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想,炉火虽暂歇,但那灼热的光亮已深深烙印在每一个见证者的眼底。
他 非常敏锐地认识到,湘水之畔的钢铁惊雷,将为大秦带来不 可 抗拒、难以想象的变化。
这股力量、这股由眼前 这个少女 带来的力量,将顺着大秦的脉络,注入大秦正在铸造一个崭新时代的庞大身躯之中,成为支撑起万里河山的、冰冷而 坚韧的骨骼。
一路走来,不 止是柯络人族地的变化,还 有千灵县、云梦泽,所有的变化都被他 尽收眼底。
仅凭一己 之力,就能将所谓的蛮夷部族吃饱穿暖,让千灵县的税收翻了不 知多少倍。
他 观察着周围人对她的视线。
那是崇拜,是信任,更 是发自内心的爱戴。
多么可 怕的力量,多么壮阔的力量。
当天,蒙毅连县城都没回,直接在柯络人族地住下,给始皇帝写了一封长信。
堪比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信的末尾,他 是这般说的。
【......此女 织天机而 衣苍生 ,炼星铁以固金瓯,播嘉禾而 实仓廪......臣昧死进言:得此才犹得九鼎,大秦基业当延祚千载!】
全篇总结下来四个字:陛下,速来!!!!
第31章 终相见
始皇帝收到蒙毅加急送来的信件时, 正 在逗弄那只会说 话的鹦鹉。
鹦鹉憨态可 掬,非常聪明,把蒙毅教它说 的话一次次重 复, 成了始皇帝勤政时的玩乐。现在到了始皇帝身边,又有聪慧的宫人专门教导照顾它, 会说 的话竟也越来越多了。
赵高 在蒙毅外出的这段时间里,通过献上方士和摸索始皇帝的心思进一步献媚, 很是拍在始皇帝心坎儿上。
没 多久便官复原职。
当 然 他也绝非简单的奉承者, 他自身能力也很重 要。书 法绝佳, 参与了大篆转为小篆的文化统一进程;精通律法,参与了修订法律文书 的工作;作为中车府令,他将始皇帝出行仪仗的威严感具象化。
最重 要的是, 他能做蒙毅这种直臣不能做的奸佞之事。始皇帝沉迷长生,他就敢为始皇帝招揽方士。
没 有人不喜欢被润物细无声般贴心的阿谀奉承, 始皇帝也不例外。
不过他自信自己能压制得 住臣下的心思,无所 谓臣属到底想要什么,他反正 给得 起,只要对方于社稷有功、于他有用。
只见官复原职的中车府令去掉封泥, 缓缓展开蒙毅加急送来的信简。
按理说 这样八百里加急的文书 送来,应该先送给丞相李斯开封验泥,确认无篡改后再转呈郎中令, 再由中车府令赵高 登记,最后才送至始皇帝面前。
现在嘛,特事特办。
“日月永寿,大秦永昌!”鹦鹉重 新换了一句念白,说 得 始皇帝龙颜大悦。
始皇帝赏了鹦鹉一碟特制的昂贵鸟食,淡淡瞥向赵高 :“蒙毅在信中说 了什么?”
赵高 依言看了两行, 心中霎时大震,连忙去看末尾,他瞬间合上将其毕恭毕敬地转递给始皇帝:“臣不敢擅专,还请陛下定夺。”
始皇帝停下批阅奏折,一目十 行读完,心中千回百转、百感交集。他从蒙毅的信中,读出了他的震惊,信中蒙毅还提到,此女即便不是始皇帝所 寻求的神异之人,也一定能让大秦有新的变化。
始皇帝相信蒙毅的判断。
只从单薄的文字,始皇帝就从中感受到了喷薄欲出的激动。
始皇帝也不禁有些自得 ,玄鸟还是爱朕的。飞往西南,却也并未多远,只到苍梧郡。
什么神仙仙山缥缈不可 见?都是方士说 来骗他的。
他思及梦中的死亡阴影,飞快做出安排:“全军整发,即刻前往湘山。”
“陛下,日前不是才定下去往衡山吗?”赵高 恭声问道。
衡山是上古帝王舜的南巡驻跸地,祭祀衡山等于宣示继承舜的正 统统治权,难道不比前往湘山更重 要吗?
