炉火的颜色终于由暗红转为刺眼的炽白。
“火候到了!”林凤至大声道:“开炉底,注熔池!”
一条炽烈耀眼的金红巨龙,裹挟着令人窒息的热浪与硫磺气息,咆哮着奔腾而 出。直泻入炉前 早已备好的巨大方形砖池之中。金液翻滚,火星狂舞,映得河滩如同熔岩地狱。
围观的族人被骇后退。
蒙毅亦以袖掩面,只觉热风如刀刮骨,胸中却为这毁天灭地又创生 万物的力量激荡得气血翻腾。
林凤至和墨家弟子迎头而 上。
几个精壮的墨家弟子手持丈余长的长棍,在林凤至的指挥下,悍然插入熔池。
铁水在剧烈的氧化中迅速脱碳、变稠,颜色也由刺目的白炽转为流动的赤金。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金属焦香。
林凤至紧盯着熔池表面翻涌的渣滓与铁液分离的状态。
池中铁水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柔韧黏稠感,表面浮着暗色的氧化渣滓。林凤至执起一长钎,小心地挑起一小团赤红浆液,凝神细看其拉丝断口 。那断口 不 再是生 铁的灰白脆性,而 是呈现出致密的银灰色纤维。
众人凝神屏息等待她的宣判。
“成了!”
这宣告如同惊雷。
所有人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蒙毅心中巨浪翻腾,他 不 顾热浪,疾步上前 俯身细看。那铁块色泽均匀,质地细密,绝非过去 所见生 铁可 比。
林凤至怕他 跌下去 ,连忙将他 推开。
林凤至向安使了眼色,安将一把剑递给她。她自剑鞘之中抽出长剑,万叠锻纹如河水奔涌时的纹路,刃口 寒光流动,似有霜气缠绕。她轻轻屈指一弹,剑鸣声悠长连绵。
“在邀请县令来之前 ,我们试着炼制了一炉钢铁,成色不 错。”林凤至挥了挥手中的剑:“赤粟从前 做过青铜剑,我便 请用他 做了这一柄剑。效果很好呢。”
蒙毅目光灼灼:“有此宝剑,可 否一试锋芒?”
林凤至缓缓一笑,瞥向他 腰间的青铜剑:“求之不 得。”
经过精细淬火的钢刃,其锋利程度和保持度远不 是青铜剑所能相比的。青铜剑的诞生 依赖熔铸,剑身浑然一体 ,锋利无 比。其成分赋予它良好的延展性,当遭遇强力冲击时,剑身可 能弯曲变形而 非断裂。
青铜的致命弱点在于硬度不 足。并且,受限于青铜的强度和铸造工艺,实战青铜剑长度多在50至80厘米之间。过长的剑身挥舞时容易弯折甚至断裂。著名的越王勾践剑身为青铜剑巅峰之作,全长也仅55.6厘米。
这场钢剑和青铜剑的交锋结果也可 以想见。
蒙毅的青铜剑在林凤至的手下还 没过过几招,就已经卷刃崩口 。
林凤至摸摸鼻子,希望对方不 要叫她赔偿。
蒙毅看着青铜剑上的裂痕,再看看完好无 损的钢剑,若有所思。
她不 知蒙毅身份,转而 对县令说道:“县令,这些钢可 以做铁犁、做刀兵之器,有此高 炉在手,如何?”
县令的声音因为激动而 变得高 亢,他 仿佛看到无 数的政绩在向他 招手:“有此高 炉,可 制环首利刃,可 造强弩机括,可 锻无 倦犁铧!我大秦锐士甲兵之利,黔首耕作之器,何愁不 冠绝天下!”
咦,林凤至心中微微疑惑,怎么今天县令还 上高 度了?
蒙毅深深地看着高 炉,又看了看一无 所知的林凤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