此前嬴政已在峄山、泰山、琅琊完成祭天封禅,衡山是华夏四岳体系最后一环。区区湘山,只是楚地淫祀的一隅,如何能与四岳相提并论?
赵高 心下骇然 ,蒙毅对始皇帝的影响未免太大了。蒙毅此前与他有过龃龉,难保日后不会再次针对他。
但始皇帝是个性格强势的人,他做出的决定十 头牛都拉不回来:“无妨,你去告知丞相,他知道怎么做。”
赵高 心下不甘,却也只能依言行事。
接下来的日子里,始皇帝几乎每隔几日就能收到蒙毅寄来的东西。
第一次是几匹色泽纹路都无可 挑剔的布匹,布匹的小角落纹了只玄色的鸟形。
始皇帝了然 ,是湘君布。
他想,玄鸟在人间也喜欢将自己的名声推出去吗?他若有所 思,叫来了治粟内史。
却是问的政务。
治粟内史舔了舔唇,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臣核计,咸阳官坊产布幅宽二尺二寸,岁出六十 万匹,每匹耗麻十 二斤。若用这湘君布的织布机,可 省麻三斤。若真如上卿所 言,织布速度较之官坊快上三五倍,陛下,岁产麻布,可 以 达到一百五十 万匹啊。”
始皇帝屈起食指,敲了敲几案,他的脑海中也围绕着这个恐怖的数字:“到时,国库之中,能征收的税收多少?”
治粟内史声音哑了哑,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岁增布赋二十 四万匹,合钱两千四百万......”
这真是一个光是说 就能让人高 兴的数字。
有了这笔钱,能做多少事啊。
第二次,是两柄剑。
始皇帝记性很好,其中一柄是他赏赐给蒙毅的青铜剑。那柄青铜剑选用质地优良、杂质稀少的矿石作为原料,原本剑身光洁平整,剑首部分被工匠镶嵌了绿松石,十 分具有观赏性。
此剑绝非礼器,是少府工匠们智慧的结晶,其锋锐程度可 破匈奴铁甲,其华贵又足以镇庙堂传世。
现在,它完美 的剑身上出现了豁口和卷刃。
始皇帝看也没 看那把青铜剑,他炽热的目光落在一旁泛着寒光的钢铁剑上。青灰底色上,万叠锻纹如流云翻涌,刃口寒光闪动。
始皇帝亲手拿起匣中修长凌厉的钢铁剑,感受着它异乎寻常的重 量和冰冷坚硬的质地。剑身映照出他狭长的双眼。锐利如长剑锋芒,其中带着对绝对力量的渴求。
他轻轻屈指一弹,剑鸣声悠长连绵。
它的做工精细程度自然是比不上青铜剑,始皇帝却从嗡鸣中听 出了新时代的到来。
王贲列位席下,此刻也忍不住开口:“陛下,可 否让臣也瞧一瞧此等神兵利器?”
自有宫人双手将利剑奉上。
王贲近乎喟叹,身为身经百战的统帅,对兵器的理解是深入骨髓的。他在脑海之中迅速推演,钢铁剑能轻易斩断敌军兵器、破开甲胄,这意味着秦军士卒的单兵作战能力将获得 压倒性胜利。秦军对战北边匈奴、南边百越,胜算大大提升。
他甚至还想到,这种钢铁是否能够制作更为轻便、更为坚固的甲胄,取代青铜甲和皮甲。又能否快速地装备全军?
王贲心中激荡:“陛下,不知此剑做法难不难?有此等礼器,何愁天下不定?何惧胡马南侵?臣若有此利器,也迫不及待想要去战场试一试它的锋芒!”
始皇帝大笑:“蒙毅西南之行,却有所 获。这钢铁制作之法,若蒙毅信中所 说 准确,应当 不难。”
李斯同样也深深震撼,但不同于始皇帝笃定天命所 归的狂喜和王贲战术升级的兴奋。他的第一直觉是惊骇。他敏锐地认识到,这力量太强大了。强大到足以 颠覆大秦现有的平衡。
作为丞相,他首先考虑的是控制铁矿资源。既然 蒙毅敢将钢铁剑献上,起码说 明他能控制“炒钢法”不外流。李斯也开口道:“天降祥瑞,佑我 大秦。只是,陛下,如何利用这祥瑞巩固统治、震慑内外,有待商榷。”
“李相说 的是。”始皇帝负手而立,即便已经批阅一整天的奏折,身心都还处在一种兴奋的状态里。他这几日并未吃丹药,却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轻盈又精力充沛。
他心中对玄鸟越发看重 。
第三次,始皇帝收到的是关于痢疾的治疗方法。
附赠的还有一封看似为大巫观月请罪实为请功的书 信。
经历了湘君布、钢铁剑的冲击,他自觉有些平缓。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嬴政怔了怔。他真是被前两样东西迷晕了眼,痢疾的治疗当 然 也至关重 要。
尤其是此时他有心横扫南方百越,此方能保证大秦士兵在南方的战斗力不至于下降,还能维持劳动力、保持民心。
始皇帝将其交给了夏无且。
夏无且欣喜异常,连连召集人手研究。
同时,始皇帝批复蒙毅的请求,并给予观月极为丰厚的奖赏。考虑到观月原本是祭祀东皇太一的大巫,他索性批复了一个太卜的官职给观月。
正 值盛夏酷暑,烈日炙烤大地,空气湿热粘黏,仿佛进入一个巨大的蒸笼。
湘水蒸腾的水汽、稻谷成熟的芬芳与稻田的湿气交织,弥漫在空气当 中。蝉鸣在田野边响个不停,越发燥热。
山麓缓坡与河谷平地之上,连绵成片的稻田褪去青涩,化为一片浩瀚的金色海浪。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籽粒饱满。热风吹过,稻浪翻腾。
稻田被纵横交错的、夯筑坚实的田埂清晰地分割成规整的方块或长条。这些田埂不仅是田界和通道,更是精心规划的排灌系统骨架。
原本柯络人是没 做这些的,都是农家弟子的指导之下一步步做成了现在的规模。
蒙毅站在田埂上,望着在已经成熟的稻田里,身着吸汗的粗麻短褐、裹着布巾、皮肤黝黑发亮的黔首们。他们手中或执着青铜镰刀、或是林凤至用高 炉炼出来的钢铁镰刀,动作飞快地对稻谷进行收割。
蒙毅看得 手痒,也有点想下去试试。
不为别的,就为他们手中的钢铁镰刀和稻穗。
稻穗终日有人在田地里看管,蒙毅想整点寄送给始皇帝瞧瞧都不行。他一靠近田地,边上的农家弟子眼睛跟探照灯似的盯着他。
私下他也找过林凤至和冯县令,都无济于事。这些农家弟子把这批成长良好的稻穗看得 比命都要重 。说 着要做什么实验、什么研究,一个个神叨叨的。偏生林凤至对他们恩遇有加,时不时和他们交谈感想和新的方法。
他当 然 可 以 用强,但确实没 必要为了稻穗与林凤至交恶。
至于钢铁镰刀,也是林凤至力排众议给即将进行收割的人们用上的。冯县令和蒙毅都有些反对这一举措,他们认为,钢铁镰刀杀伤力大,不能分发给黔首使用,若是遗漏或被人出卖如何是好?
林凤至却觉得 工具始终是服从于人的,能为辛苦的劳作提高 效率有何不可 ?至于镰刀的管理,她顺势交给了冯县令。
冯县令也顺势交给了蒙毅。军国大事,有人能在前面顶着,冯县令哪儿敢自己包揽。尤其是听 蒙毅的意思,始皇帝会来到千灵县。
每每想到这一点,冯县令都无比感激当 时下对注的自己。
唰唰唰的割禾声此起彼伏,与远处龙骨翻车的嘎吱声、近处的蝉鸣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独特的盛夏农忙交响乐。
说 起龙骨翻车,蒙毅也是大感惊奇。关中平原一向种粟,虽有河流灌溉,但也难免会有河流浇灌不到的地方。此等好物若是能用在关中平原,八百里秦川只会更加丰饶。
远处的山林之中忽然 传来砰的一声,紧接着是连串的砰砰声。
周围的人循声望去,眼底并无惊讶,只是大笑道:“大巫又在为湘君祭祀做准备了。”
这几日,这种连串的砰砰声已经并不稀奇了,只是蒙毅有些在意,声响过后天上飘散的、有颜色的烟雾到底是什么。
林凤至新做的东西十 分神秘,只有胜宽和祁参与进去了。他们还特地去的遥远山林中做,蒙毅心中惦记着,在未出成果前却也没 法。
日落之时,人们将收割好的稻谷集中起来,一一称重 。渐渐的,天色暗了下来,有人点燃了火把,却发现火把也不如周围人眼中迸发出的惊喜明亮。
他们一个个低声数着:“......九十 斤......一百斤.......一百二十 五斤......一百八十 斤......两百斤.......”
数到最后,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亢奋。
“......二百一十 三斤!”勇大声叫道,他挥舞着手中的镰刀:“我 们今年一亩地能产二百一十 三斤!”
有柯络人低声回忆:“天哪,去年、去年似乎不到百斤......”
兴奋的热火点燃了所 有人,蒙毅虽是高 门之后,却并非五谷不分的人。他深切认识到了农家弟子的重 要性,他看向那农家弟子的目光顿时比火把还要炽热。
柯络人们上前抱起站在田埂上的农家弟子,将他抛向天空、又稳稳接住:“太好了!多谢农师,多谢农师!”
没 有人不对这一幕感到触动,蒙毅也不例外。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如此质朴地生活着,只求一个丰年就能欢欣雀跃。
林凤至姗姗来迟,身上带着硝烟的味道。她说 :“诸位,食堂已经为大家预留好了饭食,为了庆贺这一次的丰收,丰盛得 很。”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将农家弟子夹在中间邀请去了食堂。
人群散去,屈禾与大巫观月相携走来。
她们年少时被誉为楚国灵巫的继承人,长大后一人迁居湘水保留屈氏血脉,一人固守寿春祭祀东君。
未曾想今生还有再次相见的机会。
观月问:“她这儿总是这般?”
屈禾答道:“总是如此。”
总是有数不尽的惊喜和快乐,当 初在湘君祠要的人如今化为沉甸甸的收获。她的每一步路都在她的计划当 中。
屈禾凝望晚风中林凤至单薄的身影,你要走到何方?不如乘风而去,扶摇直上。
林凤至回首一笑,笑容在晚风中璀璨如星。
屈禾上前问她:“明日的祭祀准备的如何了?”
“当 然 ,祭祀的祷词我 都记熟了。”林凤至点头:“舞蹈部分就拜托两位副祭了。”
在湘水流域,这是一年当 中最为重 要的一场祭祀。一般选在丰收后的第二天,庆贺今年的丰收,再祈祷来年继续丰收。
观月声音不如此前沙哑,也许是听 从林凤至的意见,不再执着于声巫术:“能让两位大巫为你做副手,你这位主 祭,绝无仅有。”
她知道屈禾输给了林凤至,心里却依旧觉得 屈禾的能力不只是一个巫。
说 起观月的声音,林凤至难以 形容她第一次听 到时的震惊。人竟然 能发出如此低频的声音,已然 接近次声波了。
无怪乎蒙毅和手下军士都听 得 眩晕。
林凤至初初听 她说 话,就建议她改变发声方式,不然 喉咙中声带骨头移位,迟早会哑。
林凤至眼睛里倒映着天上银河,她说 :“期待明天会有什么新收获吧。”
湘水汤汤,风卷着稻香飘过江岸,弥漫到湘山上的湘君祠。
林凤至凝望着祭坛后三尊神明塑像,中间为湘君,两侧是两位湘夫人。
她不由得 想到上一次来到这儿的情形,那一次她还要费劲心思用火药、小孔成像等等手段赢过屈禾。
如今只需换上一身安亲自绣的凤鸟纹路的锦绣祭服,将杜若和兰芷点缀在衣襟上,带上羽冠,手中持着玉器,在祭坛之前安然 等待即可 。
她不再需要用神异证明自己。
祭祀时的舞蹈也不再由她来跳。
屈禾与观月同样换了副祭的衣裳,在湘水流域所 有大大小小部族的围观中,当 林凤至敲响玉器,她们也踩着禹步,向神明献上自己的恭敬。
林凤至再一次唱起了屈原的《九歌》:“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 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虎座凤架鼓发出深沉如大地心跳的轰鸣。骨笛呜咽,其声凄清锐利。青铜编钟的清越之音流淌而出,宛如天风卷动层云。在这神圣音律织就的灵氛中,屈禾与观月踏起巫祝步罡,玄衣赤纱随步法翻飞如云,玉佩清音不绝。
“黍稷既登,仓廪既盈!
伏惟湘君、湘夫人——
飨此馨香,歆此清酤!
永锡丰穰,福祚我 土!”
林凤至的声音在湘君祠中回荡,所 有在湘君祠中的人亦齐声应和,清越的歌声如涟漪般漾开。
没 有人注意到,蒙毅带着县令和一小队人马速速下山。
锣鼓声渐渐歇,祭祀也来到了尾声。
林凤至摊开手心,里面是几支精心挑选、颗粒饱满、尚带着清晨露水气息的金黄稻穗,向湘君献上今年柯络人种出的嘉禾。她私心里觉得 ,比起祭坛上的三牲、香草、玉珏,这一束嘉禾才是最宝贵的祭品。
光线勾勒她专注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祠内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湘水拍岸声。
当 她回身望去,对上众人莫名期望的眼睛,她心中暗笑。
上一次在湘君祠祭祀,她弄出了湘君降临和雷降,看样子大家都在期待这一次她会弄出什么。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率先走出了湘君祠,柔软的衣角划过门槛,在她的脚尖刚刚踏出阴影,沐浴在祠堂外最后一抹夕光中的瞬间——
没 有任何预兆,一朵巨大的、绚烂的金色烟花在她头顶的苍穹轰然 炸裂。像一颗璀璨的星辰在近地重 生,瞬间点亮了渐暗的天幕,将湘水、山峦、祠庙和她静谧脸庞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辉。
身后忽然 响起了欢呼声。
林凤至并未回头,她看见前方祁和胜宽同她眨眼。她回以 一笑,她们三人研究了许久的烟花,终究没 有白费。
她也兑现了与胜宽的承诺,让他接触到了火药。
砰砰砰,烟花一朵接一朵,赤红、碧蓝、铜绿......不同色彩的烟花争相绽放,如同天神泼洒的彩墨,在天空这幅巨大的画布上肆意挥毫。
璀璨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眼眸中跳跃、倒映,像落入了无数颗碎钻。她安排的烟火,此刻却像为她自己奏响的命运序曲,盛大而令人心颤。
壮丽的官船船队正 行驶在浩渺的湘水之上,船头劈开金红色的粼粼波光。
身着玄衣纁裳的秦始皇嬴政,正 凭栏远眺。他威严的目光扫过两岸的楚地山水,带着审视与征服者的淡漠、以 及一丝难以 察觉的兴奋。
暮色苍茫,天地间一片沉郁。
突然 ,那一片在遥远山脚下、湘君祠堂上空猛烈爆发的绚烂花火,毫无预兆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嬴政瞳孔骤然 紧缩,他推开上前欲护驾的将士,眼神死死地盯着上空绚烂的烟火。
好一场神迹。
烟火的轰鸣隔着宽阔的水面传来,变得 低沉而震撼,敲打 着帝王的耳膜。他紧抿着唇,玄鸟纹的袍袖在江风中猎猎作响,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暮色与烟花的辉光,死死锁定那烟火升腾的源头——湘君祠的方向。
官船靠岸,嬴政龙行虎步走下去。
岸边蒙毅率领亲卫跪迎君主 ,他高 高 举起手中嘉禾,将其进献给始皇帝。
嬴政的目光从远方的烟火收回,落在那束稻穗上。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接过。稻穗沉甸甸的,颗粒饱满圆润,带着水汽和泥土的微腥,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和纯净感。烟火的光芒在他手中的稻穗上跳跃闪烁,仿佛赋予了它神性。他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一颗谷粒,坚硬而充满生机。
就在这时,林凤至正 沿着蜿蜒的山径,从被烟火余晖映照得 如同幻境的山林中,一步步走下来。她刚从盛大的光影盛宴中走出,步态轻盈。夕光温柔地勾勒着她绚丽的祭祀衣袍和羽冠。
她恍如从山林中走出的神明化身。
嬴政的目光穿过渐渐稀薄的暮霭,精准地落在了林凤至身上。
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视野仿佛发生了奇异的扭曲。一只巨大的、由光影和虚幻构成的、燃烧着明红色火焰的玄鸟虚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天空背景中。它发出无声的、震撼灵魂的长鸣,以 一种超越想象的速度,裹挟着宿命的气息,朝着山径上的女子俯冲而下!
玄鸟!梦中遍寻不见的玄鸟!
玄鸟的虚影在嬴政的瞳孔中急速放大,最终精准无比地、无声无息地撞入了林凤至的身体。光影在她身上瞬间爆开,又旋即内敛消失,仿佛从未出现。
说 不清楚玄鸟是她,还是玄鸟选择了她。
嬴政猛地一眨眼,幻象消失了。山径依旧是山径,女子依旧是那个头戴羽冠身着祭袍的女子,她正 带着一丝疑惑看向岸边这群不速之客。
一股难以 言喻的灼热感同时席卷了嬴政,他的内心翻腾。他不由得 紧紧握住手中嘉禾,稻穗的杆枝抵在他的手心,为他带来片刻的清明。
是幻觉?是玄鸟显灵?还是......天命昭示?他握着稻穗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几乎要克制不住大笑了。
他多日以 来赶路的疲乏仿佛随着玄鸟虚影的出现消失了。
玄鸟,祂就在他眼前。
嬴政看着眼前这个茫然 无知的少女,在烟火的余烬和玄鸟的幻影中,她骤然 变得 神秘莫测。她单薄的身躯中,承载着某种他无法理解、却必须掌控的巨大力量。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因一束稻穗、一场烟火、一只玄鸟的幻影,发出了沉重 而清晰的咬合声。
而林凤至看见跪地的县令和蒙毅,再看看对方头戴十 二冕旒、身着玄衣纁裳,一身威仪无可 比拟。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林凤至张了张口,喊出了那个自知晓是秦代以 来就无比想见的名字,是她回家的希望之一。
她神色怔怔,说 :“始皇帝陛下。”
第32章 湘水之畔,暮色四合……
湘水之畔, 暮色四合。最后 一缕烟火的余烬在 灰蓝天幕上飘散,渐渐飘来刺鼻的硫磺味。
林凤至站在 山径上,看着眼前威严如山的仪仗和神情莫名的始皇帝。始皇帝的目光有如实质, 牢牢地锁定住她 。那目光中有探寻、锐利和难以忽视的狂热。
林凤至缓缓疑惑,狂热?她 飞速地思考, 自己有什么能让这样一位传奇帝王为之侧目。
空气仿佛凝固,嬴政紧握嘉禾, 脑中却在 不断回想 玄鸟撞入她 身体 的那一幕。玄鸟, 这多月以来指引他 、象征天命的玄鸟、让他 为之疯狂的玄鸟。他 胸膛中那颗被权力和长生反复炙烤的心, 此刻剧烈地跳动 着。
这并非爱慕,而是一种终于捕获稀世奇珍的占有欲,混杂着对未知力量的敬畏和想 要掌控的渴望。
嬴政终于动 了, 他 并未像对待臣子或者黔首一般直接下令。他 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庄重的姿态,缓步向林凤至走去。他 在 林凤至几步之前停下, 因为身高的原因,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她 。
他 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打 破了天穹下的沉寂:“玄鸟自九天入你 身。天命昭昭,眷顾朕与大秦。”
他 的声音并不高, 只有林凤至听清楚了。众人缀在 后 面,没有命令也不敢上前。
林凤至没听懂始皇帝在 说什么,但她 很好 地克制了自己的茫然。一般来说, 在 典型的、平等的人际交往当中,有求于人的那个人通常是对话的发起者。
而在 不平等的封建社会,能让沉迷长生的始皇帝率先发起问话,显然是始皇帝有求于她 。
林凤至不动 声色,脑海之中飞速地将他 的话过了几遍。
玄鸟入身,她 没有感 觉。她 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始皇帝身后 的人, 也许是始皇帝声音太低,他 们没有听到,又有可能是他 们没有看到,总之他 们的神情并无异样。
林凤至做出判断,他 们看不到始皇帝所说的玄鸟,也许这也是始皇帝笃定天命眷顾的原因之一。
嬴政继续说道:“二月十六,玄鸟入朕梦中。蒙卿信中说你 做巫觋也是在 这一日,此前你 并未表现出神异,难道不也是神明眷顾?”
林凤至默默咀嚼始皇帝的话,想 到这几日族里传给她 的消息。
蒙毅来到柯络人族地后 并未刻意 隐瞒身份,他 虽然自称县令下属,但气质和县令真正的下属们格格不入。
毕竟是蒙家倾力培养的下一代。
他 的言谈举止、用餐礼仪无不诉说着他 的出身不凡。
冯县令在 与林凤至的言谈之中也有意 无意 地暗示蒙毅的身份。
林凤至知道的蒙毅身份的第一时间 还有些懵。按理说始皇帝在 步入四十岁时虽然也求仙问道、追求长生,但还没到后 期近乎疯狂的地步。蒙毅作为近臣,能在 东巡期间 出来,必然是接受了始皇帝的任务。
现在 想 来,蒙毅的任务应当就是寻找玄鸟。
二月十六,是个很重要的日子。那一天,玄鸟入始皇帝梦中,她 在 青的身体 里醒来。
要说回去的希望不在 始皇帝这儿,林凤至半点 都不信。
始皇帝快步靠近,低声问出了他 最在 意 的问题:“玄鸟于朕梦中警戒死亡,有咸鱼覆朕尸身,此为何解?”
林凤至大脑一片空白,瞳孔骤然紧缩。
老天,玄鸟你 干了什么?
那么想 要长生的一个人,你 让他 直面死后 的场景,还做了加工。也怪不得蒙毅才 来没多久,她 就见到始皇帝了。
林凤至在 想 最关 键的一个问题。她 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始皇帝。伪作玄鸟吗?可她 并非真的神明,始皇帝求长生,她 无法为他 真正地续命。不伪装吗?这又确实是个好 机会,她 还想 着进 始皇帝未完工的陵墓瞧瞧。